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沁
老家的院子里,就剩下那棵枇杷樹了。在它扎根的地方,原來是生長著一棵柿子樹的,才長了兩年,就高大颯爽,枝葉繁茂,但父親卻嫌它不結果,一刀砍去,才種下了這棵枇杷。枇杷樹發(fā)揚前輩的傳統(tǒng),長得快而高,也懂得汲取前輩的教訓,第二年就結了果,果實不大,卻很甜美,這才保了命。
父親喜種果樹是因為他的兩個女兒都是“果子貍”,太愛吃水果。我讀中學那年,沉迷賭博近一年的父親眼看著他辛苦賺來的幾十萬元所剩無幾,輸出去的亦搏回無望,當即痛改前非,用所剩的幾萬元回鄉(xiāng)下建起了這棟兩層樓房。從一個城鎮(zhèn)人變成一個鄉(xiāng)下人,我并不情愿,但那紅磚圍墻圍著的大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庭院吸引了我。次年春天,我們從母親單位的平房宿舍搬到了距縣城兩三里路的村莊。一家四口站在大門前,望著寬闊的大院,父親問我們想種什么。母親說要種上各種蔬菜,再養(yǎng)些雞鴨,這樣平時連小菜都不用買了,過年過節(jié)又有雞鴨吃。我說要在整個院子植一片桃林,春天滿院桃花,再做一塊“桃花谷”的牌匾掛在大門上。妹妹說要讓院子滿架葡萄,夏天可以坐在葡萄架下看書乘涼,一舉手就可以摘到葡萄吃……
前院最終混合了我們各自想象的片段,李樹生長,桃樹開花,青菜、豆角、苦瓜生機盎然,靠墻的葡萄順著架子遮住一米陽光,貓狗和諧相處,雞鴨吵鬧不休……我們的鄉(xiāng)村生活就在前院的葳蕤中開始了。
母親每天把家具門窗擦得光亮清爽,內心卻是有些許不喜,她原想在縣城新修的環(huán)城路旁買塊地建一棟房子,但父親死活不同意?,F在想來,還是母親有投資眼光,那里的房子不知升值了多少倍。但年紀越大,越是慶幸父親的選擇,父親給了我們一院的鄉(xiāng)愁,給了我們可以葉落歸根的山水田園。盡管,父親堅持的理由,按母親的說法,“你爸就是想天天有人和他猜碼喝酒!”父親真的是找著各種借口請客,打一口井他就請親戚鄰人工人喝了半個月,而且是中午喝,晚上也喝,直喝到狗都睡了才散。
父親以前是不戀酒的。他最初的工作是在遠離縣城的水泥廠做電工,那時的他勤奮積極,一門心思想入黨。他個子不高,卻愛打籃球,他和母親在工廠的球場上相識相戀。母親說起第一次去父親家拜訪,眼見泥磚老屋,四壁空空,“太窮了,真的就想跑!但知道了你奶死得早,你公身體又不好,你姑和你叔放學回來還要做農活,又覺得心疼?!逼鋵嵞赣H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只是沒有父親這么重的負擔,但那時父親的帥氣和上進是母親對未來生活的希望。父母成家后不久,雙雙調到了鎮(zhèn)上,我仍記得所居住的縣計量所里的那間低矮的平房,進門要貓著腰,屋里暗得像個窯洞。但父親愛這個小家,他在家里是木工,自己做碗柜、桌椅;還是煤球工,太陽好的時候,他會做上百個煤球。他還常回村里幫弟妹插秧種田,收割種菜。每月二十多元的工資,要養(yǎng)家,供養(yǎng)爺爺,供弟妹讀書。我和妹妹出生后,姑姑見父親太辛苦,沒讀完高中就輟學了,這令父親一生自責。
父親亦因為“文革”無緣大學。他從小學時就在爺爺的安排下養(yǎng)了一群鴨,靠著這些鴨子和它們的后代,供自己讀完小學和中學,又考上了廣西民院附中。可他再優(yōu)秀也擰不過時代和命運。在縣計量所幾次申請入黨而不得,跟同事又合不來,他賭氣回到了那個遠離縣城的水泥廠,卻不料等待他的是一場牢獄之災。那時我剛讀一年級,懵懂無知,父親成為“貪污犯”我還是從家在公安局的同學口中知道的。在那以后的一年時間,我再沒有見過父親。在學校里,沒人跟我玩,沒人跟我說話。我年紀小小就知道了憂愁,但卻從來沒有埋怨過父親。我從母親和叔叔的談話中隱約知道,父親是一個太講義氣的人,義氣用事到為領導頂罪。但他的義氣最終卻都沒了名目。這個雙魚座的男人總是把現實想得太過詩意,“出來”以后回到廠里,他才醒悟,他不是英雄,在別人眼中他已是個不可信任的人。
