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友仁(1074~1151),字元暉,米芾長子,書法繪畫承家學(xué),世稱“小米”,父子合稱“大小米”。曾任書學(xué)博士、敷文閣直學(xué)士等職,又稱為米敷文。
歷史文獻(xiàn)記載米友仁習(xí)書畫,最早見吳則禮(?~1121)《贈元暉》:“南宮先生晚為郎,學(xué)語小兒說元章。屋下架屋安足數(shù),突過鐘王妙如許。平生韻語何處有,瀾翻舊識論詩口。不落鈐錘或自憎,舉似癡兒真敝帚。誰當(dāng)料理晉馬曹,詎復(fù)酬答視愈高。恁君快寫拄板相,政應(yīng)頰上加三毛。阿暉詎獨愛奇字,徑割全牛烹大胾。筆墨須論顧陸間,豈止遠(yuǎn)過楊契丹。痿癯吾作老摩詰,惟子堪任來問疾。是事且置默然坐,舌端種種一時墮。”(吳則禮《北湖集》卷二)
吳則禮,字子副,今湖北省陽新縣人,著有《北湖集》。吳則禮與米芾約略同時。曾官軍器監(jiān)主簿。哲宗元祐初,入河?xùn)|經(jīng)略使幕。徽宗崇寧初,以事貶荊南。崇寧五年(1106),遇赦歸潤州,后定居盱眙?!侗焙吩娭刑峒岸剂荷?、僧伽塔、北湖都在盱眙。宣和初起知虢州。
吳則禮岳父曾布,知潭州(今長沙)。《宋史·列傳》卷二百三十載:“惠卿以為沮新法,安石怒(曾)布,遂去位。惠卿參大政,置獄舉劾,黜(曾)布知饒州,徙潭州,復(fù)集賢院學(xué)士知廣州。”熙寧八年(1075),神宗命王安石為相,黜曾布知饒州,后改知潭州,當(dāng)在熙寧九年(1076)。其時米芾為長沙從事。吳則禮或隨侍岳父曾布,與米芾當(dāng)有交往,其時友仁二三歲。按“南宮先生晚為郎”,崇寧五年(1106),米芾為禮部員外郎,故此詩當(dāng)作于是年。崇寧二年(1103)吳則禮貶謫荊南,崇寧五年(1106)夏離開荊南歸潤州?!侗焙肪硭挠性娫疲骸叭攴胖鸪?,今復(fù)得歸去。夢已到南徐,船回正鳴櫓?!逼湫蛟疲骸坝柚喚忧G南,賦詩百余篇,書為兩軸。丙戌(1106)夏,泛舟歸潤,道由漢陽”云云,吳則禮作《贈元暉》時,在潤州,或崇寧五年(1106),此時米元暉在潤州家居,米芾在汴京任禮部員外郎。
米友仁跋《出師頌》
動止持福帖 宋·米友仁
《贈元暉》說米芾往事與米友仁習(xí)書畫事。米芾晚年任禮部員外郎(“南宮先生晚為郎”),友仁學(xué)語時即知其父(“學(xué)語小兒說元章”)。元章書法不讓鐘繇、王羲之(“突過鐘王妙如許”),其詩則自出已意(“瀾翻舊識論詩口”),平生刻意求新(“不落鈐錘或自憎”),而厚望于友仁(“舉似癡兒真敝帚”)。有其父必有其子,元暉作書有奇意,作畫筆墨在顧愷之、陸探微之間(“筆墨須論顧陸間”)。吳則禮老?。ā梆赳澄嶙骼夏υ憽保?,米友仁執(zhí)禮探問(“惟子堪任來問疾”)。
吳則禮《題米元暉臨北苑山水》云:“平生胸中丘壑,天公乞與羈臣;要遣毛錐舉似,此事兒輩不嗔?!保▍莿t禮《北湖集》卷四)“北苑”指董源(?~約962),江西鐘陵(今江西進(jìn)賢縣)人,南唐中主李璟時任北苑副使,故又稱“董北苑”。米芾曾盛贊其山水曰:“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保ā懂嬍贰罚┟子讶试缒晏刈冯S董源,后以《瀟湘奇觀圖》名世,或與董北苑《瀟湘圖》有關(guān)。此題詩當(dāng)與《贈元暉》同時。玩味此詩意味,吳則禮自謂“羈臣”,指崇寧二年吳則禮貶謫荊南,而米元暉所臨北苑山水,或可差擬平生胸中丘壑。
