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秋雯
摘 要:19世紀下半葉的西方社會在51歲的易卜生眼中已被打上一抹窺不見希望的灰暗底色,不論是國家政治還是社會生活,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局限滲透在當時社會的各個層面,挪威資產(chǎn)階級的自私虛偽與無止無休的逐利投機讓易卜生對長期以來規(guī)范統(tǒng)治著人們生活的政治制度、宗教道德無法信任。體制與意識形態(tài)間無法調(diào)和妥協(xié)的矛盾衍生出一系列的社會問題,易卜生敏銳的察覺它們卻囿于時代局限無法改變什么。這時的易卜生需要尋找一個精神出路,所以在他的筆下,一個名叫娜拉的女子,勇敢決絕地掙斷身上的提線,義無反顧地從家中出走,逃離那個虛妄不實的玩偶世界。
關(guān)鍵詞:玩偶;資產(chǎn)階級;溝通;女性解放;反叛精神
中圖分類號:G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17.20.070
19世紀下半葉的西方社會在51歲的易卜生眼中已被打上一抹窺不見希望的灰暗底色,不論是國家政治還是社會生活,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局限滲透在當時社會的各個層面,挪威資產(chǎn)階級的自私虛偽與無止無休的逐利投機讓易卜生對長期以來規(guī)范統(tǒng)治著人們生活的政治制度、宗教道德無法信任。體制與意識形態(tài)間無法調(diào)和妥協(xié)的矛盾衍生出一系列的社會問題,易卜生敏銳的察覺它們卻囿于時代局限無法改變什么。這時的易卜生需要尋找一個精神出路,所以在他的筆下,一個名叫娜拉的女子,勇敢決絕地掙斷身上的提線,義無反顧地從家中出走,逃離那個虛妄不實的玩偶世界。
在一個被圣誕節(jié)日氣息所籠罩的夜里,與丈夫海爾茂共同生活了八年的娜拉圍上坎肩,提起手提包,毅然決然地踏出家門,再不回頭。娜拉與海爾茂是夫妻,幾年前海爾茂的事業(yè)未穩(wěn),成日里勞心勞神的拼命工作,積勞成疾以致病倒,情況堪憂,妻子娜拉為了挽救丈夫的性命,在海爾茂不知情的狀況下向柯洛克斯泰籌借了一筆一千二百塊的巨大款子,并且為了不給病重的父親平添煩惱,娜拉自己做主偽造了父親簽名的字據(jù),救回丈夫的性命。為了這筆不可向他人言說的巨大欠款,娜拉在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獨自扛下還債的事務,沒有丈夫的支持,沒有朋友的接濟,這個勇敢的女人一力承擔下了如此令人難以想象的重擔。娜拉只是個普通女子,在丈夫海爾茂眼中,自己的妻子只需要會唱會跳,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就好,其余的她不用操心,也沒必要操心。美麗的娜拉的確做得到海爾茂喜歡的所有事情,她美麗動人,能歌善舞,她也愿意成為愛人眼中溫順可人的小鳥松鼠,可顯然,娜拉比所有人想得要能干的多。娜拉告訴林丹太太:“反正這件事是我一個人在籌劃。每逢托伐給我錢叫我買衣服什么的 時候,我老是頂多花一半,買東西老是挑最簡單最便宜的。幸虧我穿戴什么都好看, 托伐從來沒疑惑過……除了那個,我還用別的法子去弄錢。去年冬天運氣好,弄到了好些抄寫的工作。我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彼粫斐两诟杪暲锶サ却疱X自己找上門來,她聰明務實,絞盡腦汁去思考來錢的門路,她一面勤懇勞動,悄悄憑借自己擅長的針線活計和兼職的書抄工作掙取錢財,一面精打細算,默默苛扣自己的生活用度,娜拉可以讓自己穿最便宜最簡樸的衣裙,卻從不讓丈夫和孩子們的生活質(zhì)量受到影響,該花在家人身上的錢娜拉絕不吝嗇,這個實心眼兒的姑娘默默從自己身上盡可能的省下開銷,卻不會讓家庭替自己欠下的債承擔責任。就像娜拉所說,欠下巨債,商業(yè)場上的投機牟利和名目規(guī)則不是兒戲,娜拉不可能沒有壓力,可這樣獨自籌謀的生活卻使娜拉甘之如飴,日日夜夜東掙西湊,身心操勞,娜拉很累,卻累得痛快。娜拉曾驕傲地對林丹太太說:“能這樣做事掙錢,心里痛快,這樣的自己幾乎像個男人?!毕駛€男人一樣自主做事,獲得收入,讓娜拉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我認可,付出的越多,成就感便越大,娜拉享受這種自立行事的快感,這也讓我們看見娜拉心中一直以來存在的一種自我期許。由于丈夫海爾茂反對向他人借錢,娜拉的秘密一瞞就瞞了八年。其實娜拉不是沒有想過事情敗露之后的情形,她對海爾茂癡迷的愛使其心中一直懷揣了一個美好的奇跡。如今海爾茂當上了銀行經(jīng)理,眼看著不用再為金錢生計發(fā)愁了,娜拉的秘密卻再也瞞不住了。知道娜拉背著他造假字據(jù)借款的海爾茂幾乎暴怒,海爾茂對娜拉說:“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歡的女人沒想到是個偽君子,是個撒謊的人,比這還壞,是個犯罪的人……你父親的壞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講道德,沒有責任心……我這場大禍都是一個下賤女人惹出來的!”平日里對娜拉百般寵溺的他不惜用最尖刻鋒利的語句謾罵自己的妻子,徹底否定娜拉的人格品性,在娜拉眼里,這個咄咄逼人的男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陌生人。這是一種怎樣的諷刺與打擊,讓娜拉不得不從自己一廂情愿的夢境中陡然驚醒,又是一種多大的失望讓一個女人放棄了自己苦心經(jīng)營八年的家庭,她沒有崩潰卻是異常清醒,她仿佛在一夜之間看清了許多真相,這個褪去粉飾的家庭她根本就不了解,所以娜拉毫不猶豫的選擇離開。
