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嘉樂公主徽姒被賜婚時已經(jīng)十七歲了,相比于王朝中那些五歲十歲即出閣的公主們來說,這實(shí)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據(jù)說這事情的原因里,混雜著一個帝王對肖似其母的女兒復(fù)雜的愛意。傳聞紛紛擾擾,但帝王一度拒絕將這個女兒嫁出卻是無法反駁的事實(shí)。如今帝王終于幡然醒悟,然而所選擇的對象卻是陳丞相“惡名昭彰”的小兒子陳與容。
十幾年來,嘉樂公主被帝王教得為人寬容謹(jǐn)慎,從不反駁任何人事,但這一次公主卻與帝王對峙于御書房,以前所未有的叛逆行徑抗拒著這門婚事。
就算如此,帝王也不松口,他只是以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著徽姒,然后長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阿姒,不要從別人的嘴里去了解一個人?!?/p>
她不是很明白這句話,但是父皇不會撤回旨意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確,已經(jīng)沒有斡旋的余地。如此,她便安安靜靜地等到了永安十四年的八月十二。
這一天,徽姒隆重出嫁。
那一天的天空是瓦藍(lán)的,連一絲游云都沒有,她頂著厚重的妝容,帶著傾國之力的嫁妝嫁給一個她極討厭的浪子。
起初,她除了忐忑與害怕,實(shí)在是沒有半分欣喜,但搖搖晃晃的花轎抵達(dá)相府時,她在紅艷艷的蓋頭下看見了那只伸過來欲牽她的手。手指修長,皮膚細(xì)膩白皙閃現(xiàn)著白玉的光澤,竟像是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似的。
她猶豫著,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外間推杯換盞與絲弦笙歌聲未有一刻的中斷,徽姒她端坐在房內(nèi),守著一室紅燭等到深夜,這喜事的另一主人公方踩著醉醺醺的步伐推門而入。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又抿緊了嘴唇。然后,她似乎聽到他的輕笑聲,如鈴鐺微動的聲音,須臾即逝,讓她不由得質(zhì)疑自己的聽覺,。
但她并沒有時間想太多,因?yàn)殛惻c容挑開了她的蓋頭。她順勢抬頭,入目的是一張眉眼極濃秾艷的臉,配上一身火紅的衣袍竟然有些傾城之色。
她看著他有些出神,因?yàn)樗鋈幌肫饋?,這位有著出色外表的夫婿,她其實(shí)曾經(jīng)見過。
那是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要去她一位皇叔府上做客。
朱雀街人來人往,有女眷在看布匹,看脂粉,有男客在酒樓吃飯劃拳,熱鬧非凡。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轎子里,外面的歡聲笑語遙遠(yuǎn)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她想掀簾望一眼,卻又怕人會議論她。正在心癢之時,卻突然有什么東西從外面飛進(jìn)來,硬硬的,正巧砸在她的頭上,讓她輕呼出聲,又折了一根玉簪子。轎子驟然停下。
她拾起那闖禍的東西,卻是一只銀酒杯,小巧的,上面刻著纏枝的花。她還未來得及瞧一眼罪魁禍?zhǔn)?,便聽見自己的侍衛(wèi)長刀出鞘的聲音,又聽見有個清亮的男聲在上面高喊::“啊,手滑手滑,抱歉抱歉,請教轎內(nèi)貴人的名姓家門,在下改日登門謝罪。”
她的侍衛(wèi)不管他說什么,只一聲冷喝,命人將那公子拿下。那公子急忙又說什么“你這樣不講道理”之類的話,聽周圍的聲音,似乎還有許多圍觀群眾。眼看事情越鬧越大,徽姒掀開轎簾喝住侍衛(wèi),又抬眼瞧了一眼那位站在酒樓二樓,倚欄而立的青衣公子,只低聲吩咐不用理會,繼續(xù)前行。
一片嘈雜中,她隱隱聽見那公子低聲說著::“唔……你看,果真是位姑娘,你輸了,快拿錢來!”
