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亮

一

北緯48°15′30″，東經(jīng)130°24′36″，這里是街津山。

街津山的腳下是雄渾壯闊的黑龍江，對面便是異國廣袤無垠的遠東大地——這里有最新鮮的西伯利亞冷空氣。

乍暖還寒的三月，倒春寒給人的感覺就像回心轉(zhuǎn)意的前女友柔情蜜意地出現(xiàn)在你跟前，笑意盈盈地用一個耳光抽碎你所有的春夢，然后頭也不回地徹底和你分手。

北風(fēng)呼嘯，吹得窗欞像馬蜂群回巢一樣嗡嗡響。皎白皎白的大月亮如同貼在哨所的窗戶上，下士癡呆一樣望著夜空。上士瞇著眼，坐在唯一的木凳上，伸直兩條套在防寒外套靴里的腿，上身使勁裹了裹羊皮大衣，輕聲哼起一段悠揚的旋律：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靜靜地呼喚我，我的故鄉(xiāng)）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喚我，每當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грусть-печальмоя（呼喚我，難以撫平的憂傷）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喚我……）

——班長，黑燈瞎火你唱的啥歌？下士問。

——俄語歌。

——你會俄語？

——哪會？瞎哼哼。

——教教我，老兵退伍晚會咱倆弄一組合，上臺唱。

——你這自然條件應(yīng)該唱日語歌，你舌頭大。

——你老打擊我興趣愛好，我非得學(xué)會。下士一臉的不服氣。

——好，我教你，我給你用漢字諧音寫下來。

觀察哨上的電話響了。電話在這個時侯響起，通常是連隊查崗，指導(dǎo)員總是用這種方式檢查觀察員是不是在被窩里睡大覺。

倆人一激靈，在鈴聲響第三遍之前，沈力揚把電話接了起來。

您好，街津山哨所，觀察員許文東、沈力揚正在執(zhí)勤——

沈力揚，是我，文書，讓班長接電話。

靠，你小子狐假虎威裝大尾巴狼，半夜嚇唬人。啥事跟我說，許老班兒謝客拒載。

有急事，指導(dǎo)員到你那里查鋪了嗎？

沒有，一晚上都沒來。

那會去哪兒呢？全連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他。

打手機呀。

點名時手機放我這了。

指導(dǎo)員還能私自外出，逃離連隊？連長呢？

連長睡了。

出去整大勁了吧？

你別磨嘰了，我找許班兒，真著急呢。

許文東一把奪過電話，問什么時候的事，問崗哨了嗎？電話里的聲音他聽得清亮。

他倆出去都回來了，參加完機關(guān)點名后指導(dǎo)員不見的。晚上游動哨說沒見。

文書說的連長、指導(dǎo)員出去一下，不言自明，所謂的“出去”就是出去喝酒的意思。不用問上士也知道，那晚的酒是給連長送行，地點應(yīng)該是在謝大娘的服務(wù)部——老孫頭肯定也去了。

打服務(wù)部電話。秦思琪迷迷糊糊地說早回去了，問出了什么事嗎？沒事，謝謝關(guān)心，安心睡吧。電話首先打給老孫頭，老孫頭關(guān)機了，肯定是睡了。

上士把哨所的兵叫醒，帶著沈力揚摸黑下了山。

下山的臺階陡峭，一步一步摸著朝下走。副連長團里集訓(xùn)，副指導(dǎo)員休假，老排長機關(guān)借調(diào)，連隊干部只有連長、指導(dǎo)員和王排長在。連長一定是喝多了，他一瓶啤酒醉一天的量。王排是新畢業(yè)的實習(xí)干部，連隊的門還沒摸清呢。文書給他打電話也是沒辦法。

山下的連隊燈火通明、兵荒馬亂，軍犬被這陣勢驚擾得仰天長吠。見到了哨所下來的許老班兒，文書像個嚶嚶哭泣的受害女青年。

許文東讓文書一五一十說清楚。

邊防連隊獨立駐防，雖然偏僻但偏僻有偏僻的好處，連長、指導(dǎo)員是最高首長，自由度比住在大院里的連隊大得多。當然為了防止基層干部經(jīng)常“出去一下”，機關(guān)每天晚上都會利用視頻檢查干部在位情況。周末，慣常的點名時間是21∶00，可這天機關(guān)打電話來說，點名時間提前一個小時。

——倆人急匆匆趕回來，點完名，我把指導(dǎo)員扶進屋里。熄燈前我去他房間里看他，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指導(dǎo)員跟個大鴕鳥似的，還能讓貓給叼跑了咋的。沈力揚又在奚落人。

——我們滿院子找，浴池、旱廁、豬圈、大棚、鍋爐房都找了，也沒見指導(dǎo)員的蹤影。然后我找到排長，排長吹哨全連緊急集合，到鄉(xiāng)里地毯式搜索。

——指導(dǎo)員不會去鄉(xiāng)里的，他能去哪兒呢？樓里都找了嗎？

——每個房間都找遍了。

——你在指揮室聽電話，我去找。

10分鐘之后，上士回到指揮室，告訴文書，不用找了，讓人都回來吧，指導(dǎo)員找到了。

文書和沈力揚咧著大嘴不相信。

——在榮譽室。

指導(dǎo)員在樓內(nèi)的榮譽室被找到了。他栽倒在了榮譽墻的夾空里，歪斜著半躺半靠地睡著了，掛在墻上的錦旗都被他撲拉下來，雜亂無章地蓋在身上，散發(fā)著落滿灰塵的歷史滄桑。

把歷史榮譽都蓋在了自己身上。見到指導(dǎo)員這副囧態(tài)，沈力揚捂著笑得疼的肚子。

眾人齊心協(xié)力把魁偉的指導(dǎo)員抬回室內(nèi)床上。

就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什么都不要說，上士喘著粗氣對排長說。

正常起床、正常出操，一切如常。

沒有人知道，指導(dǎo)員是如何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自己從一樓的宿舍，避過眾人的眼目，來到三樓的榮譽室。這是七連歷史上一個難解的千古之謎。

二

早上，像往常一樣許上士和沈下士一起下山。昨夜的一通折騰讓沈力揚睡眼蒙朧。

上士很精神，一路上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物，當然，有時也會有誤打誤撞的美。

山下小村上空彌散著晨起的炊煙，喜鵲踩在大楊樹含苞的枝頭上，嘰嘰喳喳叫個沒完，晶瑩的早霜閃射著五彩霞光，就連廢棄村小學(xué)破舊的校舍都煥發(fā)出生機。

在風(fēng)雪邊塞多年，人的性格本該被朔風(fēng)冷月磨礪得越發(fā)粗野豪邁，越發(fā)的不善于觸景傷懷，但上士粗糲堅毅的外殼之中，還保持著一分柔軟與純真。

“荒寂的曠野，聆聽著春的腳步；六角的羽翼，是對凍土最美的救贖?！?/p>

班長，你都會寫詩了。

上士自己都沒有發(fā)覺竟然朗誦了出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你做夢呢，我哪會？

看你成天捧個女的寫的書在看，沒啥子嘛，我也會，“白瑩瑩的雪，瓦藍藍的晴，冷是冷了些，辭舊迎新耶！”下士順口胡謅了一段夢話。

你臭小子偷看我的書。

我不是故意的。

辭舊迎新？你小子還巴不得連長走。

沒有。

班長，你說這次指導(dǎo)員為啥沒提？

靠，你凈問高難度的。你咋不問問我改革下一步咋改呢？我又不是政委。干好自己的事，愛誰提誰提。

班長，你說我找指導(dǎo)員匯報個事行不？

我早看出來最近你小子反常，你小子不就是想入黨嗎？

嗯，我積極分子都積極了一年多了。

你小子就是平時太積極了，用你的話講就是太欠兒了，入黨前提必須是政治上成熟。

我挺成熟的，該定我發(fā)展對象了。

你搞對象倒是挺成熟。

這山高林密的，只能和野豬搞對象了。今年我就到期了，年底不會選晉的名額少了吧。

不好說，要改革了。

不是說今年是改脖子以下嗎？不會一下子改到咱連吧。

腳脖子以下不是脖子以下嗎？改革不改則已，一改到底，軍區(qū)說黃就黃了。

軍區(qū)都黃了，你說咱臂章咋還沒換呢。

爺老子的，你小兔崽子倒是一點不懷舊，對軍區(qū)一點感情都沒有，老子這臂章戴了十年。

嘻嘻，支持擁護改革必須態(tài)度堅決，咱政治上成熟。

去找指導(dǎo)員匯報匯報思想吧，你進步挺大，還是有希望的。

下士高興了，哼著歌，快步走到了前面。

下士沈力揚是老炮帶的新兵，老炮是他新兵班長，下連時沈力揚尿急鬧得非得跟著班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找到新兵營營長，說他別的連隊不去，就跟著他班長，就跟班長能對鹵子（脾氣），就班長能容他。

上士事后想想，也覺得挺奇妙的，為什么當初會對沈力揚如此關(guān)照用心，上士也說不上來，也許是在看知兵卡片時，他無意中多看的那一眼。那批新兵中只有他一個來自東北百溪——他從小在百溪長大，后來才隨父母去了S市。

下士家鄉(xiāng)在東北百溪，他口音代表了東北土話的極致，口氣沖，音調(diào)侉，外加大舌頭。他的舌頭一年四季都像房檐下的冰溜子一樣硬，老管街津山叫解軍山。毫無感情色彩的一句話都能被他那張破鑼嘴演繹得五馬長槍，嚇人倒怪，跟吵架罵街一樣。一口帶著煙漬的大板牙，眼睛不大，是“五個家用電器”里最節(jié)約空間的。他是連隊最有性格的兵，連隊有人愛模仿他的特點，瞇瞇著眼睛，腦血栓一樣的舌頭，說話一嘴苞米馇子味兒，見好吃的沒夠，捧臉造。

新兵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他說咱家是百溪的，最出名的要數(shù)賞楓葉、游水洞。楓葉咱這嘎兒也有，大伙都見過，主要說說水洞，那水洞——水大洞深……他一本正經(jīng)唾沫橫飛，下面的人心懷鬼胎、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百溪，一個很好聽的地名，對上士來說，更有著說不出來的意味。

“下山給連長送行來了，許三炮?！敝笇?dǎo)員在樓前叫住上士。在連隊兵管老士官都叫老炮子，“上士”這個軍銜原先叫三期士官，所以三期老炮許文東得名許三炮，當然在連隊兵是沒人敢這么稱呼一個擔(dān)任支委的士官，只有指導(dǎo)員會這么叫他——這個外號是指導(dǎo)員給起的，每次指導(dǎo)員心情不錯時，就會叫他的外號。

上士嬉笑著給指導(dǎo)員敬禮：“參加連隊工作，老排長?！?/p>

沒事，去看看連長，和連長說說話，連長進了機關(guān)就是股長了。

指導(dǎo)員像獅王一樣在營區(qū)里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兩人亦步亦趨地跟著指導(dǎo)員，就像兩只鼴鼠跟在一頭大象的身后。

