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濟人

“哲學”這兩個字，其實蔣介石也說過，宋希濂（國民黨名將，1949年被人民解放軍俘虜，1959年被赦，后擔任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xié)常務委員——本刊注）親耳聽到的。宋希濂在潛心研究共產(chǎn)黨理論時，突然想起蔣介石在南京召集的最后一次軍事會議。時間是1948年7月下旬，地點在國民政府國防部大禮堂，與會者有蔣介石、顧祝同、白崇禧、湯恩伯、杜聿明、范漢杰、宋希濂、黃維等共計120人。

主持會議的蔣介石，用黯淡的神色和沮喪的語調(diào)說：“我們在軍事力量上本來大過共軍數(shù)十倍，制空權、制海權也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論形勢，比過去在江西圍剿還要有利。但是抗戰(zhàn)勝利后，由于在接收時許多高級軍官大發(fā)接收財，奢侈荒淫，沉溺于酒色之中，弄得將驕兵逸，紀律敗壞，軍無斗志?？梢哉f，我們的失敗，就失敗于接收。大家如果再不覺悟，再不努力，明年這個時候能不能再在這里開會，恐怕都成問題。我還是那句話，萬一共黨控制了中國，吾輩將死無葬身之地……”

軍事上的失敗，蔣介石似乎找到了依據(jù)，但是作為政治家，他還發(fā)現(xiàn)了別的東西。而蔣介石的發(fā)現(xiàn)，構成了宋希濂對蔣介石的發(fā)現(xiàn)，所以宋希濂在《文史資料選輯》第13輯上發(fā)表的《回憶南京最后一次軍事會議》里，這樣描述了當時的情景：“蔣介石繼續(xù)說，對共產(chǎn)黨除了軍事斗爭外，還有政治、經(jīng)濟、文化、宣傳各方面的斗爭，而最重要的問題，實際上是個哲學問題。我聽了他這段話，好像進入了迷魂陣似的，腦子里總在想，是怎樣的哲學問題呢？以我這個僅有初中文化的人，向來把哲學當作一門高不可攀的學問。蔣介石打了敗仗，為什么要扯到哲學上面去呢？講話中他沒有講清楚自己的哲學是什么，共產(chǎn)黨人的哲學又是什么。也沒有說出在哲學領域內(nèi)，如何才能應對共產(chǎn)黨的方法，這使我更加感到莫名其妙?！?/p>

1964年，宋希濂帶著困惑，登上南下的列車，隨全國政協(xié)組織的文史專員參觀團，到江南一帶訪問。隨行記者把這個團戲稱為“帝王將相參觀團”，因為團里有當過皇帝的溥儀，當過親王的溥杰，還有當過國民黨兵團司令的杜聿明、宋希濂、范漢杰、廖耀湘、王耀武，當過國民黨軍長的鄭庭笈、楊伯濤、羅歷戎，以及當過國民黨天津直轄市長的杜建時和軍統(tǒng)系統(tǒng)的沈醉、康澤、董益三。

抵達南京的當日，在邱行湘家里共進午餐之后，參觀團直奔位于市郊的中山陵。這天正好是孫中山逝世39周年紀念日，江蘇省政協(xié)安排他們?nèi)ブ]陵。

宋希濂尾隨在隊伍后面，在孫中山坐像前面行過禮后，便繞靈一周。他走得很慢，不知怎的，有一個聲音老是在他耳邊繚繞，他知道，那是他曾主持槍殺的瞿秋白與他在對話。這位共產(chǎn)黨人英勇就義已近30年了，可是對話仍在繼續(xù)，繼續(xù)到此時此刻宋希濂恍然大悟。

宋希濂對杜聿明說：“我們過去都稱是‘三民主義的信徒，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曉得國父為什么要提出‘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nóng)工的三大政策！”

杜聿明不解其意：“那，你說究竟為什么呢？”

宋希濂提高嗓門道：“是因為孫中山的思想體系與共產(chǎn)黨并不矛盾，從而把他的三大政策作為實現(xiàn)民主、民生、民權的前提，你說是不是呀？”

杜聿明點頭稱是：“有道理，有道理！”

在南京雨花臺烈士公園，點頭稱是的卻是宋希濂。那是參觀完畢，人們在公園長廊休息的時候，沈醉講了一位共產(chǎn)黨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被囚禁在重慶歌樂山的新四軍軍長葉挺將軍。

“抗戰(zhàn)勝利不久，國共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向蔣介石提出釋放葉挺?！鄙蜃碚f，“釋放之前，我又特地去白公館與他見面。當時，我有種非常好奇的心理，想知道共產(chǎn)黨的高級將領釋放后第一件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因為軍統(tǒng)監(jiān)獄中也囚禁過國民黨高級軍官和軍統(tǒng)要員，他們被釋放出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要么是盡快與家人見面，要么是設宴大會賓客。而葉挺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說：‘我是一個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的共產(chǎn)黨員，所以，我出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請求組織恢復我的黨籍。我把葉將軍的回答報告給了戴笠，戴笠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才咬牙切齒地說：‘共產(chǎn)黨的可怕，就在這里！現(xiàn)在看來，我應該把戴笠的話改一個字：‘共產(chǎn)黨的可敬，就在這里！你們說是不是呀？”

宋希濂嘖嘖連聲：“有道理，有道理！”

道理究竟在哪里呢？宋希濂當時沒有說。參觀團返回北京不久，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邀請宋希濂去給尚未獲赦的戰(zhàn)犯們作報告，介紹參觀團江南之行的所見所聞。在講到上海時，宋希濂說：“我們現(xiàn)在去上海，多么輕松，從南京出發(fā)，兩個小時就到了，可是30年前，同樣是這個距離，我們?nèi)サ梅浅ＦD難，足足花了幾天時間?！?/p>

宋希濂告訴大家，那時他擔任國民黨87師261旅旅長，駐防在南京馬標。駐防在上海閘北的19路軍受到日軍突然襲擊后，奮起反抗，英勇殺敵，徐徐拉開了淞滬抗戰(zhàn)的序幕。宋希濂于抗戰(zhàn)爆發(fā)的翌日，便代表全旅官兵去三牌樓軍政部見部長何應飲，請求開往上海參戰(zhàn)。遭到拒絕以后，宋希濂于當晚率營長以上干部30人，長跪在鼓樓附近何應欽住宅大門，再次請求開往上海參戰(zhàn)。見大門緊閉，宋希濂哽咽著說：“國家養(yǎng)兵千日，自當用在一旦，今敵人打進家門，友軍浴血抵抗，我們卻袖手旁觀，難道要中國人當亡國奴嗎？”

何應欽遲遲打開宅門，答應從速商議。這樣，幾天以后，蔣介石終于授意何應欽，將散駐在京滬、滬杭線上的87、88兩個師合編為第五軍，即赴上海參戰(zhàn)，而首先出發(fā)的部隊，便是宋希濂的261旅。

“今天在座各位，有不少率部參加過淞滬抗戰(zhàn)，比如說黃維，還有方靖，我這里回顧自己經(jīng)歷過的往事，只是想闡明一個道理——”宋希濂停頓了一下，他要把心里醞釀已久的結論告訴人們：“不能說國民黨軍隊不能打仗，只能說共產(chǎn)黨軍隊更能打仗，因為他們除了槍支彈藥，還有我們無法擁有的思想武器，這就是武裝在大腦里的斗爭哲學……”

（吳寶河薦自《將軍決戰(zhàn)豈止在戰(zhàn)場》 中國青年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