徽姒恍惚著從回憶中出來回神時,看到陳與容從桌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因醉酒,所以他站也站不穩(wěn),只是用手撐住桌子,看著她吟吟笑著。他說:“諾喏,果然是你……”
她靜靜地看著他,那醉醺醺的公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坐到她邊上,讓喜娘為他們施行撒帳,、結(jié)發(fā)等一系列的禮儀,。
飲合巹酒時,他沒有立刻喝,只是咬著杯子看著她,然后說:“嘉樂公主,我知道,最后娶你的,會是我。”
那一晚,他們并沒有同房。
陳與容才剛脫去她的外衣,她便不自覺地往后移,他動作一滯,須臾,伸手又為她穿好了衣裳。他站起來時差一點(diǎn)摔在地上,幸而扶住了床畔。
他慢慢抬起頭來,徽姒看見他整個人籠在燭光里,那秾艷得如桃如李的容顏也被磨去了些鋒芒,顯得有些溫柔,又有些令人心悸的落寞。
徽姒想起那些嬤嬤的教導(dǎo),剛鼓足了勇氣想說什么,卻見他不耐煩地?fù)]揮手,一頭倒在了床上,不一會兒便睡成了一攤爛泥。
她看著他的睡顏,心里五味雜陳。她自己一個人起身去妝臺前摘去頭上珠玉,半晌卻看著鏡子出了神。微微泛黃的銅鏡里,紅燭搖曳,而她的身后便是沉睡的他。這紅艷艷的一夜是如此的寂靜,紅燭靜燃,徒留周遭一片歡聲。
徽姒與陳與容的日子便這樣不疾不徐地開始。陳與容確屬紈绔子弟一枚無誤,雖然皇上愛屋及烏給了他不大不小一個官職,但陳小少爺每日的正經(jīng)工作還是跟著一幫狐朋狗友鬼混。今日去騙酒坊老板兩壇陳年老酒,明日里去酒樓花言巧語白吃一頓,他好歹也是個高官之子,卻喜歡過街頭混混一般的生活。
最初徽姒亦有不滿,她自小聆聽教誨,說女子出嫁后要相夫教子,她怕陳與容這般模樣會順帶著讓人指責(zé)她無能,。但日子久了,她竟也覺得沒什么。她每日里像個普通媳婦般伺候公婆,然后在晚上打發(fā)人去街上詢問陳與容去過的地方,把那些陳與容賴掉的帳賬一一還清。
有時候她的貼身丫鬟會為她打抱不平,但徽姒只不過淡淡一笑。她雖是朝中皇上最重視的一位公主,可是皇上在她身上寄托的東西卻也是她幾乎不能背負(fù)的。幼時,她與長姊爭執(zhí)時長姊命人剪壞了她的一條新裙子。她哭哭啼啼跑到御前告狀,但父皇也不過是笑笑,命人給她做了更多的新裙之余還告訴她,她應(yīng)該有度量,能容人。兩鬢已見秋霜的帝王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是她母親的話,她絕不會與人起這樣幼稚的爭執(zhí)。
她的母親永遠(yuǎn)是她逾越不了的高峰。
時間很快進(jìn)入秋季,樹葉新黃,天氣初涼。那一天淅淅瀝瀝下著雨,她受一位出嫁的姊姊相邀,去她府上赴宴。
因下著雨,她憐惜抬轎的小廝便只與幾名丫鬟撐傘慢行。
雨水已將青石鋪就的街道洗刷干凈,路邊有寥寥幾名行人踏雨疾行。雨水將她的裙角浸得半濕,她猶豫著要不要到邊上躲一躲,等雨歇后再走。正在這時,卻突然有人撞在了她身上,讓她腳下不穩(wěn),猛然摔倒在地。endprint
那人正在被人追趕,也不道歉,爬起來便跑,。她的丫鬟氣惱地要抓住他評理,卻抓了個空。
旁邊便是一座有名的酒樓,王孫公子無數(shù),此刻見街上有一貴族女子跌在泥濘里,便紛紛側(cè)目,甚至還有人輕佻地沖她吹口哨,問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買身衣裳。
她從未遭遇過這般情境地,竟然漲紅著臉,辯駁不得,手足無措。
突然,酒樓中一陣喧嘩,剛剛那沖她吹口哨的男子急切地嚷嚷著:“你是不是要死!你要干嘛嗎!”
然后,她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嘻嘻笑著問道:“你剛剛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是誰要死?”