他告訴上士他今天要制造一個意外驚喜，讓他配合自己進行一項秘密活動。

上士心領(lǐng)神會，帶著沈力揚進了兵舍。

倆人來到指揮室，農(nóng)家自釀燒酒的味道依舊濃烈。

連長起了嗎？

沒呢。

沈力揚繞著文書講昨晚的細節(jié)。

“連長和指導(dǎo)員火燎腚一樣從外面跑回來，滿嘴的酒氣。指導(dǎo)員臉紅得像整個腦袋剛從火鍋里撈出來一樣，相比較起來連長倒還算清醒點。

“點名結(jié)束，政治處主任讓各連隊主官留下，這時指導(dǎo)員已經(jīng)打起了醉拳，在攝像頭前開始左搖右晃。

“我趕緊調(diào)整攝像頭，讓畫面變得虛一點。主任大概講了十多分鐘，在指揮室燈光的映襯下，指導(dǎo)員的臉逐漸變色，由紅變褐，由褐變紫。就在和上面斷開連線的一剎那，指導(dǎo)員像鍋爐開鍋、下水道冒漾，一瀉千里一發(fā)不可收拾，紅的白的黃的綠的黑的紫的什么都有，西紅柿、蟹棒、干豆腐、菠菜、海帶、紫菜，噴薄而出噴射如注噴涌不絕。”

向黨員報告工作，匯報一下宵夜內(nèi)容。沈力揚樂得雙手扶著控制臺才站穩(wěn)。

吃的應(yīng)該是火鍋，喝的是小燒加啤酒。文書說。

“指導(dǎo)員心情不痛快，借酒澆愁。排長和我趕緊把山一樣的指導(dǎo)員架在肩上，我讓通信員去找撮子、掃把、拖布，再去炊事班找盛泔水的大桶。

“我倆把指導(dǎo)員架到屋里了，指導(dǎo)員山崩一樣倒在床上，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嚕震得塑料布像鼓皮一樣忽閃忽閃。指揮室里火山巖漿流淌得到處都是，機柜下面都有。我們捏著鼻子掃，整整裝了半桶，指導(dǎo)員怎么這么能吃。用了快一個小時才徹徹底底收拾干凈，噴了半罐空氣清新劑，那股子味兒。”

沁人心脾。沈力揚笑出了眼淚。

其實，一次酒后出丑并沒有影響連長和指導(dǎo)員在連隊骨干中的形象；相反，他們覺得連長和指導(dǎo)員更親民了，縮短了距離感。指導(dǎo)員到連隊五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喝醉酒。

三

在七連，指導(dǎo)員在大伙心目中地位威信最高。指導(dǎo)員的全稱是政治指導(dǎo)員，在七連無論稱呼指導(dǎo)員、導(dǎo)員、江指導(dǎo)，哪怕是老江，指的都是他。

指導(dǎo)員一畢業(yè)就分到了連隊，當排長，那時的江排長非常瘦，麻稈一樣的身材，五公里跑在全連最前面，400米障礙如履平地。后來當了連長，軍事訓(xùn)練摸爬滾打親自示范樣樣精通，天天晚上后半夜起來查鋪查崗，那時他的中尉軍銜還是嶄新的。后來江連長從軍事干部改成了政治指導(dǎo)員，每周至少給全連上一次教育課，兵都等著盼著指導(dǎo)員上課，各種方言一起嘣豆，逗得兵哈哈樂。

指導(dǎo)員主要負責(zé)思想政治教育，別看文化不高，但他上課從來不照本宣科，也不講空洞的大理論。他講課像嘮嗑，話糙理不糙，兵特別喜歡聽。

他講鑄牢軍魂，堅持黨對軍隊絕對領(lǐng)導(dǎo)。他坐在講臺的地板上對大家講，他當兵的時候從來沒聽說過“軍隊非黨化”這個詞兒，恁這幫小嘎豆子乍一聽可能覺得還有點道理。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是西方敵對勢力造謠煽動，設(shè)計的陰謀，網(wǎng)絡(luò)上跟帖的不是雇來的水軍就是眼氣的噴子。打個比方你就明白了。一個破落的窮苦人家娶了一個勤快賢惠的媳婦，媳婦能干當家挑起了大梁，日子紅紅火火越過越好，里里外外井井有條蒸蒸日上。鄰居開始嫉妒挑事兒，你老婆當家，哪能讓女人當家，都得是老爺們兒主事，你老婆管錢總扯布做衣裳。男人回家就和老婆干仗、喝酒、敗家，鬧得雞犬不寧，最后老婆走了，家道敗落，之前的田產(chǎn)、牲口都賤賣給了鄰居。男人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晚了。國與家一個道理，不管是啥主義、啥理論適合咱們才是對的，無論誰來當這個家，無論誰來領(lǐng)導(dǎo)軍隊，關(guān)鍵是把這個家當好。我們腦子要清楚，不要聽外人說長道短；在部隊要聽黨的話，回家要聽老婆的話，沒有老婆的聽媽的話，保證錯不了。

大伙哈哈樂。

你們這幫小子，就他娘的愛聽娶媳婦的事兒。

指導(dǎo)員上課時連長總是坐在第一排聽，以往或者在別的連隊，哪有連長坐在臺下聽課的。

指導(dǎo)員講課說話特別逗，兵給他起外號叫“宏鞏”，語義雙關(guān)。他的幽默搞笑技壓老宏、小鞏，還有就是因為紅汞的俗稱叫二百二——剛好等于他的體重。

如今指導(dǎo)員的上尉領(lǐng)章已經(jīng)洗得褪色起毛、皺巴巴的了。指導(dǎo)員是連隊的三朝元老，他在連隊干了8年，他的軍銜升了，體型也打起了提前量，開始走上層路線，體重飆升。指導(dǎo)員任職滿5年，搭班子的第一任連長如今已經(jīng)是營長，現(xiàn)在34歲了——34歲的指導(dǎo)員是全團最老的正連職干部。

政委到連隊檢查好幾次，都當著連隊干部的面夸指導(dǎo)員，說他有當官的樣，看背影起步就是中將，要是穿65式紅領(lǐng)章那樣四個兜的軍裝，別人還能以為他是司令呢。

指導(dǎo)員也減過幾次肥，早飯只喝一碗粥，午飯半個饅頭，晚飯不吃，可一個月下來，他依然沒有瘦下來的跡象，一上秤體重還是220斤，一身頑固不化的肥肉深深眷戀著他。

指導(dǎo)員在老八團最為人稱道的不是他的體重，而是他娶了一位“三高”嫂子——學(xué)歷高、顏值高、收入高，如果加上個子高，那就是“四高”了。指導(dǎo)員的履歷并不算輝煌，他19歲當兵，21歲考上軍校，24歲畢業(yè)，授的是少尉軍銜，排長當了3年，副指導(dǎo)員干了2年，任指導(dǎo)員的第一年。他干了一件在老八團轟動一時的壯舉——娶到一個在上海工作的名校畢業(yè)女博士，開創(chuàng)了邊防部隊婚戀歷史的先河，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從處對象到結(jié)婚的最快紀錄——從互發(fā)第一條短信到領(lǐng)證只用了一個月時間，倆人第一次見面是在民政局門口。閃婚中的激光加雷電，戰(zhàn)斗機外掛大火箭。

誰說咱當兵的都是大老粗，一樣有都市女性主動追求咱們。建國尚擁佳麗，我輩豈可平庸！一個各方面都算不上出色的指導(dǎo)員娶了這樣一位女神級別的老婆，這無疑為水深火熱之中的大齡青年注入了一針強心劑，老八團未婚軍官的自信心、期待值空前膨脹，擇偶標準和審美眼光一路走高。未婚軍官目中無妞、志得意滿，那些在駐地娶了沒文化、沒工作又不好看的干部，只有干眼饞空羨慕的份了。

那段日子，街津山在老八團未婚官兵心中成了締造愛情童話的王國。連上士都隱隱感覺到，屬于自己的愛情曙光正在向他招手。

女博士連續(xù)多年獨占各級“最美軍嫂”評選表彰頭名，這個街津山下的偏遠連隊也因此名噪一時。

四

樂極生悲、禍不單行這兩個成語在部隊還真他娘的是警世恒言。就在早飯集合前的當口，沈力揚飛跑著找到指導(dǎo)員，大口喘著粗氣說，連長——連長他——

呼哧喘啥，讓狗給攆了？

指導(dǎo)員，連長——連長——他嘴歪了。

指導(dǎo)員狗熊撲蜜罐一樣幾大步進了樓里。看著連長歪嘴的樣子，指導(dǎo)員有點想笑，天天和自己在一起的搭檔變成了如此搞笑的樣子，這不會是連長串通沈力揚給自己開的愚人節(jié)玩笑吧。僅僅幾秒鐘，指導(dǎo)員的臉色暗到了底。指導(dǎo)員恨不得抽自己一通大嘴巴。喝酒誤事，禍國殃民，害人害己。

團長要來連隊組織新老連長交接，一早已經(jīng)從團里出發(fā)了。團長要是見到連長這般嘴臉，還不氣得把全連都拉出去槍決了。

指導(dǎo)員火速召集了連隊的醫(yī)學(xué)權(quán)威——曾經(jīng)給軍犬包扎過傷口的神醫(yī)（醫(yī)助），外請了村里凡事必到、自學(xué)成才的知名消災(zāi)了難專家老孫頭，進行了控制知情范圍的秘密會診，經(jīng)過手機上網(wǎng)搜索比對，確診為——面癱。

團長就要來了，這可如何是好？自己在交接的當口，五官篡位，形象大亂。連長像被尿憋急了的孩子。

老孫頭主張偏方療法：大鱔魚一條，針刺鱔魚頭放血，左斜涂右，右斜涂左。軍醫(yī)說大冬天上哪弄鱔魚去，應(yīng)該靜脈滴注右旋糖酐、復(fù)方丹參，口服地巴唑、強的松。上士說連隊沒法輸液，村里沒有診所，只能上送。來不及了，要不試試物理方法，按摩扶正。

嗆嗆得一團亂。指導(dǎo)員止住了大伙的爭執(zhí)，靜氣凝神地說，有為，別擔(dān)心，有我呢。散了散了，嘴都長個把門的，出去亂說嘴不積德，當心自己口眼歪斜。

團長來連隊組織交接了，本來大好的心情，見到歪歪嘴的連長，頓時怒發(fā)沖冠、氣沖霄漢。團長罵著，MLGBZ的，怎么搞的，方有為，你們昨晚上是不是喝酒了？

連長歪著嘴，低頭不吭氣。

沒咋喝，連長喝不了酒，他就喝了一瓶啤酒。指導(dǎo)員解釋說。

放你娘的羅圈屁，江建國，不是喝酒了吹風(fēng)受涼，咋會面癱？

是，首長，你批評的對，都是我的責(zé)任，是我沒有履行好對干部的監(jiān)督管理責(zé)任，放任連長喝了一瓶啤酒。

MLGB，機關(guān)里大把的工作等著你上任去干呢。這可倒好，一個軍務(wù)股長自己先他娘的五官篡位、形象違章了，還咋去管軍容風(fēng)紀。

監(jiān)督完交接，團長氣呼呼地上車，拉上連長就往縣醫(yī)院走。

車開出門崗不到50米停了下來，團長探出頭來喊，江建國，你倆過來。

指導(dǎo)員喊了一聲“到”，與新連長齊頭并進跑過去。

讓你們給氣糊涂了，還有件重要的事，最近觀察哨一定要加強觀察，夜暗、黃昏、拂曉要派遣針對性的潛伏勤務(wù)，防止不法分子走私越界，內(nèi)潛外逃。新連長剛來，建國你要多幫帶。

