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曉菁

〔摘要〕青春期的兩性交往是學校心理咨詢中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班主任、父母經(jīng)常采用的方式是“棒打鴛鴦”，但結果往往讓處于熱戀期的學生感情更加親密。本案例中，心理老師采用傾聽、共情的方法，試圖啟發(fā)當事人思考在交往過程中彼此的個性特點、彼此價值觀的差異、男女兩性的差異以及成長經(jīng)歷的不同所帶來的處世態(tài)度與方式的差異，以引導學生明白甜甜蜜蜜不是完整的戀愛，真正的戀愛從第一次吵架開始。戀愛，也是一種人際交往，需要不斷學習。

〔關鍵詞〕戀愛輔導；異性交往；高中生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17）24-0052-05

一顆磕壞的牙齒

與小李的邂逅是由于一次校園安全事故。那天，一群初二的孩子驚慌失措地跑進了學生處的辦公室，大喊：“老師，老師，不好了，王某某的牙齒被人弄壞了，是高中部的同學干的?！?/p>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我把小李這個闖禍者給逮著了，也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小李與同年級一個叫小葉的女孩在談戀愛。與一般同學甜蜜地戀愛不同，他們像是到了七年之癢的夫婦，幾乎兩三天就要吵上一架。今天又因為一件小事而起了爭執(zhí)。初中的孩子見一對情侶樣的師哥師姐在操場上就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睕]想小李動手搖小葉的時候，小學弟學妹們還在一旁吵鬧，他用手將其中一個小朋友一推，不巧，這個小朋友的門牙碰到了樹上，磕壞了半顆，于是就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班主任與小李的爸爸通電話告知了這個事故。小李慌神了，他說他不敢回家，如果回家爸爸一定會狠狠地揍他，央求我與他爸爸先做溝通。

他的爸媽屬于老來得子，從小對他管理嚴格，生活中給予無微不至的關心與愛。媽媽負責飲食，除了小麥不是自己種的，從揉面、做餡到制作都是親自完成。媽媽早上四五點起床準備早飯，披薩、包子、餛飩、現(xiàn)煮咖啡，花色翻新，費盡心思。每晚父母陪伴他完成作業(yè)，考前背誦政治、英語之類的東西也是在父母監(jiān)督之下完成。爸爸在日資企業(yè)做管理，工作繁忙，可還一直堅持接送他上下學，一旦遇到問題，都盡力去應對。最近爸爸發(fā)現(xiàn)，小李談戀愛后，回家脾氣暴躁，情緒多變，經(jīng)常歇斯底里地吼叫，爸爸嘗試了各種談心、逼迫方法都無效后，放下臉面，打電話給電臺一檔“和諧一家人”的節(jié)目，尋求支援。

我首先安撫了家長焦慮、憤怒的情緒，分享了一些傾聽孩子內(nèi)心聲音的技巧，讓他們先放寬心。

第一次面談

我主動約了小李來我的咨詢室面詢。

“小李，梅老師想知道那天推人事件發(fā)生后，小葉的反應是什么？”

“老師，說到這個我才生氣，她不安慰我，反而過來責備說誰讓你發(fā)火的，誰讓你這么不小心的。你說我是為了誰才這樣的??？回家被暴打一頓，媽媽在一旁哭訴說我完了，沒前途了，我家還賠了兩萬......”

“我體會到你很生氣，很憤怒。如果可以，你希望她怎么做呢？”

“我覺得她起碼要來問問我怎么樣了，聽聽我內(nèi)心的擔憂，為我分擔些什么吧?！?/p>

“小李，你感覺到你的需要了嗎？”

“嗯，我要她關心我，理解我，可她只是在指責我?！?/p>

“看來，她并不能滿足你的需要喔。”

“嗯......是呀！不過，除了吵架，想想我們倆好的時候還是挺開心的?！?/p>

“談戀愛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開心的、甜蜜的，你們吵架時，你心里的感受是什么？”

“痛苦，想爆發(fā)。”

“那與快樂相比較呢？”

“吵完了，過一陣想想我們好的時候，她對我的樣子，就算了。老師，你知道嗎，我覺得現(xiàn)在我和她倒過來了?！?/p>

“倒過來是什么意思？”

“我們剛交往的時候，她很喜歡我，每天晚上通電話，都是打著打著我先睡著的，甚至暑假我去美國游學的兩個星期，她一直不顧時差陪我聊天，一個月電話費花了七八百?，F(xiàn)在可好，每次我想和她聊天的時候，她說她要睡覺了，還經(jīng)常是打著打著她先睡著了。以前都是她來我們班找我說話，現(xiàn)在是下課我經(jīng)常去他們班?！?/p>

