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芳

1977年，她出生時，哥哥六歲，姐姐十歲，她排行老三。父親在市里上班，母親帶著她們在偏遠的村子里過著土地里刨食，勤耕度日的光景。

“六歲那年，我看著裝殮著母親的棺材被抬到山岡，山坡上正揚花抽穗的玉米扒掉了一大片，接著在玉米地里隆起了高高的黃土堆。那時候還不懂得沒有母親將意味著什么。直到父親拿著剪刀嚓嚓嚓剪掉了我齊腰長的頭發(fā)，理由是沒有人給我梳理頭發(fā)了。那剪刀好像剜在我的心里，我掙扎著痛哭，哭了半個下午也沒能留住那一頭長發(fā)?！?/p>

初中畢業(yè)后，她沒有考上學(xué)校，只能就此失學(xué)。

在她看來這都是順理成章的，她很樂意地去學(xué)了理發(fā)的手藝。初中畢業(yè)后的三年，班上有的同學(xué)在縣城讀高中，看著周末回家的同學(xué)，她只能在一旁羨慕。她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生活——如果與現(xiàn)在的男朋友繼續(xù)下去，母親的生活就是她的將來，那不是她想要的未來。于是，她提出分手，男朋友糾纏不休。

她想遠走異鄉(xiāng)，隔斷這三年的戀愛?！捌鋵?，說是戀愛，太牽強了。那時候，十幾歲，哪懂什么戀愛？只是同一個村子的，往來多一些罷了。”那時，她只想到了上海、北京、廣州。

以她從電視新聞、電視劇里獲取的信息，總感覺北京是首都，天子腳下，應(yīng)該有一些安全感吧——于是，北京成了她第一次出門打工的首選。

到北京火車站時，她口袋里只有106元錢。一打聽，火車站附近，一個地下室的鋪位，住一晚上得60元，而那時候，陽泉一個正經(jīng)房間住一晚上才40元。

100元錢也住不了一晚上的房間——北京給她的第一感覺就是錢不當(dāng)錢花。高樓大廈間，前是車流，后是車流，左是人流，右是人流，她不知去向。但是“我心里不慌，對自己有一點兒信心，我有理發(fā)的手藝，有力氣，大不了我去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也能混到吃住的地方”。

在火車站候車室呆坐到天明，她口袋里揣著106元錢開始找工作。

在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一個餃子館招工。她去報名，老板立即就錄用了她。

“第一天上班，第一次點菜，我就鬧了大笑話。”三個顧客點的餃子——干貝香菇、雞蛋韭菜、牛肉西紅柿、芹菜豬肉等，要五種餡?！澳悴略趺粗?？過去十多年了，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顧客點的是什么餡的餃子?！彼Φ醚劬ο褚粡澰卵纼?。

“那是一家手工餃子館，顧客點了現(xiàn)包的那種餃子。我給人家寫了5斤餃子。主食菜單送到面房一看，立馬被師傅喊住了，問是多少人吃？我說，三個人。

“老板讓我再去問問，一問真嚇了我一跳。”顧客點的五種餡一樣二兩，加起來才一斤?！罢l知道北京餃子是論兩賣的，我們陽泉都是論斤賣的！

“在餃子館當(dāng)服務(wù)員半年，總感覺沒有用上我學(xué)的手藝，就找到一家理發(fā)店?！边M了理發(fā)店工作才知道，北京的理發(fā)店是一條龍服務(wù)，洗發(fā)、剪發(fā)、吹發(fā)、染發(fā)、燙發(fā)等，都是分工合作。像她這樣資歷的，連拿剪子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留在理發(fā)店打工，而是到北京動物園附近的服裝市場批發(fā)衣服。說到激動處，她在茶臺背后，拍著雙手喊：“喂，看一看，瞧一瞧啦！最新款式，棉麻裙子、純棉襯衫啦！喂，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啦！

“賣了兩年多服裝，有一個賣茶的老板，想挖我過去?！蔽覍习逭f：“我不懂茶，做不了?！崩习逭f：“不懂可以學(xué)嘛。”

