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辱罵型尋釁滋事罪重于侮辱罪的法定刑與其本應輕于侮辱罪的社會危害性相矛盾,違背了刑法的罪刑均衡原則。這是因為尋釁滋事罪具有“補充性”和“隨意性”特征,“辱罵他人”的行為方式亦為侮辱罪所包容。刑法所稱“破壞社會秩序”在本類型尋釁滋事罪中體現(xiàn)為對個人名譽的侵犯,卻在司法實踐中存在擴大解讀的可能性,產(chǎn)生處罰“不當罰”行為的風險,亦是對罪刑均衡原則的破壞。
關(guān)鍵詞 辱罵型 尋釁滋事 侮辱罪 罪刑均衡原則
作者簡介:楊申,四川警察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法理學、法制史。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8.268
我國《刑法》第293條規(guī)定的尋釁滋事罪以其行為模式類型的多樣性著名。根據(jù)條文表述一般可將尋釁滋事罪的行為方式分為“隨意毆打他人,情節(jié)惡劣”、“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強拿硬要或者任意損毀、占用公私財物,情節(jié)嚴重”和“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四大類型。其中第二項所稱“追逐、攔截、辱罵、恐嚇”四種行為,由于“無需具備所有行為即可成立本罪”的“選擇性”特征,亦可劃分為不同行為類型的尋釁滋事罪。如“兩高”在2013年出臺的《關(guān)于辦理利用信息網(wǎng)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第1款稱:“利用信息網(wǎng)絡辱罵、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破壞社會秩序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第一款第(二)項的規(guī)定,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痹摋l款排除在網(wǎng)絡領(lǐng)域不可能實現(xiàn)的“追逐、攔截”,單獨列舉“辱罵、恐嚇”,事實上等同于認可了將“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作為并列關(guān)系的法律解釋方法,肯定了“辱罵型”尋釁滋事的存在。由于尋釁滋事罪的法定刑是“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具有“糾集他人多次實施”情節(jié)可達“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而與辱罵型尋釁滋事具有競合關(guān)系的侮辱罪,在《刑法》第246條的規(guī)定中法定最高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據(jù)此辱罵型尋釁滋事在實踐中常常作為侮辱罪的“升格”罪名而存在。
然而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是否真的大于侮辱罪,顯然不能僅僅因法定刑的高低得出結(jié)論。事實上,如果按照刑法所描述的犯罪構(gòu)成對其進行體系化的解讀,只能得出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輕于侮辱罪的結(jié)論。因而,由辱罵型尋釁滋事所引起的,法定刑輕重與社會危害性大小的不一致,是對刑法整體罪刑結(jié)構(gòu)即罪刑均衡原則造成的破壞。傳統(tǒng)觀點從“破壞社會秩序”角度對辱罵型尋釁滋事畸重的法定刑進行的解釋,不僅在尋釁滋事罪保護法益方面存在矛盾,而且可能引發(fā)處罰“不當罰”情形的風險,亦是對罪刑均衡原則的破壞。
一、辱罵型尋釁滋事與侮辱罪罪刑輕重關(guān)系的錯位
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輕于侮辱罪,是由尋釁滋事罪名的補充性決定的。就犯罪構(gòu)成而言,“辱罵”作為一種言辭侮辱行為,亦沒有社會危害性明顯高于其他侮辱方式的可靠根據(jù)。而尋釁滋事本身具備的“隨意性”特征,則進一步證明了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往往小于侮辱罪的事實。
