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濤
當西方世界在啟蒙運動和工業(yè)革命的推動下,進入高速發(fā)展的軌道后,大清帝國仍自命為世界中心,期待著萬邦來朝,結果,等來的卻是一群群乘著堅船、架著利炮不知來自何方的“蠻夷”。老朽的王朝被打得丟盔棄甲、屢戰(zhàn)屢敗,以至于曾嚴格恪守的那種“天朝自開辟以來,圣帝明王垂教創(chuàng)法,四方億兆率由有素,不敢惑于異說”〔1〕的華夷之分原則也不得不有所松動,帝國精英中最開明人士開始打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旗號,主動將重閉多年的國門啟開一道小縫,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
最初的試驗品是一群小孩子,也就是后來所說的“留美幼童”,這個試驗充分顯示出事業(yè)草創(chuàng)之際當事者的天真與無畏,大清帝國居然首先選擇了一個與其在各個方面都迥然相異的國家派遣留學生。從現(xiàn)在的紀錄片中,我們看到這些孩子在美國學業(yè)有成、生活愉快,可在當時,除了玉成此事的容閎認為孩子們是在健康成長而倍感興奮外,其他留美學生督監(jiān)卻大多處于倍感焦慮的狀態(tài),尤其是1876年上任的吳子澄。
這位視留學為離經(jīng)叛道之舉的吳督監(jiān)可謂保守至極,但若稱其“正統(tǒng)”,在那個時代似乎更為準確些。他日通消息于北京,告狀道:“此種社會有為宗教者,有為政治者,要皆有不正當之行為;坐是之故,學生絕無敬師之禮,對于新監(jiān)督之訓言,若東風之過耳;又因習耶教科學,或入禮拜學校,故學生已多半入耶穌教;此等學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國,必致全失其愛國之心,他日縱能學成回國,非特無益于國家,亦且有害于社會?!薄?〕
自1872年始,原定十五年的留美計劃就在這日漸強烈的“正統(tǒng)”抗議聲中于1881年提前結束了,共一百二十名“幼童”除去先期遣返、執(zhí)意不歸和病故的二十六人外,其余九十四人被分三批遣返回國。雖然他們中出了詹天佑、吳仰曾、蔡紹基、唐紹儀等許多近代中國歷史上的知名人物,可如此小的體量,又作為教育失敗的典型,被重新注回四萬萬“正統(tǒng)思想”控制的同胞中間后,無論他們看到了什么、學到了什么,在當時真正產(chǎn)生的影響都微乎其微。
之后的數(shù)年,清政府外派留學生的事業(yè)一直處于低谷,直到一位日本人的出現(xiàn)才有所改觀,此君便是1897年至1899年間擔任日本特命全權駐華公使的谷野文雄。谷野這個人不僅有想法,而且膽子也很大,他在1898年4、5月間不但口頭上講,還寫信給中國官員,表示日本政府承諾支付兩百名中國學生在日本學習的費用。這種未經(jīng)授權的擅自行動立刻受到日本外務大臣西德二郎的申斥,可日方覺得既已承諾,便有責任履約,接受留學生一事便這么定了下來。
對于自己的行為,谷野在1898年5月14日致西德二郎的密函中做了解釋,即:“如果將在日本受感化的中國新人才散布于古老帝國,是為日后樹立日本勢力于東亞大陸的最佳策略;其習武備者,日后不僅將仿效日本兵制,軍用器材等亦必仰賴日本,清軍之軍事將成為日本化。又因培養(yǎng)理科學生之結果,因其職務上之關系,定將與日本發(fā)生密切關系,此系擴張日本工商業(yè)于中國的階梯。至于專攻法政等學生,定以日本為楷模,為中國將來改革的準則。果真如此,不僅中國官民依賴日本之情,將較往昔增加二十倍,且可無限量地擴張勢力于大陸?!薄?〕
甲午戰(zhàn)爭后,豪賭得勝的日本政客忘乎所以、漫天要價,導致俄、德、法三國干涉,不得已退還了遼東半島,暴發(fā)戶們也被這一悶棍打清醒,立刻將自己的獸性藏進西裝、禮帽里,重扮出一幅親善的面容,殷勤地拉攏起剛被它狂毆了一番的大清國。明眼人能勘破,后來,陶希圣曾有幾則筆記描述汪精衛(wèi)投敵前后的心理變化:“其始也覺日人之易與,其繼也覺日人之可親,其終也始發(fā)現(xiàn)日人之可畏,而已晚矣?!薄?〕好在清廷朽則朽矣,當國重臣們倒還老辣,不會輕易就上了日本人“易與”、“可親”的當,他們面對谷野的大禮包,接是接了,卻并非草率且別有打算。
以當時形勢看,自甲午一戰(zhàn),堂堂大清居然慘敗給歷來輕視的蕞爾島國,無論保守還是開明士紳才痛徹地感到了“國”、“教”、“種”之危機,甚至連清朝統(tǒng)治者希望只管自己穿衣吃飯的小老百姓們也紛紛議起國是來了??梢!皣?、“教”、“種”,靠原先那極“正統(tǒng)”的路子自然不行,可開放到向處處與帝國相異的美國學習,留美幼童的前鑒不遠。因而,在開明士紳看來,學是肯定得向夷學的,但夷也分三六九等,得找個合乎本國國情的夷學習想學的東西才是正道,所以當日本主動示好時,帝國官員很快意識到:這個夷就很合適!
