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課
紙燃燒殆盡的時候,夜晚的空間蜷曲起來
此時,我們在大地上確定A和B兩點
三角形的頂角是屬于上帝的區(qū)域
這個分布最符合命運的規(guī)律
——摘自古老的筆記
歐幾里得幾何。文明的關鍵性錯誤。最起碼是歐洲文明的關鍵性錯誤。
對于歐幾里得這位亞歷山大城的天才來說,沒有任何問題。在他驚才絕艷的《幾何原本》中有很多初始公理,缺少它們,證明的鏈條必然會變得毫無意義,這些理論或許是古希臘思想中最驚人、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飛躍。
歐幾里得不能理解的非定義概念現(xiàn)在每個中學生都了然于胸,他試圖對非定義概念進行界定,這在今天看起來很幼稚:“點不可以再分割成部分?!被蛘哌€有這個:“線是無寬度的長度……”蹩腳的數(shù)學,但這是多么完美的詩學?。?/p>
《幾何原本》非常嚴謹,同時也極其優(yōu)雅美麗,兩千年后,它仍不僅是科學公理的典范,而且還真正成為大眾幾何的基礎教材。一個又一個世紀以來,每位苦讀的中學生都要郁悶地背熟大量三角形特征,背熟所有可以理解的與無法理解的關于平行四邊形對角線的定理……
但是,歐幾里得在自己那部完美作品的核心放置了三角形,然后是各種正方形、長方形、梯形(四邊形——他是這樣命名的)。他沒有違背真理,不過卻違逆了自然本性,抵觸了宇宙規(guī)則。
難道我們的地球是立方體嗎?太陽是平行六面體嗎?難道行星按照正方形軌道旋轉(zhuǎn)嗎?這里處處可見的是球形,共焦橢圓形,橢圓形。云朵和大海,野獸和鳥類,還有我們自己,是矩形嗎?正方形嗎?梯形嗎?
環(huán)環(huán)相扣。宇宙才生生不息。人們不會說“方方相扣”。
唉,如果在幾何學的中央、在文明的中央放置的是圓形、橢圓形、球形,或許一切都會不同,不會如此棱角分明,尖刻犀利……
“我從童年時代就愛上了橢圓,因為它是那樣完美?!蹦贻p的科爾扎溫在那場人盡皆知的論辯中這樣說,他未見得是在反駁另一位“從童年時代起就不喜歡橢圓”“從童年期就刻畫棱角”的詩人,而是在為整個世界的和諧而發(fā)聲……
好吧,就算人們發(fā)明了輪子,不過人類技術的奇跡,比如最早的滑翔機、汽車都是按照方形設計的,可是它們的棱角經(jīng)過時間和空間的漫長洗禮,還是漸漸地、漸漸地形成了現(xiàn)代的流線型設計,就如同動物的體貌特征。
所有人口稠密的大城市都是反自然的,里面塞滿了平行六面體的樓房、長方體的住宅和辦公室、長方形的窗戶和門。
整個莫斯科只有一個偉大的例外:先鋒派天才建筑學家梅里尼科夫為自己在阿爾巴特斜街建造了一棟完全沒有棱角的房子,房子由兩個圓柱體組成。從天上俯瞰,仿若兩個連接在一起的圓環(huán),這代表無窮無盡。
梅里尼科夫的肖像在建筑里隨處可見,他的兒子長得和肖像畫上的父親一模一樣。他引導我沿著螺旋式樓梯上行,周圍那些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圓形房間,而是本質(zhì)上極其獨特的、開放的、完全敞開的空間,我們?nèi)サ氖亲顬橹匾?、最為隱秘的地方——父親的工作間。
我們沉默地站在那神妙圓環(huán)的圓心上,陽光似乎瞬時從各個方向透過那無窮無盡、沒有方形棱角的窗戶自我們頭頂傾灑而下。工作室的地板和墻壁完全浸沒在被拉長的、橢圓形的炫目光點之中……
第二課
我們還要離開平面,進入立體的城市
漫步在城里的人喜歡獨處,而不是結(jié)伴
因為我們知道自己的時代
我們身處同心圓結(jié)構的首都
但相互間溝通的橋梁已被徹底燒毀
同心圓形的首都里找不到邊角
除了寫字臺的轉(zhuǎn)角
除了書籍的直邊……
——摘自古老的筆記