是。

老連長遠去，新連長到任。指導(dǎo)員精心策劃的送行儀式意外流產(chǎn)，兵醞釀已久的眼淚沒有機會流淌，連鞭炮都沒來得及燃放。

王排長，你他娘的咋沒放鞭炮呢，趕緊的，迎接咱七連新連長。

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指導(dǎo)員和連長并肩而行，連隊的兵夾道簇擁，讓上士一下子穿越到了4年前的春天，指導(dǎo)員在連隊辦的那場婚禮。

倆人領(lǐng)證的當天，團里別出心裁地在連隊為指導(dǎo)員和女博士舉辦了一場浪漫的婚禮，街津山作證——愛筑邊關(guān)，情暖北疆。團政委親自來證婚，上士當伴郎，伴娘是謝大娘19歲的丫頭秦思琪。省軍區(qū)特意派來了照相的新聞干事，團里的報道員扛著攝像機全程拍攝婚禮現(xiàn)場，軍區(qū)的報紙、省電視臺都做了大篇幅的報道。

按當時來連隊湊熱鬧的老孫頭的話講，你們老江家祖墳可是火山噴發(fā)了，找這么俊的媳婦。

老孫頭是個有故事的老頭，連隊都知道老孫頭那一肚子古靈精怪的傳說。關(guān)于連隊編外指導(dǎo)員老孫頭的故事我們過后再聊。

連隊雖然換了連長，依然過著平穩(wěn)如初的日子，上士和下士嘴上的你來我往依然如故。

下士頭埋進40倍望遠鏡的目鏡，入神地瞭望著異國的風(fēng)光。對面的小鎮(zhèn)叫維亞契目斯基，位于1200米外的對岸。

——你小子盯著維亞這么半天了，看啥呢？

——也沒看啥，觀察敵情。上邊讓咱加強觀察，我不得勤看著點不是。

——江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你小子看那邊的老娘們兒下炕沒？

——看啥看？都是大娘，腿比你腰還粗呢。

——維亞好歹是個鎮(zhèn)，有人煙。下士說。

——老子不知道是鎮(zhèn)，還用你教？你小子這些天不愛吭聲，老盯著望遠鏡看，肚子里不定淌什么壞水呢吧。

——老班兒，我跟你這些年了，你還不知道我嗎！我長得是有點越位，可我還是挺本分的。

——越是這個時節(jié)越不能放松警惕。

——還是夏天好，上咱這地兒來旅游的美女多，對岸還有毛子女人光屁股洗澡，曬日光浴呢。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說說就下道兒，你那狗嘴再沒個把門兒的，老子扒了你褲子，讓你那屌東西先曬曬太陽。

——別別，班長，不敢了。

——班長，有情況，你來看。

——我看看，拿筆，記。上士說。

——是。下士用僵硬的手攥著筆開始記錄。

——上午10時25分，維亞契目斯基哨所，一輛俄方汽車，從小鎮(zhèn)碼頭處向下游行駛，初步判斷為例行性巡邏……

五

老孫頭叫孫茂才，是個50多歲、身板硬朗的小老頭，他是S城來的老知青，上山下鄉(xiāng)來到街津山，然后便在這里扎下了根，留在了這里。他是村子里最有群眾威信、最有傳奇色彩、最久負盛名的人。

老孫頭經(jīng)常不請自來，到連隊給戰(zhàn)士義務(wù)搞國防教育。每年新兵下連，他都到連隊來講座，每次都自帶水杯，里面裝的是他自己泡的山葡萄酒。

1968年，我來到邊疆當知青，我志愿加入武裝民兵連，和邊防站的同志們一起參與到邊境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之中。1969年2月的一天，邊境上來了敵人，我們連奉命出動，作為襲擾分隊，配置在第一線。我們隱蔽在岸邊的柳樹叢中。

等等，連長問，為什么把民兵而不是正規(guī)軍配置在一線，為什么不憑借山勢和工事固守。

哪能舍得把正規(guī)軍擺在最前面呢。敵人兩輛坦克和一大批武裝人員已經(jīng)抵近了對岸，正在集結(jié)，極有可能要對我進行武裝挑釁。當時我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可緊張了，沒見過這陣勢。連長說不怕，別管他是鐵疙瘩還是金疙瘩，炸開了冰它都得凍成冰疙瘩。蘇修的坦克、裝甲車在對岸集結(jié)了，冒著黑煙，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1000米，800米，過了江心那段，500米，300米，可以聽得見坦克履帶碾碎冰棱子嘎嘣嘎嘣的聲音。

靠近岸的江面平坦了許多，坦克開得也越來越快了。一個上嘴唇長著黃色胡子的軍官烏拉烏拉地指揮他們，坦克引導(dǎo)步兵從江上過來，步兵跑得呼哧帶喘的，有的鋼盔都跑歪了。

我心里緊張急了，加上天實在太冷了，我好想尿尿。

連長叫我們做好準備，瞄準了，他下命令再開槍。我當時使的是56半自動，我瞄著坦克后面?zhèn)€頭最大的那個家伙。

200米了，這時從江上空傳來發(fā)動機的巨大轟鳴聲，敵人的一架武裝直升機飛了過來，盤旋在我們腦瓜頂上，就在比一棵大樹高不了多少的高度，螺旋槳旋起的雪粒子打得我們睜不開眼睛，什么也看不見。

直升機上的機槍開始掃射，子彈都打到了我們身后十幾米的雪堆上。敵人大概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好在我們的偽裝管用。

敵人兩輛坦克停了下來，帶著好老長的天線。好像是兩只螞蟻發(fā)現(xiàn)了食物，在彼此互相交換信息。

坦克開動了，第二個坦克落后第一輛坦克大概十多米，就在這當口，連長下令打。

“四〇”火箭筒擊發(fā)，頭前的第一輛坦克履帶被擊中了，癱在岸邊。后一輛坦克像剎不住車一樣，追尾撞上了頭車，炮管子一下子碓到了前面坦克的王八蓋子上，炮管子像糖葫蘆竿兒一樣把前面坦克炮塔給插穿了。坦克里面的人跳出來抱頭鼠竄，有幾個被我們打死了。

后面的坦克開火了，我們還擊，火箭筒不停地發(fā)射，后面的坦克開始后撤躲避。

這時，武裝直升機又飛到我們頭頂上來回盤旋，老鷹攆兔子一樣，機關(guān)炮和機槍子彈沒夠似的掃射，樹枝都被打斷了。

我一看身邊的戰(zhàn)友有負傷的了，我告訴他們快撤，撤到工事里去。

掃射掃得我們睜不開眼，直升機起落架刮到了樹上，一栽歪險些掉下來。我正好在樹下，眼看著好機會就在眼前，我抄起機槍，躺在地上，雙腿抬起來夾住槍身，照著直升機的肚子一頓突突，把這家伙突突得屁滾尿流，油都灑我臉上了。原來我打中了油箱，沒一會兒這家伙就在半空中爆炸解體了，大火苗子把我頭發(fā)眉毛都燒沒了。

敵人看我們都貓在工事里不出來，坦克又開始朝岸邊行進了，后面跟著烏壓壓密密麻麻的步兵，我一看不得了了，趕緊跑到那兩輛串在一起的坦克那里，跳上第二輛坦克。我之前在家開過鏈軌拖拉機，明白那玩意兒。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后面坦克抽出來，我又鉆進炮塔，以前看過人家炮兵打炮，原理估摸著差不多，我就裝填瞄準發(fā)射。第一發(fā)沒打中，好家伙，歪打正著，把敵人岸上的油料車打中了，爆炸了。敵人一愣神回頭瞅，我重新裝填，瞄著打頭的坦克，一炮就把坦克掀翻了。退殼，裝填，瞄準，發(fā)射，又干爆炸一輛。坦克掉頭撤退了，后面的步兵都撒丫子蹽了。

這場戰(zhàn)斗的勝利完完全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們回到了團部，晚上擺了慶功宴，汪家道司令員給我敬酒，當場給我立了特等功。我喝了好多酒，第一次喝茅臺酒，我喝醉了。

老前輩，您打過這么大的仗，您老恐怕也是干休所離休干部吧。

哪里，三天之后，開了戰(zhàn)斗總結(jié)表彰大會。為了保護我的安全，沒有讓我戴大紅花登臺領(lǐng)獎?wù)障?，在一個秘密的辦公室，領(lǐng)導(dǎo)把一張信紙鋼筆寫的立功報告表裝進了檔案袋交給我。為了保護我的安全，開了介紹信交給我，說我是戰(zhàn)斗英雄，讓我拿著回城，那里已經(jīng)給我安排了重要工作，一旦國家需要會重新起用我。

我說我不離開邊境，我就在這大山里隱姓埋名，我要守在這兒，防止敵人來搞破壞。這么些年來，我一直苦練軍事，研讀《孫子兵法》，因為我在這里，所以邊疆才安定祥和。不需要你們贊頌我也不渴望你們報答我，為國家做這些我無怨無悔。

老孫頭敘述母豬上樹（完全超越了天馬行空）、描寫離經(jīng)叛道、用詞另辟蹊徑的講座，每次都能把幾個新兵笑得趴到桌子底下。

根本就不用查團史資料，也無需調(diào)查駐地群眾，單憑直升機起落架刮到樹梢一栽歪墜毀了、坦克剎不住車追尾到一塊，就知道老爺子在家動畫片舒克和貝塔看多了?！皣野褢?zhàn)斗英雄都秘密保護了起來，發(fā)生戰(zhàn)事再請他們出山?！鼻楣?jié)怎么那么像周星馳的《國產(chǎn)007》呢！既搞笑又不合常理。

指導(dǎo)員說，問過謝大娘，自打她記事起，這地方?jīng)]發(fā)生過戰(zhàn)斗，老孫頭最大的可能是受過刺激，精神不太正常。

但老孫頭除了講作戰(zhàn)經(jīng)歷時神叨叨之外，平時還是很正常的。誰來他家他都高興，請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是個老光棍，大半輩子都是一個人過，他承包了一大片山林，采山貨、打松子、賣藥材，每年都有不錯的收成。

六

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

就像第一場春雨、第一瓣花開，或者遇上志趣相投的搭檔、分到舒心愜意的連隊，再比如兩小無猜的友情、純美纏綿的愛情。

一直關(guān)注著她的微信空間，知道她出了一本詩集，配了書的封面照片。書起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花季雨含情》，寫了段心情：“對綠色青春的最好祭奠?！?/p>