她抬頭一看,那一身白衣勝雪的公子胸上一片褐色的污漬,連頭發(fā)上也有那深褐色的液體往下滴??瓷先ハ袷恰u油。
那被潑了一身的公子在看到肇事者真容后臉色大變,再說不出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著說了幾句便落荒而逃。肇事者則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目光終于落在她身上,那雙眼眸竟然讓人意外地很澄靜。他大搖大擺地走向她,然后將自己身上的外袍幾下扯下隨意地蓋到了她身上,隨后蹲下身來不容分說地背起了她。
“下著雨呢,地上滑。”他輕聲說道,“我們?nèi)ベI衣裙?!?/p>
當(dāng)她與陳與容一道出現(xiàn)在姊姊的宴會上時,竟讓人驚奇地有些說不出話來。畢竟這是陳小少爺頭一次正經(jīng)出現(xiàn)在官家宴會上。他自己隨意慣了,加上名聲實(shí)在是有些辱沒門楣,人們只奉承吹捧他博學(xué)機(jī)敏的哥哥陳與晦,他出不出現(xiàn)倒也不重要。
面對眾人的詫異,陳與容倒不在意。人們看到的只是一位舉止優(yōu)雅,談吐得體的貴公子?;真εc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他微笑著將別人隱約露出的不屑不動聲色地堵回去。她慢慢悟出一個道理,其實(shí)這位小公子也不是完全不學(xué)無術(shù),只不過是他哥哥的鋒芒太勝盛罷了。
宴席上大都是皇家年輕的小輩,他們都知道徽姒從小教養(yǎng)嚴(yán)格,養(yǎng)成處處容人,不愛爭搶的性子。有些人就是這樣,別人越是有度量,他們越是不在意,想惹人發(fā)怒。他們趁陳與容被別人拉去喝酒的空檔當(dāng),將徽姒拉去玩擊鼓傳花的游戲,又給那擊鼓的人給遞了眼色,于是那一枝海棠屢屢停留在徽姒的手上。作詩倒難不倒徽姒,只是他們擺上來的酒杯較一般的杯子大很多。就算徽姒是女中豪杰,幾杯下肚也抵不住了。
徽姒喝醉了膽子便大了起來,抓著那些灌她酒的人不放,大聲說些什么“有酒一起醉,有肉一起吃”的渾話,硬要他們都喝一杯。
場上人見這邊喧嘩不止,轉(zhuǎn)過頭來便見嘉樂公主在耍酒瘋,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連“成何體統(tǒng)”都說不出來。那正與陳與容喝酒的也是位駙馬,比陳與容大上幾歲,見此情景便讓陳與容去勸勸。陳與容呵呵笑著,并沒有動作,說:“有何不可?我看這樣才比較促進(jìn)友誼?!?/p>
于是,那些人便都被徽姒按著喝酒,一直喝到把徽姒喊“祖宗”,陳與容方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真灂灪鹾醯靥痤^,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臉,過了片刻卻笑了。陳與容見到她燦爛若盛滿陽光的笑容竟有些失神,便聽到她醉醺醺地說:“我曾見過你,你拿我打賭,那天我其實(shí)很生氣的?!?/p>
陳與容低聲哄她:“你氣我,便回家罰我好不好?”
他早命跟著徽姒的丫鬟回府,一是吩咐廚房煮醒酒湯,二是讓府里安排馬車來接。他一邊低聲回答著徽姒的胡言亂語,一邊彎腰將她一把抱起,也不與堂中人打招呼,就這樣徑直走了出去。門外丞相府的馬車剛剛停穩(wěn),他將她抱上車后,自己也跳了上去,車夫揚(yáng)鞭一聲輕喝,馬車便揚(yáng)長而去。
那一夜徽姒酒醒后已是第二天下午,天氣陰沉沉的,不露半點(diǎn)陽光。徽姒醒來意外地在房內(nèi)看見一張竹榻,榻上放著一件厚披風(fēng)。她怔怔地看著那張榻,宿醉帶來的頭疼讓她沒有及時反應(yīng)過來。正在這時,有丫鬟從外走進(jìn)來,似乎是要來將竹榻收起來,見她醒了倒嚇了一跳,又是責(zé)怪自己心粗,又是埋怨徽姒不叫人?;真λ辉谝獾匦π?,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指了指那張竹榻,問道:“這是怎么?”