當今學者一般將尋釁滋事定位為補充性罪名,作為其他幾種具體犯罪形式的補充。進而有學者指出,由于一些行為在表面上雖然并不符合故意傷害罪、侮辱罪、財產(chǎn)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但其反復性往往導致法益的嚴重侵犯,“倘若不以犯罪論處,則既不利于保護法益,也導致處罰的不均衡?!?進而有學者提出了尋釁滋事罪與其他相關(guān)罪名的競合處理模式,即“凡是符合特別條款規(guī)定之罪的犯罪構(gòu)成的,就按特別條款規(guī)定之罪定罪處罰;只有在既達不到特別條款規(guī)定之罪的犯罪構(gòu)成標準但是又應當受到刑罰處罰的,才按照堵截性罪名或堵截性條款定罪處罰?!?學界亦稱其為“兜底性”罪名。據(jù)此,毆打和追逐、攔截行為是故意傷害罪的補充,恐嚇行為是敲詐勒索罪的補充,強拿硬要是搶劫罪的補充等。尋釁滋事罪的設立初衷就是將某些游離于重點罪名邊緣的危險行為納入刑法評價范圍,并使之與鄰近重罪呈梯級銜接關(guān)系,以形成罪刑均衡體系。因此,辱罵型尋釁滋事亦應作為侮辱罪的補充,并不得高于侮辱罪的法定刑。補充性罪名的法定刑不應當高于被補充的罪名,否則以重罪為輕罪“兜底”,被“補充”的罪名反而失去存在的意義,也就破壞了刑法的罪刑輕重體系。
根據(jù)刑法對犯罪構(gòu)成的描述,辱罵型尋釁滋事顯然是輕于侮辱罪的犯罪形式。具體而言,“辱罵”屬于一種非常具體的行為方式,而“侮辱”則可能包含多種旨在降低被害人社會評價的行為。《刑法》第246條規(guī)定,侮辱是“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一般認為,“暴力方法”是指“為使他人人格尊嚴遭受損害而采取的強制手段,而非直接對被害人人身實施毆打、傷害”;而“其他方法”則通常主要是“以文字或語言的方式損害他人人格、名譽?!?據(jù)此,侮辱行為實際上包含了“暴力侮辱”和“其他方法侮辱”兩種行為模式,而其中的“其他方法侮辱”又可以包括“文字侮辱”和“語言侮辱”兩個類型?!叭枇R”指的是“用粗野或帶惡意的話侮辱他人”,應當屬于“語言侮辱”中表達方式相對激烈的一種。一般而言,具有實害暴力傾向的犯罪行為其社會危害性往往重于非暴力行為;形成書面文字的侮辱手段也應當比單純口頭侮辱行為表現(xiàn)出犯罪者更強的犯罪意志。因此,辱罵行為在多種侮辱行為方式中并不突出,也沒有為其專門設置“升格”法定刑的必要性。
最后,辱罵型尋釁滋事與侮辱罪最大的區(qū)別應屬尋釁滋事行為的“隨意性”,這正是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輕于侮辱罪的最好證明。所謂“隨意性”,在司法實踐中一般通過實行行為的“無因性”和選擇行為對象時的“非特定性”兩個方面予以認定。其中“無因性”是指尋釁滋事行為一般都是“事出無因”的,而對“事出有因”的侵犯身體權(quán)行為則將按故意傷害、搶劫、敲詐勒索等特定罪名論處。同時,“事出有因”的“因”應縮小解釋為“一般人認為合理的理由”,否則任何故意犯罪行為都一定是有原因的。 “兩高”在2013年出臺的《關(guān)于辦理尋釁滋事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稱之為“無事生非”,并描述為“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等”情形,同時指出“無事生非”應當包括“借故生非”,但不包括“因婚戀、家庭、鄰里、債務等糾紛”實施的相關(guān)行為定性為尋釁滋事。另一方面,判斷“隨意性”往往還要求行為對象的“非特定性”。也就是“把被害人置換為另一個社會正常人,在同樣的環(huán)境里該人實施同樣的行為,如果行為人仍會毆打則是隨意,如果不會則不是?!?鑒于尋釁滋事罪源于舊刑法中的“流氓罪”,因而仍有觀點將“流氓動機”作為該罪名的主觀特征。但由于所謂“流氓動機”或“尋求精神刺激”含義模糊,難以為司法實踐所把握,繼而遭到了學界的批判。 事實上新的罪行表述之中既無“流氓”之類的語詞,也找不到任何“尋求精神刺激”的文本依據(jù),過分強調(diào)尋釁滋事罪對流氓罪的繼承,進而為該罪名強加所謂的“流氓動機”,已不存在現(xiàn)行有效的條文依據(jù)。“隨意性”特征表明尋釁滋事類犯罪在實施目標、手段選擇、被害人特定等方面,缺乏明確的犯罪預謀和實施方案,也就是其主觀有責性方面往往欠缺堅定的犯罪意志,因而其客觀社會危害性也相應的有所減輕。
罪行均衡原則在立法層面上要求罪名對應法定刑的輕重應當與該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相對應,所謂社會危害性的大小應當根據(jù)犯罪構(gòu)成具體判斷,而“輕重”、“大小”之別則是相對的。作為“尋釁滋事”的“辱罵他人”行為,因為并不具有明顯高于侮辱罪的社會危害性,其相對過高的法定刑顯然是對罪刑均衡原則的破壞。
二、“破壞社會秩序”存在引發(fā)處罰“不當罰”行為風險的錯誤解讀方法
根據(jù)《刑法》第293條規(guī)定,尋釁滋事是“破壞社會秩序”的犯罪,但對“社會秩序”的理解必須與行為類型所侵犯的具體法益相結(jié)合。特別是作為言論類犯罪的辱罵型尋釁滋事,如果抽象理解“破壞社會秩序”,極易造成超越罪刑法定處罰“不當罰”行為的風險,破壞實質(zhì)上的罪刑均衡。