父親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喝酒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時父親喝的是悶酒。停薪留職離開工廠,靠什么養(yǎng)這一大家人?父親學會了彈棉被,跟著一個表兄走村串戶。不知走了多少個村莊,我只記得那時的父親變黑了,又變白了,黑的是臉膛,白的是他衣服、頭發(fā)上仿佛永遠都洗不掉的細細的棉絮。但父親的運氣漸漸來了,他賣水果,進山里收山貨,與人合伙開礦,在生意場上打滾摸爬,失敗過,但他有從頭再來的勇氣。后來他找關系倒車皮,開始掙到一些“大錢”。我們那個縣城是廣西有名的煤炭之鄉(xiāng),縣里的有錢人大都是煤老板。父親用他幾年間倒賣車皮的錢也開了個煤礦,成為一個小煤老板。富起來的父親哪堪錦衣夜行,他又是那種“千金散盡還復來”的人,于是天天請客吃飯,先是在家里請,后來就上飯店請。這也罷了,他卻不知何時起開始跟人打大字牌,常常夜不歸宿,若半夜回家,總會跟母親吵架,他拿了錢摔門而去。
鄉(xiāng)下的房子建好后,父親用所剩資金頂下了一個小石灰廠。錢不賭了,酒繼續(xù)喝。但在這些鄉(xiāng)村的酒桌上,他卻受到了意想不到或許也是意料之中的侮辱。那天已是晚上十點,一盞一百瓦的白織燈照耀著大院,飛蛾撞了一晚上燈泡都倦了,父親還在跟村人興致勃勃地猜拳。母親一直在嘮叨,終于忍不住,大聲叫他們別喝了,吵到孩子睡覺。鄰居國文叔正喝在興頭上,育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的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對母親說:“你連個兒子都生不出,在這里吼什么!”父親大喝一聲,斥責他這是什么話。國文叔一生都在農村,農閑時到外面做點小工,家中雖貧,但覺得有兒子就是他作為男人的面子,于是借著酒意也喊,“你有錢又有什么了不起,連個兒子都沒有!”父親把飯桌一掀,動起手來,一時間兩人拳腳相向,眾人忙拉扯相勸。我聽到吵嚷出來看時,只見父親被打得眼珠掉出眼眶,猶在大聲叫罵。我心驚膽戰(zhàn)地看他用手把眼珠塞進眼眶,一聲不吭捂著血淋淋的眼睛上醫(yī)院。
我家前院從此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不在家里請客喝酒了,但他到別人家里喝。喝醉了一路罵著回家,母親遠遠聽到了,就跑到別人家里躲藏。父親罵的是母親,罵她殺了他的兒子,斷了他家的后。原來計劃生育開始實施那年,母親正懷著第三胎,她老老實實去打掉已經六七個月大的胎兒,也沒跟父親說一聲。好事的醫(yī)生后來跟父親說,流掉的那個是個男孩。父親從前只是心痛、可惜,但國文叔的話傷了他的自尊,更喚醒了他心中的魔鬼。自此一喝醉就舊事重提,跟母親不罷不休。
但沒有兒子的事實終究無法改變,于是他就把我當成他的兒子。我打算結婚的時候問他的意見,他最在意的兩條是:愿不愿意上門?同不同意將來的孩子隨母姓?大女兒的爸爸當時什么條件都同意,到孩子出生的時候卻反悔了,他給孩子辦出生證、戶口本上的名字仍用了自己的“江”姓。父親很氣憤,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能做到的,是給孩子另取了一個隨他姓的名字,如今家鄉(xiāng)人都稱呼女兒“潘曉語”,搞得女兒有段時間很糊涂。另外,他要曉語用仫佬話叫他“公”,不準叫“外公”。同樣,曉語叫我母親“玻啊”(仫佬話“奶奶”)。這樣的叫法讓孩子們疑惑,特別是小女兒果兒出生后,兩姐妹對家人的稱呼都不一樣,亂成一團。
我對父親這樣的做法不支持也不反對。我本來以為母親對此是反感的,父親生前,母親無論怎么跟父親吵,嘴都是硬的,一直堅持說男女都一樣。可父親去世后,她卻成為父親這一“方針”最堅定的貫徹者,不僅不準曉語叫她外婆,也不準果兒叫她外婆。后來我才發(fā)現,她忌諱的是“外”字,無關“重男輕女”,而是覺得“外”字不夠親,有種疏遠感。