丫鬟半低著頭偷偷望她,神情略顯古怪:“公主不記得了?昨晚您和駙馬爺回來,馬車到了府門前,您卻怎么都不下車,還要駙馬爺陪著您唱歌,最后是駙馬爺抱您回房的,。您卻又睡不安穩(wěn),一晚上吐了好幾次,駙馬爺干脆就讓人搬了張榻過來,在您旁邊將就了一晚。”
徽姒看著小丫鬟又是打趣,又是好奇的眼神,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只記得昨晚被一縷清冷的梅香籠罩,心神恍惚加上醉酒,輕易卸下了心防,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她記起這些,臉上便有些發(fā)燙,忙轉(zhuǎn)了話題問道:“那駙馬人呢?”
“駙馬爺吩咐廚房熬點(diǎn)小米粥,讓您醒來后用,之后就上朝去了?!?/p>
她心里莫名一陣悵然,暗惱自己一夜醉糊涂了,忘了他還有個公職在身,也是有正經(jīng)事要干的。她任由小丫鬟服侍她穿衣洗漱,坐到妝鏡前時,她突然想起了她與他新婚那一晚,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記起了些關(guān)于他的片段。想起他倚在酒樓二樓欄桿上問她家門何處,想起在下著雨的大街上他一襲外袍遮住她的全部尷尬,想起昨夜的幽幽梅香。
徽姒突然笑了,那笑容溫婉如冬陽春水,還帶著些桃花初放的驚艷,不僅小丫鬟不知所以,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記起來,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笑。,居然是因?yàn)橄肫鹆岁惻c容。她內(nèi)心一驚,如銅鐘撞擊后的余音長久地在心中回蕩,好像空曠的山谷終于等來了生機(jī)。
那是她的第一次等待。她與丫鬟一起做著些女紅,眼睛卻時不時地往外面瞧。
時間慢慢流逝,天色一寸寸暗下去,下人照常勸她去睡,她卻說想看會兒古書。
蠟燭一直燃到深夜,有丫鬟忍不住想勸她睡而進(jìn)去時,徽姒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書卷落在桌上,才翻開寥寥數(shù)頁。
女兒家的心思,一看便知。
陳與容的不歸家也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情,起初,她將之歸為不為難她并為之感激,但現(xiàn)在她終于嘗到了絲絲苦澀。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在新婚之夜她沒有這樣明顯地抗拒他,情形會不會就會和現(xiàn)在不一樣?
她開始常往宮里跑,借著各種各樣的理由,或是找父皇說說話,或是想看看宮里的姊妹?;噬现浪c陳與容關(guān)系冷淡,以為她為婚姻所苦,還試探性地問她是不是陳與容做了什么過分的事情。endprint
徽姒心不在焉地回答著父皇的話,轉(zhuǎn)頭就忘了個干凈。那些天里,真正讓她覺得有意義的是,她終于見到了陳與容。
那是一個午后,是個難得的晴天,她剛剛進(jìn)宮,正走在甬道上,兩邊紅墻深深,風(fēng)聲如浪。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前邊走過來一群人,個個身著官服,看上去似乎是要出宮去的。他們邊走邊聊,偶爾有些笑聲飄過來。她看見有位年輕的官員走在眾人中間,微微笑著應(yīng)和旁邊人的話。那人容顏如畫,舉手投足還透著些肆意妄為,盡管如此,周圍人卻都有些唯唯諾諾。
她站在原地等他們走近,“與容”“相公”“阿容”,好幾個稱呼在心中繞過,最終她微笑著喚了聲:“駙馬?!?/p>
一行官員紛紛與她見禮,只有陳與容站著不動,。等所有人都安靜后,他才笑著說了句:“好巧,公主進(jìn)宮有事?”
她也笑,問:“駙馬要出宮?”