數(shù)學書上絕不會有莫斯科的規(guī)劃圖,可那里必然會收錄曼哈頓或圣彼得堡的瓦西里島。它們的圖示與莫斯科全然不同,一切清晰了然。它們的街道都筆直工整,而且還編有號碼(紐約的大馬路和街道,圣彼得堡的地鐵),整齊的方形街區(qū),直角的十字路口,以這些為依照,可以輕易地描繪笛卡兒的坐標……
莫斯科的一切卻截然相反。這里似乎完全按圣彼得堡的方式,以斯列金卡街為支點,建成一條又一條小街,從一個行當?shù)搅硪粋€行當,印刷街,鐘表街,火炮街,等等,等等……可街道并沒有精確地按照設計藍圖建設,稍稍有點兒彎曲,但是不管怎么說,依然是近乎平行的。這些道路的布局初具某種規(guī)律性,每條街落成后,人們的說法也自成邏輯:這是最后一條街。
最后一條街嗎?但這是莫斯科,它有獨特的計算方法,這不,在它之后,在最后一條街之后,在那個依照各種邏輯法規(guī)已不可能再增加任何東西的地方,又一條街出現(xiàn)了,大蘇哈列夫街。
莫斯科人都能理解:這是最后一條街,沒有修飾語的最后一條街,而這是最最最后一條街,就像餞別時的最后一杯酒……
莫斯科擴張了,它的建設沒有依照原計劃,沒有依照計劃圖。它膨脹著,像是面桶里發(fā)酵的面團。人們時不時地醒悟過來,想用農(nóng)奴制時期的城墻塑身衣扼住它肥胖的腰身。但是它日益臃腫,城墻無用地坍塌了,如今在它們的位置上是著名的環(huán)路,林蔭環(huán)路、花園環(huán)路、要塞環(huán)路、公路環(huán)路……
莫斯科是圓形的,像是樹的年輪,整個莫斯科就像個樹樁,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這里有它獨特的非歐幾里得幾何學。
“那么,城市的核心紅場又如何解釋呢?”好整以暇的游客問。它可是規(guī)整的矩形布局。筆直的克里姆林宮圍墻,跟它平行的是商場,垂直位置是歷史博物館,正中央是歐幾里得幾何典型的完美建筑,無可挑剔的標準長方形列寧墓,全城乃至全世界聞名的軸對稱結(jié)構。
但這一切只是第一印象,表面現(xiàn)象。偉大的曼德施塔姆定理指出:“大地在紅場比任何地方都要圓,它斜坡的自由度意外地開闊”(這個定理“每個學生將來都會耳熟能詳”)。
再圓一點兒!不是再直一點兒……endprint
“莫斯科是個大村莊。”圣彼得堡的城里人嘲笑說……就他們那不可一世的歐洲派頭來說,這話沒錯。莫斯科哪里有首都的風范,哪里有統(tǒng)一的邏輯和風格,哪里有設計與建設高度契合的恢宏建筑呢?
顯然,莫斯科的建設也具有雄偉的構思和規(guī)劃,這些設計絕對規(guī)規(guī)矩矩,方方正正,這種藍圖出現(xiàn)過,而且還不止一次。不管怎么樣,這里時而是第二首都,時而是第一首都。但是,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莫斯科固執(zhí)和慵懶的特性,這特性與一切計劃和規(guī)律相悖。在這里,設計方案必定會被推翻,或者只能部分地得到體現(xiàn),顯得牛頭不對馬嘴,從而給莫斯科的面貌又增加了一些隨機的、難以想象的特征。
莫斯科能消化吸收一切。不管人們在這里建造多少離經(jīng)叛道的建筑,莫斯科都能把鬼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全部,不,不是拆毀(在那些棱角分明的城市里,它們會被直接拆除),而是不知不覺地用附屬建筑物、補建、小板棚、閣樓把它們包圍,纏繞,團團圍住……
