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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望清單

        2017-09-14 17:22:01鐘求是
        十月 2017年5期

        鐘求是

        你不缺空氣。

        你享受寂靜。

        這種枯燥,就是你的古典風格。

        ——愛德華·勒維

        對蘇頤來說,廈門這趟差像是一次排隊加塞兒。依著原計劃,她在這個周末應該去郊外遛車。剛買了一輛藍色小車,拴在家里比較憋屈,又是花草爭寵的踏青日子,開出去撒個歡兒正是時候。為此她和幾位玩友已約了出游地點,備好了放肆心情。

        突然現身的一份差事擠進來,便亂了計劃,不過她也不能不高興。在公司做了四年,她已習慣臨時加班、半路打劫的節(jié)奏,何況廈門不是個惡心地方,何況搭伴去的姐兒老徐先掏了暖語。老徐說:“別讓自己揣著不樂意,這是一輕活兒,見幾枚臉吃一頓飯便OK了?!崩闲煊终f:“你呀荒廢的年頭也不短了,趁著這趟閑差,我給你講講怎么捉住一個男人?!崩闲焓翘斐幼?,喜歡把重的說輕。其實她們是去簽一份藝術品展覽合同,算得上硬事。

        蘇頤就這樣坐上了杭州至廈門的高鐵。這是三月末旬的周六,好天氣加上放閑日,車廂里顯得身影充足。蘇頤的座位靠著走道,里側挨著老徐。她坐下便知道,這一路上要聽老徐講許多話。老徐做人活絡,嘴里存著不少公司消息和情愛道理,現在得了機會,自然要輸送出去。不過因為周圍都是耳朵,她只能輕了聲音,開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某個話題里走。蘇頤則閑了心,支著耳朵一邊聽著,一邊配合地點頭搖頭。

        兩個人正這么私語著,車廂里忽然出現了異樣。隨著一聲招呼,前面幾排站起好幾只身子,其中兩個人抖開一樣東西,原來是一面藍色旗子。他們走到車廂前頭,將旗子鋪在半邊墻上,用膠帶粘妥——旗面上明白寫著一行字:火車詩歌朗誦之旅。車廂里一陣驚訝,目光離開手機或窗外,一齊給了前邊。兩位女乘務員出現了,她們走到那幾個身子中間,聽他們的解釋。解釋顯然是有效的,沒有太多的話,便把女乘務員說服了。她們退到旁邊,當起了觀者。

        蘇頤和老徐停了聊話。在那一刻,蘇頤心里生出小小的愉快,因為她并不愿意一路上耳朵旁邊只有老徐的聲音。跟老徐的絮語相比,眼前的這段插曲會好玩兒一些。

        一位戴眼鏡的長臉男子站到走道中間,大著聲音宣布詩歌朗誦會開始。他用手掌在空中畫了一下,說:“這是三月二十六日的高鐵,我們沒有行李,我們只攜帶詩歌上路。詩人,請你打開嗓子,發(fā)出不愿意私藏的聲音吧?!?/p>

        一位黑皮膚的胖子首先亮相。他使勁眨幾下不大的眼睛,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歌,題目叫《憂傷的鐵軌》,不過他的臉上似乎沒有憂傷,只有來路不明的生氣。第二位是個長著半臉髯須的矮子,他跳上座椅,讓自己高出周圍一截兒,然后朗誦了一首說是英國詩人寫的作品。他的聲音亢奮而模糊,只是在最后才出現清晰的詩句:

        他從書頁翻過站臺

        像是踏入白色的幸福時代

        在樸素的宣告之后

        獲取了黑色的一束神秘

        這幾句詩雖然念明白了,但進入蘇頤的耳朵,仍是不明白的。好在此時的朗誦內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場面的有趣。接下來上場的是一位年輕姑娘,她明顯有些害羞,所以手上的一本雜志成了掩護工具——她低著腦袋,拘謹地讀著雜志上的詩句,只在段落的中間偶爾抬一抬眼睛,當看到好幾只手機正在拍照時,趕緊又低下頭去。

        與姑娘的緊張相反,之后是一幕大膽的演出。一位坐在母親旁邊的小學生男孩兒本做著聽眾,這時顯然被逗起了情緒,身子不安分地扭擺,表示著一種沖動。當姑娘一結束朗誦,他伸手搶過雜志,爭取地說:“我來一首我來一首?!边@是意外的插入,但能促進氣氛,戴眼鏡的長臉男子點了點頭。男孩兒高興地捧起雜志,在上面隨意挑了一首詩,舉著腦袋大聲朗讀起來。他的嗓音纖細明亮,臉上也因為興奮而變得鮮亮。不過周圍的耳朵稍微留點兒神,便能聽出這首詩的調子是悲涼的,其間不乏“雨水在蓄謀一場淚水”“皺紋被時間卷起”一類的詩句。但男孩兒并不自知,一半得意一半認真的神情一直伴著閱讀聲,直到遇著一個陌生的字兒,才猛地剎住,抬手慌慌地撓一撓頭。他的滑稽樣子引起旁邊一些笑聲。他的母親探過腦袋,幫助兒子讀出攔路的字兒。

        隨后出場的是一位留著蓋耳長發(fā)的小伙子。他似乎有點兒偷懶,未從靠窗座位移步走道,而是站起來將身子倚在玻璃上,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張白紙,宣布說這首詩是自己早上剛寫的,題目還沒想好,或者叫《無語》,或者叫《那一天,我從你身上碾過》。他笑了一下說:“我本來想叫《無語》的,但叫了《無語》,現在我就不應該朗誦而是沉默,所以想想還得叫后一個題目。”這樣說過,他揚一下那張白紙又放下,平靜著臉開始朗誦:

        假如那一天我買了車票,

        我在車上你在車下,

        雙方相遇只需要春天的一條軌道。

        自由的邏輯像一尾魚游向你,

        你挑選了一種徹底的仰躺姿勢。

        談笑中我在你的姿勢之上轟然碾過,

        仿佛沸點的茶壺突然鳴響……

        長發(fā)小伙子的嗓子有點兒沙啞,于是聲音里像是沾了某種傷感。蘇頤知道自己是不懂詩的,但再不懂詩也能聽出詩句里的愛情,或者說情愛。她想:這個人剛從愛情的失敗里逛出來嗎?她又想,不過也不一定,寫詩的人動不動就會裝愁。正這么分了點兒神,火車駛入一個隧洞,車廂里忽地暗下來。長發(fā)小伙子仍然靠著玻璃,窗外的照燈在游動中一閃一閃,他的臉也跟著一閃一閃——這是一張清瘦的臉,即使在朗誦中也顯得有些落寞,似乎挺累的樣子。不過在暗淡的隧洞里,他的聲音變得醒耳起來:

        春天的火車開往冬天,

        黑色的重量覆蓋了你,

        你與某種心念保持著默契,

        我是千分之一的劊子手。

        死亡是一種回家,

        還是龐大的周游世界?

        既然抓不住問號的重心,

        我更等待放馬南山。

        一首詩念完,火車剛好跑出隧洞,亮光重入車廂。長發(fā)小伙子沒有馬上坐下,而是做了一個意外的收尾動作——他一下一下撕碎手中的稿紙,然后向上一扔,在空中形成紙片飛舞。那兩位站著的女乘務員回過神來,嘴巴和手腳一并上去制止,已然慢了半拍,紙片飄飄搖搖落了下來。一位女乘務員氣急地說:“你……你這是干什么?”長發(fā)小伙子聳一下肩說:“我在完成自己的紀念。”這一幕讓老徐樂了:“不懂,不懂這種人?!庇謧冗^腦袋說:“你能聽懂這種詩嗎?”蘇頤一邊撣掉落在身上的紙片一邊搖了搖頭,聽這首詩像是被蒙上一塊黑布往前走,先以為雙手探到的是愛情,很快又碰到了“冬天”“黑色”“劊子手”。她不喜歡這樣的文字。endprint

        不喜歡的還有別人。一位黑壯男子突然站起來,朝長發(fā)小伙子勾勾手。長發(fā)小伙子不太明白,靠著窗戶沒有響應。黑壯男子又勾勾手,很堅決的樣子。長發(fā)小伙子只好走出座位,站到走道上。黑壯男子一抬胳膊,亮出手指上的小紙片,說:“啥字呀這是?”長發(fā)小伙子沒吭聲,他看到的是“死亡”兩個字。黑壯男子說:“我得大獎了,好好地坐在火車上,天上掉下倆字砸我身上?!敝車懫鹨恍┝阈堑男β暋iL發(fā)小伙子將雙手一攤,說:“這是一種意外,我道歉?!焙趬涯凶诱f:“怎么道歉?”長發(fā)小伙子說:“對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詩歌向你說聲對不起!”黑壯男子嘆口氣說:“你們這幫人呀,玩什么不好偏玩這個!”說著丟掉手上的小紙片,猛地一揮拳,砸在長發(fā)小伙子臉上。這一拳太突然了,長發(fā)小伙子趔趄兩步,歪身摔向旁邊座位。蘇頤驚叫一聲緊了身子,腿上已多出一顆腦袋。這時黑壯男子才真正開始了咆哮:“干嗎把這紙片扔我身上呀!他媽的憑什么這么咒我!你這是往我心里添一個大堵知道吧?!”好幾個人使勁攔住他,說沒必要這樣沒必要這樣,你看人家臉上都出血了。

        長發(fā)小伙子的腦袋在蘇頤大腿上愣了幾秒鐘,掙扎著爬起,鼻孔早淌出一條血水。血水讓他的臉變得難看,也讓他從理虧者變成悲壯者。他往前兩步,似乎要與對方撕扯在一起,但到底收住了,說:“好吧,我讓你沾了‘死亡,你打了我一拳,咱們扯平了!”對面的黑壯男子怒道:“沾了死亡?他媽的你說什么屁話!”長發(fā)小伙子說:“你給我聽著,我詩里的死亡是一種光榮,還輪不到你!你再給我聽著,我的手能寫詩也能打架!”說著抬手擦一下血水,臉上立時紅了一片。正緊張著,一位乘警大步趕到,嘴里發(fā)出一串勒令聲。此時的他因為一身警服成為一個重要的人,只幾句話便拆分了兩個人的對峙,又叫停了詩歌的朗誦。幾位詩人不甘收兵,說朗誦才進行一小半呢。乘警說:“別玩了別玩了,穩(wěn)定壓倒一切!”又一指藍色旗子說:“你們跟這旗子一起拍個照,就算是玩過啦?!?/p>

        車廂靜下來后,蘇頤才發(fā)現褲腿上留著兩滴血跡。因褲子色淺,血滴便有些鮮明,仿佛繡了兩顆葡萄。蘇頤指給老徐看,老徐就嚷起來,說這不是殃及池魚嗎。不少眼光看過來,不光看她的腿,還看她的臉。蘇頤趕緊止住老徐,輕聲說算了算了。不算了又能怎樣呢?總不能又扯出一個爭吵場面讓對方賠償精神損失費什么的吧?蘇頤看了一眼那長發(fā)小伙子,他已坐在座位上“休養(yǎng)生息”,腦袋仰著,鼻孔里塞了一塊不知哪里弄來的藥棉。

        蘇頤取了椅袋里一本雜志,翻一翻便放下擱在腿上,算是遮一下血跡;為了暫時不與老徐聊話,又懶了臉閉上眼睛。眼睛一閉上,腦子里跳出一顆男人腦袋,那腦袋攜著長發(fā)從一米之外奔來,緊急停留在她的大腿上。她不知道那一秒鐘自己臉上是啥表情。吃驚?氣急?難堪?也許什么也沒有,只是嚇一跳后的肌肉收縮。這樣想著,她忍不住在心里嘻嘻一笑,這些寫幾句詩文的人,這些腦袋隨便亂放的人,要玩點兒有趣卻討了個無趣。

