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他似山川湖海守護我
◎易小荷
前些日子我和他一起過馬路,有輛小車完全不看后視鏡就直直向我倒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以移步換影的姿勢,“嗖”地一下跳到面前,伸出螳臂,鬢角豎立,自丹田發(fā)出一聲獅子般的吼叫。
我一直覺得我爸是某個沒落門派的神秘掌門人。所以當我讀到老舍的《斷魂槍》,我覺得那個寫的就是他:夜深人靜,山鳥歸林之時,他才會靜靜地在一個神秘的角落,吞吐天地之靈氣,“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小學(xué)的時候,我姐是整個大院唯一練習(xí)過武功的人。別人都理解不了我爸是怎么想的,一個女孩家家,居然每天起早貪黑,把身上練成腱子肉。
他們不懂,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爸爸特別鄭重地拉著我倆的小手:現(xiàn)在這個年代不再需要武術(shù)了,但是門派不能沒落,我現(xiàn)在將掌門之位傳給老大,以后要學(xué)會保護自己。
他經(jīng)常在大院的風口上捧著一本武俠小說,那時候整個大院的小孩都好崇拜爸爸,只有他,對杜心武的故事耳熟能詳。他給我們普及“自然門”的故事:“杜心五看見持函前來的徐師身材矮小瘦瘠,不甚信服。幾經(jīng)試探,乃知確為風塵奇人,遂恭謹有加。徐矮師教杜負重踩樁成圓形走,練習(xí)自然門的內(nèi)圈法……”
整個大院的小孩簡直是聽得津津有味,樂不思家。但是奇怪的是這也并不妨礙他們該欺負我的時候繼續(xù)毫不留情。我媽會把長長的尖指甲伸向我和我姐,數(shù)落我們不中用,但是我爸,作為一個神奇的掌門人,總是能在小朋友欺負我的時候第一時間感應(yīng)到。哪怕他手里捧著一本書,遠在千米之外的大樹下。
這種時候,爸爸才不管對方的小孩什么來頭,他一言不發(fā),使出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后來,整個桐梓坳知道內(nèi)情都數(shù)落他沒有知識分子的風度,他還是不急,伸出拳頭一抱:“只要是放到我家小荷頭上的,我都會統(tǒng)統(tǒng)還回來,各位不服氣的也可以來找我。”鄰居們憤憤而歸,只是從此,真的再也沒有人敢隨意伸出腳絆我,或是趁我不注意擰青我的胳膊。
余華在《鮮血梅花》里面寫的阮海闊也是我,后來我去重慶讀了大學(xué),又去了北京,很多年了,以為自己沿著一條稀里糊涂的路在往前走,工作生活,很少遇到需要伸出拳頭的時候,更不會遇到需要江湖道義的時候。
而神秘的易掌門,還在家鄉(xiāng)留守他的江湖,我經(jīng)常因為忙,或者想當然的其他理由,并不經(jīng)常回去探望他們,結(jié)果有一次回到家,發(fā)現(xiàn)他在單元門口給自己做了一個名牌,生怕有落難人士找不到他。我媽還跟我投訴,說他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個不認識的人,看對方失魂落魄,就開始給對方免費看相,鼓勵對方東山再起,“鼓勵就鼓勵,結(jié)果還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請人家喝酒,恨不得把對方邀請到家住上一個月”。
我爸捧著一本武俠小說,對我媽的數(shù)落不置一詞,但是他什么都不用說我就知道,我離家去讀大學(xué)之前的那一天,我媽在家里抹眼淚的那一天,他只跟我說過四個字“江湖道義”。
是的,說出來也許不會有人相信,過了三個月的一天,居然有人一路放著鞭炮來到了我家,抱著好多的禮物,說是因為我爸的一席話真的“東山再起”,生意翻了身。
有一年,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60歲了,我交往了一個奔著談婚論嫁去的男朋友。他陪我們?nèi)胰ヅ老闵?,那一次老掌門爬得飛快,完全沒有平時糖尿病患者的虛弱懶惰,每當他的未來女婿想要好好表現(xiàn)、打算伸出援手的時候,他就目光炯炯地瞪對方一眼,最后他一個人成功地變身為首位登頂者。居然生平第一次,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還在山頂長嘯一聲,中氣之足,獅吼之音繞梁不絕,完全暴露了他隱藏多年的內(nèi)力。
我在美國采訪的時候,尤其有一年的賽季,幾乎整個月都是背靠背,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年紀輕輕就熬得滿頭白發(fā),焦慮到整天流鼻血。
有一次三點睡下,四點起來趕飛機,迷迷糊糊摔了一大跤,終于就地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怎么傷心成那樣。突然我房間的電話響起來了,是他怕我趕不上飛機特意叫我起床的,我想起小的時候,每一次,只要我被絆倒,他總是伸出鐵砂掌拍一下肇事的桌子、床、書柜,然后模仿它們吱吱地慘叫,我想象那些異國他鄉(xiāng)的孤獨,未可知的工作挑戰(zhàn),一個人獨處的惶恐,所有無形的敵人都會毀于老掌門的鐵砂掌下,于是很快氣壓丹田,呼吸平順,那些痛苦就像是被拍死在了墻上的蚊子血。
那幾年我常在美國,他給我寫很多的信,我快要出書之前,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里面他說:“我們驕傲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卻不幸有我們這樣無能的父母?!?/p>
醒醒啊,青城幫幫主的老爸,你怎么可以說出這種話?
我一直都記得,在他做詩人的年輕時候,他也偷偷在家寫過一部武俠小說,那種打上了格子的稿紙,淺藍色的,薄得墨水深一點就能滲透好幾張紙。
他在小說的開頭寫了一個失意落魄的中年書生,由于厭倦江湖,帶著書童返回家鄉(xiāng),卻在半路上遭遇劫殺,他被踹落進水中,試圖喘氣,卻感覺到猶如一只拳頭塞進了喉嚨,濃密的氣泡在眼前上升,一串串的,就像他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在水里清晰地看到過的那密集的氣泡。那種氣泡是一種死亡的喻義,或許,江湖與廟堂,生與死之間,也就差這么一串氣泡了。
我爸不會知道我記得這些,也許吧,也許我的記憶對過往自動進行了一些修訂和篡改,也許那天在大馬路上,那個躥出來救我的人并沒有那么好的身手,他畢竟是到七十的人了,上樓梯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了。
只有當我翻開那些舊照片,就像打開一個個貯存著記憶的保險箱,我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識到,在群體像當中,那個瘦弱不堪,矮小粗糙,毫不出奇的年輕人才是我老爸。
但是這么多年,我越過那么多國境線,步行、輪船、火車、飛機、電梯、自動扶梯,走到這么遠,完全是因為老爸用他那傳說中的武功保護了我一輩子呀,我到今天還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