為什么祭奠？綠色？青春？發(fā)生了什么？

他想買一本，可詩集是她自費出版的，不在市面銷售。

在邊防連隊這一粗野粗獷的群體中，上士應(yīng)該是一個別致的人。因為他喜歡詩——盡管他文化不高。

他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卻有孤獨的靈魂和不安的心。他一呼百應(yīng)號召力強，卻從不吆五喝六故弄玄虛，他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周末發(fā)了手機，他不和人聊微信，從不玩手游，也不看娛樂視頻，常常對著本子一個人發(fā)呆。

在很早以前，還在QQ盛行的時代，他就常訪問女孩的QQ空間。那個時代移動互聯(lián)還不發(fā)達，加之連隊閉塞，山下的小村子，唯一有電腦、可以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地方就是謝娘服務(wù)部——謝娘就是謝大娘。

那時的上士還是一個白白凈凈的上等兵，每周會去服務(wù)部，裝模作樣買些零食，用秦思琪的電腦上十分鐘的網(wǎng)。他打字不快，也不敢明目張膽地上網(wǎng)聊天，只是登錄QQ關(guān)注她的狀態(tài)，瀏覽她的空間。

女孩在空間上發(fā)了好多配圖的文字，她的文字很美，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清新脫俗的氣息——只是憑感覺，說實話初中沒念完他就來當兵了——他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因為腦子笨。

分別了，邊防

還沒有習(xí)慣

你的孤寂落寞

你的傲立風(fēng)霜

界碑漸遠

車窗上的厚厚窗花

是那凝結(jié)不散的憂傷

落雪的冬季

彼此感應(yīng)

你在界江守望

我在都市彷徨

——寫于赴邊防慰問演出返回途中，2007年1月7日

他忘不了她是帶著腳傷一路返程的，她走后他飛也似的跑到服務(wù)部，上網(wǎng)加她為好友，每天去上一次網(wǎng)，癡癡地等她同意。他傻乎乎地找老孫頭買治跌打損傷藥材，他說要最好的，他要郵寄走。老孫頭問他給誰。他支支吾吾不肯說。老孫頭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咱這街津山里，從前有一個年輕的獵人叫莫日根，他救了一只落入陷阱的狐貍，他把狐貍帶回到自己住的木克楞（木桿搭建的圓錐形窩棚），為它治好了傷。后來狐貍為了報恩變成美麗的少女，和他成親。他們趕走了欺壓百姓的惡霸，幸福地生活在大山里……

年輕的上士聽得心花暗放。

老孫頭說藥材不要錢，你拿去吧，咱們之間不談錢。

后來，他們成為了QQ好友。他知道她的腳養(yǎng)了一個月，傷好了，只是留下后遺癥，左腳大拇腳趾有一點拇外翻。文工團里生活老師管得嚴，小文藝兵不讓用手機，平時不讓外出，周末外出要請假。

其實，他每次都想和女孩說點什么，點開了對話框，不是鍵盤不好用，無奈臨到緊要關(guān)頭，手指開始僵硬，面對這樣才貌雙全才藝雙修才色雙絕的女孩，真的不知道該和人家說點什么，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聽的話語來形容她贊美她——和她相比任何詞語都俗不可耐。

索性讀她的心情、她的文字，假裝從她的世界里路過，沒法留下什么，那就爭取留一個帥氣矜持的側(cè)影吧。

他喜歡抄女孩寫的文字，抄她的詩，記下凡是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這些年，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要帶一本書——他老鄉(xiāng)沈從文的《邊城》，還有一個厚厚的精美筆記本——女孩空間里的每一句話他都看到了心里，抄在了日記本上。天長日久，漸漸地，他對文字、對詩有了感覺。

站哨的漫長時光里，那些金子般的句子會像流星一樣從他腦中劃過，他會細細地品，輕聲低吟，一句一句刻在心里。

雙腳遠行

走到遙遠的山村

那里炊煙裊裊

那里雪花紛紛

蓬頭稚氣的孩子

眸子閃爍寶貴的單純

生活的清苦

埋沒不了富饒的童真

用歌聲把大山點染

用舞蹈給寒冬升溫

奔向無際的雪野

在童話般的清晨

紅紅的臉蛋

單薄的腰身

撒著歡兒地翻滾

踩下最美的屐痕

寫意潔白的畫本

就一盞幽暗的小燈

在靜謐安詳?shù)狞S昏

讓鋼筆與黃草紙

盡情地纏綿溫存

歡暢的墨水

記下孩子們的笑臉

也有我軍綠色的青春

——于文工團311宿舍

她最大的理想是去鄉(xiāng)村支教，當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教語文、美術(shù)、音樂和舞蹈，數(shù)學(xué)就算了吧，自己算數(shù)不好，別把孩子教錯嘍。

她沒有忘記街津山下的小村子，當初的話也許不是一句戲言。他心里滿滿的幸福，期待著狐貍幻化的美女出現(xiàn)在眼前。

三年后，她19歲，提了干，成了技術(shù)14級文職干部；他22歲，立了三等功，戴上了中士軍銜。

她真的去過很多地方，舞蹈隊去全國各地演出，給各省市大型晚會、演唱會伴舞，有時也下部隊慰問。她的詩很多都是在去往各大城市的途中寫的，她演出的照片光鮮亮麗，廣受矚目，她的詩作發(fā)表在大報名刊上。

他一直呆在街津山的連隊，一直擔(dān)任哨長、班長，偶爾客串代理排長。白天下山，晚上上山，住在地堡式的哨所里，管理哨所的7個兵。每天在連隊訓(xùn)練、站崗，要么就是干著粗笨的體力活。最大的享受就是晚上等其他兵都睡了，自己偷偷從謝大娘那里買來啤酒和零食，坐在月光下邀月共飲。

9年間，幾乎每次休假他都要在她所在的那座城市中轉(zhuǎn)，寧可途中耽擱一天，也要呼吸一下這座城市的空氣，春夏秋冬，冷暖陰晴，只為能和她近一點。

有一句話很對，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深愛所以卑微。經(jīng)歷過的人會懂——自慚形穢，卑微如塵。

2007年夏天，老孫頭問他，對象處成了沒有。他不明就里地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老孫頭說其實跌打損傷現(xiàn)在的成藥效果已經(jīng)很好了，根本不需要草藥的，之前我給你的藥材名叫合歡皮，其實就是幫你表個心意——百年好合，取悅承歡。

多少次回憶起狐貍報恩的故事，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純粹是狗守豬腦殼——傻等。況且時間過了這么久，她應(yīng)該不記得他了，那些關(guān)于愛情婚姻的美好憧憬敵不過現(xiàn)實的廝磨，關(guān)于街津山的愛情傳奇也在時間的浸泡下漸漸淡化了。

七

每到春季，開江魚走俏，價格畸高，不法漁民便駕船頂凌作業(yè)。連長就領(lǐng)著他和幾個硬實的兵潛伏，堵截那些不要命的漁民。常常是在江邊野炊，吃單兵自熱食品，運氣好的話還能篝火烤魚，連長做的烤魚和殺生魚特別好吃。如果光看相貌和廚藝，不認識的人定會以為連長是都市劇里的居家白面小鮮肉。

不知道老連長——軍務(wù)股長的面癱好了沒有，好長時間沒打電話問候一下了。雖然感情依舊在，但畢竟不比以前了，連長現(xiàn)在是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

站哨的光景，下士對上士說，指導(dǎo)員找我，問愿不愿意去200醫(yī)院陪護，醫(yī)院就擱咱S市。我問陪護誰，指導(dǎo)員說當然是陪護連長了。面癱還沒好嗎？再說面癱用不著陪護吧。指導(dǎo)員半天沒言聲，重重地給了我一句，得病的咋不是你呢。

上士樂了，用你們話講你挺彪哇。

指導(dǎo)員說，別的兵搶著去陪護，你家就是那的，你可倒好，不愿意去。我說我年底可能就退伍了，我想在連隊好好表現(xiàn)。指導(dǎo)員說，連隊有我五八，沒我四十，去陪護連長就是最好的表現(xiàn)機會。

那就去唄。

我還挺舍不得連隊的，再過半年就要退伍了。要不，班長我把機會讓給你得了，醫(yī)院小護士挺多的，你去還能找個對象呢。

放屁，我是去陪護還是去把妹砣！指導(dǎo)員定你去是看你還靈泛，我一個班長骨干能去陪護嗎？

下士說，班長，我想你了就給你打電話。

你個娘貨，我有啥好想的。

下士是和指導(dǎo)員一起走的，指導(dǎo)員休假了。

按理說這個時候，剛剛到明水期，執(zhí)勤訓(xùn)練任務(wù)重，連長剛剛到任一個多月，指導(dǎo)員責(zé)任心那么強的一個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選擇休假的。

有的兵議論說，總也不提職，指導(dǎo)員寒心了，改革期間干部凍結(jié)，他什么時候能提職，誰也說不上。

新連長在晚點名時，當著全連發(fā)了火，說亂猜亂議這是典型的自由主義，讓你們這樣下去還得了。指導(dǎo)員休假是因為家里有事，你們別他娘的嚼老婆舌……

下士打電話給連隊報了平安，他特意給上士聊了連長的近況。他說連長的面癱好了，但現(xiàn)在氣色不好，他現(xiàn)在不住在神經(jīng)科了，轉(zhuǎn)院到200醫(yī)院住在血液科。是的，班長，住在血液科。

啥病?。?/p>

班長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指導(dǎo)員不讓說，對最親近的人都不能說，怕傳到連長耳朵里。

不會是——

班長，我得回去了，不能多說了。

連長在的時候，軍事訓(xùn)練在全團排前兩名，連沈力揚這樣的小胖子都能在七連練得脫胎換骨。連長幾乎沒有晚上11點前睡過覺，每天五點鐘就起床，永遠是全連最勤快的人。連長說，作為一名軍事指揮員，必須心到眼到腿到。

連長只有29歲，和上士同歲，他是為連隊積勞成疾的，他連女朋友還沒有呢。一想到這些，上士鼻子酸酸的。

指導(dǎo)員是飛去又飛回的，他到上海只呆了兩天就回到了200醫(yī)院，帶回了上海特產(chǎn)，高橋松餅、五芳齋糕團、城隍廟五香豆……他一股腦地掏出來。

連長說，建國，你怎么休假休瘦了。

你不在身邊，我想你想的。

拉倒吧，回家日夜操勞吧。怎么新連長剛到任你就休假了？

連隊都挺好，弟兄們都聽話，我去上海處理點小事兒。

咋了？

病房里很靜，兩張病床只有連長這一個患者，下士看指導(dǎo)員欲言又止的樣子，識趣地走開了。

離婚了。

一點余地都沒有了嗎？

沒感情，不離咋辦？咱倆住在一個屋3年了，你見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每回都是不咸不淡地說幾句就掛了。

領(lǐng)導(dǎo)同意了？你怎么說的？

都這節(jié)骨眼了，還他娘的管領(lǐng)導(dǎo)怎么說，和誰結(jié)婚是老子自己過日子，又他娘的不是領(lǐng)導(dǎo)政績工程——連她爸媽都勸我離。當初走到一起就是個天大的誤會，我當時真他媽的該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還弄那么大陣勢，結(jié)果離了，活該被人笑話。