“你發(fā)現(xiàn)原來她在乎你多，現(xiàn)在似乎換了方向，你更在乎她了?！?/p>

“對呀！她還不滿意，還老說人家男朋友怎么怎么，我最看不慣那些為了哄女朋友開心什么事都做的男人，一點尊嚴都沒有?！?/p>

“原來你骨子里還挺大男子主義的。”

“是啊，我不理解男人怎么可以為了女人做所有的事？女人不需要有那么多想法，不該提那么多要求，太作了?！?/p>

“這就是你們吵架的原因？”

“是啊，唉！”

第一次面詢在我了解了他倆大概的戀愛狀況后結束了。我在腦海里勾勒出了一幅男生畫像：單純、直接，腦子動得快，但情緒缺乏控制力，脾氣暴躁，以自我需要為第一位，較少顧及他人感受。幾天后，又聽到了他倆復合的消息，這消息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巔峰對決

從小李父親那兒得知他們再一次爆發(fā)了爭吵，而且又發(fā)生了推搡。雙方家長沒收了電腦手機，數(shù)次談心希望他們擱置現(xiàn)在的感情，以學業(yè)為主，不過“吵架—和好”的戀愛狀態(tài)一直在不停上演。

我找到小李，對他說：“如果你決定和她談戀愛，中午你們兩個人一起來找我，我想給你們做戀愛輔導，讓你們更開心地談戀愛；如果你還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談還是不談，那你一個人來找我，我們分析一下緣由?！?/p>

“老師，我一個人來?！?/p>

可在中午，小李卻把女孩子小葉一起帶到了我的咨詢室，這個“不倒翁”讓我感到這次的咨詢工作會異常艱辛。

“首先，能不能告訴我現(xiàn)在你們倆情感的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

“我們還在交往啊?！毙±钫f。

“這次是怎么復合的呢？”

“是我先改變我自己，”小葉說，“我們達成協(xié)議，我不和他吵，那樣他就不會發(fā)脾氣了?！?

“噢，你愿意為他改變？”我的話語中透露出那么一絲好奇。

“是的，他說如果我控制住不和他爭執(zhí)，他就不會暴跳如雷地發(fā)脾氣了。我愿意改一改，為他改變一下?！毙∪~說。

“小李，這是你希望的嗎？”我問。

“嗯，反正只要她不逼問我那么多為什么，不和我爭，好好說話，我就不會發(fā)火了。”

“你需要的是一個溫和的、不作的、不要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想法的、具有包容度的人，是嗎？”我做了一下澄清。

“嗯，一定要包容?！毙±畋磉_了認同。

“我們再仔細地聽聽這幾個詞，溫和的，不作的，不固執(zhí)，包容一切，你有什么感覺？”我暗示性地問他。

“感覺像我媽媽。老師，你是指我想找一個像我媽媽一樣的女朋友嗎？”小李有點疑惑。

“你內(nèi)心似乎需要的就是像媽媽類型的照顧者?！?/p>

“這我沒想過，好像有點道理，我原來就喜歡日本老婆。我和我爸去過一次他日本朋友的家，日本老婆就是當丈夫回家時，站在門口鞠躬說‘你回來了'，然后放好洗澡水，準備好晚飯，從來不提什么要求?！毙±畛吻辶俗约旱南敕?。

“你喜歡把你捧著的人，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小葉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聲音，爭辯了起來：“但人家日本老婆是全職太太，有很多時間，只需要照顧好家就行了，我們怎么可能，你情商那么低。”

“老師，你看，又說我情商低?！?/p>

“你搞不好人際關系啊，現(xiàn)在社會和人相處的能力比你的智商重要得多?！毙∪~打開了話匣子。

“我能力不行，編程比賽能排名那么靠前？”

“那又不是你一個人做的，你剛開始提出的算法別人不是不聽嗎？”

“那我的方法就是比他們的好呀 ，兩秒解決問題，他們要用十秒?！?/p>

“就你這態(tài)度，誰會采用你的想法？還不承認自己情商低。”

“小李，你的需要里還要加兩點，一是請一定要維護我強大的自尊心，二是遵從我的生活習慣?？赡芾^續(xù)說下去，我們能分析出更多的需要，”我頓了頓，接著說，“他的這些需要，小葉你都明確，都能滿足嗎？至少依目前情況看，并非都能做到吧？”

“是的，但我想想我們好的時候，就不是這樣的，我想改變一下自己?！?/p>

“改變自己滿足小李的需要？”

