劉珍妮
詩人郭金牛寫了一首《紙上還鄉(xiāng)》,357個漢字被翻譯成捷克語、德語、英語、荷蘭語,傳至海外。但他不說,沒人知道他是個詩人。大多時候,他是社區(qū)流動人口和出租屋綜管所的臨時工,居住在龍華新區(qū)城中村30平方米的出租房里。他將25年打工經(jīng)歷寫成詩,結集出書,稱“打工者不能被遺忘”;他仍為臨時工,不冀望“文學改變命運”。
5年前,在網(wǎng)吧里敲下那首小詩時,郭金牛沒想到后來的事——詩歌獲獎,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主席巴斯給他頒獎,詩人楊煉在捷克國際書展上朗讀他的詩。他由此聲名大噪,把以往的作品結集成冊,印成了鉛字。
如同20年前,他血氣方剛,幫女工友討要工資,揍了霸道的領導,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不過把拳頭換成了詩。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臨時工”
“在外省干活,得把鄉(xiāng)音改成湖北普通話,多數(shù)時,別人說話,我沉默,只需使出吃奶的力氣……這是我們的江湖,一間工棚,猶似瘦西籬,住著七個省?!薄对谕馐「苫睢?/p>
7月31日早上8點45分,離上班打卡還差15分鐘,郭金牛抬腿騎上一輛粗輪山地車。周一是每星期上班最忙的一天,有一堆流動人口登記的報表等著他匯總。
他那身淡藍上衣、藏藍褲子的工作服和警察的衣服很像,胸前也有一串號碼,袖子上“網(wǎng)格管理”的字樣讓人好奇。在外面吃午飯,被人問是不是公務員,他扒拉了一口飯回應:“臨時工?!?/p>
郭金牛最風光的是2012年獲獎之后那兩年,他出國參加詩歌節(jié),出席媒體、作協(xié)、文聯(lián)、大學里的各種活動。
“剛開始被請來請去,見的都是文學圈子里的名人,當然高興,人嘛,誰還沒點小虛榮?!笨梢换氐絾挝坏霓k公桌前,現(xiàn)實就朝他涌來。
參加活動,總得和單位請假。去年到天津領獎,一來一回花了一星期。郭金牛那個月工資卡上,因此少了1000塊錢。3000多塊的月工資少了1/3,這意味著房租的一半沒了。
“我這個詩人也沒那么了不起。”他心想,單位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走了,別人就得頂上。臨時工郭金牛擔心,請假多了挨同事埋怨,惹領導討厭。人家“君子之腹”不表現(xiàn)在臉上,但他的“小人之心”得心里有數(shù),“寫詩是愛好,上班是飯碗”。
再說,成名后的郭金牛在一些場面上也不自在。他不擅長記官職頭銜,作協(xié)、文聯(lián)的領導他認不全,不知道該和誰打招呼;趕上飯局,和這個人碰杯,和那個人沒碰,他怕人家說他“出名了瞧不起人”,為此苦惱了好久,“干脆不參加,誰也不得罪”。
還是萬眾生活村讓郭金牛感到最自在,這條1公里的小街是他住了10多年的城中村。小街上散布著賣菜攤、電扇嗡嗡的小飯館和掛著霓虹燈的網(wǎng)吧,塵土飛揚。
出名
“少年,某個凌晨,從一樓數(shù)到十三樓,數(shù)完就到了樓頂……這是半年之中的第十三跳,之前,那十二個名字,微塵?!薄都埳线€鄉(xiāng)》
2012年8月,在液晶屏上,郭金牛敲下了那357個字。那年深圳的天氣和今年一樣燥,太陽烤得地面發(fā)燙。大約是個午后,郭金?;?0分鐘把字敲完,詩的開頭是一個從13樓跳下的少年。