耗下去對誰都不好，離了也好，重新來過，找一個知冷知熱、踏實跟咱過日子的。

別看我表面上是正連，其實我是正處級干部，純正處——純牌正宗處男——我他媽的是已婚男人享受未婚待遇。她家和我家都在H市，也就是雙方父母家離著不遠，只有公交幾站地。以為結(jié)婚后她能回到H市呢。我連房子都準備好了。結(jié)婚5年了，就見過4次面，每次見面，無非就是吃頓飯。

她從來不問我些什么，只是勸我安心邊防，安心部隊。不要沒事就想著來看她，她會好好照顧自己，不給他添麻煩。我說我們買房子，貸款，在上海。她說房價太高了，先租房，她和女同事兩人合租一套公寓，兩室一廳。

上次我去上海，我說想去看看她住的地方，畢竟我們是夫妻嘛。她猶豫著，打了個電話，說給合租的女友。她手機開了免提，她說我領(lǐng)我丈夫來看看，方便嗎？她對別人說我是她丈夫，這么書面的稱呼。那頭說，我在家，不影響你們吧。她說沒事，不用走，我們到門口了。進屋看了一圈之后，她說不留我在這了，實在是不方便，沒法子在這里住——她睡的是一張單人床。我說咱們?nèi)ベe館住吧，她說浪費那錢沒必要。

婚后5年，見4次面，在一起長的三兩天，短的一天，每次我提出需求時，不是他媽的月經(jīng)就是痛經(jīng)。去年休假我在她那里過夜，她穿著外衣外褲和我躺在一張小床上，一句話不說，安分守己地躺了一夜。天不亮老子摔門就走了。

她電話里告訴我，她天生性冷淡，排斥與異性交往。父母催婚催得緊，一聽說我是邊防的婚后得兩地分居，她就同意了。她倒是挺仗義的，結(jié)了婚錢還是各花各的，逢年過節(jié)都給我父母寄錢。這次她加班忙沒時間，讓我飛過去辦手續(xù)，往返機票食宿她給解決，哪能占她便宜。說實在的，如果她不是女的，她絕對可以當哥們處。我不回去了，我哪也不去了，就留在醫(yī)院陪你。我和沈力揚倆倒班。

連長拉著指導(dǎo)員的手，咱們出去，我陪你喝個痛快。

算了，這點小事兒喝啥酒，大夫不讓你喝酒。

建國，你就告訴我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連長的臉色凝重起來。

沒啥大病，別胡思亂想了。沈力揚，來把水果給連長洗洗。

八

在軍用地圖上，街津山叫205.8高地。

至于205.8高地為什么叫街津山。這個問題大概只有上士認真考證過。

上士第一眼看到街津山，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和這里結(jié)下不解之緣。十一年前，還是新兵的上士從教導(dǎo)隊下連來到七連。遠遠地望去，峻莽蒼茫的街津山像一只巨大的狼，睡臥在黑龍江畔，一棵棵柞樹儼然細密的狼毫，等待著上蒼把它們聚集成如椽巨筆，繪就一幅壯麗的畫卷。他問帶他的班長這山的名字，班長帶理不理地說解軍山。上士自言自語道解放軍的山。班長用指節(jié)重重地敲了他的腦殼，街津山，耳朵眼里塞雞毛了，還解放軍的山，你當我們是占山為王?。⊥嚨谋夹λ?。

后來他特意問過老孫頭，據(jù)老孫頭說，早年間，有一個叫街津的赫哲老頭在這里打獵拓荒，東北話管街叫“該”，老人叫該津，這山早先叫“該（街）津山”，后來語音統(tǒng)一了，就成了街津山。

不管是解放軍的山還是該津老人的山，不在這里生活勞作服役上十年，你就無法真正領(lǐng)略這山的塞外筋骨、這山的邊防魂魄、這山的北疆風(fēng)韻。

街津山屬于完達山的余脈，是這片三江大平原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片山地，屬于戰(zhàn)役級別的兵家必爭之地。這里早年間修筑了堅固的工事，坑道、交通壕、掩體、隱蔽部縱橫交錯，廢棄了好些年頭，近些年戰(zhàn)備工程整治，逐漸有了些許起色。

在北疆塞外，春天慵懶春意闌珊。過了五一，天氣才真正暖和，山清水麗，山明水秀，鶯歌燕舞，草綠花紅，人也隨著季候活躍悸動起來。

這些年人民的日子富了，連山下的小村子也日漸興旺紅火起來，到街津山開著私家車來旅游的人多了，他們多是從就近的臨江市以及省會H市來的。

旅游季是老孫頭和謝大娘的季節(jié)。老孫頭在江邊擺了一個賣山貨、藥材的攤兒。老孫頭精神足，嗓門亮，見游客來了，便吆喝開來：黃芪黃芩與防風(fēng)，枸杞白芍配川芎，靈芝山參五味子，蒲黃龍膽顯神通……靈芝磨粉延年益壽，鹿鞭泡酒壯陽生精，刺五加專治腰膝酸軟、夜尿頻多……別看老頭我奔六十，筋強骨健腰板直，氣足血旺精力壯，翻山越嶺任驅(qū)馳。吆喝興起還會吹上一段嗩吶，老孫頭為自個兒聚集了不少人氣。

服務(wù)部的小院兒一到夏季就成了農(nóng)家樂餐廳，吃江魚、野味的客人多了起來，謝大娘和思琪忙活開了。謝大娘的男人是連隊的老兵，三十多歲就死了，謝大娘一個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三閨女秦思琪念完初中就回到家里幫忙。謝大娘年輕時一定是漂亮的女子，多少年來村里一直在傳，老孫頭是為了謝大娘才留在這大山里的。當年，和老孫頭一起追謝大娘的至少可以編成一個班，最后連隊的一個老兵，用最驚世駭俗的方式——獨闖龍?zhí)痘⒀?，把生米煮成了熟飯?/p>

有一次酒后，上士問老孫頭，你打仗那么勇敢，怎么在這事上還能被別人搶了先機。老孫頭既不解釋也不否認，只是說，許三炮，你小孩伢子還年輕，等你經(jīng)歷過了你就懂了。

連隊的兵都換上了夏季叢林迷彩，一個個精神了許多。老連長在的時候，連隊充實完善了各類應(yīng)急行動的方案預(yù)案，有模有樣地講、研、擺、練。連隊每周拉動一次防暴恐、防襲擊應(yīng)急演練，全連幾十號人全副武裝山上山下的忙活，有占領(lǐng)陣地的、有奪控制高點的、有擔(dān)負火力封鎖的……每次演練游人都會駐足觀看，幾乎成了街津山的一道風(fēng)景。

其實沒誰相信在這么偏遠閉塞的街津山地區(qū)會有暴恐分子來，這里人煙稀少，民風(fēng)彪悍。兵私下里說，暴恐分子來了也不怕，交給一個人擊潰一支軍隊的無敵老孫頭。

上士重復(fù)著每天上哨，站哨，觀察，記錄。維亞契目斯基寧靜安詳，木屋依舊是古樸，水塔依舊矗立，碼頭寂靜無聲，對面的男女老少該洗澡洗澡，該曬太陽曬太陽，該一絲不掛一絲不掛。5月30日，維亞契目斯基下游9公里的無名島，有當面一名人員釣魚。6月1日，依舊在此處，有當面一名人員釣魚……6月26日……連續(xù)多日，都出現(xiàn)一人釣魚的情況。持續(xù)觀察，魚竿一直泡在江水里，沒有投餌、甩竿這樣的基本動作，而是經(jīng)常端著望遠鏡向我方觀望。上士起了懷疑，因為這些年來，從來沒有當面的人員在這一地點釣魚。鎮(zhèn)子碼頭就能釣魚，何必舍近求遠呢。

上士到連部把情況報給了新連長，連長說知道了。上士多問了一句，不用報團里嗎？連長說，這點小事兒也報給團里，團領(lǐng)導(dǎo)一天那么忙，能管這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繼續(xù)監(jiān)視吧，有新情況及時報。上士只能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

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恐怖分子咋會從眼皮子底下越界呢？再說現(xiàn)在是夏季，這江水那么深，沒有船根本不可能越界的，要越也只能是冬天，也許那根本就是一個在乎釣而不在乎魚的毛子老頭。如果換了是老連長，他一定會親自上山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為了趕節(jié)氣，全連幾乎白天都在菜地里忙活，鏟地、打壟、修形。天氣熱，兵總要去服務(wù)部買些冰鎮(zhèn)的飲料喝。兵主動給上士買飲料，上士說他從不喝飲料，也不吃雪糕。買飲料的新兵回來，給上士帶回一瓶高檔的弱堿性礦泉水，上士問為啥給他買水。新兵說不是買的，是你對象讓我給你的。放屁，我哪來的對象。新兵有點怵了，是賣貨的秦姐給你的。 上士說，給你了，你喝吧。

思琪在他眼中只是個小丫頭，好幾次，老孫頭試探他，問他覺得思琪怎么樣，他總是當玩笑哈哈一笑而過。老孫頭倒是認真地清清嗓子說，姑娘倒是挺中意——你——們當兵的，只是她媽太不同意。

九

等待觀望中，改革對邊防來說終于有了形式上的進展，在軍種標識上多多少少有了體現(xiàn)——換發(fā)了新式的陸軍臂章和胸標，舊的要收回上繳。

看著舊臂章上刺繡的“××軍區(qū)”四個字，百感交集。是啊，當上士官換發(fā)07式軍服，就開始戴軍區(qū)的臂章，一戴就是十年，十年了。輝煌榮譽、美好記憶都和軍區(qū)這兩個字交融在一起。

作為一名戍守邊防的士兵，軍旅生涯有幸去一次軍區(qū)，便已無憾了。

去年年底，哨所連續(xù)30年被軍區(qū)評為“紅旗觀察哨”，他作為哨長，出席了軍區(qū)表彰“踐行強軍目標標兵單位”的典禮晚會，代表街津山哨所登臺領(lǐng)獎是對他11年軍旅生涯的最大褒獎，比考學(xué)榮耀比提干得意比做夢娶媳婦還要美——幸福如同從天而降。

第一天頒獎儀式彩排，他就坐在觀眾席的第二排，后排座位上擺的便是軍區(qū)常委的名簽。按照排好的流程，第七個節(jié)目之后是標兵單位登臺領(lǐng)獎。環(huán)節(jié)被細化分解到一個個動作，起立，轉(zhuǎn)體，齊步走，上臺，敬禮，領(lǐng)獎，合影。干脆利落順理成章，他喜歡這樣。

頒獎典禮是在晚上六點開始。第七個節(jié)目是舞蹈《我等你》，10個舞蹈演員坐成一排亮相。

月光下一位年輕軍嫂孤獨的身影拉開帷幕，她靜靜地獨坐家中，苦苦思念遠方的丈夫。

十個演員一樣的線條，同款粉色毛衣，綰著了同樣的發(fā)髻。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主演就是她，那個他曾經(jīng)背過的小女孩。