“其實我也不一定能達到他的要求吧，老師，他的要求是不是有些地方太過分了？”

“你開始愿意為改善倆人的關系做改變這是好的，但任何動力關系都是一個圈，需要在一個人的帶動下一起做些改變，促進關系的變化；而如果只是一個人在使勁，另一方并沒有改變，也沒有因為他人的改變而心存感激，那么先開始改變的人內(nèi)心就會怨恨。所以，如果只是你一個人在努力，過不了多久，努力就會停止，反感、抱怨比原先更多，慢慢地，你就會變?yōu)橐粋€怨婦。”

“聽到?jīng)]，都怨你?！痹谛∪~抱怨的同時，小李已快進入情緒爆發(fā)點了。

從他們激烈的對話中，我還捕捉到一個信息，這兩個人都是不愿意承擔責任的人，遇到事情、問題都習慣于指責對方，似乎這樣就與自己的責任無關了。一個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的男孩子，一個是在家庭中沒感受到愛的女孩子，一個是習慣于不承擔責任的男孩子；一個是不愿把責任、過錯歸咎于自身，擔心因為這樣做會失去更多愛的女孩子。雖然起因不同，但相同的指責姿勢怎么能不激化他們的沖突呢？

“好了，一方的指責更容易激起的是另一方的指責，我們今天分析問題不是為了搞清楚誰對誰錯，而是為了了解對方，尋求解決方案。小葉，談談你的需要是什么？”

“女孩子都希望被關心、被疼愛啊。”

“老師，我跟你說，這就是看韓劇的結果。韓劇毀了中國女人。她們都以為男人要像那樣對待女人，要浪漫，要體貼，什么灰姑娘遇到白馬王子?，F(xiàn)實生活里可能嗎？有幾個人能做到？”小李這下扯開嗓門喊了。

“你看，你看，人家談戀愛都很關心女朋友的，都對女朋友很好的。”

為了避免他們又陷入新一輪的指責，我插入了他們的對話，點出了一個問題，“我發(fā)現(xiàn)小葉很期待自己被疼愛，可能小李做到一般男朋友的程度還不夠，還得附上小葉爸媽所欠缺她的那份愛，所以她很黏人，心里渴望小李把她當作寶，捧著、珍視著，像韓劇中所有的男主角那樣深深地愛女主角，全身心地對她好?？墒?，你倆有沒有想到，小李的需要也是讓對方以他的需要為第一位，滿足他，照顧他。你們身上還真有一些相同的地方，但兩個人都希望對方把自己放首位考慮問題，那誰來做呢？你們都無法滿足對方的內(nèi)心需要。”

男孩的終結

“老師，我今天真的要和她分手了，她又欺騙我。”小李手舞足蹈地說開了。

“能告訴我最近一次復合是因為什么嗎？”

“她向我保證了：不說讓我發(fā)火的話；不和其他男生聊天；不作；不提很多要我滿足的要求。所以我就再給了她一次機會，沒想到她又撒謊、騙我。她根本做不到，我像個傻子一樣還相信她。”

我沒有和他討論這四條保證是否合理，雖然我內(nèi)心認為有一些不合理，因為小李還是從他自己的需要出發(fā)去思考問題的。我想過和他一起探究一下他的需要，指出女孩無法滿足這些需要，但不究原因；我還想過指出這一點，和他一起做角色扮演，幫他學習換位思考。最終，我沒有選擇后一種方式，我選擇先做一個垃圾桶，傾聽著他的抱怨。

“我在她的手機上看到了和她其他男生在討論她和我的關系，你說她是不是騙我？還答應不和其他男生聊天，哼，都是狗屁?！?/p>

“那天，她還讓我和我爸爸‘翻毛腔，讓我爸取消每天下課來接我，你說我爸有什么錯。她這要求不是破壞我和我爸的感情嘛?！?/p>

“還有那天，她又跟我作，盯著我問為什么下課不去找她?！?/p>

“我現(xiàn)在覺得我以前就像是個傻子，我會叫她起床打180多個電話，在樓下等她。”

“她根本做不到那些保證，我就是傻子才相信，這次我真想明白了，我再也不給她機會了?！?/p>

這兩個孩子在我心里，就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了。兩個人都希望對方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一個像空的儲蓄罐，拼命要愛來填滿它；一個像養(yǎng)寵物的不良主人，希望寵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全憑自己的心情。也許經(jīng)歷一些挫折也好，他們會明白覺察他人需要、滿足他人需要的重要性，可現(xiàn)在太早了，他們本身還不是成熟的、有能量的人。