吳則禮《題吳道人庵壁間米元暉畫》云:“阿暉戲拈禿筆,便與北苑爭雄?;贸鲇纵浨疔?,仍現(xiàn)一漚影中。”(吳則禮《北湖集》卷四)吳則禮贊米元暉有山林丘壑之概。幼輿,即謝鯤(280~323),字幼輿,陳郡陽夏人,為官時任性放縱,不拘禮法,清歌鼓琴,終日優(yōu)游。《世說新語·品藻》載:晉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zhǔn)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又,《世說新語·巧藝》載:顧長康畫謝幼輿在巖石里。人問其所以,顧曰:“謝云:‘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俗右酥们疔种小!贝祟}跋與《贈元暉》《題米元暉臨北苑山水》同時所作。
吳則禮《過寶晉齋贈元暉并序》云:“米元暉寶晉齋,昔南宮之所游息也。高梧叢竹,林樾禽弄,發(fā)人幽意,而異書古圖,左右棲列。余每造元暉,必清言移晷。元暉讀書業(yè)文,戲弄翰墨,至其妙處,不減王右軍云?!保ā侗焙肪硭模┟总烙谒位兆诮ㄖ芯竾辏?101)獲東晉謝安《八月五日帖》,遂將書房命名為“寶晉齋”,此齋匾隨其所至而掛。崇寧三年(1104),米芾知無為軍(今安徽無為縣),在任上他將所藏晉帖刻石置官廨中。吳則禮作《過寶晉齋贈元暉并序》時,“寶晉齋”匾在潤州。
以上數(shù)條,記米友仁臨董源,在元暉書畫未成名時。
崇寧五年(1106),米友仁一舉成名。蔡肇《故南宮舍人米公墓志》:“(米芾)就除知無為軍。逾年,復(fù)召為書畫學(xué)博士。便殿賜對,詢落逮晷。因上其子友仁所作《楚山清曉圖》。既退,賜御書畫扇各二,遂擢為禮部員外郎?!保总馈秾殨x山林集拾遺》卷首)崇寧五年(1106),米芾任書畫學(xué)博士,呈宋徽宗米友仁《楚山清曉圖》,其時友仁32歲。
此后,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米友仁入選書學(xué)博士,入掌二年余。宣和六年(1124),出任措置書藝所管勾官,負(fù)責(zé)教授生徒各體書法。
云山墨戲圖(局部) 宋·米友仁
翟耆年(生卒年不詳)詩:“善畫無根樹,能抽朦山。如今身貴也,不肯與人間。”(轉(zhuǎn)引自湯垕《畫鑒·宋畫》)“無根樹”參見鄧椿《畫繼》“米友仁”條:“(米友仁)方其未遇時,士大夫往往可得其筆;既貴,甚自秘重,雖親舊間亦無緣得之。眾嘲曰:‘解作無根樹,能描蒙鴻云。如今供御也,不肯與閑人。’”米元暉已有畫名且自貴。按,翟耆年之父翟汝文(1076~1141),與米元暉同時,即米友仁自題《瀟湘奇觀圖》所記“翰林承旨翟公”題詩者。故翟耆年為米友仁晚輩,其所記米友仁“無根樹”事,在徽宗朝,友仁約五十歲。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四月。米友仁書《吳郡重修大成殿記》碑,現(xiàn)存蘇州碑刻博物館,翟耆年篆額,鄭仲熊撰文,可知翟耆年與米友仁相過從,其所記友仁當(dāng)有所據(jù)。
靖康之難(1127)以后,友仁有《瀟湘奇觀圖》傳世,其自題曰:
“……□卷乃庵上所見山,大抵山□奇觀變態(tài)萬□□在晨晴晦雨間,世人鮮復(fù)知此。余生平熟瀟湘奇觀,每於登臨佳處,輒復(fù)寫其真趣。□卷以悅目□使為之。此豈悅他人物者乎?此紙滲墨本不可運筆。仲謀勤請不容辭,故為戲作。紹興□□孟春建康□□官舍,友仁題。羊毫作字,正如此紙作畫耳。”□為字漫漶不清,不可辨認(rèn)。
“余生平熟瀟湘奇觀”,即米芾任長沙從事,自熙寧八年(1075)至元豐四年(1081),時,友仁約六七歲。長沙有湘水、衡山、洞庭湖,晨晴晦雨時可稱瀟湘奇觀。
所謂“仲謀”者,即許仲謀。宋代書畫鑒賞收藏家向水跋文彥博《三札卷》:“……此三札舊藏許仲謀家,觀元暉之跋,在承平時好事者已保而珍之,況今之日耶!然非元暉之明,則曷知公之于草法極留心也哉。尤當(dāng)嗇于襲室而靳諸俗眼,期百世之傳云。慶元戊午(1198)元日,松林居士向水若冰甫,書于月河別止之冰齋?!蔽膹┎度怼凡卦S仲謀家,有米友仁跋,略曰:“……潞公于草法極留心,家中舊亦藏數(shù)紙……。米友仁元暉跋?!保ㄒ陨限D(zhuǎn)引自張九庵《宋代書畫鑒賞收藏家向水小考》,《收藏家》,1994年第5期)可知許仲謀與米友仁為書畫之交。