“嗯”。
客氣得像是陌生人。
她在那兒站了好久,站到那群人漸行漸遠(yuǎn),再也沒了聲音。她抬頭看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剛一低頭一股酸澀就侵上鼻頭,。
徽姒感到自己眼眶一濕了,慌忙裝作捋頭發(fā)的模樣抬袖拭去。再垂下手時,徽姒她已面容平靜,連一絲裂隙都沒有。
徽姒很難見到陳與容的人,更難抓住他的心。那些日日陪著徽姒的丫鬟小廝個個都能看出來,徽姒她對陳與容的態(tài)度跟之前不一樣了。
有一個深夜,有個不太懂事的小丫鬟在府里看見一身酒氣,剛剛回府的陳與容,在扶他回房時提了一提,說:“現(xiàn)在公主在等您回來,。”
陳與容初時一愣,然后就笑了。
:“等我?不會的,她討厭我。她鮮少與人爭執(zhí),當(dāng)初卻為了能不嫁給我跟皇上吵鬧,可見,她有多厭惡我了?!?/p>
話傳到徽姒耳朵里時,她不小心灑了一杯熱茶,將手燙得通紅。
她也有想要解釋的時候。那一天是陳夫人的生辰,雖不大操大辦,但已經(jīng)說好一家人要聚一聚,她也幫著在一旁安排各種事宜。陳與容回府時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了,她先聽了丫鬟的匯報(bào)便去大門口迎他。
她是鼓足了勇氣要講清楚的,說她以前是不了解他,如今她對他已經(jīng)有了跟以前不一樣的認(rèn)識。她想說,陳與容,我們好好開始吧。
西邊晚霞似火,他一身石青色的衣袍,手里還提著一壇未開封的酒,。見到她,他一怔,竟有些無措。
她心里想著自己的事,只按著一顆緊張得亂跳的心,以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走到他跟前。她如個小女孩一般絞著衣角,醞釀了老半天才如蚊蚋般先喚了一聲“與容”。
只低低一聲便如雷聲炸響,陳與容的手竟有些顫抖。她漲紅了臉想繼續(xù)說下去,只是低著頭想接下來的措辭。
陳與容似懼又似激動,緩緩抬起手欲觸及她的肩頭。他抬袖的剎那,徽姒便嗅見一縷極輕淡的梅香,心里先是小小地的一震,心想那天晚上守在她身邊的果然是他,繼而便有暖意鋪天蓋地地裹住了她的心,。她眼眶一熱,抬起頭來便說:“我們……”
她沒能繼續(xù)說下去,因?yàn)樗匆娝掷锍司?,還有一封先前隱于長袖下的信。那信隨著他手的動作離她愈來愈近,順理成章地,她就看見信封上一行簪花小楷,極漂亮的字,還隱隱有些脂粉香。
她心一沉,僵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她耳里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到,。等反應(yīng)過來時,便是陳與容輕柔地拉住她蹙著眉低聲問她怎么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秾艷而精致的眉目,一開口聲音竟有些嘶啞。
:“我們……走吧?!?/p>
天色向晚,漸漸暗沉,他們并肩走在路上,中間始終隔著一小段距離。凄迷的霞光在他們身后投下陰影,那陰影糾纏在一起,寂靜,沉默,就像他們不為人知的愛情。
所謂“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這場醞釀已久的暴風(fēng)雨終于降臨時,已經(jīng)是深冬的一天了。
外間正下著大雪,徽姒在房內(nèi)拿著剪刀向府內(nèi)老人學(xué)剪窗花,一幅“紅梅初開”剛剛剪下第一刀,房門便被人匆匆推開。她抬眼看去,是陳與容的貼身小廝李山。他急昏了頭,竟一邊說著,一邊伸手來牽她的衣袖,被旁邊的老嬤嬤一把打掉了手,厲聲呵斥了一番。
她等嬤嬤教訓(xùn)完方慢慢開口,問道:“何事?”
李山低著頭,囁嚅著回道:“咱爺被安平小王爺打了……”
她瞬間瞪大了眼睛,又問了一遍,。李山似乎是從慌張中醒了過來,只說陳與容與安平小王爺在青陽山上的道觀中相遇,陳與容被對方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揍了一頓,帶回了王府。
安平小王爺名亦安,在這京城內(nèi)囂張跋扈是出了名的,連她父皇也無可奈何。
這里頭有些陳年的故事,。她父皇當(dāng)初不是儲君,這個王位是他與如今的太后,昔年的如貴妃娘娘合謀掙來的。而太后與皇上也并非親母子,只不過她親生的兒子早年被過繼給別人才不得不扶持當(dāng)今皇上。太后生性多疑,與皇上的母子情份分也薄,到了晚年便越發(fā)掛念自己的親生兒子,想找回自己的兒子,但皇上怎會答應(yīng),?兩人對峙幾年的結(jié)果,便是太后親生子莫名病逝,而太后也堅(jiān)持接回了自己的孫子。最后兩人各退一步,太后沒有抓著兒子的死作文章,皇上也將那孩子封了王爵,放任自流,。這個孩子,就是安平小王爺。
徽姒一邊吩咐人去稟告丞相與夫人,一邊讓人安排車馬,匆匆就趕往安平王府。
因?yàn)榇笱┑木壒?,天黑得很早,她抵達(dá)王府時,已經(jīng)是薄暮冥冥的時刻,她等不及別人來扶,馬車剛停穩(wěn)便提著裙子跳了下去。往常那般能容事的公主頭一次沉了臉,吩咐人砸門,不砸開不罷休。
暗沉的天色里,朱門被砸得震天響,自小跟著她的丫鬟縮著脖子勸她,太后已經(jīng)年老,越發(fā)昏憒聵,將這唯一的孫子視若珍寶。若惹了安平小王爺,太后娘娘怕不會輕易罷休。她回頭冷冷地道:“她不會罷休?安平王爺罔顧法紀(jì),綁走我夫君,莫非我會罷休?”