        火車經過一個小站,停靠一下又匆匆啟動。蘇頤需要解放一下,便起身往后走過通道進了洗手間,輕松過后站起來,又看見了褲子上的血滴。這血滴若盯著看,挺醒目的。她撕了紙巾要擦洗,又怕洗出更難看的一塊濕,只好放棄了。打開門出來,一眼瞧見那長發(fā)小伙子站在門口。蘇頤未做搭理,要從旁邊過去,被對方攔住了:“我在等你?!碧K頤給出一眼,他的鼻孔長出一塊白里透紅的棉花,有點兒怪趣。對方又說:“一分鐘前,我決定在這里等你。”蘇頤說:“有事嗎?”他說:“我得道歉,下一站就下車了,我不能什么都不說?!碧K頤說:“那你說吧?!彼f:“對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詩歌向你說聲對不起?!碧K頤說:“詞兒不新鮮,這樣的話在一個時間段里說了兩遍?!彼α艘幌?,說:“同樣的話,在不同耳朵里意義是不一樣的。”蘇頤說:“好吧,道歉我收下了。不過我順便說一句,你剛才朗誦的詩歌我聽不懂。”他說:“一下子讓別人聽懂不一定好,別人聽不懂也不一定壞?!边@有點兒耍貧嘴了,蘇頤不覺得有趣,側了身要走,一眼又瞥見對方臉上的藥棉,便剎一下腳步:“我再順便說一句,你的同伙不少,他們怎么不支援點兒拳頭?”他說:“他們不太會打架,他們的力氣在嘴上。”蘇頤說:“那你呢?”他一指自己的臉,說:“你看見了,我虛張聲勢還可以,真打起架來也不行?!碧K頤樂了一下,說:“下一站你們下車?”他點點頭說:“下了車我們會去海邊做第二場朗誦,車上沒玩兒好,得補上?!毕乱徽臼且话P〕?,那里有著名的沙灘。蘇頤想,站在沙灘上一邊吃進海風一邊吐出詩句,倒也有趣。

        到下一站,那幫詩人站起身呼啦啦下車了。雖然在車廂里遭遇意外,他們的氣似乎沒泄掉,那面藍色旗子舉在一群腦袋之上。

        車廂里稍稍寬松了一些。

        火車繼續(xù)向南,到廈門已近傍晚。蘇頤老徐下了車,先找到住處,再電話約好第二天事宜,然后去吃簡單的晚餐。所謂簡單,是指沒有上酒,吃程不拖沓,但海鮮并不省略的。廈門海鮮比杭州的好吃。

        用過晚餐回到賓館,老徐靠在床上追一電視劇,蘇頤換了睡衣,準備去衛(wèi)生間泡洗褲子的血跡。拿起褲子時,她發(fā)現褲兜里放著半張白紙,打開一看,竟是陌生的筆跡。她“咦”了一聲,定睛去看紙上的字:

        我的血有藍色的冷靜

        濺到你身上演變成了紅色

        兩行詩句下面是手機號碼和一個叫“樹井”的名字。蘇頤靜了臉,在腦子里細細尋找兩遍,仍未發(fā)現那個名為樹井的小伙子是怎樣將紙片塞入自己褲兜的。又看那兩行詩,讓人懂又讓人不懂,總之少了道歉的意思。蘇頤遲疑一下,將紙片示給老徐看。老徐研究了片刻,說:“這手機號碼應該是杭州的?!庇终f:“樹井基本是一筆名。”蘇頤心想這兩點我也能猜出,嘴里便說:“這兩句詩又是什么情況呢?”老徐說:“這個小鮮肉挑逗你唄。”蘇頤說:“怎么個挑逗?我看不出來。”老徐說:“他的意思是見到你激動了,血都成了紅色?!碧K頤說:“真扯!血滴在褲子上本來就是紅色的,他講了一個事實?!崩闲煺f:“你呀疏于這方面的練習,感覺缺失呢。”蘇頤就笑了:“不說我先說他——臉上挨了一拳,不去沮喪還趁機去泡妞,他能一下子湊起這種感覺?”老徐說:“詩人不一樣,這幫人看上去就不怎么靠譜兒!寫幾句詩就大聲嚷嚷,還不讓別人聽懂,像一群裝逼犯。”蘇頤說:“說他們裝倒不如說他們二,在公眾場合做私人陶醉,玩家家似的。”endprint

        如此說著,電視里的劇情告一段落,開始播出廣告。老徐取了香煙,示意蘇頤到陽臺上去抽。在公司女人幫里,老徐是老資格的煙手,蘇頤熏陶其間,也培養(yǎng)了一點兒煙癮。到了陽臺放眼望去,燈光成群高樓結隊,一時見不出海濱的姿色。兩個人點了煙,將剛才的話題接上。老徐說:“那小子留了手機號碼,你會打嗎?”蘇頤說:“我又不要賠褲子的錢,打他干嗎?!”老徐說:“我也不建議你打,這種男人我不看好?!碧K頤說:“是因為他寫些不讓別人聽懂的破詩,顯酸了?”老徐吐出一口煙霧,說:“倒不是因為這個,主要是他的臉瘦而蒼白,顯著頹勢?!?蘇頤說:“他的臉又不是股票圖,怎么就顯著頹勢了?”老徐說:“我不說自己會看相,但我現在腦子里捉住了他的臉:耳朵有些單薄,說明福分不足;印堂不夠明亮,氣神就攢不住;山根似乎低了,心情容易敗壞……”蘇頤樂了說:“徐姐你對男人懂得真多,還印堂山根什么的?!毙旖阏f:“我的話你不信嗎?”蘇頤說:“我信,山根不就是鼻子上方那部位嘛。他挨了一拳,山根受震鼻子流血,正好支持了你的話。”這么一說,兩個人一齊哈哈笑起來。

        以后一些日子里,蘇頤一直以為那張白紙的作用只是逗了一次趣,最多證明一趟無聊的出差也可以留下異樣的記憶。

        出差回來后,照例扎進公司的展覽慶典業(yè)務里,起草方案、布置場地、聯絡人員等等,反正是一日追著一日地忙碌,忙碌里又脫不掉古板。等稍稍松一口氣,已到了“五一”假期。

        “五一”假期蘇頤是有一個打算的,即撮合父母一起吃個飯。父親以前在一家印刷廠做事,上班相當拘謹,回家則松開脾氣,對母親不是暴言就是冷語,后來有幾次甚至動了手掌。在高中階段,蘇頤能時時感出家里的東磕西碰,場面沒有崩塌,只是因為她有個高考。到了大學二年級,她終于接到父母分裂的消息,這個消息似乎沒讓她太難過,但一學期下來,身子足足瘦了七八斤。學校畢業(yè)后,她跟母親住了兩年,住得有些憋氣,就借口離公司太遠不方便,搬了出去。之后遇到周末節(jié)日,她會穿過大半個城市去看母親或父親,這也是她提起勁兒買下一輛小車的理由之一。眼下以她的判斷,父母倆人重新歸好已不可能,但既然均未另組家庭,那么湊一塊兒像朋友或熟人說說話兒總可以的,至少可消滅一些寂寞。這個想法一起,她心里甚至有些暗喜。節(jié)前兩天,她推掉兩位玩友外出旅游的慫恿,提前把三人聚餐的時間地點分別告知父母,由頭是共議自己的婚戀之事,這正是他們倆平日最愿意念叨的。

        “五一”晚上,蘇頤開車提前到達餐館,點好菜在包廂里等著。不一會兒,母親準時現身。母女倆聊了幾句碎語,父親也興沖沖趕到。蘇頤注意到,今天倆人穿戴都挺整齊,見了面也沒忸怩。蘇頤串了幾句導言,又替父親叫了兩瓶啤酒,三個人平靜吃起來。吃了幾口,母親探問:“你找到對象啦?”蘇頤說:“沒呢,找你們來就是策劃策劃嘛?!备赣H說:“人都沒有怎么策劃?”蘇頤嬉笑著說:“我在公司干的活兒,就是把沒影兒的事兒策劃成一個事。”這樣搭過一些話,父母倆便明白今天聚餐與女兒的婚戀無關,是務虛的。蘇頤又抻開話題,說起以前家里的一些趣事,把氣氛說柔了。父親起了興致,伸出酒瓶給蘇頤倒了一杯,又給母親倒了一杯。蘇頤因為開車,將酒擋了。父親和母親碰了杯子。

        蘇頤心里溜出一個念頭,形勢如此平和,何不讓父母單獨說說話兒。她做方便狀,起身走了出去。她在洗手間拖沓好一會兒,又掏出手機看了幾段微信文字,才慢慢踱回包廂。推門一看,卻吃了一驚。父親氣呼呼地直著脖子,一只啤酒瓶在地上濺開,碎片難看地躺著,母親則木著臉一動不動。蘇頤說:“怎么啦怎么啦?你們這是怎么啦?”父親握拳一砸自己額頭,說:“不吃了,我不吃了?!闭f著猛地拖開椅子走出門去,中途還劃了一下蘇頤攔阻的手。蘇頤走到母親旁邊坐下,迷茫地說:“這也就上個洗手間的時間呀。”母親丟口氣沒有搭腔。過了片刻,她站起來將手中的筷子慢慢擱在桌上,說:“我也不吃了……這里太悶,我到街上透口氣?!?/p>

        包廂里剩下蘇頤一個人。服務員打掃了碎瓶,仍然將菜一個一個端上。蘇頤盯著桌子,覺得嘴巴里滲出一種苦味。她掏出一支煙點上,一口一口吸著,又一口一口將煙噴到菜盤上。抽完了煙,她打開手機找玩友,未撥出號碼已想起她們在外地。

        摁了拼音的通訊錄還捎帶顯示另一個名字:樹井。她恍惚一下,想起了那張白紙和白紙上的詩句。她不記得白紙丟哪兒了,但記得當時存了這個號碼。

        蘇頤遲疑了幾秒鐘,將手機里的名字送出,耳朵邊很快響起有點兒沙啞的聲音。她只說了兩句,對方便知道她是誰了。之后她告訴對方:“我也不是沒有朋友玩,可她們今晚不在杭州。”對方的聲音說:“今晚我在杭州,跟紅酒在一起?!?/p>

        樹井用餐地點在南山路的一家海鮮樓。跟他在一起的不僅有紅酒,還有六七位年輕男女。蘇頤進去時,一群目光擁過來裹住了她。局促之下,她有點兒擔心自己認不準人,但穩(wěn)一穩(wěn)神,便一眼逮住了長發(fā)的樹井,也認出了戴眼鏡的長臉、黑皮膚的胖子、髯須臉的矮子和害羞讀詩的那位姑娘??磥磉@伙人是經常團在一起的。

        蘇頤在樹井旁邊的空位坐下,心里備好的見面語還沒說出,一只紅酒瓶子已伸過來,往她前面的杯子添酒。她的酒量并不好,但此時不打算拒絕。樹井正一正臉,提議為新來的朋友干一個,一群杯子便舉向她。她拿起酒杯先呷一口,再將杯中的酒倒入嘴里。樹井研究地看她,說:“你的酒量看來不錯?!碧K頤說:“你的判斷錯了,不過今晚我想喝點兒酒?!彼膽B(tài)度似乎興奮了周圍,一只杯子接著一只杯子伸過來,輪流跟她碰杯。她沒有抵擋,每次都扎實地喝上一口。

        一巡下來,才有人提醒說:“樹井,你還沒介紹這位美女呢?!睒渚柭柤缯f:“如果我說這位美女的名字我還不知道,你們信嗎?”一個聲音說:“信與不信,在于你的后續(xù)解釋?!睒渚秃唵握f了一個多月前車廂里的事,并配合做一個淌鼻血的動作。好幾張臉頓時明白過來,有人還樂了一下。戴眼鏡的長臉突然說:“樹井,今天是倒數多少天?”樹井說:“四十四天?!贝餮坨R的長臉說:“我有一個預感,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對你來說。”樹井說:“對我來說,現在的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日子。” 黑皮膚的胖子嘿嘿了一聲說:“你真的打算將游戲進行到底嗎?”樹井說:“為什么不……我會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碧K頤說:“你們又講些我聽不懂的話,你們stop?!睒渚f:“那我說一句你聽得懂的話,你叫什么名字?”蘇頤說:“蘇頤,頤和園的頤?!睒渚f:“好吧,現在不說別的,只關心蘇頤?!碧K頤說:“準了,你關心我一下吧。”樹井瞧著蘇頤說:“我知道,今晚你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別的事兒?!碧K頤說:“一個姑娘允許自己貪杯喝點兒酒,這算不算特別的事兒?”樹井說:“這個可以不算!”蘇頤說:“我突然給你打一個電話,又屁顛屁顛地跑過來,這算不算特別的事兒?”樹井說:“這個也可以不算!”蘇頤舉起杯子,說:“回答得大氣,我敬你一杯?!睒渚肿煲粯罚闷鸨痈K頤碰了一下。黑皮膚的胖子借勢追問:“我有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突然給樹井打一個電話?”蘇頤想一想說:“一個多月前的車廂里,還有我一同事徐姐,她善于給人看相打分,那天對樹井的臉有過點評。掉鏈子的是,當時我跟樹井照了好一會兒面,卻什么也沒看出來,這讓我對自己不滿意。這么說吧,今天我跟樹井見面的一個動力,就是想驗證一下她的點評?!睒渚f:“嘿,我倒想聽聽別人的點評,對一張被揍了一拳的臉?!碧K頤說:“她忽略了你的鼻血,她說你耳朵有些單薄,說你印堂不夠明亮,說你山根比較低矮……她還說你臉色蒼白?!睒渚f:“那你驗證一下,她說對了嗎?”蘇頤盯著樹井的臉說:“她說的沒有全對?!睒渚f:“不對在哪兒?”蘇頤認真伸一伸脖子,打出一個酒嗝:“現在你的臉被紅酒占領,暫時沒了蒼白?!睒渚幻约旱哪?,笑了說:“看來我還沒有一衰到底,再說既然紅酒可以占領蒼白,也可以占領耳朵,占領印堂。”戴眼鏡的長臉似乎想引開話題,插進來說:“我喜歡占領這個詞,被紅酒占領是一件愉快的事兒?!彼囊幌率终f:“來來,讓紅酒占領我們身體的一個一個陣地吧?!币蝗郝曇繇憫?,黑皮膚的胖子說:“讓紅酒占領脖子!” 髯須臉的矮子說:“讓紅酒占領乳房!”然后傳遞下去是:endprint

        讓紅酒占領心窩!