他承認,他寫的是富士康跳樓事件。那時距離“富士康的第十三跳”早就過去兩年。他想不起來是什么觸動了他,寫的時候,只記得以前從網(wǎng)上看到的一張抓拍照片:兩個正對的高樓,同時有兩個人落下來,兩個黑點定格在空中。
“好像不是人命,就是一個個數(shù)字。”后來,郭金牛也不以為奇了,該吃吃該喝喝,只是那兩個小黑點沉在心里,直到兩年后突然爆發(fā)。
他在詩里寫下:“紙上還鄉(xiāng)的好兄弟,除了米,你的未婚妻,很少有人提及你在這棟樓的701,占過一個床位,吃過東莞米粉。”
2012年,郭金牛的作品被著名詩人楊煉注意。當年7月,北京文藝網(wǎng)正舉辦一個國際華文詩歌獎征投,郭金牛注冊了賬號,開始在論壇里寫詩,給自己取名“沖動的鉆石”。
首次發(fā)的詩組名為《虛構中的許》?!霸铝岭x開了蒹葭,月亮離開了白露,月亮離開了湖北省,它走了一千多公里。唉,鏡中的許白露,畫中的許蒹葭,沒有生下湖北人的后代?!?/p>
“有我最喜歡的頹廢憂傷之美?!碑斂吹綏顭捲u論的從消息通知里蹦出來時,郭金牛吃了一驚,這位旅居英國的詩人在他心里絕對算得上“頂級大師”。
劇情扶搖直上,在楊煉和詩評家秦曉宇的推薦下,《紙上還鄉(xiāng)》參加了2013年第四十四屆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
“沖動的鉆石”成了媒體報道中的打工詩人郭金牛,像一種符號被人們討論。他不在乎這種標簽,“你要寫就寫,我本來就是農(nóng)民工,別人怎么定義,與我無關”。
“他的詩,讀著疼”
“張。一個四川女子,與我一起,一手拿著米粉,一手拿著工卡,在春天的減法中,奔跑?!薄肚锾斓募臃?,春天的減法》
郭金牛的詩里有近乎白描的圖景,書寫時愛用數(shù)字。工地上的氣溫“比我的體溫高3℃”;一碗素食東莞米粉剛夠填飽一個湖北人的胃,“保持404大卡能量”。
他的詩里有在外省打工的“堂哥、伯父”和望斷漢水的“母親”,還有深圳打工仔們一讀就知道的地方,寶安區(qū)、石巖鎮(zhèn)、羅租村和通往工業(yè)區(qū)的662大巴車。
這些意象讀起來就像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樣真實。楊煉說,讀郭金牛的詩時,會看見一部紀錄片的開頭,例外,《龐大的單數(shù)》就有一幅圖像:“昏暗中,黑壓壓的人群,每個有個人形,卻模模糊糊辨認不出面孔,就那么無邊無際地站著(或活著)?!?/p>
郭金牛解釋,詩里內容不見得全是他本人,“那是我的工友,我的農(nóng)民工兄弟,是一代人”。這些都真實地存在于他過往25年的深圳打工歲月中。
詩意的流浪
“南宋以南,經(jīng)羅租村,經(jīng)街道,經(jīng)卡點,經(jīng)迷彩服,經(jīng)查暫住證,經(jīng)捉人?!薄读_租村往事》endprint
如果把打工的25年分成兩段,郭金牛更愿意把前六年稱作“流浪”。1992年,他自信地揣著綠色的中專證和紅色的退伍證,從湖北輾轉至廣東。
一到廣州站,迎接他的是一場驅趕。夜里沒有通往深圳的大巴車,大批打工的男女滯留在車站,他們被趕到一處像廣場一樣的露天場所,“一個人收10塊,隨便找地方窩一晚,隊伍排得老長”。
他擺過地攤,在建筑工地打過黑工,也進過工廠當過普工、倉管,“但所有的工作都不超過三個月”。
這和他的性格有關。他總看不慣那些打罵工人的拉長(一條工作線上的負責人)、工頭,“隨便找個茬就能炒掉一個工人,進工廠要押三個月的工資,期間要是被開除,一分錢拿不著”。
他為此和那些“掌權者”打了不少架。一次是為了一個被罵的女工,女孩20多歲,是他的老鄉(xiāng),拉長指著鼻子責罵她的零件裝得不好。
