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陽

2017年8月4日，阿忠（劉永忠）站在了世界第十二高峰布洛阿特峰之巔（8051米），這一天也是他兒子的生日，從峰頂發(fā)出去的對家人的問候，穿越冷峻之境，顯得格外炙熱。至此，阿忠已經(jīng)完成了14座8000米級山峰中的11座，在他的登頂空白頁中，還剩下希夏邦馬（8012米）、洛子峰（8516米）和南迦帕爾巴特（8125米），即將躋身為14座大家庭中的正式一員。

以時間軸來看，阿忠算是國內(nèi)早期接觸戶外運動的玩家。而在開啟8000米的大門之前，他僅有的兩次重要的登山經(jīng)歷，一次是2004年自駕到了青海，攀登了玉珠峰，而這次登山體驗留給阿忠的印象并不美好，攀登過程的辛苦和高原反應(yīng)使他在之后的兩年中再沒有把登山二字列在自己的戶外清單里。

直到2007年，阿忠才又開始登山了，這一次是重要的進階型山峰—慕士塔格，所謂進階，也只是回首過去的一個總結(jié)性詞匯，因為此時，8000米在阿忠眼里，也只是一組面無表情的陌生數(shù)字而已。不過在慕士塔格，他結(jié)識了包括楊春風(fēng)、青衣佐刀在內(nèi)的一眾山友，顯然，阿忠今后人生軌跡的轉(zhuǎn)折就發(fā)生在這里。就是這次經(jīng)歷，為日后的他叩響了8000米級山峰的大門。

2008年，阿忠由于公司業(yè)務(wù)方面一些棘手的原因錯失了與這幫山友一起攀登卓奧友的機會。到了2009年，朋友青衣佐刀邀約他一起參加當年珠峰北坡的攀登活動，這次機會，他抓住了。

起點夠高。

世界上最能引發(fā)人的想象的，是高度和遠方，而高度，似乎更難以企及。世界之巔，可以被看作是努力與回報的象征，峰頂就是努力的極限（但很多人真到了極限，沒能活著回家），有什么比攀登珠峰更簡單的寓言呢——峰頂提供了一個目力能及的目標，山坡把挑戰(zhàn)一路帶到終點，而且?guī)в幸环N朝拜式的精神象征。這種熱切的期盼無法不令人躍躍欲試。

阿忠說，當時他的體能和精力都還不錯，唯一令人有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沒有任何8000米級山峰的登山經(jīng)驗。從慕士塔格到珠穆朗瑪，以如今鍵盤俠們的眼光看，只是在數(shù)據(jù)上差了一個等級，但實際上，對用氧量以及由高度引發(fā)的更多的體能消耗還有未知的恐懼，自己沒有任何概念，即使查閱資料進行腦補，首次面對這種高度，內(nèi)心依舊充滿忐忑。

后來的事實表明，阿忠的首次8000米級雪山攀登，雖然一路都被莫名其妙的咳嗽糾纏，但總體來說比較順利，即使是恐怖的第二臺階，也沒有給他造成任何麻煩。后來，從阿忠的好友青衣佐刀一篇長達117頁的帖子回顧中可以看到，由于他的相機電池被凍到?jīng)]電，C3營地及再向上攀登的大部分照片都由阿忠供圖，從一個側(cè)面也能夠說明他的好狀態(tài)。

山不憐憫

意外，是有的。歷險，也是有的。與體能透支、長時間無補給或氧氣耗盡這些“小問題”相比，真正把阿忠推向死亡線的經(jīng)歷，有兩次。第一次是在2012年5月，登頂海拔8463米的馬卡魯峰后的下撤途中，那一次同行的隊友還有王靜和張梁。王靜在其2013年出版的《靜靜的山》一書中對馬卡魯峰做出這樣的描述：“這是我攀登過的6座8000米級山峰中最難的一座?！?/p>

馬卡魯峰在登頂前會經(jīng)過一段鋒利的刃脊橫切，兩面都是無底的懸崖。坡度大得令人發(fā)指，陪伴阿忠的夏爾巴氧氣面罩損壞了，最后階段一直處在無氧攀登的狀態(tài)，從登頂?shù)较鲁坊氐竭@個橫切路段，他一直落在阿忠的后面， 由此引發(fā)了災(zāi)難性的后果。沒有夏爾巴帶領(lǐng)，也沒有路繩路旗的引導(dǎo)，獨自下撤的阿忠錯過了橫切點，一直走向了山溝，而7400米的C3營地，就在這條山溝面向主峰方向的一個雪峰平臺上面，溝壑阻擋了視線，他無法看到營地。