曉語不到兩歲我就跟她父親離了婚,父母于是來到北海幫我?guī)Ш⒆?。父親對孩子極有耐心,曉語幼兒園舉行運動會,她大膽報名參加跳繩比賽,可她連怎么搖繩都不會,每天父親接她放學后,就在客廳里教她跳繩,為她一點點的進步喝彩。曉語有時偷懶不肯練習,他去小區(qū)旁的小超市買回幾顆棒棒糖、一兩盒冰激凌,騙她繼續(xù)跳。曉語后來在比賽中奪得了第一名,他比孩子還要開心,還對孩子說:成功的道路,就是“每天進步一點點”的道路。這件事不僅讓孩子受益匪淺,也讓我從中得到感悟。
父親來到北海后像變了個人。他和母親每天早早去市場,買回許多便宜的魚蝦螃蟹,用水一煮就可以上桌了。父親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餐桌前,一日三餐都少不了小酌一杯,一杯三兩,即使常常又加半杯,母親也不多說,因為相較于他在老家的喝法,已經是太斯文不過了。每天中午,父親常常會給母親讀我?guī)Щ貋淼膱蠹?,那些社會新聞他念得眉飛色舞,有時還配上動作。母親在一旁安靜地笑,不像我覺得他表演太過。午睡起來,我去上班,他和母親在家看看電視,等到四五點鐘,就去接曉語放學。他最受不了北海的夏天,動一動就大汗淋漓,一天要沖幾次冷水澡。但北海的夜也常有涼風習習的時候,他會下樓去找門衛(wèi)老蘇,下一晚上象棋。
為了方便父親接送曉語上幼兒園,我給父親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父親用這車,不僅送曉語上學,送母親去買菜,還接送我去加夜班。那時這也算是單位一景吧,區(qū)別于同事的男友、丈夫接送。我坐在電腦前編寫稿件,父親坐在辦公室的木沙發(fā)上,水也不喝一口,就看著報紙靜靜地等我?guī)讉€小時。我像孩子一樣依賴著父親,連上班都要他送我、接我。以前我們單位會給職工送生日蛋糕,自己拿著票到離單位挺遠的蛋糕店領取。那天正是我29歲生日,晚飯后父親騎著電動車,搭著我和曉語一起去四川路拿蛋糕。一路霓虹閃爍,春風拂面,我們像出游一樣在車流中穿梭,父親不停地說著笑話,逗得我和曉語咯咯不停。其實那些笑話是我從小就聽他說過的,在女兒的笑聲中,仿佛昨日重現,我似又回到小時候,看到他騎著自行車搭我回鄉(xiāng)下看爺爺的情景。時光一眨眼就讓我們變了模樣,眼前的父親發(fā)福了,白發(fā)也日夜生長。然而,總有一些東西沉淀在我們心底,從來沒有變過……
這樣波瀾不驚的日子成為我一生中最溫馨難舍的回憶。以至數年后父親去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每天上班,每次上街買東西,都禁不住一路哭著回家。辦公室里,街頭的人流中,我總會看到父親的身影,看到他的笑臉……親人不在了,要經過多么久的痛苦我們才肯接受才肯承認?而當這種銳痛漸漸減輕,那份對親人的愧疚又像一把鈍刀子似的夜夜劃割著你的心,你真希望時光可以回頭,你一定要待他好一點再好一點。然而,太晚了,只有痛,沉沉的痛……
是的,當年若我選擇另一條路,父親就不會那么早離開我們。那時我雖常常覺得,就是這樣,陪著父母,守著女兒,我也能幸福地過完這一生,但人生的際遇誰也無法預料,我的第二段婚姻在后來的幾年粉墨登場,我住到了婆家,曉語跟隨她父親生活,而父母又回到了老家鄉(xiāng)下。我盤算著過兩年再把父母接來,再把曉語接回來,我們一大家人再在一起生活。
然而父親回到鄉(xiāng)下,又開始日夜喝酒,又開始與母親吵架打架。當他被發(fā)現患上肝癌時已是晚期,醫(yī)生說,沒救了,最多還能活三個月。我那時剛懷上果兒,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天都要塌了——在此之前,我覺得父親會一直健康地活著,只要他在,我就是可以依靠他的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死亡也會降臨在他身上,我總覺得應該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等到我老了以后。