堅持認為辱罵型尋釁滋事的社會危害性大于侮辱罪的觀點,主要著眼于尋釁滋事“破壞社會秩序”的本質(zhì)特征。然而“社會秩序”屬于抽象法益,刑法分則所要保護的法益應當是具體法益,否則“保護法益的抽象程度越高,所包含的內(nèi)容就越寬泛,刑罰處罰的范圍就越廣,而具有將不值得科處刑罰的行為解釋為犯罪的危險?!币虼?,就辱罵型尋釁滋事而言,其保護法益就是“他人的名譽”。 由于自然人的名譽權(quán)作為“社會對個人的評價”,其本身屬于社會秩序或公共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梢哉J為社會秩序是尋釁滋事的一般犯罪客體,而自然人的名譽,或稱“人格權(quán)”就是辱罵行為具體所侵犯的特殊客體。 辱罵型尋釁滋事正是通過侵犯自然人的名譽權(quán),進而破壞社會秩序的。由于刑法所稱“辱罵他人”其行為對象只能是自然人,鑒于“追逐、攔截”均不屬于能夠?qū)Α胺ㄈ恕?、“單位”、“其他組織”或“特定社會群體”實施的行為,因而辱罵型尋釁滋事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就只能通過侵犯自然人的名譽體現(xiàn)出來。
據(jù)此,辱罵型尋釁滋事所保護的法益和“公然侮辱他人”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前者強調(diào)了侮辱行為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后者則不以實行行為的社會環(huán)境為限,強調(diào)結(jié)果上造成了受害人名譽的貶損,即達到相對“公然”的程度。實際上,很難想象單純的辱罵行為如何造成相當程度的公共秩序損害。言論型侮辱罪與辱罵型尋釁滋事都發(fā)生在公共空間,都有引發(fā)圍觀的屬性;但將前者的公共秩序問題忽略不計,轉(zhuǎn)而特別強調(diào)后者的“破壞社會秩序”,顯然僅僅是因為辱罵型尋釁滋事主觀上出于無事生非,客觀上隨意的針對不特定人,因而其行為由相對的個人關(guān)系轉(zhuǎn)入公共關(guān)系,從而構(gòu)成對公共秩序的侵害。而這里的“公共秩序”不在于“圍觀”及其后果,僅在于辱罵因?qū)ο蟆安惶囟ā笨赡軐е碌摹岸嗳恕敝赶?。針對“多人”的損害,其核心還是名譽權(quán)。在針對“公共”的犯罪中,多人名譽權(quán)的疊加是否能比之于多個生命權(quán)的疊加?以破壞交通工具罪為例,其實行行為威脅多人安全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性;辱罵行為卻很難同時對多人發(fā)力,其實行行為威脅多人名譽權(quán)的可能性很難變?yōu)楝F(xiàn)實性。生命、健康、財產(chǎn)損失可以疊加計量;名譽損害大小則不能以人數(shù)計算。因此,若果辱罵型尋釁滋事因危及“不特定多人”、“破壞社會秩序”而入罪,其對“社會秩序”可能造成的破壞——多人的名譽——與侮辱罪的“情節(jié)嚴重”在損害程度上實難相比。
然而司法實踐中很可能忽視辱罵性尋釁滋事侵犯個人名譽權(quán)的前提,機械理解“破壞社會秩序”,造成該類型犯罪打擊范圍的不當擴大。因為“辱罵他人”屬于一種言論犯罪,其社會危害性的評價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該言論的解讀。而“破壞社會秩序”的說法范圍過于寬泛,可以說任何一種不文明的言論,如果上綱上線的理解,都可能解讀出“破壞社會秩序”的內(nèi)容。據(jù)此,《刑法》第246條將侮辱罪和誹謗罪規(guī)定為告訴才處理的犯罪,實際上是為了保證公民人身及言論自由與名譽權(quán)維護的微妙平衡。法律將言論犯罪危害程度的判斷交由受害人把握,如果受害人認為“情節(jié)輕微危害不大”,就不應當認為是犯罪。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司法機關(guān)仍能夠通過對“破壞社會秩序”的解讀,以該行為侵犯個人名譽之外的其他法益為由,按辱罵型尋釁滋事追究其刑事責任。姑且不論其他法益受侵害的程度如何判斷,犯罪構(gòu)成中客體的含混性本身就違反了罪刑法定。盡管在這種情況下,法院仍可依《刑法》第13條但書否定行為人的犯罪事實,但這種全憑司法機關(guān)自由裁量的出罪方式并不可靠。況且對言論行為實施刑事追訴的過程,本身就足以造成行為人人身自由受到侵害、司法資源遭到浪費以及社會公眾對“因言獲刑”事件的恐慌。而這種司法追訴方式如果被某些地方部門加以利用,很容易成為打壓公眾輿論的手段,進而損害司法權(quán)威和民主氛圍。
質(zhì)言之,對“破壞社會秩序”的錯誤理解,會產(chǎn)生將道德上的不文明行為作犯罪處理的可能性,破壞罪與非罪的界限,導致罪刑均衡原則的失衡。
注釋:
張明楷.尋釁滋事罪探究(上篇).政治與法律.2008(1).
杜啟新.論尋釁滋事罪的合理定位.政治與法律.2004(2).
王作富.刑法分則事務研究.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13.980.
關(guān)振海:規(guī)范與政策:尋釁滋事與故意傷害的二重區(qū)分.國家檢察官學院報.2012(1).
何慶仁.尋釁滋事罪研究.中國刑事法雜志.2003(4).
張明楷.尋釁滋事罪探究(下篇).政治與法律.2008(2).
陳興良.尋釁滋事罪的法教義學形象:以起哄鬧事為中心展開.中國法學.2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