她的臉被漸暗的天色模糊了輪廓,只有那冷冽的眉目在大雪中清晰如畫。跟來的一行人皆不敢再作聲。
門是被王府里的管家打開的,那管家是個彪形大漢,冷著一張臉攔在門外,無論怎么說就是不讓路?;真υ诤竺媛犚娔枪芗艺f什么“王爺拒不見客”的話,施施然地抬了抬手,讓自己的人不要再說,她則輕笑著,說道:“這大冷天的,王爺不肯見客怕是怕寒吧,沒關(guān)系,李山,給我在這王府周圍倒上油,我們讓小王爺烤烤火?!眅ndprint
她話音剛落,連那穩(wěn)如泰山的管家也不禁動了神色。
火燒王府!這怎是那個素來恭謹(jǐn)?shù)募螛饭髂苷f出的話。!眾人震驚地望過去,卻見徽姒面容平靜,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她突然冷喝一聲,唬得李山腦袋一嗡,想也沒想便去找油。
管家不敢拿王府開玩笑,最終還是給徽姒讓了路。
徽姒帶了十幾個家丁,便進(jìn)去找安平王爺,。她剛踏進(jìn)大堂便看到陳與容一身是傷,被丟在地上,而安平小王爺則坐在椅子上,一副看戲的模樣,?;真Σ桓嘣?,只說要帶陳與容走。安平小王爺笑得陰陽怪氣,他問道:“你就是嘉樂公主,是他正妻?”
徽姒不明就里,也不接話,就聽他接著問道:“陳與容將女人送進(jìn)道觀中養(yǎng)著,你還來救他?”
他嘲諷地哼了一聲:“這小子看上了本王的女人,不知什么花言巧語哄得那女人跟了他,礙于公主你的身份,他便想了個花招,將那女人送進(jìn)了道觀養(yǎng)著?!?/p>
徽姒看見他可憐地看著她,笑起來時那眼睛里分明藏著一把剜心的刀子。:“本王倒不怕什么,一個女人嘛,也不過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你既然來要人,那就讓你領(lǐng)回去吧,也省的你還要費(fèi)心燒了我的王府。”
馬車緩緩行駛在大雪中,她坐在馬車內(nèi),安靜地看著躺在一旁的陳與容。雪色映進(jìn)車內(nèi),襯得陳與容的面容越發(fā)出色。她忍不住伸手去觸他的眉,但是那濃密纖長的睫毛卻突然一顫,那幽深的一雙眼睛就這樣緩緩露出來。她渾身一僵,慢慢放下了手。
兩人雙目相對,皆覺得面前之人如此陌生。
在這樣的時刻,徽姒充分體現(xiàn)出了她從小良好的教養(yǎng)。她按住微微顫抖的右手,顯得格外冷靜:“明日我會備車親自去青陽山道觀接她回來,你放心?!?/p>
馬車?yán)锇察o如死境,在模糊的光線里,仿佛有傷口裂開,有鮮血一滴一滴淌出,讓兩人皆感覺到錐心般的痛楚。
陳與容猛地欺上去,欲抓住她的前襟,卻在最后一刻壓住了情緒,慢慢坐回了原位。
然后,他漠然開口:“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一文不值?!?/p>
這不是個問句,而是一句肯定?;真ρ劾锏臏I水“刷”唰的一下就掉了下來,卻死死咬住了唇不讓自己不哽咽出聲。過了好長時間,她深吸一口氣,還能感覺到心口的鈍痛。
她微微抬起頭,冷冷地開口:“你陳與容不過一介浪子,若不是你爹有一頂這樣高的烏紗帽,你以為你能有資格跟我這樣講話??”