窗外的每一聲響動都讓她驚起，美麗的雙眸一次次向外看去，希冀深愛的他出現(xiàn)在眼前。想啊盼啊，在無盡的思念和企盼中，她將家中的每一扇窗戶都擦洗得透亮，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纖塵不染，想要用一個溫馨潔凈的小家迎接愛人歸來。

他回想起當年的她，穿著滌卡布軍裝、肩上戴著紅牌時的模樣。

當疲憊的她重新坐下，獨守閨房的孤獨寂寞將她淹沒。凝望著溫柔的月色，她陷入了廝守時甜蜜的回憶。她微微翹起雙唇，仿佛感受著他充滿愛意的親吻，趕緊害羞地捂住眼睛，捂住為這遐思而羞紅的俊美臉龐，但幸福笑意卻從芳唇皓齒間傾瀉流淌……

那年，他背著她下山，感覺她的身體無比輕柔。

終于，聽說丈夫真的要回來了！她興奮地沖到鏡子前，細細地梳洗打扮，她的臉龐因激動難耐而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她的心像快樂的小鳥一樣就要飛出胸膛！

她的聲音俏皮，面容俏麗，頎長的雙腿筆直勻稱。

當一只溫暖而熟悉的大手溫柔地撫上肩頭，她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多少生活面對的艱辛不易，多少晨昏苦澀的孤單無助，多少日夜難熬的錐心思念，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這一刻都化作委屈的淚水傾盆而下。所有的痛，所有的苦，都融化在了一個溫暖深情的擁抱中……

十年，街津山依舊，維亞契目斯基依舊，可對于一個人來說，十年，會發(fā)生多大變化！他褪去青澀滄桑畢露，她蛻變升級成為女神。

十年前的影子和如今的樣子，疊加重合，一切都變得恍惚，是那樣的飄渺，那樣的夢幻。

上士的魂一下子飛到了臺上，附體到了扮演丈夫的男演員身上。

演員謝幕了，他的肢體仿佛僵在椅子上，忘記了一切。直到后邊的人提醒他，他才回過神來，該他們這組上臺領(lǐng)獎了。

表彰會結(jié)束了，領(lǐng)導(dǎo)登臺和演職人員合影留念，他努力從一個個燦爛的笑臉中找到她的面孔，可惜，沒有找到。

那是他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完整的晚上。過了這一夜，一早，他就要坐返程的火車回邊防了。晚上時間自由支配，他穿著軍裝獨自一人走在街上，呼吸著大城市冬季并不寒冷的溫吞空氣，情侶儷影雙雙，車輛川流不息。從入住的軍區(qū)政治部賓館到她的單位，只有不到3公里，手機強大的定位導(dǎo)航功能，幫他很快找到了路線。

沿著賓館出口小巷一樣長長的甬道走著，和他一道從賓館大廳出來的還有兩個穿便裝的中年領(lǐng)導(dǎo)，這個地方住的幾乎都是與軍區(qū)沾邊的人，借著路燈從背影可以認出，其中一個是位上校，就住在他的對門房間，也是來領(lǐng)獎的，旁邊的那個應(yīng)該是上校的戰(zhàn)友或者同學(xué)。判斷這些對于一個哨所觀察員而言，并不困難。

請客的人旁若無人地白唬：“咱們出來坐坐，都是自費，個人行為，又不是公款吃喝。就咱倆，去唱唱歌，我叫幾個妹妹作陪。不是外人，都是文工團舞蹈隊的，就今天演節(jié)目的那幾個，沒事，有啥使不得的，沒啥不好意思的。老弟好使，你來了她們必須給面子，這幾個酒量行，放得開，長得挺不錯呦?！眱扇艘魂嚴诵Γ鼓谎谏w了兩個人丑陋的嘴臉，領(lǐng)導(dǎo)干部的道德水平、思想覺悟未必比他帶過的新兵高。

曾經(jīng)到省軍區(qū)教導(dǎo)隊當過三個月教官，閑暇時有戰(zhàn)友跟大伙胡謅八侃文工團逸聞韻事，當時他還以為這些三八、三俗、三級內(nèi)容是這幫小子憑空杜撰出來的。

他默默地從倆人身邊走過，如果換做他年輕的時候，他一定會和這倆衣冠禽獸老流氓拼個你死我活，用拳頭把那不堪入耳的淫笑嘴臉打得滿地找牙。但作為旁觀者的他，又能捍衛(wèi)什么，捍衛(wèi)誰的純潔無瑕？名聲好壞他無能為力，他只愿相信，他心中的她是世界上最純潔、最美好的女孩，她的文字她的詩、她的舞蹈她的歌都是那樣的干凈。她保護著她的干凈，她的干凈也保護著她，此刻她一定是和她心愛的白馬王子在一起。

走到了文工團，她的宿舍是311，應(yīng)該是在3樓。整個三層只有一個房間亮著燈，窗簾上映出的美麗倩影，一定是她——坐在窗前寫詩。

可能，她不再像20出頭的時候，寫詩到凌晨?？赡?，她會偶爾寫寫停停，在微信上和男生互訴衷腸。

燈關(guān)了，他踟躕著離開，這一走也許意味著他永遠也不會再來這座城市。

十

連長走了。

他走的時候依偎在指導(dǎo)員懷里，連長臨走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體檢還是別做的好，檢查出了毛病，嚇也嚇得不輕?！?/p>

其實連長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阿霉素、環(huán)磷酰胺，氨甲蝶呤、阿糖胞苷這些藥上網(wǎng)一搜就知道是用來化療的。

連長得的是非淋巴性白血病，從確診到去世只隔了27天時間，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

連長最后的那段日子虛弱得厲害，有時從病床到衛(wèi)生間，走上幾步都會昏倒。他臉色蒼白得厲害，一點血色都沒有。連長本身皮膚就白，他是全團所有干部中最白的。一身雪白的皮膚，皮膚的下面是健美的肌肉塊，連長做器械練習(xí)，一塊塊肌肉就像白色的錦緞下蓋住了一只小貓，在下面左右亂鉆。

連長入選過軍區(qū)的“獵人”集訓(xùn)，代表省軍區(qū)參加軍區(qū)的偵察兵比武，為了保障領(lǐng)導(dǎo)視察曾經(jīng)三天三夜不睡覺，團里每季度考核連隊重裝五公里越野，他一個人小馬拉大車似的用背包繩把指導(dǎo)員拽進了及格線。“八一”軍體運動會比武，他替兵背著6支自動步槍仍然第一個沖過終點……誰能想到連長那樣精壯的身體會成這個樣子。

連長吃不進去東西，強吃進去點流食最后還是吐了出來，全靠輸液來維持。大熱的天，連長穿著長衣長褲的病號服，有時還會冷得渾身哆嗦。

連長說醫(yī)院太冷，他想出院，想回七連。街津山下的太陽光線足，尤其是哨所，地勢最好，哨所旁邊有一棵大松樹，他最喜歡那棵樹，他要坐在樹下看大江，看村子，看連隊的營院。連長扯去手腕上的紙帶，使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條輕薄的紙環(huán)扯開。

下士不忍心看連長難受，他說連長，您等我，我這就去給您辦出院手續(xù)。他不敢當著連長的面流淚，就躲到外面去哭。

在走廊的公共衛(wèi)生間里，下士看到指導(dǎo)員這個黑龍江大男人躲在隔間里抽泣，他頭一回見到指導(dǎo)員流淚。

團長帶副政委到醫(yī)院來看連長，團長握著連長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副政委讓指導(dǎo)員聯(lián)系連長的家人。

指導(dǎo)員說，連長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他是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他上大學(xué)期間，爺爺奶奶先后過世，父母好多年不聯(lián)系了，也確實聯(lián)系不上，連長成了孤兒。

最后的日子，連長就靠在指導(dǎo)員肩上，慢慢地說話，輕聲細語地說以前的事。

你長得白，一直都沒談過女朋友，我就給你起了外號，叫浪子燕青。

我可擔(dān)不起這個名號，我不是浮浪子弟。你愛給兵起外號，好不好聽戰(zhàn)士都得聽著，你也不管兵有沒有意見。

圖個樂呵。

連長說你還記得我們剛畢業(yè)你帶著我們集訓(xùn)的事嗎？

記得，我那時在機動步兵連當排長，那時候我是老排長了，你們12個畢業(yè)學(xué)員在連隊當兵算是崗前集訓(xùn)，大家對你們這批排長印象挺深的。

有一回機關(guān)安排連隊出公差撿垃圾，規(guī)定每個人必須撿滿一個編織袋，完不成任務(wù)不許帶回。你領(lǐng)著我，就咱倆負責(zé)團里魚塘周邊。我當時訓(xùn)練腳脖子崴了，走得很慢，你慢慢地帶著我。那天的風(fēng)很輕柔，我跟著你，就像一個小孩兒跟在大孩兒的屁股后，那種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們最后只撿了不到半袋垃圾，你割了好多蒿子稈兒，又弄了不少的樹杈子，最后才裝滿一袋。你把袋子算作了我的成績，讓我?guī)Щ匦菹⒘恕?

指導(dǎo)員說，我記得那次你好像半路上還拉肚子，剛好我兜里有一份打印好的排進攻戰(zhàn)斗的教案，我把教案給你當手紙用了。

那紙真的特別硬。

后來我到七連當了副連長，你留在了機動步兵連接替我當排長。

那時候咱們當排長的沒啥地位，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送你，咱們跳墻出去，在小店里喝酒，我喝多了，你把我扛回到連隊。

那時候的糗事你還記得！

怎么能忘，后來你結(jié)婚了，我一直沒找對象。

你長得帥，一般的女孩配不上你。

哪有，只是不想找。

有沒有你喜歡的女孩？說說吧，想不想見她，我?guī)湍懵?lián)系，要么給她打個電話，說說心里話。

算了，沒有喜歡的女生，就這樣挺好的。

嗯，也好。

咱倆搭班子，三年一共在一起呆了893天，我聽你打了893天的呼嚕，現(xiàn)在不聽還有點不習(xí)慣。

兄弟，這是咱前世今生的緣分。

……

每每說了一會兒話，連長就會慢慢閉上眼睛，靠在指導(dǎo)員的肩頭瞌睡。兩人背對著窗戶，窗外的陽光正好著，熱辣辣地照著兩個人的后背，身體輪廓散發(fā)這毛茸茸的光暈，如同就像簡直就是一對多么恩愛的情侶。

要是能回連隊該多好。

指導(dǎo)員叫沈力揚，找車，打車去機場，咱回連隊。心電儀的波紋漸漸拉直，有為，你堅持一會兒，咱們馬上就出發(fā)，咱回連隊，咱不在這住院了。指導(dǎo)員帶著哭腔。

醫(yī)生護士來了，政委和主任來了，連長的同學(xué)戰(zhàn)友也來了。

連長走的時候一直拉著指導(dǎo)員的手……

得知連長去世的消息，連隊的兵都哭了，干部也哭了。大伙整整一天都沒有吃飯，炊事班把菜熱了又熱，最后成了大雜燉。

連隊干部、戰(zhàn)士自發(fā)地給連長家里捐款，最少的捐了一千，上士捐了一個月的工資，全連總共捐了10萬多塊錢。指導(dǎo)員得知后，給連隊打電話說把錢都退還給大家吧，連長是孤兒。