        讓紅酒占領肚臍!

        讓紅酒占領腹部!

        讓紅酒占領腹部的那一畝玫瑰!

        蘇頤朦朧記得,當晚餐桌上占領行動進行到挺晚,待從包廂里出來,自己的雙腳已抓不住地面,只好把身體搭在樹井的身上。到了餐館門口,身旁響起高高低低的告別聲,然后耳邊出現樹井的問話,意思是你怎么回家。她讓自己指了一下,說:“我有……車子?!睒渚f:“那我給你叫個代駕吧,你先給個地址。”她說:“你說的是什么情況?”樹井說:“我是問你家住哪兒?”

        蘇頤聽明白了,舌頭滾動幾下,聲音卻啞在嘴巴里——不是說不出來,而是那地址有點兒虛飄,一時竟捉不住。她覺得這很可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就使勁地想。想了不知多少時間,反正是好一會兒,她的腦子里跑出原先一家人住著眼下父親住著的地址,接著又跑出她曾經住過眼下母親住著的地址。她嘟囔了一聲,連自己都沒有聽懂。她認為自己應該難過,因為有了兩個地址卻不能說給樹井,這好像進不了道理。她讓自己的身體離開樹井,說:“你不要管我了,我去一個地方靜一靜?!睒渚f:“什么地方呀?”她說:“切,我有車子……我去車里……”話未說完,她發(fā)覺自己像一塊布又掛在樹井身上。之后呢,樹井的身體一移動,她的身體也跟著移動,樹井停下來,她也停下來。說完了她快活地發(fā)現,自己嗅到了車子里的香水味兒。

        在香水味兒中,她看見自己的手腳靈活起來,開始在一條馬路上跑步。跑了一會兒,遇到一扇門,進去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霧,霧里有許多東西。教室。黑板。一條短信。離婚消息??荚囋嚲怼R粋€男人在樓下站著,站了很久。寢室里的笑聲。淚水掉在地上的聲音。排隊等待面試。一米高的文案紙。一個男人站得很近,嘴里有口臭。香煙在暗色里一亮一亮。加班的鬧鐘響起。她從床上爬起來,從院子里奔出,繼續(xù)在馬路上跑。她看見一個女人躺在路邊草坪上睡覺。她靠近了去看女人的臉,原來是自己。她坐在旁邊,守著睡覺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蘇頤彈彈眼皮醒來了。凌晨的微光侵入車里,她瞧見自己躺在后排沙發(fā)上,腦袋枕著別人的腿。她慌了一下,坐了起來。她的動作帶動樹井,他也醒來了。蘇頤說:“我怎么在這里?”樹井說:“你不在這里在哪里?”蘇頤靜一靜腦子,記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她說:“你陪了我一夜,還做了我枕頭?”樹井說:“瞧你昨晚的丑態(tài),抱著我的腿不放,好在我不是壞人?!?蘇頤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從不這么喝酒的,昨晚算是特例?!睒渚f:“我也從不這么和女人同居,你的特例給了我一機會?!?蘇頤警覺地縮縮身子:“怎么是……同居?”樹井一樂說:“我說的是車馬炮的‘車(jū),同車?!碧K頤也笑了,說:“看來你還是個心存歹念的壞人。”

        說話間,窗外的晨光又亮了一些。樹井提議一起去吃個早飯,說被酒泡了一夜的胃需要一碗熱粥。蘇頤說:“時候還有點兒早,再聊一會兒話吧?!睒渚f:“聊什么呢,這個大清早?”蘇頤說:“那就再聊聊昨晚……昨晚酒桌上說你在做游戲,什么游戲?”樹井說:“一個挺大的游戲,不過沒啥娛樂性,你最好別知道。” 蘇頤說:“沒趣沒趣,這種遮遮擋擋的話我不愛聽?!睒渚f:“這個游戲說出來怕你不相信?!?蘇頤說:“你還沒說怎么知道我不相信?!睒渚f:“好吧,我先說一個小故事。我以前有一小學同學,不知怎么揣著一副異類心思,別人是巴望著長大,他呢給自己畫了八十歲的線,整天在算術本上計算離死亡還有多少天。” 蘇頤說:“那一定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往后他至少得長成一個悲觀主義者?!睒渚f:“小學畢業(yè)就散了,我不知道他后來成了怎樣的人,不過他的這種倒計時躲入我的記憶,然后在一個多月前的車廂里重新冒頭?!?蘇頤說:“嘁,又是那個車廂……”樹井說:“你當然記得那場糾紛是由一張寫著‘死亡的紙片引起的,我雖然挨了一拳,可也看到了對方怕沾上死亡的那種恐懼。就是在那一刻,我產生了好奇,好奇又逼出一個重口味的想法。下車以后,我向詩友們宣布自己要做一個死亡倒計時的游戲,用時是八十一天。在這八十一天里,我要認真品嘗一步一步走近生命終點的滋味?!碧K頤說:“這種滋味又不是沒人嘗過,那些癌癥患者不就是……”樹井打斷說:“不一樣!你閉上眼睛想一秒鐘便知道,一個健康人像等待約會的鐘點一樣等待死亡日的到來,那心境跟絕癥病人是不一樣的。”蘇頤說:“那為什么是八十一天?有講究嗎?”樹井搖搖頭說:“沒有講究,既然是游戲,就得有個日期,我覺得九九八十一天做時間長度挺合適?!?/p>

        蘇頤不能不承認,眼前這個清瘦男人的想法雖然離譜兒卻也有趣,不過她馬上覺得游戲里躲著一個缺陷。她說:“這個游戲好像是個偽游戲,因為你到底是安全的,怎么去體驗死亡心情?”樹井點點頭說:“這是個問題,所以我得用最逼真的行動去接近事實,譬如我辭掉了工作,本來我在一家報社做編輯?!碧K頤吃了一驚:“為了一個游戲,扔掉一份工作?”樹井說:“呵呵,一個進入生命倒計時的人,還會不舍一份謀飯的差事?”蘇頤說:“算你狠!那你還有哪些逼真的行動呢?”樹井說:“假如是你,某一天有了世紀末情緒,會想著做些啥?”蘇頤說:“無非吃喝玩樂唄,或者到哪個村子找一屋子安靜等待,順便思考宇宙。”樹井輕笑一聲說:“你說得不算錯,到了這個時候,想做的事兒很多,又覺得做了也沒意思。我發(fā)呆一夜,給自己列了一份愿望清單?!彼统鍪謾C,示意互加微信。過了片刻,蘇頤手機“嘟”的一聲,出現了一塊文字:

        讀二十本書

        寫二十首詩

        吃二十次美食

        走一趟有意義的旅行

        談一回有味道的戀愛

        做一次重要往事的清理

        干一件讓父母開心的好事

        找一處讓自己安心的墳墓

        蘇頤研究著文字說:“這一堆事還挺費勁的,等這些列項一行一行劃去,最后可以留下來的是詩歌,這就是你做這個游戲的目的嗎?”樹井說:“這個問題別人也給過我,我的回答是,過程產生目的。”蘇頤說:“感覺這個回答有點兒裝……好吧,八十一天的時間已過了小一半,這份清單的完成度呢?”樹井說:“我不著急也不拖沓,譬如昨晚的聚餐就被我視為第九份美食。你要知道,在我宣布游戲開始起,這一幫詩友哥們兒就成了天然的監(jiān)督者?!碧K頤一笑說:“那么現在去知味觀喝一碗清粥吃一根油條,要是很合胃口,算不算第十份美食?”樹井聳聳肩說:“還是覺得我離譜兒是嗎?我開始就說了,這件事兒你不會相信,因為不符合生活邏輯。”endprint

        蘇頤不吭聲了,眼睛看向車外。天已大亮,行人多了起來。她忍不住想,自己和這個叫樹井的男人見面才跨一夜,卻說了這么多話。

        她從包里掏出小鏡照一照自己,然后起身換到前座,發(fā)動車子去吃早餐。

        開一小截路,遇到第一個紅綠燈時,她剎住車扭頭對樹井說:“不就是一個號稱詩人的男人的游戲嗎?為什么不能相信?我相信了!”頓一頓又說:“監(jiān)督者里添上我一個吧?!?/p>

        蘇頤出演監(jiān)督者是在三日之后。這天下午,樹井來了微信,約晚上喝茶。蘇頤問什么情況,怎么突然有了閑心。樹井打出一句話:不僅你我,還有別人。蘇頤問別人是誰。樹井送來三個字:前女友。蘇頤愣一下,摁出一個不高興的表情:你跟女友敘舊,讓我做一只燈泡?樹井:不是女友是前女友,不是燈泡是見證人。蘇頤:見證什么?樹井:先打個埋伏,來了便知。蘇頤只好妥協:好吧,說是喝茶,其實你在消費我的好奇心。

        見面地點在西湖邊一家還算閑靜的茶館。蘇頤到時,樹井已等在包廂里。包廂不大,但有一扇能望見一角湖水的窗戶,樹井就站在窗邊看外面的晚景,樣子有些落寞。蘇頤“嗨”了一聲說:“不錯的地方,挺適合與前情人會晤的。”樹井說:“你遲到了十分鐘。”蘇頤說:“又不是上班簽到,你那位前情人還沒來呢?!睒渚f:“我跟你早約了半小時,現在只剩下二十分鐘了?!碧K頤說:“什么意思?你想先醞釀醞釀情感?”樹井聳聳肩說:“我總得交代背景吧,不然你怎么看懂接下來的劇情?!?/p>

        兩個人坐到桌子前。樹井給兩只杯子斟了茶水,開始介紹自己的這段男女故事。故事里倒也沒什么狗血橋段,無非是從大學校園起步,一路走過四五個年頭,其間少不了看電影泡酒吧赴詩會等日常細事,并無特別之處。直到開始談論婚娶時,女方改了主意,收下另一男人遞出的鮮花和房子,很快嫁為他人婦。這個轉折的出現,讓故事掉進庸俗的收尾中。蘇頤說:“是第三者擠入嗎?失敗的情事一般都會有這一情節(jié)。”樹井搖搖頭說:“主要是我的問題,因為到了后面階段,我盤點一下自己,什么也給不了她。”蘇頤問:“你是指鮮花還是房子?房子一時沒有,鮮花多送她幾回嘛。對了,你還可以送她詩歌什么的?!睒渚f:“對一個浪漫夠了的女人,鮮花和詩歌已經送不出手啦?!碧K頤不吭聲了。

        樹井喝了一口茶,繼續(xù)往下說。他承認分手是件讓人不安的事兒,畢竟兩個人共同消費了重要的年輕時光,許多記憶已粘在一起。確定分開那天,他和女友無語并且傷感。沉默中女友取了一張紙,先寫“承諾書”三字,又寫了不長的一行字,然后將這張紙認真擱在他手上。

        樹井記得,那天他很想寫一些文字,但看著這一行字,自己什么也寫不出了。“這句話太重了,把我腦子里的詩句比下去了。”樹井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白紙。白紙打開,在“承諾書”三字之下,寫著一句話:我承諾,一到來世就嫁給你!下面署名小米。

