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著

那些我們以為淡忘的記憶，時間都替我們好好保存著。

“我的爺爺是孫悟空?！?/p>

小時候我最常和別人說起的就是這句話。

我的爺爺其實不是爺爺，是外公。爺爺說小時候的我聽《小紅帽》的故事，別人都喜歡小紅帽可愛與孝順，我卻只記得狼喬裝成外婆吃掉小紅帽的那個瞬間，并天真地害怕只要我說出“外婆”這倆字，我外婆也會變成狼把我吃掉。爺爺想了個好主意：讓我叫他和外婆為爺爺奶奶。他說如果真的有大灰狼他就會變成孫悟空用金箍棒保護我。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怎么相信孫悟空和小紅帽這個搭配的，但是外公外婆就這么變成了爺爺奶奶，而我也覺得自己安全了，老是得意地對外宣傳：“我的爺爺是孫悟空，他會保護我的?！?/p>

我的童年都是和爺爺度過的。我的爺爺是孫悟空，無所不能。

小時候的我喜歡踢毽子，他就幫我做小毽子，比別的小朋友的漂亮好多。我對下棋感興趣，他就給我用木板畫了個棋盤教我下象棋，“馬走日，象飛田”這些口訣我現(xiàn)在還記得。有段時間我要學(xué)騎單車，突然有天家里就出現(xiàn)了一輛。每天和他比賽騎單車成了我寫作業(yè)的動力，傍晚的廣場上總有我們一大一小互相追逐的身影。在別人還聽著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時候，他就帶著我刷了幾百遍的《西游記》，這直接導(dǎo)致別的小女孩還幻想著皇冠和水晶鞋，而我則開始對金箍棒著迷。他總可以變出外面玩具店買不到的樣式，那些至今還留在家里。

哦，還有最重要的：小時候，考試一考不好，我媽就會沖到爺爺家想武力教育我，每次爺爺都將我護到身后，以至于我媽一次也沒能成功，只好憤憤不平地說：“爺爺遲早要把你慣壞！”

我的孫悟空是真的很寵我，我后來才知道那叫無條件的愛。

他教我認字，教我下棋，教我畫畫；給我做玩偶，做沙包，做單車墊；和我摘枸杞，放煙花，種西瓜籽，我想做的一切都有他陪著。有次我感冒但特別想吃冰棍，他在小賣部買了一支讓我咬了一口，結(jié)果我向奶奶告狀：一根冰棍我就吃了一口，全被爺爺吃了。奶奶揪住了“居然給她買冰棍”這點把他臭罵了一頓。事后他跟我愧疚地說：“雖然就一口，我的確不該讓你吃的?！?/p>

爺爺希望我不再亂吃零食，希望我要尊老愛幼，希望我別老弄丟紅領(lǐng)巾，希望我學(xué)會包餃子煎雞蛋，希望我不要膽小怕黑，卻從來沒有說起過他希望我成為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人。他給了我無條件的愛意，只愿我這輩子平安快樂，他說我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就是他覺得最好的生活。

當然，我也是挨過孫悟空金箍棒打的人。

我的小學(xué)離家不算近，爺爺基本每天都騎著他的鳳凰單車在學(xué)校門口打包我回家。但那時的我哪是聽話的主，完全不理解別的同學(xué)結(jié)伴同行放學(xué)走路是因為家長太忙，只想著加入小伙伴的行列，于是非常厭倦爺爺來接我。有天為了不讓爺爺逮住我和朋友去捉魚，特地在校門口避開了他。

那天我們在池塘邊逗留了很久，拿到了一瓶子的小蝌蚪和魚。我蹦蹦跳跳地把瓶子拿回家，結(jié)果興奮情緒還沒來得及表達，爺爺就一把奪過瓶子摔在地上，怒氣沖天地問我去哪了，魚哪來的。我被他的憤怒嚇到，第一次開口撒了謊，我說：“放學(xué)沒看到你，魚是同學(xué)送的?！?/p>

但是很顯然，我的謊言蹩腳：我褲腳上的水漬甚至還沒來得及干透。于是爺爺拿起了金箍棒，對著我的腿和屁股一頓打，我才知道金箍棒打起妖怪來是真的疼。我邊躲邊哭，說著最討厭爺爺來接我，我和捉來的魚一起被提到墻角——面壁思過。

事后奶奶和我說，那天爺爺沿著放學(xué)路一直找我，以為我被人販子拐走了，擔(dān)心得差點報警。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敢對爺爺撒謊，因為我的小心思永遠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后來放學(xué)路上有了我和小伙伴們一路開心玩回家的場景。爺爺呢，背著我的書包永遠在身后陪著我。

我就這樣在孫悟空的保護下長大，直到長大后因為學(xué)業(yè)、工作去了外地生活，變得很少有時間再回到他家，回到故鄉(xiāng)。

這次和爸媽一起回來過年竟是今年的第一次回家。

通往爺爺家的那條巷子還是幾十年來沒有任何變化，小時候用石頭在墻上畫的定海神針還痕跡清晰。當年賣我冰棍的小姐姐現(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十歲，和爸媽路過打招呼時，她看著我說：“哎呀，愛哭鬼長這么大啦！”

那個我們經(jīng)常騎單車的廣場被翻新了幾次，多了一個羽毛球館。爺爺家門口的大坪多了層新的水泥，擺設(shè)卻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我最喜歡的院子里多了一棵高高的枇杷樹，爸媽說那是我小時候鬧著種下的枇杷種子。而爺爺呢，還是在他的小菜園里忙碌，我跑過去大聲叫他：“要開飯了！”就和小時候一樣。

那些我們以為淡忘的記憶，時間都替我們好好保存著。

我一直在想孫悟空取完經(jīng)后回天上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可惜《西游記》沒有續(xù)集。我的孫悟空身體其實已大不如前，他開始揮不動金箍棒，翻不動筋斗云，心臟也做過了搭橋手術(shù)。

這次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耳朵慢慢變得聽不清別人說話，飯桌上大家討論的話題他都沒有再參與。我知道我的孫悟空總有一天會完成人間的任務(wù)，但我還是希望他的這本經(jīng)能晚些取到，晚些，再晚些，讓他多在凡間留一會兒，再多一會兒。

吃過飯后大家在說笑閑聊，孫悟空拉著我去客廳看電視。客廳里，我小時候畫的“飛天小女警”居然還貼在墻上。他說他覺得我畫的很可愛就一直放著。哪里可愛，看到這張畫簡直不敢想象現(xiàn)在的我居然學(xué)的是美術(shù)專業(yè)。

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節(jié)目后，他突然開口：“今年和爺爺一起守歲吧。”

我才想起，小時候每年我們都是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和他一起守歲是我過年最喜歡的事，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懂什么叫故鄉(xiāng)。

我說：“好呀。”

孫悟空沒有聽到，又問我：“今年和爺爺一起守歲嗎？”

我湊到他耳邊，大聲而響亮地回答：“好?。　?/p>

摘自《視野》20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