遵照連長的遺愿，他的骨灰安葬在哨所旁邊大松樹的下面。上士領(lǐng)著哨所的兵連夜點著火把，為連長刨了深深的墓坑。一米以下的凍土還沒有徹底解凍，上士雙手的虎口都磨爛了。

連長下葬那天，天氣出奇的好，江水平展如鏡，惱人的蚊蟲也絕跡了。沈力揚雙手捧著連長的骨灰盒，緩步邁上674級臺階，來到大松樹下。

村里的人能來的都來了，村支書、謝大娘、秦思琪……還有全連的兵，政委主持了連長的葬禮。

下葬的那一刻，孫茂才紅腫著眼泡，用嗩吶吹起了蒼涼悲愴的《小寡婦上墳》，送了連長最后一程。

在場的所有人脫帽肅立，默哀，全連鳴排槍三次。

墓碑上刻著，“七連第24任連長——方有為之墓”。

十一

時光可以沖淡一切，包括過去的輝煌，刻骨的思念以及不愿回首的不堪。時光也在醞釀著神奇，這樣一個時代，一定配得上偉大的事件發(fā)生。人們需要做的只是順應(yīng)和等待。

“十一”，秋雨秋風(fēng)凄冷，仿佛一夜秋深滿樹黃。

老連長走后，連隊情緒低沉了好久，指導(dǎo)員更是好長時間才緩過來。下士又回到了哨所，和上士一起重復(fù)著例行的觀察勤務(wù)。對岸釣魚的人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一切終結(jié)得了無痕跡，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有情況。上士發(fā)現(xiàn)，消失的釣魚愛好者重新出現(xiàn)在原先的地方，這次更加可疑，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段，不是魚愛上鉤的時候。他讓下士記下來把情況報給了連隊。

觀察哨6點換班，上士和下士在觀察登記本“交班人”那一欄簽上了兩人的名字：正班許文東，副班沈力揚。

一天之后，團里接到了上級通報，根據(jù)公安部門提供的線索，四名新疆籍維族不明身份人員，3日前從H市乘坐客車，企圖繞道遠東前往土耳其接受恐怖襲擊訓(xùn)練，目前已潛入邊境地區(qū)，極有可能偷渡越界。上級要求，各個邊防連隊要在進出界江的路口布控，對所有可以利用的船只進行封存，派人看守。七連方向重點封控，哨所提供的信息很有價值。

夜里，上士帶著哨所的3個兵，潛伏在進山的路口。

你說恐怖分子到底是個什么樣，他們有那么可怕嗎？下士問上士。

潛伏呢，少說話。

恐怖分子來了，咱們是開槍還是不開槍？新兵問。

閉嘴別出聲。

能抓活的盡量抓活的。

對講機傳來連隊的呼叫，各組收到請回答——各組收到請回答?；依鞘盏健依鞘盏?。兩名涉恐人員已經(jīng)落網(wǎng)，一名在臨江市被公安機關(guān)抓獲，一名被邊檢武警扣押。涉疆涉恐人員從連隊轄區(qū)越界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上級要求，務(wù)必提高警惕，涉恐人員身上可能攜帶槍支和爆炸物，防止其越界不成就地“圣戰(zhàn)”。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擊斃，可以斃傷，盡量不要向境外方向射擊。

班長，怎么樣，說什么了？

自殺式襲擊，人肉炸彈。

空氣空前的緊張起來。

靠！人肉炸彈可不是人肉叉燒包。班長，不知道咱們這一仗打下來，咱們還能不能活著。

這也算打仗，這還沒見真張兒呢。

班長，你想對未來的嫂子說點什么不？下士問。

她在哪兒老子還不知道呢，潛伏得很隱蔽，始終沒出現(xiàn)過。

下士噗哧一樂。班長，我有個秘密得告訴你，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我知道她在哪兒，可我沒法見她。

扯，休假去見唄。

就在契目斯基，是個金色頭發(fā)的小姑娘。我第一次上哨，向當面的第一次觀察，第一眼我就看見了她。她坐在小公園里蕩秋千，坐旋轉(zhuǎn)木馬，有時她一個人在碼頭邊上玩，偶爾會有一個比她還小的小男孩，跟在她屁股后面……我看了她5年。

你小子太能扯犢子了。

班長，該你講了。

講你個鬼，你編個故事套我。

公路沿途已經(jīng)被武警和公安重重布控，恐怖分子想從臨江市里潛出可謂插翅難逃。

翌日黎明，村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個維族模樣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了村子里。兩名20多歲的男子扛著大汽車的輪胎內(nèi)膽，看樣子是想借助輪胎的浮力下江捕魚，他們說是一路走過來的，他們想到村子里的超市買吃的。

村民們對5000多公里外的新疆，停留在切糕、和田棗、羊肉串、葡萄干這些美好的印象上，他們不會明白新疆人不賣烤串烤馕為啥要當恐怖分子？涉疆涉恐的人又何必繞這么遠的路跋涉一萬里來這越界呢？

村民熱情地指引倆人到謝大娘的服務(wù)部。

村里來了新疆人的消息傳到了連隊，連隊還沒有起床，全連緊急集合邊請示邊行動，立刻將謝大娘家包圍了起來。起得早的村民打開門，隔著板障子在院里看熱鬧，大清早的連隊又在演習(xí)。

兵的出現(xiàn)驚動了維族青年。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維族人扛著輪胎，向林間野地里飛奔，另一個在謝大娘家企圖劫持人質(zhì)，負隅頑抗。

排長帶一個班執(zhí)行追捕任務(wù)，與其說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不如當成一個貓捉老鼠或者警察抓小偷的游戲?？植婪肿拥臋C變和體能驚人，在村子、林地和兵捉起了迷藏。

一條條巷子，一趟趟街，一個個荷槍實彈身著迷彩的兵，大呼小叫，圍追堵截。

早霜、敗葉、冰碴，風(fēng)聲、人聲、腳步聲、喘息聲、心臟急速的跳動聲……

高個子的維族青年還是跑向了界江，縱身躍入江中，劃著輪胎漂向?qū)Π丁?/p>

連長圍著超市喊話，勸降里面的人，僵持對峙的工夫，上士帶著哨所的人趕來增援了。

聽說秦思琪母女倆被劫持為人質(zhì)，下士端著槍，迂回到后窗，他救人心切，就一個人翻進屋里，一顆氣槍鉛彈擊中了下士的頭部，血涌了出來。

有槍，小心。上士顧不得危險，一個前滾過去，將下士拖了回來。

隱蔽，別誤傷人質(zhì)。連長命令。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包括恐怖分子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蒙了。對于上士來說，這更像是一場夢，一場他曾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的夢，夢境再現(xiàn)，接下來夢中的情景是否會繼續(xù)上演？

就在萬分危急的緊要關(guān)頭，救兵有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現(xiàn)在恐怖分子面前，一腳踢向恐怖分子褲襠。

恐怖分子中了一招之后，抱頭鼠竄。

破窗而入的是老孫頭，他手里抄著一根鎬把，沖上去追打恐怖分子。

連隊的兵幾乎看傻了，連長下令，追。

等把恐怖分子再次包圍的時候，這個最囂張的激進分子已經(jīng)被老孫頭一鎬把削倒在謝大娘家的苞米地里。

下江的恐怖分子被邊防武警的摩托艇截獲，抓捕上岸。

謝大娘娘倆機智地躲閃，毫發(fā)無損，安然無恙。

老孫頭喘著粗氣說，我說過我當過武裝民兵，上過戰(zhàn)場，你們還不信。

連隊的巡邏車正以極限的速度，送傷員去醫(yī)院。

力揚，你挺住，你撐住。你那首毛子歌唱會了嗎？班長教你，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Ключевой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

班長，你真逗。下士的瞇縫眼要閉上了。

以前天天聽你唱，我都聽會了，你要是不練，晚會咱倆就演二人轉(zhuǎn)吧。堅持啊，你不是要聽班長的故事嗎，我這就講給你，我喜歡文工團的一個舞蹈演員……

十二

輾轉(zhuǎn)幾何，臨退伍之前，上士終于收到了他日思夜盼的書，那是一本詩集——《花季雨含情》，作者韓青。

書是上士好不容易才在舊書網(wǎng)上淘到的，應(yīng)該是被人當成廢紙賣掉后，又在舊書網(wǎng)上重見天日。

他小心翼翼地給書包上了書皮，翻看之前，一定會洗干凈手。

每首詩的后面都注記說明，里面提到了第一次赴邊防慰問演出，她腳受傷的地方叫街津山，一個有寓意的地方。

讀她寫的第一首詩，全然是十六七歲的青蔥懵懂感覺，他看到這里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當新兵時的傻樣。

因為這段日子發(fā)生了太多的事，他大概快兩個月沒有上QQ，沒看她的相冊了。

她的QQ空間狀態(tài)好久沒有更新了，停留在9月份?！扒斑M是我童年的落腳點，也是我人生的出發(fā)點?！?/p>

什么意思？

繼續(xù)一張一張地瀏覽相冊圖片，完整的情節(jié)慢慢呈現(xiàn)，他的心情也隨之起伏波瀾。

軍區(qū)撤編后，文工團改變了隸屬關(guān)系。改革開始了，舞蹈隊整體裁撤。

宣布裁撤命令的時候，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她轉(zhuǎn)業(yè)了，參加了公務(wù)員軍轉(zhuǎn)干部省考，進了本市的一家省直單位，當了一名科員，過著早八晚五的安穩(wěn)生活。

脫下了軍裝，心里依然眷戀部隊，留戀軍營生活，還希望能有機會到部隊去慰問演出。

也許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也許正在熱戀，相冊照片上的街拍顯示，她住在文工團附近。

他在網(wǎng)上地圖看了她的新單位。

從住的地方北三馬路到七緯路，每天坐220路公交車，經(jīng)過9站。北三馬路、青年大街、市人大、市府廣場、八一公園、市殘聯(lián)、省日報社、太原街、七緯路。

周末，坐一個小時的綠皮火車，義務(wù)到郊區(qū)鄉(xiāng)下的小學(xué)教孩子們跳舞。她寫道，孩子們真的非?？蓯?，像童年的自己。

11歲就進了文工團舞蹈隊，15年的大好青春都留在了部隊，文化課學(xué)的少，輾轉(zhuǎn)演出，舟車勞頓。

如果她不是來當文藝兵，一定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成為白領(lǐng)，或者考上電影學(xué)院當演員。

有時想想都覺得心痛，付出過、奉獻過、犧牲過的何止在邊防山溝里的他們，她們也一樣，表面的光鮮背后也有不為人知的酸楚。

真的覺得，她的轉(zhuǎn)業(yè)是部隊的損失，但轉(zhuǎn)型改革是必然，陣痛既然無法避免，索性長痛不如短痛吧，誰又能穿一輩子軍裝呢。

封控行動以邊防連隊一人負傷的代價結(jié)束，年終總結(jié)，連隊被評為先進，沈力揚立了二等功，選晉為中士，并被批準入黨。上士榮獲了團嘉獎，也許這是他軍旅生涯的最后一個榮譽了。