明治之初的日本雖然沒入清朝文武的法眼,可經(jīng)甲午一役,大清官員立刻對日本刮目相看,到日俄大戰(zhàn)后,日本簡直就成了大清朝舉國上下的神話。同時,明治十四年政變(1881)使日本最終拋棄了英式自由主義道路而選擇了德式集權專政的道路。次年伊始,天皇的侍講元田永孚“向文部卿傳達貫徹儒家思想教育方針的‘圣諭,12月以‘敕諭將元田編纂的專門強調孝道和忠節(jié)的《幼學綱要》‘下賜給地方長官和學校教員,以為修身教科書”〔5〕。從此,福澤諭吉倡導的所謂“文明開化”日漸式微,維新政府喜歡的終是“小心翼翼規(guī)規(guī)矩矩的良民”。
到“明治二十二年憲法”(1889)頒布,“天皇制”非但沒有受到?jīng)_擊,反因憲法得到進一步加強。同年10月,隨著“教育敕語”的“下賜”,“規(guī)定天皇是干涉和決定國民的道德觀和社會觀,并具有政治和道德(即代替歐洲的宗教)雙重大權的存在”〔6〕。而1891年9月文部省發(fā)行的《敕語衍義》不僅繼續(xù)強調傳統(tǒng)的宗教道德,進而開始強烈抨擊基督教。工業(yè)呈井噴式發(fā)展,軍隊又特別能打,關鍵皇權愈加牢固,思想上重歸儒教與神道傳統(tǒng),這套“和魂洋才”的維新模式對于迷茫中的大清君臣來說,簡直是救死還魂的靈丹仙草。
1898年初,張之洞派出以吏部姚賜光任團長的第一個赴日教育考察團,姚返回后,于1898年4月22日向張之洞提交考察報告(后來以《東瀛學校舉概》之名公開發(fā)表)。同年4月,張之洞完成了《勸學篇》的寫作,其中對留學事宜有專門論述,即:“至游學之國,西洋不如東洋:一、路近省費,可多遣;一、去華近,易考察;一、東文近于中文,易通曉;一、西書甚繁,凡西學不切要者,東人已刪節(jié)而酌改之。中東情勢風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無過于此?!薄?〕
相比于“留美幼童”的草率盲目,留日準備工作實在周到細致,故而被日本學者實藤惠秀稱為“留學日本的宣言書”的《勸學篇》6月上報皇上,7月25日便有上諭下令印刷四十份,分送總督、巡撫及各省學校。之后,雖有“庚子之役”的小插曲,但“東南互?!笔沟么蟀胫袊⑽词艿教笥绊?,倒是原先極“正統(tǒng)”的勢力經(jīng)此一役勢力喪盡。之后,隨著清廷大力推行“新政”,久受壓抑的維新沖動重又釋放出來,再配上1905年廢除科舉,一時游學東瀛之洪流浩浩蕩蕩,蔚為壯觀。
“粗略估計,從1898—1911年間,至少有二點五萬名學生跨越東海到日本,尋求現(xiàn)代教育”。西方學者馬里烏斯·詹森“認為中國學生到日本的運動,‘是世界歷史上第一次以現(xiàn)代化為定向的真正大規(guī)模的知識分子的移民潮”。而且,“這一浪潮是‘到那時候為止的世界歷史上,可能是最大規(guī)模的海外學生群眾運動”〔8〕。也許二萬五千名學生在今天看來是個小數(shù)字,但結合當時中國社會的人口情況和階層比例,這個數(shù)字絕對不小。
按陳志讓估算,清末“紳士階級”“約有七百萬人,占全國人口約百分之二”〔9〕,這些人中“所謂‘上層紳士也許可以用省咨議局選舉資格來劃分?!@種人不到全國人口的百分之零點四二”〔10〕。而且廢科舉后,“凡知識分子,見科舉已停,貧士無進身之階,遂相屬投軍”〔11〕。所以,刨去少數(shù)公費支持的貧寒之士(這些人多是各地武備學堂出身,入日本士官學校),當時有錢留日的學子大多出于可入咨議局的上層士紳之家,兩萬多人就意味著上層士紳幾乎大半將孩子送到了日本去留學。
與區(qū)區(qū)一百二十人且出身平常甚至低微的“留美幼童”相比,留日大軍集結了當時中國精英家族的大半子女,當他們學成歸國后,就不能不對中國產(chǎn)生重大影響。然而,清末留日學生在學業(yè)上卻乏善可陳,入士官學校的武人倒是學習刻苦,可偏偏人家在這方面藏著掖著、生怕多教一點兒,而大多數(shù)官宦家庭及其子女不過是以留日代替科舉,務求速成,日本方面接待留學生的主要大學亦多開速成班,寬進寬出,皆大歡喜。進而,錢多、人傻、好騙的清國留學生大軍成了日本社會的新財源,“留學生學校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到1906年,中國學生超過五十人的學校已超過五十間。其中不少是‘學店或‘學商,是熱衷于牟利而降低標準吸引學生的文憑工廠”〔12〕。