        蘇頤眨了眨眼睛,有點兒稀奇又有點兒迷離。她問:“她叫小米?”樹井點點頭。她又問:“你真的相信人有來世?”樹井說:“這是眼下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的事情,所以我相信百分之五十?!碧K頤說:“呵呵,這就是說,你的前情人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成為你的后夫人?!睒渚f:“你覺得有點兒虛幻是嗎?即使沾著虛幻,這張承諾書也讓我感到不適。你想呀,我是個即將從現世踏進來世的人。”蘇頤禁不住一笑:“你的確有很強的游戲精神。”樹井說:“我想了很久,決定將承諾書交還本人,就在今天。”蘇頤說:“你不樂意來世娶她?”樹井將白紙收起,慢了聲音說:“來世一定有來世的規(guī)則,現在誰也不知道。我馬上要去那邊,她在這邊還要待很久。在很久的時間里,讓她扛著這樣的承諾,連個反悔的機會都沒有,這對她不公平。”蘇頤說:“我只問你一句,你此刻心里還有她嗎?”樹井說:“沒有了,我覺得已經沒有了,但我疼過她,那種疼過的感覺還在。”蘇頤說:“可你把承諾書還給她,等于把以前殘留的感覺也刪除了,而這么做,僅僅是為了完成你所謂的游戲……”樹井打斷說:“雖說是利用游戲,但也是順勢做一個了結?,F在她已有穩(wěn)當的家庭,不愿意節(jié)外生枝,今天如果不是你來作陪,她都不肯赴這個茶會。那么在以后日子里,有這張紙潛伏著,只怕她心里不能安生,至少心里不能清爽?!?/p>

        正這么說著,木門被推開一半,一位穿著藍色長裙的女子站在門口。她探望一下,輕著身子走進來,目光給了蘇頤一秒鐘,馬上轉向樹井。樹井起身拉開旁邊椅子引座,一邊將兩位女人介紹給對方。蘇頤朝這位叫小米的女人點點頭。

        小米看上去是個有點兒傲冷的人,不過此時她的臉上浮著一些不安。蘇頤想,這是因為她不明白前情人突然約見的意圖,一邊又坐著不認識的女人。樹井抬手給小米倒了茶,歪過頭打量說:“你好像有點兒胖了?!边@句話顯然不討好,小米說:“有啥要緊的事兒嗎?我在這里只能待半個小時。”樹井說:“我們有兩年沒見面了吧?”小米說:“三年了……我的孩子已經兩歲?!碧K頤插進去問:“男孩兒女孩兒?”小米說:“女兒?!睒渚f:“時間快得沒道理呀……女兒像你嗎?”小米說:“比較像吧,別人都這么說。”蘇頤笑了說:“我也是別人,讓我看看?!毙∶卓刺K頤一眼,掏出手機點開,屏幕上待著一個賣萌的女孩兒,她的嘴巴向前嘟起,在做一個調皮的吻狀。蘇頤說:“漂亮漂亮,的確比較像你。”這話把小米的臉說柔了。樹井則不吭聲,過了半晌才“嘿嘿”笑了。小米說:“你笑什么?”樹井說:“我想起一個典故,咱們文字社一次聚餐時的典故?!毙∶椎哪樜⑽⒁患t:“今天找我來,是和這位美女一起回憶往事嗎?你別忘了,我已不是文學青年,我是孩子她媽?!碧K頤趕緊說:“我提示一句,我今天來只是蹭一口茶喝,你們可以無視我?!睒渚似鸩璞f:“好吧,咱們先喝幾口茶。”

        包廂里出現了暫時的安靜。蘇頤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避開一下,就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示意要出去抽煙。小米伸手攔了,說:“可以不走,我不在乎旁邊多一個人。”又轉向樹井說:“詩人,能像詩一樣簡練嗎?我真的沒有太多的時間。”樹井說:“那說一句詩一樣的話吧,今晚我不是來回憶往事而是來結束往事的?!毙∶渍f:“我不懂!”樹井不再拖沓,從兜里掏出那張白紙遞給小米,說:“還給你!”小米遲疑一下,伸手接了。endprint

        打開白紙之時,小米的臉沒有穩(wěn)住,驚訝和疑問幾乎同時出現。她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樹井說:“放在我這里,我怕保管不好?!庇忠恍φf:“我不想讓這張紙變成一張欠條?!毙∶姿坪醪恢涝趺磻獙?,眼睛迷茫了幾秒鐘,瞥見蘇頤桌前的煙盒。她伸手取了一支,自己給自己點上。也許是久不練習,她抽了兩口,便猛烈嗆咳起來,臉使勁朝向一邊。蘇頤發(fā)現,伴著咳嗽,小米的眼里有淚水滲出。

        咳完了,小米平靜下來。她將長長的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又將那張白紙在手里一卷,另一只手拿著打火機湊過去,“啪嗒”一聲,形成一朵火團。火團從小米手中移至煙灰缸內,躥升一下,很快熄滅。

        在燃燒過程中,樹井一聲不吭地嚴肅著,仿佛面對的是一次祭祀儀式。等到那朵火團矮下去,他才重重出了口氣。

        小米說:“我可以走了嗎?”樹井點點頭。小米拿起茶杯喝一口放下,禮節(jié)性地搖搖手,取了挎包往外走去。

        以蘇頤的好奇,這場承諾書移交的戲略顯簡單,同時她覺得樹井沒有把自己的好意表達清楚,為什么歸還的問號也許留在了小米心里。這么想著,她起身說:“我送送吧。”便隨著小米出了包廂,一直走到茶館門口的小橋邊。小米說:“我看出來啦,你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碧K頤說:“知道樹井為啥把那張紙還你嗎?他是為了你好!”小米說:“我懂!雖然是虛幻的事,但他挺較真兒?!碧K頤說:“我怕你有錯覺,以為他還掉這張紙是為了他自己,譬如為以后的戀情減去心理負擔?!毙∶讚u搖頭說:“他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碧K頤說:“嗯,這就好……我還有一個問題,不過有點兒冒昧?!毙∶渍f:“我們第一次見面,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感覺告訴我,我可以不躲你的問題?!碧K頤說:“你來世肯嫁給他,那為什么今世要離開他?”小米沉默一下說:“你的問題也有點兒像詩人。”蘇頤說:“是因為他給不了結婚所需要的東西嗎?”小米吸一口氣說:“不光是這樣……你了解他嗎?”蘇頤搖搖頭說:“不算很了解?!毙∶渍f:“他表面隨和,最多看上去有點兒另類,但實際呢,他心里裝著不少荒涼的或者叫絕望的東西,這讓人……”蘇頤說:“能舉一例子嗎?”小米說:“譬如,他在杭州生活了這么久,仍說自己沒有故鄉(xiāng)感。”蘇頤說:“這是詩人的矯情?!毙∶渍f:“也不完全是,他是被人抱養(yǎng)的……反正你跟他走近了,會發(fā)現他心里堵著東西?!碧K頤說:“那你沒試著把他堵著的東西捅開?”小米黯然一笑說:“問題在于那些堵著的東西太虛飄了,我摸不透。”蘇頤一時接不上話了。她想小米也許說得沒錯,因為只有心里塞了堵物的人,才能想到去做死亡倒計時的體驗游戲。愣神之間,她扭頭去看,見小米已經走開,一個背影往暗色中移去。

        蘇頤回到包廂,樹井又站在了窗邊。夜的湖水平靜幽隱,相伴的是岸邊淡淡的照燈。蘇頤看著湖水說:“剛才我向她問了幾句傻話?!睒渚f:“我知道你是拎著好奇心跟出去的?!碧K頤坦白地說:“她說你沒有故鄉(xiāng)感,她說你是父母的養(yǎng)子……”樹井截然說:“在我的清單里,父母的事下一次才辦,今天是清理往事?!碧K頤一笑說:“好吧,今晚只談你的往事。你說你們有一次聚餐出了一個典故,什么劇情?挺好玩是嗎?”樹井說:“稱為典故,是因為那是我們倆第一次情感交集。當時我們學校文學社集合了一群人,周末時常搞些活動。有一回活動后聚餐,十來個人坐了一桌,其中男生居多,吃著說著氣氛起來了,小米主動端起酒杯繞桌子敬酒索吻,她每敬一人,對方在喝掉杯中酒之后獲得在她臉上一吻的權利。這激動了不少人,場面挺鬧的。走了大半圈她來到我跟前,杯子一碰我喝了酒,然后她側了臉閉上眼睛噘起嘴巴,那樣子有點兒可愛?!碧K頤說:“你不會吻她的嘴巴吧?”樹井說:“哪里敢呀,我只用嘴唇在她臉上點了一下。事后她告訴我,她那天繞桌子拼了一圈,為的是得到我的一吻?!碧K頤說:“嘁,這不僅好玩兒還有點兒瘋狂呀!”

        幾天后,蘇頤知道了樹井的身世出處。他的出生地是一個村子,那村子屬于離杭州八十多公里的諸暨,諸暨是個出美人的地方,以西施故里自稱。但樹井根據自己的相貌,不認為母親會是位美女。三十年前,可能不是美女的母親生下了他,可是沒有一個男人來出任父親的角色。當時在村子里,這是一件讓人費解又讓人嚼舌的事情,不過暫時沒影響到幼小的他。他在懵懂中長到兩歲多,母親得出嫁了,男方勉強要下女人,卻不樂意將孩子一并接手。經一位遠房親戚的牽線,又借一根棒棒糖的相陪,他被送到了杭州一戶人家。依著口頭協議,這戶人家補償給母親一筆錢,母親帶著這筆錢嫁到他村,從此不通消息。樹井很快順應了修改后的生活,與新父母相處挺好,腦子里留存的村子記憶也像錯別字一樣被橡皮擦擦去。這樣過了一年,或許是因為心情的寬松,多年不孕的養(yǎng)母懷孕了,她的肚子在他眼中神奇地隆起來,又神奇地癟下去。父母中年得子,一邊加倍喜歡一邊小心愛護,把注意力一股腦兒給了幼子。當樹井對此表示不滿時,父母就給他講一堆似通非通的道理。之后的日子過得平淡,每日總是一會兒白天一會兒夜晚,他也習慣了處處讓著弟弟。十三歲那年,他偶然獲知自己被抱養(yǎng)的信息,就氣呼呼地向父母求證。父母沒法躲閃,便說了諸暨兩字,別的就一臉真實的茫然。在那段沉默的日子里,樹井腦子里不時出現一棵大樹,大樹又將根須掛入旁邊的方口水井——這是他對幼時追捕到的唯一記憶。

        那年暑假,樹井毅然離家去了諸暨。他在兇猛的陽光和嘹亮的蟬聲中走過一些村莊,見到了許多大樹,又見到了不少水井,但沒有一棵大樹的根須剛好垂到水井里。十多天后,他以黑瘦的面目回到杭州家中,讓父母吃驚加上惱怒。此后他熄了沖動想法,將心思擱在課本里。上大學后,他開始寫詩,自賜“樹井”筆名,且時不時把故鄉(xiāng)、遠方一類的詞兒嵌在文字里。大三寒假的一天,已是退休工人的父親將他帶到一處工地旁邊,默默站在那兒看垢面亂發(fā)的工人在寒風中勞作。他一時沒猜透父親的用意:是提示兒子,依其出身本也可能是農民工中的一員?還是提醒兒子要好好讀書,父親在用一生辛苦來供他上學?不論哪種意思,他都被弄得挺難過。

        大學畢業(yè)樹井幸運地找到一份差事,在一家報紙社會版做記者。他白天跑現場、寫稿子,晚上要么與小米一塊兒去看電影、逛西湖,要么獨自找一家咖啡館寫詩和發(fā)呆,然后在夜色中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到父母家睡覺。后來,他與小米分手了。再后來,他發(fā)現弟弟進入戀愛模式,一陣子疲憊一陣子亢奮,原來是在兩個女人之間做選擇題。大半年前,弟弟做妥了選擇題,并認為得有一套房子來安放新的生活。這時的父母沒有猶豫,讓出了現住房子,遷入另一處狹小舊屋。樹井在舊屋貓了一個月,便借口離單位太遠搬了出去,在鐵路邊租下一小套房子。endprint