黑暗中,陳與容的身形凝成一座冰冷的神像。她期望他能重重打一下她的頭,像尋常一樣嬉皮笑臉地讓她清醒點(diǎn),但陳與容只是整了整儀容,叫停了馬車。
“我早該知道如此,從你拒婚時我就該放手,”他如此說道,“剛剛那句話在那天你醉酒后亦對我說過,如今看來,公主真是厭惡臣到了極點(diǎn)?!?/p>
他從容地站起身,掀開轎簾的一剎那,月光將徽姒打回了原形。若他回頭,便可以看見她滿臉的淚水,神色凄惶如一位個迷路的小孩子。
但陳與容沒有回頭,他慢慢下了馬車,站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側(cè)頭輕聲說了一句:“抱歉”。”
“是在下辜負(fù)了公主,”他溫和地說道,“希望公主能原諒在下?!?/p>
話音剛落,他突然重重打上馬的腹部,馬匹吃痛不已,高仰起前蹄長鳴了一聲,便如一支離弦的箭那般朝前奔去。
徽姒心中一下尖銳的地痛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她一邊試圖著往外跳,一邊尖聲命令車夫停下失去控制的馬車,。但受到刺激的馬匹豈是輕易能控制住的,車夫勉力將她攔在車內(nèi),用慌亂的聲音高聲請罪。
徽姒被攔得往后一摔,忙爬起來掀開帷裳,后面卻早已不見陳與容的身影,只有荒涼的街道,與一片薄涼的月色。
她撐著窗口的手突然就沒了力氣,讓她整個人一點(diǎn)點(diǎn)滑了下去。她呆呆地坐在車內(nèi),出神許久,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哀凄的聲音化入夜色,留下一路難收的淚水。
當(dāng)天晚上徽姒就發(fā)起了高燒,她一直昏睡著,在夢中一時哭,一時笑,反復(fù)念著陳與容的名字。府里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斷派人去尋找陳與容,但回來的人卻一無一有收所獲。
一夜之間,陳與容仿佛人間蒸發(fā),遍尋不著。
各路神醫(yī)如流水般進(jìn)入相府,徽姒的病卻沒有一點(diǎn)起色。等她徹底清醒時,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了,已然瘦成了一把枯骨。
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推窗望去,地上還有殘雪未融。她抱著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過了很久才想起問一聲現(xiàn)景。
丫鬟細(xì)心地為她倒一杯熱茶,低聲講訴這半個月的事情。
她病倒的次日,皇上就與上門質(zhì)問的太后攤了牌,雖然兩人已經(jīng)將話都說死,但皇上坐在椅子上,一聲聲喚的還是皇額娘。最終,太后答應(yīng)將安平小王爺調(diào)離京都,卻讓皇上立下誓言,永遠(yuǎn)不得對王爺動手。兩人立定了協(xié)議,那點(diǎn)本就少得可憐的母子情份分終于耗了個干凈,太后命令關(guān)上慈福宮大門,安心吃齋念佛,不再理俗事。
而陳與容依然沒有下落,。前幾天有人在城郊的一片湖中撈出一具腐爛得變了形的尸首,衣著富貴,京中人人都猜那是陳與容喝醉了酒,迷迷糊糊跌了下去。皇上聽到這個消息,沉默了很久,下了一道旨意,讓人興建公主府。公主府建成之日,就是她離開陳府之時。
徽姒臉上有淡淡的兩道淚痕,過了好半天才終于抬起眼來看了旁邊丫鬟一眼,問道:“那個道觀里的姑娘呢?怎么不見提?”
丫鬟看著她的臉色,搖搖頭:“這個好像沒有聽說?!?/p>
她想了想,猶豫了很久又說道:“那天少爺出門前,就是少爺與小王爺打起來的那一天,曾讓奴婢將一個盒子交給您,后來奴婢給忙忘了。那盒子細(xì)長的,上面刻著大片的桃花,您等一會兒,我去找找??”