臨近12月份，連隊很多人說邊防團可能要合并組建邊防旅，會走一大批干部的，指導(dǎo)員遞交了轉(zhuǎn)業(yè)報告——指導(dǎo)員年齡大，學(xué)歷低，體重還超標，轉(zhuǎn)隸陸軍轉(zhuǎn)型重塑先得減肥塑身，我這超重超標的肯定先被開刀。

如果真改革了，留下的機會小之又小，但指導(dǎo)員想轉(zhuǎn)業(yè)的事還是讓上士感到意外。

上士問指導(dǎo)員，您真的不留戀這身軍裝了嗎？

指導(dǎo)員意味深長地說，我們走到這里就是為了一起經(jīng)歷一些事情，經(jīng)歷過了也就夠了。人生總要有割舍，我們這些漂泊的人總要找個歸宿。

指導(dǎo)員的話讓他想起了書中的一句名言：“一個戰(zhàn)士倘不死在戰(zhàn)場，就是回到故鄉(xiāng)?！?/p>

關(guān)于道聽途說的改革消息，上士已經(jīng)不屑于關(guān)注了，咋改我軍還是我軍，改或不改他遲早都得離開部隊的。指揮士官，就像足球場上的前鋒，永遠是吃青春飯的。領(lǐng)導(dǎo)在全團大會上講，今年選晉四級軍士長的名額少之又少，名額傾向技術(shù)士官，通信、雷達、修理專業(yè)，要保留高學(xué)歷士官人才。如果在一年前，他晉級幾乎是沒有任何懸念的，但這一年形勢嚴峻情況特殊，趕上改革強軍，裁軍轉(zhuǎn)型。指揮士官這種低技術(shù)含量的種類，中士、下士都能干，什么時候都不缺，就像黑龍江水一浪拍過一浪，早早晚晚，前浪會被拍在沙灘上，更何況他只有初中學(xué)歷。

是該離開了，拿著退伍費，回家買房，娶個老婆，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不敢想象離開部隊，離開奮斗12年的連隊，離開了街津山，他會成為什么？保安、果農(nóng)、小商販、快遞員抑或是流水線上的一名打工仔。是這條邊防線、這身軍裝、這片山給了他自信。

請假到醫(yī)院去看他兄弟，沈力揚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顱骨骨折，做了手術(shù)，術(shù)后已經(jīng)恢復(fù)了意識，但頭痛得厲害。他睡著，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心電儀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他生機勃勃的心跳。上士沒有讓人叫醒他，看一眼就知足了。

上士坐在病床前，用心和下士訴說。

他有好多話要對沈力揚說，兄弟，班長知道，你喜歡的契目斯基就是秦思琪，她到醫(yī)院來看過你，當時你還昏迷著。其實，我一早就知道維亞根本沒有你說的小姑娘。你擔(dān)心她喜歡的是我。對岸有人接應(yīng)的情報是你發(fā)現(xiàn)的，也是你報上去的，你也是因為掩護我而受的傷，我是這么對連隊和團里報的。

要去作別老孫頭，不，應(yīng)該尊稱為孫茂才老英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參加過戰(zhàn)斗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上士買了酒菜，一定和他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許三炮，你是好樣的，像年輕時的我。

孫老英雄，我要退伍了，回家了，以后咱們見不著了。

12年了，12年前你還是個孩子。

12年前，你也還年輕。

留下吧，哪怕你不當兵了。這些年你沒少幫我，我一個老頭子無依無靠的，你留在這兒，咱爺倆干。

上士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言聲。

出來好多年了，先回家看看，再說，來干了這碗。

那一晚，上士醉了，老孫頭也醉了。

窗外，雪落無聲，雪野無痕。

十三

改革的大動作遲遲未見，老兵退伍的日子如期而至。

退伍臨走前，最后上了一次哨，上士在山上自己的床鋪住了最后一晚。

下山的時候，他把行李從山上拿下來，只有一個小小的手提袋。軍裝交上去了，被子寄回家了，幾套換洗的便服、12個日記本就是12年軍旅生涯的全部。

走之前最后一次到連長墓前，悉心清掃墓前的浮雪，拂去墓碑上晶瑩的霜花，再敬上最后一個軍禮。

最后一次走下山的石階，青石壘成的674級石階，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坎之上，每一步都通向他的未來……

十年前他背著她從山上下來，那年她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他還是一個愣頭愣腦的上等兵。小姑娘和他一樣都穿著滌卡布的綠軍裝，肩上是學(xué)員的紅牌。她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也是女學(xué)員。

演出隊的女孩子們堅持要上哨所慰問演出，哪怕哨所只有兩個戰(zhàn)士。

在哨所小小的房間里，她的舞姿輕盈舒展，婀娜翩躚，真美，像極了躍動的丹頂鶴，每一個旋轉(zhuǎn)都是那樣的柔情，她的臉龐純潔無瑕，眼眸是那樣的清澈干凈，眼神流盼，像是對每個人傾情低訴，他的心也隨著她舞步的加快而加速。

哨所的連隊的包括團里的所有的兵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欣賞過這樣的舞蹈，同行的帶隊領(lǐng)導(dǎo)說她是文工團里最有天賦最有靈氣的舞蹈演員。

一行人鞋底粘了雪，進屋后雪化了，地面有一點濕。落地時，她左腳一滑，左腳尖狠狠碓到了墻上，她的大拇腳趾挫傷了。她依然面帶微笑地起立，向僅有的兩名觀眾致謝。

他眼里急出了眼淚，想上前關(guān)心一下，可他不好意思，呆呆地傻站在原地。

團里陪同的領(lǐng)導(dǎo)，杵了他一拳，沒看見舞蹈隊都是女孩嗎？還愣著干啥，趕緊背人家下山。

他靦腆得不知道該怎么背，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和自己如此親近。

首長，我背您吧。

盤山小路一共674級石階，他一次沒停。

女孩說，你累了就歇一會兒吧。

不累，首長，您一點都不重。

你別走那么快，山路這么陡，我有點害怕。

是，首長。

我可不是什么首長，我叫韓青，是個學(xué)員，叫我名字就好。

是，學(xué)員首長。

女孩伏在他的背上，好半天沒有說話。

您難受嗎？要是疼就哭出來吧。別難過，你的腳不會有事的，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沒問題的。你是為了我們才受的傷，我們不會不管你的，這大山里有很多珍貴的藥材，山里有一個老頭，專門采藥，我去找他給你求一味靈藥，給你寄過去。

靈藥？我還不想長生不老。

他臉紅了，嘴笨得話都不會說了。

你們這里真美，山村、炊煙、哨所，世外桃源仙境一般，我要是能到這里當山村女教師就好了。

你心地真美，你——多大？

十六。她用自己的毛圍巾給他擦額頭上的汗。你歇會兒吧，大哥哥。

不累，不用擦，該把你的圍巾弄臟了。

你家是哪的？

湖南湘西。

好美的地方，鳳凰，你看過《邊城》嗎？我最喜歡的書。

沒有，初中畢業(yè)就來當兵了。

沒關(guān)系，我們文化課學(xué)得也不多，我頂多是小學(xué)四年級水平。我家也帶個溪，東北百溪。

我給你唱歌吧。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輕輕地呼喚我的名字）

Ключевой 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為我捧來甘甜的瓊漿）

Отзовется ли сердце безбрежное（空寂的心是否還在回蕩）

Несказанное， глупое， нежное？（癡情，溫存而又難以名狀）

Снова сумерки входят бессонные（再一次，進入了無眠的夜）

Снова застят мне стекла оконные（再一次，我憑窗向外眺望）

Там кивают сирень и смородина（此刻盛開著醋栗和丁香）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靜靜的呼喚我，我的故鄉(xiāng)）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喚我，每當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 грусть-печаль моя（呼喚我，難以撫平的憂傷）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喚我……）

真好聽，這歌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是去俄羅斯演出時舞蹈的伴奏，下次再來演出時我一定告訴你。

到了山下，他棉衣已經(jīng)濕透了。

大哥哥，你累壞了。

上士直直腰，你名字取得真好，幸好你叫韓青不叫韓紅，要不然我真背不動。

她笑了，笑得真美，一直笑到了他心里。

分別時她在他的手心上寫下了地址和QQ號——876512123。

他的左手一路不敢戴手套，不敢攥拳，回到哨所，他破天荒地寫了一篇日記，把和她之間每一句對話、她的每一個眼神、她的每一個微笑，還有她的地址和QQ全都一一記了下來。

回想自己這些年，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次走這條山路了，堅硬的石階，踩了12年，他相信，終會留下點什么。

界碑巍峨

界江壯闊

我們的名字

在邊防線鐫刻

……

街津山不會忘記

年輕的我曾經(jīng)來過

……

前一天晚上，連隊組織歡送老兵退伍晚會，上士替沈力揚唱了那首俄文歌《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大伙看著中文字幕，跟著哼，跟著打拍子，跟著流淚。

退伍老兵穿著卸去軍銜的常服，胸戴紅花，在無聲的雪絮中，列隊向連隊告別。送老兵的軍歌響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聽過，多么熟悉卻又無比傷感，上士哭得無法自抑，這種痛，無法言表，痛徹心扉。

登上巡邏車，老孫頭和秦思琪站在營區(qū)門口，目送他走遠。最早用的是秦思琪的電腦，是秦思琪教會他用QQ，是秦思琪傻傻地看著他抄韓青的詩……他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小姑娘從少兒到少女再到成年，突然有一種把她緊緊擁入懷中的沖動，但車開了，他能做的，只是用盡最大力氣揮揮手，任由眼淚無所顧忌地涌出來。

下了巡邏車換乘客車，再到市里坐上火車硬座返鄉(xiāng)。與邊防漸行漸遠，與青春年華揮手作別。

凌晨2點，火車會路過那座他割舍不下的城市，停車24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醒著，走到站臺上，用最大聲音唱那首歌《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輕聲呼喚我的名字》）。唱給連長，唱給指導(dǎo)員，唱給沈力揚，唱給韓青，唱給秦思琪，讓這歌聲永遠回蕩在街津山那遼遠的幽谷莽林。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輕輕地呼喚我的名字）

Ключевой водой напои меня（為我捧來甘甜的瓊漿）

Отзовется ли сердце безбрежное（空寂的心是否還在回蕩）

Несказанное， глупое， нежное？（癡情，溫存而又難以名狀）

Снова сумерки входят бессонные（再一次，進入了無眠的夜）

Снова застят мне стекла оконные（再一次，我憑窗向外眺望）

Там кивают сирень и смородина（此刻盛開著醋栗和丁香）

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ая родина（靜靜的呼喚我，我的故鄉(xiāng)）

Позови меня-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а（呼喚我，每當夜幕垂降）

Позови меня， грусть-печаль моя（呼喚我，難以撫平的憂傷）

Позови меня……（呼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