女孩的不舍

小葉在小李提出分手后連著兩天沒來上課，她媽媽給老師發(fā)信息，說她晚上睡不著，一直在哭，于是我約了小葉前來見面，看看可以做些什么支持性的工作。

第二天坐到我的咨詢室后，小葉就開始抱怨說：“他怎么可以說分手就分手了，那么堅決，我一直去他教室找他，可他根本不理我，見我就躲，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就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我腦袋里想的全是他，想的是和他在一起做的很多事。從14日那天不開心到現(xiàn)在，我每天都哭，吃飯就吃一點兒，我哪里做得不好，他說呀，他說了我就改，說什么他要好好學習，分明是騙我的嘛?！?/p>

“你現(xiàn)在很難過，因為他的離開，原有的親密感一下子消失了，你很不適應。我也感受到了你的一些悲傷、低落的情緒狀態(tài)?？赡苄枰欢螘r間才能緩解。不過你現(xiàn)在更多的想法是要努力挽回，不惜為他做任何的改變，放棄自我?！?/p>

“我愿意，我沒想到他真的會離開，我怎么沒早發(fā)現(xiàn)呢？我如果不那么作，就不會這樣了。他說我騙他，其實沒有啊，他如果把手機QQ上的對話看全了，就知道是他誤解了，但他不給機會了?！?/p>

“他選擇分手只是你的問題導致的嗎？”

“他也有問題吧，他脾氣不好，太急了，可如果我不和他糾纏也就不會吵架了。”

“他經(jīng)常脾氣不好嗎？”

“每次我覺得他不在乎我、不關心我的時候，每次我反復問他為什么這么說這么做的時候，他就會急得發(fā)火了?！?/p>

“你的逼問是個問題，不過也感覺得出你很需要愛?！?/p>

“是啊，我覺得和小李在一起很開心，我爸媽不會給予這樣的陪伴。”

“小李給了你爸媽沒給予的關愛?！?/p>

“嗯，之前好的時候他很在乎我，后來就不是這樣了?！?/p>

“那你想要的陪伴是什么樣的？”

“就是在乎我的感受，愛我，關心我，陪我做我想做的事，他反對我看韓劇，說里邊的情節(jié)都是假的，可我就是很喜歡看那些男主角對女主角的疼愛。”

“可小李不喜歡看韓劇，也表明他不會像韓劇男主角那樣做，那么也就不能滿足你的需要，對嗎？”

“唉，上次他說‘你喜歡我就看足球吧，我喜歡巴薩隊。可我真看不下去呀?！?/p>

“不能自己看自己的嗎？”

“他看到我看韓劇就生氣，就不理我了。”

“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李希望你配合他的需要？”

“嗯?！?/p>

“那和韓劇男主角正好相反喔。你們倆的交往要以他的需要為第一位。你的需要完全被忽視。你是不是經(jīng)常被忽視？”

“是，但我還是喜歡他呀。”

“你們的交往產(chǎn)生矛盾不僅僅是你的問題，他的需要和你的需要都不能互相滿足。有沒有想過什么樣的人最適合你呢？”

“他好的時候都挺好的，也挺在意我，唉，我真不明白他到底為什么。沒有人會像我對他這樣的。”

我再一次感覺到了小葉付出背后沒有得到情感回報的難過、悲傷與憤怒。

“你怎么能肯定？”

“反正不可以，他要和我分手了，他要后悔的?！?/p>

“那能不能給自己一段時間，也給他一段時間，好好靜一靜，想想倆人的差異到底在哪？能不能包容對方，行嗎？”

小葉沒有回答我，我知道她還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還需要時間去化解，那我就陪在一旁等待吧。

反 思

青春期的兩性交往是學校心理咨詢中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班主任老師、父母經(jīng)常采用的方式是“棒打鴛鴦”，但結果往往讓交往處于熱戀期的學生的感情更加親密，但是中學生畢竟只有十幾歲，在認知、情緒控制、責任感等方面還不夠成熟，因此我在實踐中更愿意采取另一種方式：傾聽他們的故事；接下來嘗試啟發(fā)當事人思考交往過程中彼此的個性特點，彼此價值觀的差異，男女兩性的差異，成長經(jīng)歷的不同所帶來的處世態(tài)度與方式的差異，引導學生明白甜甜蜜蜜不是完整的戀愛，真正的戀愛從第一次吵架開始，他們應把它當作一種人際交往進行學習，只不過是更親密的人際交往的學習，需要學著付出愛、獲得愛。

（作者單位：上海七寶中學，上海，201101）

編輯/張 帆 終校/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