        上述個人簡史是樹井在車上花半個小時告訴蘇頤的。三十個年頭半小時,相當于一年一分鐘。他不會開車,嘴巴就賣力一些。

        此時是周六午后,蘇頤按約駕車到鐵路邊一個小區(qū)接上樹井,然后去他父母家打麻將。當然,這也是樹井愿望清單中的列項之一。樹井認為,從倒計時的角度回看,盡管在家里時常憋屈,他從父母這兒還是取多還少,欠著一屁股債。這些天他一直琢磨著送父母一次開心,想來想去選擇了麻將。

        他打電話約蘇頤時,蘇頤問:“為什么是麻將?又為什么是我?”樹井就一一解釋,父母倆不炒股不旅游,卻是麻將愛好者,時常結伴去棋牌室過手癮,前些天母親崴了腳出門不便,倆人一腔的麻將熱情被堵塞,正憋悶著呢。對蘇頤的第二問,樹井說:“你的微信里有打牌記錄呀,一看就是麻將高手,再說帶一個女孩子去,老人瞧瞧你的臉就高興?!碧K頤說:“這是什么破理由呀!”完了馬上翻看自己以前的微信相冊,果然有一個視頻段子:激戰(zhàn)正酣的麻將桌上,有人已杠掉四張“七萬”,一位女子“八萬九萬”聽叫,絕境中纖手一抓竟是張“十萬”,和倒!蘇頤就笑了,心想能抓到“十萬”的人,不是高手是神手。

        現在蘇頤開著車子穿過中心區(qū),向城北方向而去。路上她一邊聽樹井說話,一邊在心里攢起一些不安,這倒不是因為湊一場犒勞性質的麻將,而是馬上要遇到別扭的場景:跟一個男人去見他的父母,這算什么級別的玩笑呀!不過聽到樹井搬出去租房時,她微笑一下,心里似乎有了同病相憐的輕松。她問:“為啥要租在鐵路邊呀?”樹井說:“那兒房租便宜些,離單位也不遠……我說的是當時。”她問:“不嫌吵嗎?”樹井說:“習慣就沒事了。我住的是九樓,往下能看見鐵軌??臻e時候,我會站在陽臺上,等著火車轟隆隆地開過?!彼f:“嘁!轟隆隆的聲音中,嘴巴閑不住還朗誦詩一首吧?”樹井“嘿嘿”笑了。

        這么聊著話,車子過了一座小橋,在一條小巷邊停住。樹井下了車,手里拎著一袋吃物。蘇頤跟著他走進小巷——小巷依著小河,有點兒江南舊時的姿色,卻無可挽回地衰老。一眼望去,兩旁一溜兒木質矮房。

        因為事先打過電話,兩人在一間屋子前剛按一下鈴,門便開了。兩位老人站在門內,嘴里說著歡迎的話,眼睛使勁往蘇頤身上放。蘇頤忸怩一下,趕緊穩(wěn)住態(tài)度。那母親一張胖臉,聲音竟有些嫩,先問了蘇頤名字,又拍著自己的腿說:“我這腳出點兒差錯,倒把你們招來了,只是屋子小,將就著玩吧?!?/p>

        房子確實小,里頭有一間臥室,旁側為局促的廚房和廁室,進門這間便算是客廳兼飯廳,現在四方飯桌已清空碗盤,鋪上了一張麻將毯??磥韮晌焕先吮镏瓢a,有些迫不及待了。蘇頤站在臨時的麻將桌邊,猜想著這屋子如何擺放兩張床。她的心思似乎被樹井捉住,他將吃物擱在茶幾上,一指旁邊的沙發(fā)說:“我在家就睡這兒。”又說:“你今天是客人,先坐一下喝口茶吧?!碧K頤一笑說:“我今天不是來做客的?!?/p>

        她的口氣挺合時宜,四個人便湊到方桌前。那母親擲了骰子,排定座位。蘇頤上家是母親,下家是父親,樹井坐在對家。綠皮的麻將在“嘩嘩”聲中被碼好,只剩下母親跟前還散著。母親說:“還沒說好玩多大呢。我在外邊玩的是三角,在家里也不能糊涂賬。”父親說:“什么三角,怎么也得五角!”母親說:“你倒不怕大,輸了可別跟我要?!睒渚f:“老爸贏了歸自己,輸了算我的?!蹦赣H說:“喲,你挺大方,也不瞧瞧自己的臉瘦成怎樣。”蘇頤心里暗笑,看來這母親是家里退休金的嚴格掌管者。

        四人開始起打。走了幾圈,蘇頤便知道兩位老人的牌風,父親勇直,母親謹慎,出牌均熟練但不精到。蘇頤大學時代入的門,上班后偶爾練手,牌技并不扎實,但此時牌費薄輕,心情便松弛,好的牌張紛紛來報到,不一會兒她手一推,和了個七對。樹井笑了說:“麻將頭和,到底吃苦,別以為是好的開張?!边@話說得無賴,蘇頤剛要回應,想起今日的慰問任務,便不吭聲了。

        依蘇頤的判斷,在這個家里讓母親高興起來是很重要的。兩三圈過后,她開始給母親放小水,時不時打出可餐的生牌??上赣H手氣不順,吃下兩攤三攤,仍未有叫聽的意思。倒是父親連著和了兩把,其中一把聽牌時,杠牌扛出一張財神,他“咕咕咕”地笑。隨后母親似乎有些心急,出牌少了講究,抓牌的手也倉促起來,別人的牌未打出,她的手已在抓牌的路上。有一次她抓了牌丟出,回一下神趕忙又撿回來。這是犯規(guī)動作,在牌桌上是不允許的,所以她心虛地掃一眼左右,見無人反對,才穩(wěn)住了慌張。這一把她和了。

        有了這一轉機,母親的手風順起來。搶到莊后,她和了一把平牌,又和了一把暴頭,到了第三把,她似乎上牌挺快,臉上卻一點點發(fā)緊。蘇頤一手衰牌,也不看住母親,樹井打出一張三萬,她沒有必要地碰了。母親跟著探手抓牌,神色一松,嘴巴“呀”了一聲。她和了個豪華七對。

        房間里頓時春暖花開。只有父親瞪了瞪桌上的牌,起身去上洗手間。母親樂著臉說:“看來你爸不服氣哩?!睒渚f:“你別光顧著高興,這么坐著不疼腳吧?”母親說:“麻將動手不動腳,沒事的。”又說:“你這是第幾次陪我們打牌?”樹井說:“每年過年不是都陪著嘛?!蹦赣H說:“除了過年,這是第幾次?”樹井說:“好像是第一次?!蹦赣H扭頭對蘇頤說:“他說這是第一次?!碧K頤安靜著不吱聲。母親又問樹井:“有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嗎?”樹井說:“這話問得像貪嘴的孩子,吃了一只甜餅馬上想著第二只?!蹦赣H扭頭對蘇頤說:“你聽聽,他說我像個孩子。”蘇頤臉上出現了微笑,仍不吱聲。她想樹井做完了體驗游戲,只怕沒有這種陪玩的興致了。

        父親從洗手間回來,四個人繼續(xù)打牌。母親的手氣在走弱,父親的牌勢起來了一些。蘇頤看得出來,樹井也在喂父親的牌,但父親不輕易吃牌,一副悶頭做大局的樣子,不過效果并不如意。幾圈下來無風無浪,形勢總的比較平淡。

        意外出現在最后一圈。樹井和了一把坐上莊家,然后很當回事地做起牌來。從打出的牌看,他應該在湊筒子一色。母親也認了真,警惕著不放筒子。不過樹井好像抓得挺順,已經露出叫聽的神態(tài)。父親不管不顧,打出一張八筒。這是一張生牌,蘇頤覺出了危險,等一等不見動靜,才伸手抓牌,手還在半途,樹井猛地推倒跟前的牌。母親沮喪地嘟囔一聲,低頭去看樹井的牌。她的眼力不差,一看竟看出問題:“你怎么多了一張牌呢?”樹井趕緊數牌張,數了兩遍,真的多出一張。母親臉上跳出轉折的驚喜,父親也跟著“咕咕咕”地笑起來。endprint

        蘇頤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坐了一個下午,她的煙癮悄悄冒了出來。好在此時天色漸淡,已近晚餐時間。按事先商定,晚飯四個人一起吃,只將樹井帶來的吃食熱一熱,再做一碗面條便可以了。

        麻將撤去,桌子又變回飯桌。樹井推薦自己去燒面條,讓母親歇著。蘇頤借口去車里取東西,躲出了門。她走到巷口小橋邊點上一支煙,一邊吸著一邊看夕色中的河水。這是一截兒瘦窄的河水,水面平靜且平庸,連輕輕的皺波都沒有。不過因為兩邊是木質老房,看上去還有點兒舊時光的味道。蘇頤想,城市里還殘留著這樣的角落,也算稀奇。又想,這種地方要么收拾一下化些裝,弄出點兒老街區(qū)的模樣,要么等待一個好的拆遷機會,就像等待一把轉機的好牌。

        抽完了煙,蘇頤慢慢往回走。走到那房子門口,覺得有樹井母親的聲音傳出,好像還有點兒小激動。她遲疑一下剎住腳步,從兜里掏出手機舉在耳邊,聽的卻是屋內說話聲。母親說:“別以為我老糊涂了!帶著一個姑娘來,陪打麻將,哄我們倆高興,這里頭的小九九我一眼就瞧出來啦?!备赣H說:“別說了。”母親說:“不就是向我們倆丟壓力嘛,弟弟得了房子,你也想要一份兒,可我們哪有法子呀。這屋子做婚房你不嫌小,我們搬出去好了。大不了我們住老人公寓去,那里也有麻將玩?!备赣H說:“你別說了!”母親說:“三十歲的人了,獨自晃來晃去,我不高興,領著一個姑娘來,我還是不高興。這日子怎么這樣那樣都讓人堵心呀?!”父親說:“你他媽別說了!”

        蘇頤愣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馬上推門進去。她給樹井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在門外,里邊什么情況?樹井很快回復:老人不懂我,今天慰問行動失敗。還附一個苦笑的表情。蘇頤問:我能進來嗎?樹井回答:你先抽根煙吧,我緩一緩局勢你再進來。

        蘇頤有時候會自問:參與到樹井無厘頭的日子里,為的是啥?自己是喜歡上了樹井的游戲,還是游戲中的樹井?若喜歡上了人,那離愛還有多遠,是一尺還是一米?

        蘇頤將這些天回想一遍,自己對樹井并無身熱心跳的感覺,他對自己似乎也無發(fā)情動春的癥狀。但兩個人顯然又有著情感的默契,那種允許對方把木桶扔到自己心井里并拎走一桶水的默契。這種糊涂的情況面對面不好說,晚上閑靜時在微信里倒是可以探討的。譬如蘇頤在手機上調皮打出一句:有個牛掰的問題請教一下。樹井回復:準了,你請教吧。蘇頤問:我們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對戀人嗎?樹井沉默一下回來一句話:嘿嘿,還是不夠像,除了我父母覺得像之外。蘇頤:你父母為什么覺得像?樹井:他們還生活在過去的經驗里,他們有時候不懂。蘇頤:我有時候也不懂。樹井:不懂什么?蘇頤:不懂你,不懂我自己。樹井:這話有點兒詩意。蘇頤:我也不懂詩意,就像不懂那天你在火車上朗誦的詩句。樹井:你不懂的時候,也許已經懂了。蘇頤點出一個出汗的表情:我懂了的時候,也許更加不懂。

        到下一天晚上,蘇頤又沒事兒找事兒地發(fā)去微信:突然發(fā)現,我對你知道得那么多,你對我知道得那么少。樹井回復:你是指什么?蘇頤:譬如我的父母,我的前男友。樹井:這些是你的私房菜,想讓我知道嗎?蘇頤:不想!樹井:你把菜譜遞過來又收回去,這不厚道!蘇頤:好吧,你可以點一個菜。樹井:你有幾位前男友?蘇頤:馬馬虎虎算兩位,一位在大學時,一位在工作后,他們跟你不一樣。樹井:有啥不一樣?蘇頤:他們只對我感興趣,你只對自己感興趣。樹井:所以我還沒資格成為你的男友。蘇頤:他們對我感興趣,雙方已經分開了。你對自己感興趣,我們還在一起。樹井:能讓我知道為什么嗎?蘇頤:因為我對你還保留著一點兒興趣。