偽造的字據(jù)被收回,海爾茂愿意與娜拉向往日一樣恩愛的生活下去,他們以后的生活沒有貧窮,沒有威脅,可娜拉為什么還是堅定固執(zhí)地逃離了海爾茂的家庭?易卜生安排娜拉出走可以說是為了表現(xiàn)一種在當時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下女性尋求解放的反叛精神,但我更愿意站在娜拉的角度,從一個最簡單淺顯的層面去理解這個女人的抉擇。我并沒有將娜拉看作是一個偉大的女權(quán)主義者,在我心里,娜拉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女人。這個女人,用八年的時間毫無保留的去愛自己的丈夫,為他生兒育女,突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丈夫根本不愛她,于是她離開了。她離開,決絕轉(zhuǎn)身之中暗藏著多少委屈、心寒、憤怒與失望。娜拉為海爾茂犧牲妥協(xié)得太多,她可以對海爾茂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海爾茂不同意她吃杏仁餅,她就不吃或偷偷吃,她任由海爾茂操控管束著她的生活只是因為她死心塌地的愛著海爾茂,并且認為海爾茂對自己的愛是等同的。為了救海爾茂的命她不顧一切,將法律、道德統(tǒng)統(tǒng)拋卻,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簽下字據(jù),獨攬一切后果。多年以來為了不讓海爾茂擔心苦惱,一個人默默周旋在丈夫和債主之間,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經(jīng)營,她深愛并信任自己的丈夫會讓一個美好的奇跡發(fā)生,她幻想著海爾茂讀著信將一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去保護她,她憧憬這個奇跡卻又害怕這個奇跡發(fā)生。直到最后事情即將敗露,她甚至決意以死來挽救海爾茂的名聲前途,試圖用自殺來護其周全,可這樣無謂的犧牲卻被海爾茂踐踏得一文不值,因為在海爾茂心中娜拉的死對自己保住地位沒有幫助,是愚蠢胡鬧的行為。娜拉是為救海爾茂的命犧牲自己的名譽借款,多年來她在海爾茂面前藏著掖著的這份苦衷得不到感恩和認可,換不來體諒與心疼,等到的卻是海爾茂惡劣的咒罵所帶來的無盡的難堪。娜拉這才恍然,在這場夫妻關(guān)系里,一直以來自己的付出沒有換來同等的回報,一切的壓抑和犧牲顯得不值,那份真摯誠懇的感情錯付在了眼前這個卑劣的男人身上,腦海中那個美好的奇跡如今看來更是個荒唐的笑話,這對于娜拉來說無疑是太過于辛辣的嘲諷,多年以來,在海爾茂眼里自己究竟算什么?拿來消遣逗趣的小鳥松鼠?用來滿足虛榮的漂亮太太?就像海爾茂所說,自己就是他的一件財產(chǎn),任其擺布。哀大莫過于心死,娜拉之所以能與海爾茂甜甜蜜蜜生活八年之久是因為娜拉愛這個男人,愛這個家庭,然而現(xiàn)在,清醒過來的娜拉不再愛海爾茂,不再愛這個家庭,她為自己感到委屈不值,憤怒不平,所以這次,她選擇拋棄他,漠然離去。endprint
玩偶之家的門外,是復雜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娜拉出走后就得面臨在社會之中尋找出路,這會更困難,更危險。易卜生沒有告訴我們娜拉出走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也許是因為結(jié)局不會太樂觀。海爾茂曾說娜拉不了解這個社會,娜拉說她要親自看看是社會正確,還是自己正確。娜拉懷疑著這個社會的法律、宗教,她說:“父親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女兒給他煩惱,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這種不講理的法律……除了行堅信禮的時候牧師對我說的那套話,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控訴著冰冷無情的法律背離人性,道貌岸然的宗教對人的精神奴役,她先覺性地察覺這些矛盾,可當時歷史條件之下,一個女子想要挑戰(zhàn)這些太難!娜拉固然有過慧機敏的地方,從她為了還債,能夠長期與放債的豺狼虎豹之輩百般周旋,同時在海爾茂面前將事情做的滴水不漏,這說明娜拉并非頭腦簡單不諳世故之人,她明白一些與社會打交道的規(guī)則,也有一定圓滑處事的能力。