整個車間里安靜地只有流水線上的機器轟鳴聲和拉長的叫罵聲,沒一個人敢吱聲。他站起來朝拉長揮了一拳,得到的結果是拿鋪蓋卷走人。
郭海鴻和現(xiàn)在的“90后”打工者講這些往事,年輕人的臉上常常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現(xiàn)在一個廠長招人,得求工人,一個工人能拉來人干活,每個人還獎勵500?!?郭海鴻感慨著,時代真是進步了。
所幸,流浪的生活里還有文學。在部隊當兵時讀書的習慣,郭金牛保留了下來。沒工作時,他讀海子,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他那時就開始寫詩,在工廠的宿舍里寫,借住在工友的工棚里也寫。只是隨手寫在紙上的小詩,讀完就不知所蹤了。
文學的存在,讓郭金牛覺得,“那6年的流浪過得很詩意”。
“命運是個什么鬼”
“City、Urban,我有多久沒有走馬飲江湖,環(huán)境缺木,資源缺水,生態(tài)缺獸,但,為什么我依然獲得了,贊美?!薄稓⒑?/p>
出名后,有文化公司找上門,郭金牛拒絕了,“都50多歲的人了,和年輕人拼飯吃?太累”。他不冀望“文學改變命運”,甚至覺得這句話就是個偽命題。
“命運是個什么鬼?”有人和他提起余秀華,他從不認為那個殘疾詩人的命運被改變了,“出書賺錢就能改變命運?不過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意外,砸在了一個人的頭上,被人們解讀出‘命運二字”。他的獲獎、他的詩集,在他眼里都是被餡餅砸中的意外。他靠詩歌得獎,先后獲得了10多萬的獎金,通通花在了生活的瑣碎中。
兩年內寫的49首詩歌后來被結集成《紙上還鄉(xiāng)》的詩集時,合同上并沒有版稅、稿費的條約。就算書賣得脫銷了,也和他沒關系。
郭金牛接受了這種意外,出書圓了他年輕時的文學夢,給了那些他流浪時隨意寫在紙上、后來丟棄的小詩們一個交代。
他也看淡這種意外。他的詩集從不送人,誰向他索要,他都懟回去:“自己買?!眳①愋枰乃妥髌?,他才買了百十本放在家,剩下的至今還堆在床下,“爛了也不送,覺得書好,有價值,就去買,我不送”。他在國外的書展上懂得了這個關于“尊嚴”的道理。
遇見楊煉后,他把寫詩這個從年輕時用來把玩的愛好變成了一種書寫和表達的責任。
楊煉給郭金牛的詩集作序時提到,郭金牛的農(nóng)民工經(jīng)歷,很容易讓他靠題材討巧,僅僅“底層”一詞,已經(jīng)有了足夠賣點。但什么是“底層”?誰代表“底層”?“對于他,‘底層不是商標,而是思想。誰能鉆透自身的處境,觸及存在之根,誰就能構建一個‘底層?!?/p>
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他開始思考“構建這個底層”,詩歌成了他記錄的方式,“我經(jīng)歷了90年代在深圳的打工生活,如果我作為經(jīng)歷者都不寫,誰來寫?打工者不能被遺忘,他們不是工業(yè)的數(shù)字,是埋在城市底下的血肉啊”。
最近,郭金牛開始寫一部小說,已經(jīng)完成了10萬字,寫的還是城市里打工的人,“距離寫完還很遠,可能寫到死”。他不肯透露更多的進展,也不在意是否能發(fā)表。
在他經(jīng)常逛的一個文學論壇里,他在個人主頁上留著這樣一句簽名:“人類,可以在文學那高貴地出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