        又過一天,蘇頤下班后在住屋里吃簡單的晚餐。她一邊吃一邊打開微信問樹井:我在吃飯你在干什么?樹井:我在陽臺上喝啤酒呢,一顆花生一口啤酒。蘇頤:此刻鐵軌上有火車通過嗎?樹井:按我的計算,平均十分鐘就有一輛通過。蘇頤:守著火車通過,你覺得挺有意思?樹井:也談不上有意思,但我的眼睛會跟上火車跑上一段,可惜只是九樓,跑不了多遠就沒啦。蘇頤:跑得再遠也不過是一個一個的站臺,然后是終點站,就像一個人的一生。樹井:嘿嘿,你也這么想。蘇頤:我是學著你的思維懂嗎?!對了,你的倒計時還有多少天?樹井:十六天。蘇頤:哈,還剩一些事兒沒干完吧?加油吧兄弟!樹井:眼下我得去找找墳墓,一處可以安心的墳墓。蘇頤:這事兒好玩,需要我陪你去嗎?樹井:太陽沉落時永有趕路的人,癡望一席歸享自己的臥榻。蘇頤:嘁,又寫上詩了。不過你找臥榻,總不能靠腳丫子去趕路吧!樹井:我這是借別人的詩一用。好吧,到時候我也借你這個司機一用。

        樹井給自己墳墓設定的落腳點是諸暨。按他的解釋,死亡就是一種回家,魂念故土嘛,墳墓自然要臥在家的附近。

        諸暨不是個小地方,百度一下地圖,密密麻麻布著太多的村子。哪個村子曾有過他當年的家,這是個問題。樹井年少時攜著委屈在諸暨行走了好些天,既沒找到跟自己有關的村子,也沒遇到傳說中西施模樣的村姑,腦子里存下的只是饑渴的滋味和陽光里的蟬叫聲。

        這回尋找不能復制上次的亂竄,至少得備些可用的線索。他在微信圈里發(fā)布了一個求助,問:誰在諸暨鄉(xiāng)下見過一口樹根懸在水里的水井?這種求問有點兒奇葩,很容易被人認為是一個叫樹井的詩人對田野小村的向往。

        不知是因為微信的繁殖能力,還是因為詩人圈里閑人較多,他的求助很快有了回應。有像模像樣的信息,也有飄飄忽忽的指點。梳理一下,竟揀出五條靠點兒譜的線索,且有具體的方位或村名。當樹井把這些情況告訴蘇頤時,她能感覺到,樹井沒有太高興,因為他不相信自己的運氣這么好;當然他也有些高興,因為這使得黑色游戲挺像一次尋根之旅。

        去諸暨是在一個微熱的周末。不用說,蘇頤仍做著司機的角色。

        上高速后,八九十公里的路程讓人松心,聽幾首歌再聊些閑話,便看到了出口,然后依照設計好的線路,先向一個叫棠里的村子開去。已是春夏交接的日子,陽光照下來有些晃眼,不過進入一條小路后,兩旁的樹枝夾住視線,似乎有了鄉(xiāng)村的幽靜味道。endprint

        幽靜是暫時的,小路的盡頭出現一個房屋相擠、打扮鮮亮的村子。村委會是一幢新樓,周邊刷著不少標語口號。不遠處還有幾根煙囪,冒著婀娜擺動的白煙。蘇頤將車子停在路旁,兩個人邊走邊向村人打聽尋問,然后拐過兩條細道,便望見一棵挺拔的樟樹。走近了看,旁邊果然有一口方井。把眼睛伸進去,里面的水仍活著,能照出兩顆男女腦袋。

        蘇頤說:“是這口井嗎?”樹井繞著水井走一圈,一邊搖著頭說:“不會是,這樹離井十幾米,樹根兒沒法懸在水里?!碧K頤說:“樹根兒頑強著呢,十幾米算什么,使勁伸一伸就夠著了。”樹井說:“存在我腦子里的畫面,是一條樹根兒從井邊斜出來,像鞭子一樣掛在了水里?!碧K頤說:“那會兒你才兩歲多,也許記憶走樣了呢?!睒渚肿煨φf:“兩歲的我記憶走不走樣,得由現在的我說了算,現在的我不認可這口井?!彼叩脚赃呉粔K凸起的石臺上,抬眼望向前方的煙囪,說:“這個村子的味道跟我對不上,我以后怎么能把自己身子交到這個地方呢!”

        這么說過,兩個人便不耽擱,順著原路返回車子,設好導航,向下一個村子開去。下一個村子名兒好聽,叫入甜。入甜在導航地圖上顯著只有十多公里,但因為漸入山地,車子在窄路上拐來拐去,竟花了不少時間。

        到達目的地已近中午。與前一個村子相比,這個村子似乎一點兒也不甜,屋子陳舊,村人也不多。兩個人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很快找到一口水井。井旁確有一棵大樹,樹冠張開像一把傘護住水井,但井口是圓的。樹井瞧了一眼便說:“不對不對,我要找的是一口方井。”蘇頤又提醒:“兩三歲的小屁孩兒,真記那么準?”樹井說:“再屁孩兒也能分清方的和圓的吧?”蘇頤說:“那先不說方井圓井,你看看這村子背靠的山峰,往兩邊走得很遠,沒準兒就連著你要找的村子。”樹井說:“這話什么意思?”蘇頤一笑說:“既然這座山連著你出生的村子,那么把自己葬在這里也算得上魂歸故里?!睒渚f:“噢,這么說也有點兒道理。”頓一頓又說:“不行不行,我跟這個村子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葬在這里?”蘇頤手臂往前一指:“這座山樹多葉綠,那邊還有個口風,你將來在此待著,每天都能聽到樹葉“嘩嘩”的聲音,就跟詩歌朗誦一樣,難道不好嗎?”這話說得樹井松了身子。他拍拍蘇頤的肩膀,“呵呵”笑了。

        兩個人肚子餓了,往村子里找吃店,兜了一圈,沒有點心店只有一家雜貨店。雜貨店也有吃的,只是保質期有些可疑。這時候計較不得,兩人胡亂買些糕餅將就著吃了,便回到車上研究下一站的線路。按方位順序,下一個村子叫走山沿,也有十幾公里的路程。

        車子再次出發(fā)。正是午后的慵懶時間,樹井怕蘇頤犯困,扭開了音樂CD。這是一盤城市民謠,一個聲音在一點點爬高,到了高處又緩緩下滑,恰似車外的路況。車外是山路,不時遇到有坡度的山地,車子一會兒爬上去,一會兒又滑下去。

        開了大約四十分鐘,車子抵達這個叫走山沿的村子。村子以木屋為多,基本傍著山腳邊沿而筑,有些蜿蜒的樣子,一看就有不短的年頭。要找的水井在村子腰部,井旁不僅有樹,且是左右兩棵大樹,一眼望去有些好看。歇了車走近,是口方井,井臺上有兩個婦人在洗一摞疊高的蒸屜。兩個人正口渴著,取過木桶打上水。蘇頤先喝幾口,樹井再湊上嘴巴,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曧?。那兩個婦人一胖一瘦,臉上同時浮起一些好奇。胖的婦人問:“你們從哪兒來?”瘦的婦人問:“你們來干什么?”蘇頤說:“我們是無所事事,找個村子隨便逛逛?!迸值膵D人問:“啥叫無所事事?”蘇頤說:“就是吃飽了撐的?!眱蓚€婦人“咯咯”地笑起來。

        蒸屜洗好了,兩個婦人用扁擔抬起,走了幾步停住。胖的婦人說:“村子里做白喜事,你們無所事事嘛就來看看?!笔莸膵D人說:“白喜事有流水飯,你們可以來吃飽了撐的?!碧K頤看樹井,樹井在看水井。蘇頤說:“是這口嗎?”樹井搖搖頭。蘇頤說:“那別站這兒了,咱們跟著去湊個熱鬧吧?!?/p>

        樹井蘇頤隨了兩個婦人走,走了一截路,先聽到一群喧嘩聲,然后進入一個大院子,見到一片散雜的繁忙。左邊走廊坐著一些人在念經,右邊走廊聚著一些人在打撲克,天井里擺著兩溜兒餐桌,幾張桌已經散去,另幾張桌仍在吃喝。兩個婦人指導地說:“你們隨便坐,多喝幾口杯酒。”說著不停步地去了廚間。

        兩個人穿過天井,先走到堂廳的靈堂前。幾只花圈之間,擺放一張黑白遺像。逝者是位長須老人,活了九十加八。這樣的享年歲數,確是引不起悲傷的。兩個人對著遺像鞠了一躬,然后來到天井,揀了一張餐桌的空位坐下。桌上的人正在興高采烈地邊吃邊聊,見了生人來,停歇一下。樹井給大家打了招呼,說明只是路過坐一坐。有人就說:“來的都是客,倒上倒上?!睒渚K頤的杯子里便升起啤酒。蘇頤駕車不敢沾口,樹井端起酒杯與桌上的人干了。

        餐桌恢復了熱鬧,嘴巴們說出高高低低的聲音。同時制造熱鬧的還有幾個小孩兒。他們在餐桌間跑來跑去,其中最小的一個也就兩三歲的樣子,一邊跑一邊樂著,撞在了一位黑胖喝酒者身上。黑胖一把捉住小孩兒,擱在自己腿上,說:“跑渴了吧?伯伯給你點兒飲料喝?!本腿×艘恢槐尤谛⌒『菏掷铮⌒『猴嬃艘豢?,搖頭說不好喝。黑胖說:“你傻呀,怎么不好喝?這一杯喝完,伯伯給你錢買棒棒糖吃?!毙⌒『阂宦犛邪舭籼牵彀捅阌赂伊?,一口一口將杯子里的飲料喝完。周圍好幾個人哈哈笑起來。黑胖說:“還來一杯嗎?再喝一杯多一只棒棒糖?!毙⌒『翰粯芬饬?,從黑胖腿上滑下,加入孩子們的嬉鬧。不一會兒,有小孩兒叫起來:“小寶臉紅了小寶臉紅了!”另有小孩兒喊道:“小寶不會走路了小寶不會走路了!”蘇頤扭頭去看,見那小小孩兒搖晃著腳步走來,紅紅的臉上有些驚恐。這時孩子們又喊:“叫小寶爸爸叫小寶爸爸!”大概聽到爸爸這個詞兒,小小孩兒嘴巴一扁哭了。蘇頤這才醒悟,黑胖給小小孩兒喝的是啤酒。

        小寶爸爸正在走廊里打撲克,大概到了一把牌的緊要關口,聽到叫聲仍不回頭,堅持把手中的牌打完,才起身過來看個究竟。一瞧兒子紅光滿面又害怕難受的樣子,他一下子火了,嚷嚷道:“他媽的誰給灌的酒?”好多雙目光看向黑胖,黑胖承認般地說:“我只給他喝一杯啤酒?!毙毎职终f:“這么小的孩子,一杯啤酒相當于大人四五瓶!”有人插嘴說:“你怎么算出來的?”小寶爸爸說:“這還用算嗎?用半只腦子想想就差不多。”黑胖一揮手說:“四五瓶啤酒有什么,我現在已經喝了十幾瓶。”小寶爸爸說:“你十幾瓶沒事兒,我四五瓶就暈頭,你他媽不知道嗎?”黑胖站起來說:“娘的,你酒量差還好意思咋呼!”小寶爸爸說:“老子酒量差關你屁事!我告訴你,老子酒量差不等于力氣差!”黑胖說:“娘的!我好心給你兒子喝杯啤酒解解渴,你不知好歹還想動手?”小寶爸爸說:“你敢動我兒子老子就敢動你!”黑胖說:“娘的!你要這么說我的拳頭也不高興了!”兩個人越說越激昂,身子不斷靠近。那小小孩被兩張嘴巴的爭斗所吸引,已經忘了泣哭,現在一見真要打起來,“哇”地又哭了。幾位吃者站起身拉開兩只惱怒的身子。小寶爸爸說:“這事兒不能這樣過去,你至少得向我兒子說一句話?!眲窦艿娜藛枺骸笆裁丛??”小寶爸爸說:“我犯渾,對不起!”黑胖說:“你說這話是跟我認錯嗎?”小寶爸爸說:“不是老子向你認錯,是你得向我兒子認錯!”黑胖說:“娘的!我會向你兒子認錯嗎?我肯定不會!”小寶爸爸又逼上去,黑胖也不后退,纏斗雙方再次被眾人隔開。endprint