可另一方面,娜拉的確不夠成熟,在某些方面她天真幼稚,比如她對法律的嚴肅性和懲戒的嚴苛性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面對法律的強硬她只會說法律是笨法律,當初她偽造簽名也從未想過自己這是違法行為,更沒想過需要承擔的法律后果,她質(zhì)疑法律卻又不太了解法律。當林丹太太詢問她債務還了多少了,娜拉說自己不清楚,只顧眼前能還上一些是一些。這都足以看出娜拉的社會經(jīng)驗的確還不足以讓她獨當一面。外面的世界是生吞活剝了戰(zhàn)后一度風行的理想主義而對更為發(fā)達、更為復雜、更為練達的資本主義邏輯唱反調(diào)的一代人……現(xiàn)在置身的世界已經(jīng)成了由更為發(fā)達的資本主義邏輯所統(tǒng)領(lǐng)的世界。這樣的娜拉若是橫沖直撞在資本社會里,難免不吃虧碰壁,也許在不知不覺中就會被這樣的世界吞噬。
娜拉在玩偶之家的遭遇讓我們看到資產(chǎn)階級下病態(tài)的婚姻關(guān)系,虛偽的家庭生活,以及社會法律、宗教、道德的扭曲。但同時,易卜生也讓我看到在玩偶之家里,人與人之間溝通無力,互不了解的無奈與可悲。娜拉在海爾茂暴露出自己自私虛偽的本性后頭一次要求和丈夫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談話,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海爾茂和自己理想中的愛人相差太遠,她不了解這個人,不認識這個人;而八年來海爾茂也從不知道整天看似無憂無慮的娜拉曾私自借下巨款并且一直偷偷還債,平日里這個在他面前撒嬌嬉鬧的女人如今也會如此嚴肅冷靜地與之談話,海爾茂對娜拉說他不了解她,的確,這對夫妻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8年竟不曾真正了解對方。娜拉心灰意冷時,海爾茂反復向娜拉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寬恕她,海爾茂認為受驚的娜拉只是需要他的饒?。荒壤c海爾茂談正經(jīng)事,海爾茂卻說正經(jīng)事與你無關(guān)……易卜生曾經(jīng)提及:有兩種精神法律,兩種良心,一種是男人用的,另一種是女人用的,他們互不了解。對話間二人的立場,價值觀完全不同,一場互不理解的對話只會帶來更多矛盾與分歧,這些裂痕被越扯越大,成為二人之間不可逾越的隔閡,因而無論怎樣溝通,結(jié)果都是蒼白無力的。林丹太太與柯洛克斯泰也一樣,自始至終不能相互了解,柯洛克斯泰不明白當初林丹太太離開他的身不由己,而當林丹太太最后提出與柯洛克斯泰重修舊好時,柯洛克斯泰最終相信林丹太太卻不知其中林丹太太為幫娜拉的隱情。二人從當初到如今,對彼此也沒辦法完全了解。阮克醫(yī)生和娜拉夫婦相交多年,彼此以老朋友相稱,他將海爾茂當成朋友卻不知海爾茂在其將死之際還因以后無人打擾自己與娜拉的二人世界而感到慶幸。阮克一直深愛娜拉,可到頭來娜拉是否明白那份愛他也沒能知曉。人與人之間總有隱瞞,有揣度,有猜忌,有誤會,因而再親密的人之間也總有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在這種陌生與疏遠之下,溝通是沒有意義的,人是孤獨的。
一夜之間成長的娜拉說:這些話我現(xiàn)在都不信了?,F(xiàn)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娜拉不再信任那些偽善的宗教道德,法規(guī)戒律,她拋下這個家庭利用這些道貌岸然的東西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桎梏,她不再讓海爾茂得心應手的控制自己的生活,不再做那個聽話乖順卻身不由己的漂亮泥娃娃,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人,她試圖學會做人,可在這個玩偶之家里,她不可能學會。娜拉只身出逃,等待著她的是遠比家里復雜得多的現(xiàn)實社會。易卜生說過,女人在實際生活中被按照男人的法則來評判,這個社會是男人的社會,法律是男人寫的,起訴人和法官都是男人,他們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判斷女人的行為方式,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女人不可能忠于自己。娜拉擺脫了玩偶身份,擺脫了束縛,在外頭,她或許得到了自由,卻再無庇護,她想在社會里尋找答案,可海爾茂就是這個社會培養(yǎng)出來的人物,社會究竟會告訴娜拉什么,教給娜拉什么?娜拉能否學會?這些問題在戲劇里沒有定論。我只愿祝福這個善良果敢的女子能有善終,不要再淪為社會游戲規(guī)則下的玩偶。
參考文獻
[1]易卜生.玩偶之家[Z].
[2]村上春樹.國境以南,太陽以西[Z].
[3]挪威易卜生.關(guān)于一出現(xiàn)代悲劇的札記[Z].1878.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