友仁《瀟湘奇觀圖》題跋在南宋紹興年間。明代郁逢慶《書畫題跋記》(1633)卷四、汪砢玉《珊瑚網(wǎng)》(1643)卷二十八錄有米友仁《瀟湘奇觀圖》,均錄作“紹興□□孟春建康□□官舍”,當(dāng)代畫論有記作“紹興乙卯孟春建康官舍”者,未詳何據(jù)。米友仁于紹興年間(1131~1151)曾到建康,應(yīng)許仲謀請,寫《瀟湘奇觀圖》,并題跋。
“建康□□官舍”之“建康”,即建康府,府治在今南京市。“官舍”或為建康府治之所,又可指淮西總領(lǐng)所。吳琚《識語并焦山題名》:“宋文獻(xiàn)不足。而禮無所取證。先圣憫之。今觀唐李氏譜牒命誥。宛然具存。乃知來裔善守其家者如此。攬卷為之三嘆。時淳熙歲丙午中秋后四日。書于淮東摠餉官舍。延陵吳琚。九月廿六日?!保ú嘏_北故宮博物院)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設(shè)淮東總領(lǐng)所于鎮(zhèn)江府(今鎮(zhèn)江)、設(shè)淮西總領(lǐng)所于建康府(今南京)、設(shè)湖廣總領(lǐng)所于鄂州(今武漢)。三總領(lǐng)所掌管供軍財賦及御前軍馬文字。紹興十五年(1145),南宋增設(shè)四川總領(lǐng)所于利州(今廣元)。吳琚所謂“淮東摠餉官舍”即淮東總領(lǐng)之官邸,在鎮(zhèn)江。以此推之,所謂“建康□□官舍”,或即為設(shè)于建康府之淮西總領(lǐng)所,即“建康淮西官舍”。若此,則“紹興□□孟春”應(yīng)在紹興十一年之后。
瀟湘奇觀圖(局部) 宋·米友仁
米友仁住官舍,必為外官之時??济子讶式B興元年(1131)至紹興二十一年(1151)行跡:
建炎三年已酉(1129),友仁避金兵于金壇(今江蘇金壇),后至溧陽縣新昌村?!捌图河蠚q避兵火于金壇,繼至新昌,……庚戌(1130)仲秋建炎紀(jì)歲初七日元暉?!保ㄖ齑胬怼渡汉髂倦y》卷三“米元暉畫卷”條)
紹興元年辛亥(1131),友仁在溧陽縣新昌村。米友仁自述:“……紹興改元十一月九日流寓建康府溧陽縣新昌村?!币娒髭w琦美《趙氏鐵網(wǎng)珊瑚》卷十一“《米元暉湖山煙雨圖》”米友仁跋。
紹興二年(1132)、三年(1133),友仁在溧陽縣新昌村。
紹興四年甲寅(1134),友仁自新昌村至臨安赴朝參。米友仁《遠(yuǎn)岫晴云圖》自題:“紹興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來赴朝參,居臨安七寶山,戲作小卷付與稟收。”(原件存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紹興五年乙卯(1135)初夏,友仁自溧陽游苕川(今浙江湖州)。米友仁題跋曰:“紹興乙卯初夏十九日自溧陽來游苕川。”(趙琦美《趙氏鐵網(wǎng)珊瑚》卷十一“米元暉畫題”條)
紹興六年(1136)丙辰,友仁在臨安鑒定法帖,在米芾所臨六朝書跡后跋語:“羲之七帖,先臣芾中年手臨,此字有云煙卷舒翔動之氣,非善雙鉤者所能得其妙,精刻石者所能形容其一二也。紹興丙辰十二月初七日,臣友仁審定?!保邼读囍讳洝肪砣乃模?/p>
紹興七年(1137)丁巳,在臨安鑒定法帖。米友仁題跋:“羲之真跡四帖,……麻紙上書,先臣芾舊所藏,……臣之一門父子預(yù)榮,實千載未易逢之幸也。紹興七年閏十月二日,臣米友仁書。”(轉(zhuǎn)引自孫成武《米芾書風(fēng)對南宋產(chǎn)生影響的原因初探》,《藝術(shù)探索》,2010年第1期)