        蘇頤覺得不能再待下去了,看樹井一眼,從對方臉上獲得同樣的意思。兩人悄沒聲兒地離開桌子,往院子外面走。一出大門,喧鬧便丟在了身后。正松一口氣,見路旁站著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似一個人在默想。兩人不在意地走過去,被老人抬起的拐杖攔住。兩人納悶兒地瞧老人,老人說:“年輕人哪,你們從外鄉(xiāng)來的吧?我要給你們講一講道理?!碧K頤說:“阿公,你要講什么道理?”老人說:“阿文是我表哥呢,大我十一歲?!碧K頤說:“您說的阿文是誰?”老人用拐杖指指前頭院子,說:“阿文走了,兩天前走了?!碧K頤明白了,說:“他活了九十八歲,好福氣哩?!崩先苏f:“阿文活得太久啦,他大兒子活不過他,兩年前沒了,他二兒子硬朗不過他,一年前病了?!睒渚鹆撕闷妫瑔枺骸鞍⒐?,你想說什么?”老人說:“做人要講道理。這幫孫子不孝呀,嫌阿爺活得久,占了阿爸壽數又占著一間房子,就一天天拿氣話喂他……阿文被孫子們氣話喂得飽飽的?!睒渚f:“這喪事辦得挺熱鬧的,看不出孫子們不孝嘛。”老人說:“這喪事算是阿文自己辦的,他在枕頭下留了錢。年輕人哪,這幫孫子吃著喝著還吵斗,不是阿文喜歡的熱鬧?!碧K頤說:“阿公,你耳朵真好,站在這里都能聽到里頭的熱鬧?!崩先苏f:“我手腳沒力氣了,耳朵還有點兒力氣,我替阿文聽著呢。我想讓阿文知道他躺下后的事情?!睒渚f:“一個站著的人和一個躺下的人,真的還能說上話嗎?”老人說:“誰說不能?我在心里一講話,阿文能聽個八九不離十呢?!彼閯右幌伦彀?,又說:“年輕人哪,我說這些你們不一定聽得懂哩?!?/p>

        離開村子的當兒,日光顯著西斜,已湊不起時間找下一口井了,兩個人開著車子往縣城趕,正好在天色收暗時踏入住店。樹井刷卡要了兩個房間,又領著蘇頤去吃傳說中的次塢打面。這種面條是棍子打出來的,挺有勁道,咬在嘴里四處奔逃,兩個人吃得額頭冒煙。肚子喂飽了眼睛還有些餓,又在街上散散漫漫逛了一圈。回到住店,兩個人說了晚安各自回屋。蘇頤洗過澡,靠在床上看電視,看了半天捉不住劇情,原來腦子有點兒飄。正散著神兒,手機“嘟”了一聲,打開一看是樹井的微信短語:我過去跟你說句話,可以嗎?蘇頤胸口輕輕一跳,似乎一抬手接住了什么——本來嘛,這個晚上就這么簡單過去是不對的。她回復了OK的手勢。

        不一會兒,樹井穿著睡衣過來,將身子擱在椅子上。兩個身裹睡衣的人湊在夜晚的房間里,感覺與白天便不一樣,蘇頤不讓自己心慌,等著樹井開口。樹井說:“本來明天還有兩個村子,可我不想找了?!碧K頤說:“為什么?到了這里,總得再碰碰運氣?!睒渚畵u搖頭說:“運氣大不過命定,其實我早就知道,所謂故鄉(xiāng),于我是沒有的?!蓖R煌S终f:“我的故鄉(xiāng)是存在記憶里,眼下在現實里找,怎么能找得到呢?!彼f著話兒,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寂寞,仿佛一天的倦意在此時滲透出來。蘇頤說:“是因為下午嗎?”樹井說:“這個下午并沒什么,日子里到處都是這樣的下午……但我又怕明天還遇到差不多的下午?!碧K頤說:“那你的墳墓呢?”樹井說:“我的墳墓我做主,這是有故鄉(xiāng)的人說的,我暫時沒有資格?!碧K頤說:“有點兒傷感嘛,看來這是你此次體驗的結語了?!睒渚宦柤缧α诵Α?/p>

        蘇頤抿一下嘴說:“你洗了個澡過來,就是通知我這句話?”樹井說:“嗯,不當面說怕說不明白?!碧K頤說:“我現在突然記起一句話,也想當面跟你說?!睒渚班拧绷艘宦暎硎韭犞?。蘇頤說:“我的血有藍色的冷靜,濺到你身上演變成了紅色?!睒渚o住臉,眼睛似乎去了遠處又回來,說:“這句話很久了,你還能記下來?!碧K頤說:“這句話啥意思?是挑逗嗎?不是挑逗嗎?”樹井不語。蘇頤嘆口氣說:“我不懂的事兒總是太多?!睒渚酒鹕碜幼酱策叄瑥纳砗髶ё√K頤。蘇頤緊著身子,覺出樹井的呼氣輕輕噴在脖子上——是的,那噴氣柔細而傷感,沒有激動的意思。她默著臉靜了耳朵,聽見樹井輕著聲音說:“對不起,很不巧你趕上了我的死亡倒計時,一個往終點趕路的人,沒有理由拽住一個女人使勁愛在一起?!碧K頤嘴巴動一動,在心里說:“跟你在一起,你總是在游戲中,你入戲太深?!睒渚终f:“那年我被送人的時候兩三歲,跟今天下午被喝酒的小小孩兒一般大。”蘇頤在心里說:“我也有兩三歲的時候,知道那會兒我在干什么嗎?那會兒我開始聽到了父母的爭吵聲。”

        諸暨回來不久,氣溫一天天爬高,出門走到街上,得躲著陽光了。

        正是陽光燦爛的一天,蘇頤發(fā)現樹井失聯了。撥號碼不在服務區(qū),短信不回應,微信打了幾回招呼也無復語。蘇頤想了幾想,認為樹井壞了手機或者丟了手機。這年月,人的日子是靠手機打理的,手機沒了日子就啞了。可過了兩日,樹井仍沒動響,仿佛不是丟了手機而是丟了人。蘇頤眨一眨眼睛:這次樹井玩的什么?

        這天上班,蘇頤在做一個汽車公司慶典策劃,打電話、列議題、算場地,照例忙得無趣。到了茶歇時間,老徐走過來敲一下桌子,示意出門抽支煙。她跟著走到門外的休息區(qū),與老徐對坐著抽起煙來。老徐說:“最近忙什么呢?”蘇頤說:“不是做汽車公司慶典嗎,一地雞毛?!崩闲煺f:“我是說你的周末。”蘇頤說:“周末嘛就是變著法子玩兒,上班這么干燥,周末總得濕潤一下日子?!毖哉Z里她繞過了樹井。老徐將煙從唇間拔出來,問:“你戀愛了嗎?”蘇頤一撇嘴說:“沒有呀?!崩闲煺f:“你好像?!碧K頤挺一挺脖子說:“你再看看?!崩闲煅芯康乜刺K頤的臉:“好像又不像?!碧K頤笑了說:“戀愛得有對象,你送我一個?!崩闲煺f:“你若真閑著,我就真送你一個?!北惆岩晃磺嗄昴凶拥哪挲g身高單位家庭說了一遍,蘇頤這才明白老徐今天聊話的立意確是牽線。蘇頤退縮地說:“算了吧,這些日子我過得沒有不好,不想見一次面讓自己心里添堵。”老徐說:“怎么會添堵呢?你瞧瞧這張臉,整個一足斤足兩的小鮮肉?!币贿呎f著一邊在手機里調出照片,一張端正光亮的臉自得地微笑著。老徐說:“怎么樣?”蘇頤說:“看著挺屌的?!崩闲煺f:“見不見?”蘇頤說:“我好像還是不想見?!崩闲煺f:“你不著急我著急。這樣吧,我替你做回主,正面去見反面不見。”她從兜里摸出一枚一元鋼镚,在手里掂一掂然后往上一扔,鋼镚在空中掙扎一下跌落在地,“1”字朝上——這是她們做決定時常玩的把戲。蘇頤說:“徐姐你這是設我的局?!崩闲煺f:“局里也許有緣分呢?!眅ndprint

        傍晚下班,蘇頤依著徐姐的安排去見那位小鮮肉。兩個人在一家小咖啡館碰面,那小鮮肉不光臉長得白凈,嘴巴也順滑,從中學說到大學,又從電子游戲說到NBA球星,然后在馬爾代夫沙灘停下來。他說:“你怎么不接話?”蘇頤說:“我耳朵聽著呢?!彼f:“我在找你感興趣的點,一路過來沒找到?!碧K頤說:“我對馬爾代夫沙灘感興趣?!彼f:“你去過嗎?”蘇頤說:“沒去過?!彼f:“好吧,那我就說說上次我們家去馬爾代夫旅游的事兒……”

        就是在這時,蘇頤的手機叫了一聲。她低頭一看,微信上出現了樹井的頭像,并且打著一行字:我在德令哈,一個人的旅游。蘇頤吸一口氣慢慢吐出,問對面:“德令哈,你知道德令哈嗎?”對面想了想說:“沒聽說馬爾代夫有一個叫德令哈的地方。”蘇頤說:“你是對的,我也不知道德令哈,但肯定與馬爾代夫沒有相干?!彼龑ⅰ暗铝罟彼腿氚俣龋鲇嘘P青海和海子的一堆文字。對面說:“奇怪,我說著馬爾代夫,你為什么一下子丟出這個德令哈?”蘇頤說:“因為我一個朋友現在到了德令哈。”對面說:“什么朋友?很重要嗎?”蘇頤說:“很重要,這幾天沒聯絡到他,我有些納悶兒。原來一個人在旅行……我應該想到的?!睂γ嬲f:“德令哈到底在哪里?”蘇頤說:“青海?!睂γ嫠梢豢跉庹f:“青海我旅游過,看看寺廟瞧瞧青海湖,也沒啥大稀奇。”蘇頤說:“旅游和旅行是不一樣的?!睂γ嬲f:“有啥不一樣?”蘇頤說:“旅行至少比旅游多一些無厘頭?!?/p>

        其后幾天,樹井的手機時開時斷,仿佛嗜睡的嬰兒一會兒醒著一會兒又睡去。蘇頤在微信里問為什么會這樣。樹井回復:手機里太鬧了,只要一打開,就不是一個人的旅行了。蘇頤說:我算鬧嗎?樹井給一個笑的臉譜:你不算。蘇頤說:那為啥不通知我一聲?為啥非得一個人旅行?樹井:這趟旅行有些遠,我不能老拉上你,你有你的事情。蘇頤:我的事情不如你的事情有趣,總是打打電話做做文案,偶爾還搭一次相親。樹井:你最近相親啦?蘇頤:在咖啡館見了一位小鮮肉,聽他說一籮筐的碎話。樹井:有感覺嗎?蘇頤打出一個調皮的表情:你希望我有還是沒有?樹井:有時候坐得很近,你覺得很遠,有時候離得很遠,你覺得很近。蘇頤:你認為我在惦記你?樹井:至少你會惦記我的游戲。蘇頤送出一個捂嘴竊笑的圖案。

        下一日樹井手機醒來已是夜晚,蘇頤又發(fā)微信:還在德令哈嗎?在玩什么?過了片刻,樹井回復兩個字:挨餓。蘇頤:什么意思?被丟在路上找不到飯啦?樹井:一種體驗!我已經一天半沒吃東西了,我在品嘗饑餓的味道。蘇頤:不懂!饑餓的味道不就是肚子空虛嗎?轉什么呀!樹井:我現在坐一空地上看天空。飯飽酒足看天空和肚子空虛看天空,我認為感覺是不一樣的。蘇頤做一個流汗的表情:餓著肚子舉起腦袋,即使天空沒有星星,眼前也會冒出許多星星嗎?樹井:此時天空的星星是確實的,坐在星星之下,身體好像披上了一種不錯的感覺。蘇頤:什么感覺?樹井:心里安靜,這一刻我真的不想關心人類。蘇頤:我知道了,你在用這種方式向那位死去的海子致敬。樹井:你會覺得我這種方式有點兒裝嗎?蘇頤:一個體驗死亡的人,再裝也不是裝。樹井送出一個小孩大笑的圖案。蘇頤補上一句: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看天空,一定覺得星星很近,替我看上一眼。樹井:好吧,我替你看一會兒。