學業(yè)雖不理想,但出去看看總是有好處的,張之洞就說:“出洋一年,勝于讀西書五年,……入外國學堂一年,勝于中國學堂三年?!薄?3〕甚至是那些紈绔子弟、急功近利之徒,也能生出諸多感慨。正如美國學者任達所言:“姑勿論書本上學習的水平或質量如何,在日本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教育?!?901年9月26日發(fā)行的《北京新聞匯報》刊登一篇留學生的觀感,文章稱‘日本學校之多,如我國之鴉片煙館,其學生之眾,如我國之染煙癮者。一份中國學生的雜志感慨萬千地說:‘昔日之師傅(中國),不如今日之弟子(日本)。中國的落后和衰弱,使每個學生都非常痛苦,激發(fā)了混合著恥辱、民族自尊和危機感的意識?!薄?4〕
對于長久閉關鎖國的清朝,這些感慨、激憤、恥辱與痛苦,恐怕比單純知識的作用要大得多。同時,這知恥而后勇的感慨最終也讓谷野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游學日本的經(jīng)歷并未讓廣大留學生成為日本控制中國的先鋒隊,反而培養(yǎng)出了他們的近代民族國家意識,從忠君的順民轉變成為真正的愛國者。這些人中親日分子固然有之,但更多的人則認清了日本帝國主義的性質,成為日后抗擊日本侵略的中堅力量。
另外,晚清重臣之所以敢大開留日之門,也因他們早就另有打算,恰如張之洞大談留日之利后,不忘補上一句:“若自欲求精求備,再赴西洋,有何不可?”〔15〕一則,不論日本政客多么殷勤客氣,始終沒有讓晚清重臣們失了戒心,傷疤還沒好,怎么可能忘了痛。再則,雖然日本國力驟升,但大清舉朝舉國打心底里還是沒有將日本“以其本身資格作為一個國家,或作為一種文化而表示興趣或適當評價”。日本只“是塊墊腳石,是獲得西方知識、導致中國富強的捷徑,使用后便遭拋棄”〔16〕。
進而,以當時的形勢看,張之洞所謂再赴的“西洋”一定不會選美利堅合眾國,而更傾向于歐洲新崛起的德意志帝國。然而世事難料,游學東瀛的那波留學生等不及再赴西洋,回家后做的第一大事業(yè)竟是革了大清的命,不過對國門初開的留學事業(yè)來說,這倒也是個不錯的開局。
注釋:
〔1〕(清)王之春著、趙春晨點校:《清朝柔遠記》,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3頁。
〔2〕(美)容閎著、惲鐵樵 徐鳳石譯:《容閎自傳》,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137頁。
〔3〕〔8〕〔12〕〔14〕〔16〕(美)任達著、李仲賢譯:《新政革命與日本:中國,1898—1912》,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33頁、第48頁、第54頁、第61頁、第49頁。
〔5〕聞少華:《汪精衛(wèi)傳》,團結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頁。
〔5〕〔6〕(日)遠山茂樹著、鄒有恒譯:《日本近現(xiàn)代史(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48頁、第93頁
〔7〕〔13〕〔15〕(清)張之洞著、李鳳仙評注:《勸學篇》,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88頁、第87頁、第88頁。
〔9〕〔10〕陳志讓:《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版,第12頁、第11頁。
〔11〕(美)周錫瑞著、楊慎之譯:《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