我喜歡林蔭環(huán)路上那些外表平常的兩層小樓,那里曾經(jīng)絕對水平的飛檐和屋頂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耷拉,中部下垂,形成正弦曲線的模樣,形成了和蜿蜒的林蔭路風格協(xié)調(diào)的獨特韻味……莫斯科人固執(zhí)地要把它們弄平,變直,改建,修補,涂上非?;闹嚨念伾?,請給莫斯科時間吧,這里會下雨,會下雪,這個五光十色的迪士尼老板,勤奮的攢機高手,建筑學院差學生的蹩腳作品,會被剝掉一切光鮮的外殼,變得暗淡無光,會被重新調(diào)整和構建,然后又成為那種荒唐的、圓形的、莫斯科自己的風格。
不過,在這里工作的人也都知道莫斯科的幾何形狀,明白莫斯科的特征。
在廣場中間當然會有高聳的塔樓,它建在這里本就合情合理。但是,塔樓極其平庸,完全淹沒在那些弧形的街道中,消失在環(huán)路里,某時某刻,你也許會突然注意到它,而且覺得極其突兀,不合時宜。梅尼??品蛩且琅f非常醒目,它曾是往昔的莫斯科最重要的建筑,如今所處的地段卻非?;臎銎?。
還有狡黠的若爾托夫斯基在斯莫連卡那棟熱情洋溢的巨型建筑上建造的精巧的塔樓,它并非按常規(guī)被放在正面,而是出人意料地貼在側(cè)面的某個地方,而且是非??亢螅瑤缀跏窃诤箝T的上方。這座小塔樓如今依然安好,還在原處,非常醒目,仿佛翱翔在城市的上空。因為這棟房子剛好建在花園環(huán)路上,而塔樓就正好在圓環(huán)的切面上。
費多爾·舍赫捷利認為,這個城市有著“永遠無公度的邊和對角線”,它的密碼不可能是有理數(shù)?!翱臻g與時間交錯,就像身體與靈魂相織?!彼谧约旱墓P記中這樣寫道,似乎正是在他的作品里,偉大大師的公式同樣得到了體現(xiàn)。
第三課
因此大地上只有俄羅斯
而在俄羅斯的中央,是深不可測、無邊無際的主教池塘
要是有人離開池塘,離開祖國,盡管并不遙遠,盡管并不久長
那人就會感到無法消解的憂愁
這就是鄉(xiāng)愁……
——摘自古老的筆記
如果莫斯科是環(huán)形,它應該有一個中心。找到圓心并不是一件難事。不過,在這里情況并非如此。
當局把莫斯科零公里標志簡單地嵌刻進了紅場前面的方磚馬路上,那里人來人往。不過,令人厭煩的莫斯科學專家們堅持說基準點還要偏北一點,在中央電報大樓那里。這不僅是細致計算的結(jié)果,而且有歷史事實可資證明。
果戈理把祖國比作三套馬車,并因此而永久地被載入中學的教學大綱,他曾提出一個問題:“羅斯,你要去向何處?”自那時起,答案一直無從覓得,但是另一個問題“你從何而來”倒是不難回答,俄羅斯大地上的里程標記永遠是從郵政總局開始的,郵局的三套車從那里出發(fā)。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事情要按老規(guī)矩做,道路要從郵政總局開始。
但是長官們認為,不必過于重視地形測量的結(jié)果,他們有自己的小算盤,當然這其中并未顧及文化因素,不過卻是正確的。還沒等標志鑲嵌進石子路,與此相關的迷信活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游客們接踵而至,來到零公里標志,熱衷于背對著它拋硬幣,以此許愿祈福。
而且,方志學家和官員們的爭端,這都完全是常規(guī)幾何學框架內(nèi)的爭執(zhí)??墒窃谀箍疲覀冃闹敲?,這里有另一種幾何學,莫斯科自己的幾何學。因此,在同心圓環(huán)形狀的首都,人們找到的可不是一個圓心,而是很多圓心。每一個莫斯科人都有自己的圓心。我也有。
在我們這座美麗卻又忙亂的巨大城市里,每個人都有放松的方法。除了那些眾所周知的方式,比如喝點兒一股藥味兒的便宜伏特加,或是紳士派頭十足地喝著昂貴的白色馬丁尼酒,還要加上兩個冰塊和幾片檸檬。我自己還有一種獨特的,也是最可靠的暫時緩解生活壓力的方法。
無論清晨或是深夜,無論饑腸轆轆或是酒足飯飽,我都會走到自己小廚房的窗口前,看看主教池塘。這很有用。