她不置可否。在丫鬟去找盒子時,丞相夫人聽到她身體好了些的消息便過來看她。夫人容顏憔悴,十幾天時間好像老了許多歲。兩人簡單地客套過后,夫人忽然拭了拭眼角,嘆了一口氣,說道:“想當(dāng)初宮里的消息出來時,容兒還挺高興的,那屋子里的東西都是他自己想著布置的,。阿姒……他……”endprint
夫人哽咽不成語,再說不下去。
徽姒只是靜靜聽著,連眼皮都不曾眨一下,仿佛已成一具毫無思想的木偶,亦想像是對這些事毫不在意。
送走夫人后,丫鬟瞅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奉上木盒,。上面確如丫鬟所說,刻著大片的桃花,密密匝匝的一片,灼艷動人。她摩挲著木盒,心“砰砰”怦怦直跳,慌得像那時她剛聽說陳與容被安平小王爺綁回王府時候的樣子。她努力平復(fù)著心情,打開木盒,入目的是根玉簪子。簪頭被巧匠刻成祥云的圖案,簪子通體透亮,是上好的玉料制成的。
正是那一年,他們初見時,她被他一只酒杯砸壞的簪子。
她突然顫抖起來,眼淚一滴滴砸落在床上,整個人蜷縮在一起,痛苦不堪,。而外面卻有暖陽照地,有嫩苗從雪底探出頭來,一派春意融融。
冬天,已然是過去了。
后來徽姒一個人上過青陽山,深山密林里一座道觀聳立,她進(jìn)去走過一遍,里面的人年齡參差不齊,臉色大都蠟黃,只有一個女子姑娘,容顏妍麗,舉止得體,顯得格外出眾。她遠(yuǎn)遠(yuǎn)看了她一眼,走近問了她一句:“你認(rèn)識陳與容嗎?”
女子看著她的臉,想了好半天才試探著開口:“施主是說陳公子?”
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施主是陳公子的夫人吧,貧尼承蒙陳公子搭救才能在此安穩(wěn)度日,若不是陳公子,貧尼早落入安平王爺手中了?!?/p>
徽姒她靜靜地聽完,想起那封沾著脂粉香的信,卻沒有再問。她從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塞到女子手中,女子倉皇地推辭,她只是微微一笑,臉色異常蒼白。
,道:“無礙,就當(dāng)是我捐的香火錢吧?!?/p>
陳與容再沒半點(diǎn)消息,仿佛那一晚他走下馬車后真掉到了黃泉冥府,讓她在世上百尋不見。一年一年過去,不少人議論她的再嫁,但她卻一直獨(dú)居公主府,不提陳與容,也不曾提過其他任何男人。
時光漫漫,等偶然回首時,物不是,人皆非。
這時期間,她父皇病逝。在臨死前,他單獨(dú)召見過徽姒。他一輩子懷念她的母親,一心想讓她成為一位像她母親一樣的女子,對她向來苛刻,從未表露出他的疼惜,如今在這最后的時刻卻也再也顧不了那么許多?;真蛟诖才砸谎圆话l(fā),他長嘆一聲,吃力地?fù)嵘纤念^。
“阿姒,都放下吧。”他重重咳了兩聲,用嘶啞的嗓音接著說道,“朕真后悔,若是那時不曾那時答應(yīng)陳與容……”
父皇長嘆一聲,低低地說道:“阿姒,他求了朕兩年,朕才答應(yīng)的?!?/p>
兩年……,她十五歲,她與他初初相見。她猛然抬起頭,心中隱隱作痛,臉上色卻十分平淡。
她想指責(zé)她一生偏執(zhí)的父皇,為何當(dāng)初一句話都不說,跟她什么都不說,但話在心頭轉(zhuǎn)了兩圈又忽然沉下去了。她有什么資格指責(zé)父皇,她喜歡上陳與容的事,她不也是一句都沒有向他透露,反而在醉酒后負(fù)氣說出那樣一篇話來。嗎?
他們本都是同樣的人。
父皇突然十分惋惜地說道:“陳與容看似肆意妄為,實(shí)則嫉惡如仇,其聰慧機(jī)敏亦不知勝他哥哥多少倍。徽姒,他才是我朝的一名人才啊!”
遺憾惋惜又豈止他一人。她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成親當(dāng)晚他對她說的話,:“嘉樂公主,我知道,最后娶你的,會是我?!?/p>
那一年,他看了她一眼便再不曾忘,他喜歡她,等到的卻是她強(qiáng)烈的抗拒,。而等她終于喜歡上他時,卻又因一樁誤會錯過姻緣。
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他們畫地為牢,妄自揣測,自以為是。他不言,她也不說,就這樣,于那已然遙遠(yuǎn)的年少時期生生錯過了春光。
后來,終其一生,她再沒見過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