        第二天趁樹井手機醒著時,蘇頤問他吃東西了嗎。樹井回復:遇到一位外省詩人,他拉我吃了羊肉、血腸還有啤酒。蘇頤:在哪里,經常遇到外省詩人嗎?樹井:當地人說六月往后,來的詩人會多起來。蘇頤:我查了百度,海子并沒有真正到過德令哈,他只是坐火車路過。樹井:那有什么關系呢?這是遙遠的一座城,在此能找到孤獨和陌生,這就夠了。蘇頤:你那么需要孤獨和陌生嗎?樹井:孤獨是對喧鬧的背叛,陌生是對日常的反動,沒有一個寫詩的人愿意靠近喧鬧和日常。蘇頤給一個嬉笑表情:詩人們喜歡聚在一起吃喝,這不是混入日常嗎?你們在火車上聚眾朗誦,這不是制造喧鬧嗎?。渚哼@就是詩人們的內心分裂之處,一邊約在日常的喧鬧里,一邊希望自己走開。蘇頤:呵呵,你們寫詩的人好復雜呀,捉迷藏似的心思。樹井無語,貼出一個搞笑圖案,仿佛他的聳肩動作。蘇頤:對了,百度還讓我知道,你們在火車上的詩歌之旅那天,正是海子臥軌的忌日。樹井:是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六日。蘇頤:就是從那天起,你試圖去深度理解海子,我可以這么說嗎?樹井:嘿嘿,也是從那時候起,你試圖來深度研究我,我這樣說對嗎?蘇頤扮一個笑臉:是你把我扯進了游戲——你在時間里看別人,我在日子里看你。

        之后兩天,樹井手機仍是睡睡醒醒,不過昏睡的時間居多。他似乎跟日子玩起了躲貓貓。

        周六上午,蘇頤在床上正懶著,抓來手機點開微信朋友圈,竟跳出樹井推送的一張照片:他盤腿坐在戈壁上,飄亂的長發(fā)被風送到臉上,一只手伸出鏡頭之外。蘇頤有點兒詫異,因為樹井平常很少玩朋友圈,這趟旅行又不希望被人打擾。

        蘇頤點了贊,又寫上一句:玩嗨了,啥時回來?幾分鐘后,樹井回復:已經回來了。蘇頤驚喜地坐起身眨眨眼,覺得這一天的活動內容有了方向。她撇開那張照片直接發(fā)了私信:回來了就見見我唄。見無回音,又補上一句:我想聽你挨餓看星星的故事,我想聽你坐在戈壁上的故事。過了片刻,獲得回復:我累了,太想睡覺,明天聯系你吧。蘇頤:你會睡多少時間?樹井:睡到醒來為止。

        蘇頤稍稍有點兒失意。幾天不見,她心里冒出跟樹井見面說話的沖動。樹井的旅行見聞如果擺放出來,應該有長長的一溜兒,這會讓閑懶的一天變得活碌一些??伤X,把一堆枯燥的時間丟給她,蘇頤往后倒下身子,讓腦袋撞擊一下枕頭,然后嘟囔了一聲。她在說:“好在明天也不遠。”

        第二天上午,蘇頤果然收到樹井的微信,是一個有點兒匆忙的通知:中午在我家集體聚餐,你過來吧。蘇頤問:算是接風嗎?樹井:我請大家。蘇頤:可以在餐館呀,為什么在家里?樹井解釋:詩人們混在一起喜歡放開了玩,譬如在我家陽臺朗誦詩歌。蘇頤想想也對,星期天在家里玩,可以更隨便一些。

        蘇頤洗漱過了,將自己周身簡單打理一遍,然后出門啟動藍色小車。周日的街道有點兒疏松,不到半小時便到了樹井租住的小區(qū)。蘇頤進入大門把車停好,又怕自己來得太早,就打開CD聽一會兒歌。她邊聽邊看窗外,樓房有些舊色,車子們占領了地面各個部位。她記起之前自己在小區(qū)門口接送樹井數次,卻一次也未進來上樓過,好像每次都有一個匆忙離開的理由?;蛟S進入一個男人住處逗留,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機會。endprint

        現在,她仍未覺得恰到好處,因為跟一堆人聚飯相比,自己更愿意一個人進入樹井的屋子。這個想法讓她在歌聲中暗自一笑,伸手閉掉開關從車里出來。

        她找了一找,很快找到樓門,然后坐電梯上到九樓。一扇門微開,里邊傳出說笑的聲音。她推門進去,見里邊已有一群人,那幾位認識的詩人基本都在。樹井迎出來,很家常地說:“來啦?”又說:“屋子有點兒小,不過比包廂要大一些?!睅滋觳灰姡瑯渚@黑了,臉上多出一些粗糙。她不便多看樹井,眼睛移開打量屋子。屋子一室一廳,廳子的確不大,一張沙發(fā)加上一張長條桌子組成主要內容。當然還有個小廚房,里邊兩個身影在忙碌,其中有那位容易害羞的女詩人。蘇頤說:“我能幫著做點兒什么?”樹井說:“廚房擠,你就幫著倒點兒水吧?!碧K頤就拎著水壺給幾只茶杯續(xù)水。

        現在她仍叫不出這幾位詩人的全名,只知道他們叫老何、小巫和坐夫什么的。詩人們似乎在談論一個涉及情殺的電影故事,黑皮膚胖子小巫說了句什么,髯須臉矮子坐夫便反駁,戴眼鏡的長臉老何隨后加進來分析。一具尸體和一把手槍在他們嘴里變得撲朔迷離,仿佛一個連電影導演也想不到的陰謀正在形成。

        蘇頤無法參與他們的討論,便踱到了陽臺上。陽臺挺清爽,沒有掛曬的衣服,只有一盆未開花的君子蘭。往下看,是白色的水泥地,幾輛黑色轎車懶散地停著。往左邊看,是幾條平行的鐵軌,鐵軌在陽光中晃著亮光,一頭扎進綠色樹墻,另一頭伸向前方的拐彎處。正這么閑望著,旁邊一聲輕咳,已多出樹井的身子。樹井說:“這個陽臺不錯吧?當初我肯租下這套房子,就是看上了這陽臺?!碧K頤說:“站在同一個地方看風景,再好的風景也會看膩的,何況這里也沒啥好風景?!睒渚f:“對我來說,好的風景不一定是好山水,譬如鐵軌,譬如戈壁……”蘇頤說:“說說你這次的戈壁吧,我想聽。青海、德令哈、戈壁,這些詞兒總得帶出一些特別的事兒?!睒渚f:“你還記著我發(fā)朋友圈里的那張照片嗎?”蘇頤點點頭說:“坐在戈壁灘上……怎么啦?”樹井說:“沒見到什么異樣?”蘇頤想一想說:“沒有呀,好像就是裝酷。”樹井說:“我的身體沒有影子。在太陽底下,我的身體居然沒有影子。”蘇頤吃了一驚,掏出手機摁開——果然,照片中樹井坐在那里,身后的地上沒有影子。蘇頤傻了一下,目光離開手機往旁邊看,此時的地上有樹井的影子。蘇頤說:“你逗我吧?”樹井說:“后來我又發(fā)現,我看別人時,從對方的瞳孔里看不見自己的影子。”蘇頤側過身子,盯著樹井的眼睛,樹井也瞧著她的眼睛。明亮的陽光中,她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方的眼眸里,對方一眨眼,自己的臉也跟著晃動一下。她一時忘了初意,只覺得此時的對視是樹井使出的一個小小陰謀。這個陰謀有點兒調皮也有點兒調情,像是分別數日后的一次親近,她心里蠕動著,幾乎要伸出雙手摟住對方的腰。但在這時,一列火車出現了,在轟隆隆的聲響中很有氣勢地駛過?;疖嚶曧懤?,樹井說:“我找不到我的影子,你的眼睛里沒有我的影子?!碧K頤說:“我才不信呢。”樹井說:“我的影子丟了,丟在你的眼睛里,我倒也愿意?!碧K頤樂了說:“樹井,這也是你的死亡體驗嗎?還是一種抒情表達?”

        屋里傳來開飯的招呼,樹井蘇頤回到房內。一幫人在長桌前坐下。桌子上擺滿了顏色不一樣的肉魚蔬菜,各種香味相互滲透。一瓶紅酒被打開,伸向幾只杯子;一瓶飲料也被打開,伸向另幾只杯子。隨后一聲吆喝,一群杯子升到空中,集體碰撞一下。

        大家邊吃邊聊。黑皮膚胖子小巫問樹井:“你的八十一天倒計時差不多了吧?”髯須臉矮子坐夫搶先回答:“這事得認真,我替他攢著日子呢,今天剛好攢夠了?!贝餮坨R的長臉老何說:“從理論上說,今天是你的死亡日,發(fā)表一下體驗結束語唄?!睒渚畵u搖頭說:“可以不著急,在死亡到來之前,一切都還是體驗?!焙谄つw胖子小巫說:“體驗得融入角色,一個人臨死時應該緊張、恐懼或者茫然,你似乎過于冷靜了?!摈醉毮槹幼蛘f:“那也不一定,當死亡真的逼近時,激烈的情緒會撤退下去,宗教的想法會悄悄按摩你,讓你安靜下來?!贝餮坨R的長臉老何呵呵笑了:“你們講這么多,好像你們是體驗人似的……得讓樹井說!”樹井笑一笑說:“我只能說這八十一天,時間很長又很短。”容易害羞的女詩人插了一句:“我不相信八十一天是隨隨便便的數字?!睒渚f:“你的不相信是對的,我把體驗死亡的終點定在今日,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比菀缀π叩呐娙苏f:“什么理由?”樹井說:“許多年前的今天,我從諸暨小村被送到這個城市,從此丟掉了故鄉(xiāng)?!焙谄つw胖子小巫說:“你來的時候那么小,這個城市為什么不能成為你的故鄉(xiāng)?”髯須臉矮子坐夫說:“你回諸暨找來找去,就沒找到記憶中的東西?”樹井說:“故鄉(xiāng)其實是一種感覺,我沒找到那種感覺。”戴眼鏡的長臉老何說:“這句話不稀奇,但也算是一句體驗結語,還有嗎?”樹井說:“那天晚上在德令哈,天上有許多星子,我抬著頭看,旁邊有個小孩兒也抬著頭看。我就問小孩,你干嗎要看星星。他瞧我一眼說,這是秘密。然后他又問,你干嗎也看星星。我說,這是秘密?!比菀缀π叩呐娙苏f:“什么意思嘛?”樹井說:“我當時忽然有點兒明白,從小孩兒到死亡,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秘密的戰(zhàn)爭。”戴眼鏡的長臉老何說:“這也像體驗結語,我給你算上。還有嗎?”髯須臉矮子坐夫說:“還有該是關于女人的了——德令哈的晚上,你不關心人類,但總得想想哪位姐姐吧?”樹井不言語,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黑皮膚胖子小巫說:“在那個邊遠地方,那天晚上樹井應該在想:姐姐,我穿過大半個中國去體驗你!”一群聲音哄笑起來。

        笑聲回落后,詩人們認真起來,開始討論樹井以后的日子。他們的意思是,玩也玩了體驗也體驗了,樹井接下來得找份像樣的差事。戴眼鏡的長臉老何說:“你丟掉一份工作,肯定賺回一些詩作,算是扯平了,然后呢,然后還得回到往常的日子?!摈醉毮槹幼蛘f:“生活就是一個局,我們拳打腳踢一下,或者天馬行空一下,然后拐過一角,又被生活綁架了?!焙谄つw胖子小巫說:“很多時候,對于生活我們只能取得嘴巴上的勝利,譬如誦詩,譬如議論,譬如飲酒?!彼闷鹁票莺莺攘艘豢?,臉上調動出勝利者的表情。大家呵呵笑起來。樹井沉默一下,扭頭問蘇頤:“你怎么老不說話?”蘇頤說:“我嘴巴也沒閑著……東西好吃?!睒渚f:“我想聽你說點兒什么?!碧K頤想一想說:“我記得你說過要吃二十頓美餐,在倒計時的時間段里。今天這是第二十頓嗎?”樹井說:“美餐不美餐其實是相對的,譬如在青海餓上一兩天,一塊牦牛肉就是一頓妙食……我是說在二十頓美餐這件事上,的確有些模糊。”蘇頤說:“那么戀愛呢?你還說過要談一回有味道的戀愛,談了嗎?”樹井愣了一下,輕笑一聲說:“戀愛這件事……也是模糊?!碧K頤說:“其實同樣模糊的還有死亡和生活,當我們老是談論死亡和生活時,我們到底想談論些什么?”蘇頤的話似乎有點兒突兀,眾人靜了靜。戴眼鏡的長臉老何說:“是呀,我們說了這么多我們到底想談些什么,其實還是模糊。”髯須臉矮子坐夫說:“既然模糊,咱們就不談論了。”黑皮膚胖子小巫說:“既然不談論了,咱們朗誦詩吧,朗誦比談論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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