我哭了一個晚上,怨自己怎么不早些發(fā)現父親的病,怪自己當初不該讓他和母親回鄉(xiāng)生活。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懷著身孕,幾次千里奔波,看著父親的痛,偷偷流淚,又擦干。在父親生命的最后幾天里,我多想坐在他床邊陪著他,一直陪著他。那個曾經整天叨嘮著要減肥的父親,那個在酒局上吆喝猜碼自吹為“天下第一拳”的父親,如今已經瘦小得只剩下包著骨頭的皮囊。他那么無力地躺在床上,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失去了。那些天,我躲到父親房間的窗后,讓自己哭出聲來,我受不了這死亡逼近的一幕幕。幾個月前,我還在籌劃著為父親辦六十大壽的宴席,還在打算等果兒出世再接他和母親一起去北?!赣H也想去北海,他買了雙新皮鞋,一直舍不得穿,說要等到北海再穿……
那幾天,醫(yī)院不肯收治他,說還是準備后事吧。我不相信,我仍盼著奇跡。我通過以前的同事從醫(yī)院拉回氧氣筒,給父親輸氧;父親連一口奶都吞不下了,我也不甘心,叫老同事拿藥水來給他輸液……我知道,父親他不想死,他那么想活,想和我們在一起。肝癌那么痛,他從沒有吭聲,再沒有胃口,他也要強迫自己吃,他曾對我說:“我知道如果我不吃,我就馬上完了,只要能吃,還有希望。”他求生的愿望那么強烈,以至于覺得我們給他找的中醫(yī)沒什么用,而聽信一個親戚吹的江湖騙子,要我們去那里拿藥。我們都認為,如果不是這藥,他或許還會多活幾個月甚至還要久。
多年前,父親去體檢發(fā)現肝硬化時醫(yī)生就告誡他少喝酒甚至不要喝酒??墒歉赣H說:“不喝酒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一邊大口飲酒,一邊大口喝中藥。住進醫(yī)院時他后悔了:“再也不喝酒了,給我五百萬也不喝了。”上天卻連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他了,他再堅強,也強不過死神。對于我的做法,七六叔說,你是在延長你父親的痛苦,還是讓他少受些苦讓他快些走吧。他是不理解我父親啊。我明白,我知道,父親他不怕痛,一點都不怕,他是眼睛掉出眼眶還能自己捂著走路上醫(yī)院的人。他只怕死,怕得要命,他從沒想過死亡來得這么快。
而我只能盡力去幫他延長他的生命。那天黃昏,父親在他陰暗的屋里氣若游絲,院子里他種下的那棵枇杷卻生機勃勃,結了滿樹鮮黃的果實,夕陽照進院里,樹上金燦燦的,像鍍了金。夜幕降臨,一切歸為黑暗,房間里,父親的呼吸急促起來,又為一口氣吸不上來而虛弱地掙扎,喉嚨中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我大哭著撫摸父親的額頭:“爸,我們已經盡力了,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那一刻,我在自己的哭聲中看到了死神的降臨——他是聾子,他是瞎子,聽不到哭聲,也看不見悲哀。
妹妹也跟著我一起大哭,她也跟父親說話,可是我聽不到了。母親、姑姑、叔叔、叔娘,還有三哥三姐,聽到我倆的哭聲都跑進來,他們要我出去,說孕婦不能呆在房里,否則會擋住亡靈的眼睛,使他看不到路。我不知道父親的亡靈離開那具讓他倍受折磨的肉身時,他向屋里的親人告別時,他看到屋外站在枇杷樹下的女兒了嗎?他到底是走了,沒有看我一眼,沒有給我一句話。
那是2008年6月8日,正是枇杷成熟時。那還是我第一次吃到這棵樹的果實,真的好甜,父親沒有吹牛。記得這棵枇杷是母親從縣苗圃買回來的,父親挖坑把它種下,但它開始結果的那年,我已離家在外,此后雖然每年清明回家,但卻不是它的果期。十載光陰,年年錯過,誰料到在父親去世的這個夏天卻遇上了呢?人入土化泥,樹郁郁地生長,活著的人哭過以后又繼續(xù)自己的生活,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又好像一切都變了樣。
責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