半個世紀前這很有效,如今依然如此。時代變了,徽章和旗幟變了,黨委書記被安葬了,叛亂的烽煙四起,游行示威不斷被驅(qū)散,財政的金字塔崩塌,坦克開上了花園環(huán)路。不過一成不變的是,每個夏天,人們都會在主教池塘上安置粗木小亭子,然后天鵝就結(jié)對出現(xiàn)了,每個冬天都會澆冰場。冰場上一定會有音樂和燈火,也許,這就是莫斯科最著名、最受喜愛的冰場。
正因為如此,似乎并非過去的一切都已離我們而去。
有一次,天鵝消失了。報紙上匆忙宣稱,某些下流坯子扭斷了天鵝的脖子。有好幾年,都是直接把天鵝放進池塘里。太危險了。在我們這個巨大的城市里,生活開始變得危險??珊髞碓诔靥林杏殖霈F(xiàn)了小房子,又放進了天鵝。人們心里就輕松了。
溜冰場一直盡最大努力保留著。
在主教池塘上滑冰,這最初開始于上上個世紀某個學校的社團活動。后來,列夫·托爾斯泰帶著自己的女兒們來這里滑冰,他自己就站在籬笆旁邊。契訶夫也來過這里。endprint
茨維塔耶娃姐妹住得離這里不遠,在三池塘胡同,她們喜歡滑冰場上的生活,狂熱地喜愛,這極度符合茨維塔耶娃特有的狂熱性格。她們就在這個冰場上墜入愛河,在這里體驗到妒忌和難過?!拔覐耐昶?,一個人在主教池塘上飛翔,那時我也不知道,將來會與人如此地比翼雙飛。”這是妹妹阿納斯塔西婭·茨維塔耶娃的詩句。
蘇聯(lián)領導人也沒有廢止這個黨外的滑冰場。有幾位連提及名字都令人心生敬畏的人物甚至也親自來過。“冬天,主教池塘冰場是莫斯科最棒的滑冰場之一……住在不遠處私家官邸的貝利亞,難以置信,竟然來看了我們的冰球賽。”傳奇的冰球運動員尼古拉·斯塔羅斯京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而且,當時的肅反工作人員、后來的持不同政見者也同樣熱愛這個著名的莫斯科冰場?!爸鹘坛靥亮锉鶊霭?!我時常懷著感恩之心,懷著柔情想起你?!边@是亞歷山大·加里奇說的。
附近的男孩子們討厭鐵皮車廂和更衣室,在家里就換好冰刀,拿著球棍,啪嗒啪嗒地跺著腳走到這里。有一次,我兒子穿著一套剛剛買來的白色進口連體服去滑冰,回來卻染了一身紫羅蘭色斑點,原來攝影師為了把片子拍得更漂亮,給冰面染上了顏色。
周圍地區(qū),有位以堅強不屈聞名的莫斯科老太太,她很多年一直到這里滑冰。她穿著古董冰刀,冰刀前面奇怪地彎曲著,看著好像真的如她所說是傳自她的奶奶。她繞著一個圈子滑冰,一只手扶著那群羞澀少年中的某一個,另一只手拿著暖手套,風情萬種地扶在腰上。我仍記得那個她已不再的冬天。
后來冰場沒有了。最初,夜里不再用那根很長的黑管子注水,那臺老舊的拖拉機不再一圈圈地轉(zhuǎn)著清理積雪。有一年冬天,這臺機器清雪清得太早,陷進冰里,后來被拖車拖走了。
沒有了拖拉機和黑膠皮管,主教池塘這里的年輕人繼續(xù)跟大雪奮斗,他們用鏟子給自己清出一小塊地方。不得不說,那景象很凄涼。
我自己也遇到了麻煩。我很少再去窗口邊。心理療法失效了。
池塘邊圍起了柵欄,建筑工人建起了保溫房。改建開始了。我承認,莫斯科人在任何激烈的重大措施面前總會驚慌失措,我自己也是如此。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到這樣的景象,我們的主教池塘會被用青銅澆筑或被大理石鋪滿,而在它的中間,就在我的窗前,將豎立起一個上百米高的、正在滑冰的巨大人像,他腳下踩著青銅冰刀。連名稱都有了:“列夫·托爾斯泰在俄國革命的鏡子上滑行。”
不過這一次并非如此,人們可不是要給列夫·托爾斯泰樹碑,而是給布爾加科夫造像。在布爾加科夫巨大的塑像旁邊還有個幾米高的煤油爐,旁邊矗立著高度差不多的耶穌,也就是耶舒阿,他在溫熱的水邊漫步。
想來,這組作品如果放在開闊的戶外,就不會顯得如此龐大,雕刻家標注:“空氣會湮沒煤油爐?!钡窃诙碚Z里,這句話可以表達的意義比雕刻家的原意更豐富。誰湮沒誰?“誰是主格,誰是賓格?”