茶店很大，員工40多人，分樓上樓下。

有一天，送水工沒有來。樓上純凈水用完了，十多個包間等著用水。她雙手一提，膝蓋一頂，一桶純凈水就上了肩。轉(zhuǎn)身，蹬著高跟鞋就從一樓扛上了二樓。

她將水桶放在二樓茶座。扭頭，一位女子正注視著她，面帶微笑。她下樓繼續(xù)做自己的工作，一會兒，同事帶話說老板叫她去一下茶店門口。

“感謝你！”茶店門口站著的正是剛才她在二樓見到的那位女子，捧著一束玫瑰花遞給她，然后伸開雙臂，熱情地擁抱了她。

她不知所措，那位女子說：“真不知道我們店里還有這樣的員工，穿著長長的旗袍，送著水，扭動著小屁股，真美！”原來，她才是這家茶店的幕后老板。

從此，她被調(diào)到了前臺工作。先后被派出去學(xué)習(xí)古箏、茶藝等才藝。此后，她便留在茶店，前后加起來，在北京也十余年了。

那段時間，她戀愛了。男友是店里的收銀員。

“偌大的北京，我有了一個說話的人，他對我很好。我心里感到溫暖又安全。”她打電話告訴父親，原本希望父親能分享她的快樂，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哥哥、姐姐不斷地催促她回本地找對象的電話，說，在外找對象也不知根不知底，將來過不好。

“這倒好，回陽泉嫁了個知根知底的，不還是過不好？到現(xiàn)在，還不是我一個人過？

“老板要我每天接送一個熟客的女兒上下學(xué)，我女兒與這個小女孩兒年齡差不多。一想到把自己的女兒扔得遠遠的，照管、陪伴別人的女兒，我心里就被痛苦填得滿滿的?！?/p>

離婚時女兒跟了前夫，她一般見不上女兒。

她說：“原本在北京茶店做得好好的，一個夢，就回來了。慶幸的是還是找到了這份做茶的工作。”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回本地的時候，一個夢，讓她想到了去世的母親；一個夢，讓她與談得來的男朋友分手。

“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夢到過這么瘆人的夢境?！蓖抡f：“今天是清明?！?/p>

那年在北京，一個夢提醒她清明節(jié)到了；一個夢，讓她下決心離開了打工十來年的北京。

她上了冥錢，卻不知去哪里燒。白天上班也不安心，為顧客講茶、沖茶、售茶時，還碎了一個茶杯。更令她心神不寧的，就是父親催她回陽泉找對象。

回陽泉，她與現(xiàn)在的男朋友注定分手，實在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總算挨到天黑下班。

可是，北京的夜晚，北京的王府井，車停了，人去了；車去了，人來了。到深夜，還是燈火通明。

她提著冥紙，想找安靜的十字路口。可是，“哪個十字路口沒有攝像頭？哪個十字路口能安靜？”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總算走到一個正在蓋高樓的十字路口，“黑夜里，也分辨不清老家的方向，就那樣憑感覺跪在那里。”她畫了個圓，留下個小缺口，寫上母親的名字。點著冥錢，夜風(fēng)呼呼地吹著，一會兒又刮滅了，再點著，再刮滅。反復(fù)幾次，她淚流不止，不知是煙熏的，風(fēng)刮的，還是真的心生悲苦。

“母親，你在那邊過得好嗎？女兒好想和你說說話。母親，知道你不放心女兒，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母親，你就放心吧。女兒剛才在路上已經(jīng)想好，聽父親的話，回老家找對象。

“說來也怪，當(dāng)我告訴母親，我回老家的時候，冥錢不滅了，燃著黃黃的火苗，風(fēng)好像也小了。當(dāng)時，從這一點，我認(rèn)定是母親召喚我回家，就下定了與男朋友分手的決心?！?/p>

茶座后面的她，輕言細語地說著，表情時而生動，時而淡然。茶湯由濃而淡，而她的人生故事還在繼續(xù)。

“那個夢，把我召喚回來。到現(xiàn)在又是八年。我今年三十九歲，也就是母親去世的年齡。我女兒六歲，也是當(dāng)初母親去世時我的年齡。”

茶座后，亭亭玉立的旗袍女子。她輕言婉語地打住話頭，靜靜地看著茶盤外的世界。

責(zé)任編輯 王 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