“我疲憊極了，”阿忠說，“茫然地望向四周，遠處山峰的巖石上都站滿了人，好像是電影片段里出現(xiàn)起義軍的場景，雖然我還能分辨出這是幻覺，但它就這么發(fā)生了?！?/p>

“太陽快要落山時，高空風(fēng)從西邊的珠峰上吹過來，地面的雪被吹得像月球表面的形狀，透過雪鏡看到太陽西下的光影像是進入了一個夢幻世界。我以為自己在7900米處換了氧氣后滑墜遇難了，以為自己的靈魂活在異度空間。”

當時阿忠努力想證明自己還活著，捏皮膚會痛，摸心臟還跳。他盡可能思考誰能救他，怎么救他。怎么也找不到C3營地令他感到絕望，連續(xù)攀登和下撤經(jīng)歷了20多個小時，基本沒吃沒喝，衛(wèi)星電話被凍沒電了，頭燈的電也已用盡，如果不是氧氣還有少量剩余，阿忠可能真就支撐不下去了。他恐懼，回想起在登山途中見到過的遇難登山者的遺體，又掙扎著涌現(xiàn)出強烈的求生欲望。最終，在晚上10點半，阿忠被出來搜索的兩名夏爾巴救回了C3營地。

另一次是在2015年3月攀登安納普爾娜的過程中，無獨有偶，險情也發(fā)生在下撤時。24日，阿忠所在的登山隊于零點開始沖頂，雪溝陡峭且積雪很厚，這令他們的速度遠遠落后于計劃時間，阿忠只帶了兩根能量棒，顯然，他低估了安納普爾娜的威力，也對登頂過程做出了錯誤的預(yù)判。到下午1點，他們依然沒能看到峰頂，阿忠說：突然就覺得自己沒力氣了，疲勞如泉涌，并伴隨著一種深深的力不從心的感覺。他對靜雪說，“我感覺狀態(tài)很不對勁?！?/p>

這兩支能量棒支持著阿忠在下午接近3點時與隊友們登頂，下撤時他們迷路了，當夜幕降臨時，他們被困在一處接近30度的、覆蓋著一層薄冰殼的雪坡上，更悲傷的是，芬蘭隊員Samueli不幸滑墜遇難了。整個晚上，阿忠都和張梁站在雪坡上，而且張梁不斷跳著、叫著，呼喊著隊友們不要睡覺。所幸，那晚天氣晴好。“無助的等待很容易令人心生絕望，感覺被沮喪深深地包圍著，”阿忠說， “沒人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如果天氣風(fēng)云突變，那我們就全完了?！?/p>

接近5點天亮后大家繼續(xù)下撤，一次休息時阿忠的背包從雪坡上滑至深淵，裝備盡失。之后他使用的氧氣、眼鏡和手套等必用裝備都是隊友們給他拼湊的。幸運的是，陽光把身體曬得很溫暖，和一名夏爾巴在一處安全的雪地上休息了不知多久，意識才重新恢復(fù)清醒，最終安全撤回C3營地。endprint

高山上，一切危機與不安都被放大了，那種扣人心弦的感覺不是電視轉(zhuǎn)播的體育比賽或者電影劇情的大反轉(zhuǎn)，而是關(guān)于自己的生死，高山似乎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加速版物競天擇的實驗室，即使最微小的判斷失誤，也會產(chǎn)生極端的連鎖反應(yīng)。在城市里，下臺階滑一下可能會扭傷腳踝，在高山上，或許就是一次滑墜死亡。沒能及時回到營地，并不意味著晚飯推遲，那意味著可能會陷入困境凍死。丟失眼鏡或手套，這一天可能就會從雄心勃勃到大難臨頭。高山嚇人又迷人，在它的地盤，被淘汰的結(jié)果顯得更直接。

幸運與命運

與這些目標為14座8000米級山峰的登山者對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講述自己的攀登故事時，有一個詞出現(xiàn)得頻率很高——幸運。幸運是遇到持續(xù)好天氣，幸運是各部位運轉(zhuǎn)正常的身體，幸運是穩(wěn)定的周遭環(huán)境。因為很幸運，他們還活著。

盡管每一次攀登經(jīng)歷都會給攀登者帶來極為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而山，總是言簡意賅，它可以任意將不愿接納的生命個體拒之門外。阿忠說，他的幸運，是源于山的接納，以及面對8000米級山峰的經(jīng)驗積累。早期，在比較順利地登頂珠峰后，阿忠的8000米之路出現(xiàn)了不少狀況， 2010年，他攀登卓奧友由于天氣和雪況原因失敗了，2014年在安納普爾娜，由于7000米以上的天氣變差和沖頂距離過長而失敗。2012年在馬卡魯，2013年在干城章嘉，2015年在安納普爾娜，都是在下撤途中迷路，沒有帶夠補給導(dǎo)致體能耗盡，幾乎丟掉性命。