紹興八年(1138)戊午,友仁寓平江(今江蘇蘇州)大姚村其妹家之五湖田舍。米友仁跋《陽春詞帖》:“紹興戊午(1138)仲春初七日,……泛小舟來平江大姚村?!保ㄔ犁妗秾氄纨S法書贊》卷二十四)在大姚村時作《大姚村圖》并題詩,落款“紹興戊午季春書于大姚五湖田舍米元暉”。見趙琦美《趙氏鐵網(wǎng)珊瑚》卷十一“《米元暉大姚山(應(yīng)為‘村’)圖》”條。
紹興九年(1139)四月,米友仁為監(jiān)書畫博士,在臨安。米友仁跋《出師頌》:“右出師頌,隋賢書,紹興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審定?!保ú乇本┕蕦m博物院)右下鈐“監(jiān)書畫博士印”。米友仁審定顏真卿《自書告身書》:“右顏魯公自書告。紹興九年四月七日臣米友仁恭覽審定?!保ㄈ毡局写宀徽凼蠒啦┪镳^曾藏墨跡本)
吳郡重修大成殿記(拓片)(局部) 宋·米友仁
紹興十年(1140)庚申,友仁或仍為監(jiān)書畫博士。
紹興十一年(1141)辛酉,四月,友仁任提舉兩浙西路茶鹽公事,見米友仁所書《吳郡重修大成殿記》碑,落款“右朝散郎提舉兩浙西路茶鹽公事米友仁書”。翟耆年篆額,鄭仲雍撰文。此碑現(xiàn)存蘇州碑刻博物館。七月過嘉禾(今浙江嘉興),見米友仁跋《瀟湘圖》:“……紹興辛酉(1141)歲孟秋初八日過嘉禾,獲再觀。懶拙老人米元暉書?!奔魏?,即今嘉興。
紹興十二年(1142)壬戌,米友仁任將作少監(jiān)。
紹興十三年(1143)癸亥,友仁任尚書屯田員外郎。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四十七載,紹興十三年,“將作少監(jiān)米友仁為尚書屯田員外郎”。
紹興十四年(1144)甲寅,友仁任尚書兵部侍郎。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五十載,紹興十有四年五月甲寅,“將作監(jiān)米友仁權(quán)尚書兵部侍郎”。
紹興十五年(1145)乙丑,友仁改除敷文閣待制,提舉佑神觀。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五十四,紹興十五年,“權(quán)尚書兵部侍郎米友仁充敷文閣待制,提舉佑神觀奉朝請?!?/p>
紹興十六年(1146)、十七年(1147)、十八年(1148),友仁應(yīng)仍任上職。
紹興十九年(1149)己巳,友仁升直學(xué)士、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五十九載,紹興十九年,“敷文閣待制提舉佑神觀米友仁升直學(xué)士”。
紹興二十年(1150)庚午,米友仁為直學(xué)士。李清照訪米友仁于臨安,為米元章二帖求跋,友仁跋落款“敷文閣直學(xué)士右朝議大夫提舉佑神觀友仁謹(jǐn)跋”。(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十九)
紹興二十一年(1151)辛未,米友仁逝世。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二,紹興二十有一年歲次辛未,“敷文閣直學(xué)士提舉佑神觀米友仁卒”。
根據(jù)上述米友仁紹興年間行跡,紹興八年(1138)以前流落民間,自紹興九年(1139)任監(jiān)書畫博士后始有官職,唯有紹興十一年(1141)辛酉任提舉兩浙西路茶鹽公事為外官,其時書《吳郡重修大成殿記》碑,該年七月過嘉禾(今浙江嘉興)。紹興十一年(1141)為唯一可能米友仁住建康官舍之時間,故友仁跋《瀟湘奇觀圖》年代“紹興□□孟春”,應(yīng)為“紹興辛酉孟春”,即紹興十一年(1141)。而“建康□□官舍”,筆者傾向于即“建康淮西官舍”,友仁借住淮西總領(lǐng)所之官舍?;蛱崤e兩浙西路茶鹽公事自有官邸,則缺字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