那時,莫斯科人力爭捍衛(wèi)自己的主教池塘。即使很難和那些官員們解釋,重要的并非紀念碑和宮殿,而是這種氛圍。夏天的天鵝,冬天的冰場,看似平常卻恰到好處的欄桿,深不足一米的池塘,周圍高矮風格各異的建筑,這才是莫斯科真正的紀念碑,“建筑和歷史統(tǒng)一體”——主教池塘。但是,只有當這里的一切都活著,呼吸著,運轉(zhuǎn)著,當有人相愛著,當有人打著冰球,才是如此。有了這些,在這里不會有不潔的力量,也不會有上帝的雕像。
第四課
要是用時髦的復古修辭來說
我出生在莫斯科古老的房子
房子被一陣劇烈的風吹走
它什么都沒有剩下
除了角落的白楊和一成不變的嘰喳
那是樹冠里不安分的麻雀發(fā)出的聲音
至于墻壁之間呼嘯的風
在肺葉里留下不滅的痕跡
涅格林卡河在血脈間流動,守護著我們
可莫斯科的地圖上卻沒有它的名字
——摘自古老的筆記
圖形的頂點,線的交叉點,幾何中所有重要的點一般都會特別標記出來。
不過在莫斯科的幾何學中卻有偏差。那些天真的游客從紅門站下地鐵,來到紅門廣場,就開始四處尋找這個紅門到底在哪里。結(jié)果一定是徒勞無功的。
有一次,我自己在尼基塔門遇到一個外省來的大學一年級學生,他剛剛考到莫斯科,莫斯科的同年級同學約他見面:
“在哪里?”
“尼基塔門旁邊?!?/p>
他不想讓全世界的人都覺得自己無知,誰也沒有問,自己尋找這個聲名狼藉的門。
在狡猾的莫斯科,一切剛好相反:名稱叫作門,實地卻根本沒有什么門。
誰要是掌握了莫斯科的學問,那么自己就能推測到,在庫茲涅茨克橋那里根本連橋的影子都沒有,也不可能有(前不久,人們在修路時發(fā)現(xiàn)了橋的殘跡,想來想去,拿它怎么辦呢,后來他們干脆視而不見地繼續(xù)填平道路)。
涅格林卡河上有一座并不存在的橋,這條河在莫斯科地圖上也找不到……在羅果日斯基要塞那里根本沒有任何要塞,同樣,在特維爾、謝爾布霍夫斯基要塞和農(nóng)民要塞也是如此,要塞只出現(xiàn)在名稱里。在花園環(huán)路上也沒有什么花園,這已經(jīng)無須解釋。
請允許我總結(jié)一下自己的莫斯科定理:“那些從不宣諸于口的,真實存在。那些掛在嘴邊的,子虛烏有?!?/p>
我記得自己當議員的時候,有花園環(huán)路的住戶們來訪。布爾加科夫筆下有個聲名狼藉的“不祥的住宅”,在第五層樓上,他們恰好就住在那個單元里。他們要求議會領導辭職,還有更大膽的人想要警察局長辭職,最大膽的想法是讓市長請辭。原因是沒有人幫助他們,沒人回應他們的申訴。小說的狂熱粉絲不分日夜地在單元門里閑逛,墻上寫滿《大師與瑪格麗特》的引文,人們把這些擦掉,重新粉刷墻壁,它們又再度出現(xiàn),住在這里根本就談不上生活。這兒還有個博物館要在住宅里開放,那時就毫無希望了……
“生活恰恰還是有的?!?/p>
“但是要知道他們并不存在”,不幸的鄰居們苦苦哀求,“都是作家虛構出來的。”
“是的,當然,作者本人從未堅持說他們真實存在,而且更傾向于反對他們的真實性?!蔽也恢獮槭裁从窒胙a充說,“因此連讓他們搬出去都不可能。最好換房子吧。趁著還不太晚……”
在我說出“趁著還不太晚”這句話的時候,小氣窗突然打開,一陣風卷起我書桌上居民們的集體請愿書。千真萬確。
路上的行人們打了個冷戰(zhàn)。
我也是。
① 本篇原題《Москва.Уроки геометрии》,作者葉夫蓋尼·布尼莫維奇(Евгений Бунимович)生于1954年,俄國作家、詩人,莫斯科市杜馬議員。——譯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