直到2016年，他才算真正成熟起來，再次進入空氣稀薄地帶時更加注意體能分配、休息和補給，漸入佳境。去年7月至8月，阿忠10天之內(nèi)連續(xù)登頂了迦舒布魯姆II峰和I峰，特別是當他剛剛從迦舒布魯姆II峰C1營地（II峰和I峰的攀登共用C1營地）用了將近9 個小時下到大本營時，又被張梁和靜雪的夏爾巴連哄帶勸地返回了C1營地，盡管是抱著嘗試心態(tài)去攀登迦舒布魯姆I峰，但他的狀態(tài)是極好的，登頂那天恰逢兒子的生日，阿忠在頂峰用衛(wèi)星電話與家人互致祝福與問候。而一年后的同一天，阿忠又成功登頂了布洛阿特峰。

這算不算幸運？

從迦舒布魯姆II峰和I峰連登開始，阿忠加快了攀登8000米級山峰的步伐，今年，他先后成功登頂了道拉吉里（8167米）、喬戈里（8611米）和布洛阿特（8051米），這三座山接納了他。當我們談起命運時，這個詞總是籠罩著一層玄幻的光環(huán)，因為沒人能看清自己身上的命運。阿忠談到了一段往事，2009年攀登珠峰時，在第一臺階和第二臺階的連接處，他上方掉落了一塊墻磚大小的巖石，擦身而過，砸向第一臺階下等待攀登的人群中，來自云南的隊友劉向陽被砸中了面部，當場飆血不省人事。那次，他成功被救援下山。而在2013年，他成功登頂馬卡魯?shù)谝雇硐鲁吠局胁簧骰瑝?，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沒能搶救過來，最終還是離開了。這世界只存在著一種永恒，一種廣泛適用的真理，僅有的真實：因果關(guān)系。比如行動與回應(yīng)，起因與結(jié)果。任何事情都始于當初的選擇，選擇是有權(quán)利與沒有權(quán)利者之間的不平衡?！暗谏矫媲?，有時我們別無選擇?！卑⒅艺f。

豁達的放棄

14座8000米級攀登的字典里從來沒有一帆風(fēng)順這種字眼，必要時必須做出放棄的選擇，但這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隊伍里總會有不同的聲音，而獨自下撤，同樣危機四伏。比如阿忠的南迦帕爾巴特峰（8125米）。

“今年5月在南迦帕爾巴特的攀登無比艱難，”阿忠說，“這次攀登沒有設(shè)置C4營地，我們從6800米的C3營地直接出發(fā)沖頂，然而到晚上7點太陽下山時，我們已經(jīng)行進了21個小時，才到達7700米的位置，隊伍中的兩名夏爾巴建議放棄沖頂下撤，我和另一名隊友當即同意，因為當時的氧氣余量勉強能維持3個小時，但根據(jù)自己的登山經(jīng)驗和當晚的攀登狀況，這最后400米的落差至少需要5個小時才能到頂，如果在連續(xù)攀登近30個小時耗盡氧氣的情況下強行登頂，危險將被無限放大，等到一切都變得不可控時就晚了?！?/p>

然而有些登頂愿望強烈的夏爾巴和隊員并不愿這么做，他們勸阿忠繼續(xù)，但阿忠表示，登山是自己的生活，但不是生活的全部，絕不可以偏概全。說白了，就是絕不能把自己擱在上邊。尷尬的是，沒有足夠的路繩讓他們下撤（最后剩的路繩都被拿去沖頂用了），滑墜的風(fēng)險讓阿忠只能繼續(xù)跟攀而上。果然，3個小時后，他們也僅僅只到達7900米的高度，氧氣用盡，此時，他們已行進了整整24個小時。

除了放棄別無選擇，但下撤之路同樣艱辛，下撤到6800米的C3營地，他又用了20個小時，阿忠說，“那真是每次休息時都在打盹兒?！?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9/11/hwtx201709hwtx20170906-4-l.jpg" style=""/>

阿忠從進入不惑之年起開始了自己的8000米攀登生活，這些冷峻的山，讓他對物質(zhì)與名利更加淡泊。他說，14座8000米級山峰的路線都是登山前輩們開辟的，我現(xiàn)在去登山并不具備什么開創(chuàng)性，這頂多稱得上是冒個險而已，經(jīng)歷過危險，即使可能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魯莽，但對抗過它，走出來的時候，就是一個更強壯更優(yōu)秀的人，更適合一切工作和磨難。不是別的，只有危險才能創(chuàng)造這種效果。登山不是名利場，也不是競技場。登山時人變得簡單且純粹，這才是自己最看重的登山的本質(zhì)并癡迷于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