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晞
圖書館里,燈火通明。
杜若趴在桌上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落入遙遠(yuǎn)的深山,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好不容易跑到一條公路上,她的同學(xué)們早已乘火車遠(yuǎn)去。
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她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差點哭起來時,天空中傳來何歡歡的聲音:“小若,小若!”
杜若驚醒,揉揉眼睛,抬起頭,同學(xué)們都在收拾書本。
“圖書館要關(guān)門了,回去吧。”
“怎么不早點兒叫醒我?”杜若懊喪道。
“你才睡了十分鐘。”歡歡說,“我看你好像很累?!?/p>
兩人抱著書本往宿舍走。
夏楠和邱雨辰不在,國慶長假從明天開始,她們倆都回家了。
何歡歡問:“你國慶節(jié)要不要跟我出去玩?我跟幾個高中同學(xué)去天津?!?/p>
杜若囊中羞澀,說:“我懶得跑,想在寢室睡幾天。”
何歡歡倒不強求,說:“也行。要是無聊想看劇的話,用我的電腦,密碼六個零?!?/p>
“嗯?!?/p>
第二天一早,何歡就走了。
杜若起床時,寢室里就剩她一人。她去操場上讀英語,發(fā)現(xiàn)晨讀的人也寥寥無幾。于是她意興闌珊,提前收工。
穿梭在校園里,來往的學(xué)生少了大部分,都放假離校了。只有一條又一條筆直干凈的林蔭道,風(fēng)吹得楊樹葉子“呼啦啦”地響。
圖書館、教學(xué)樓空空蕩蕩的,連食堂窗口都關(guān)了一大半。
宿舍樓樓道里也分外安靜。
杜若寂寞地穿梭在這些固定場所,仍在學(xué)習(xí),但干勁不足。
她莫名陷入了一股情緒低潮期,掙扎了一陣想走出來,結(jié)果徒勞,心情持續(xù)低落。
有一天早上,她意外睡到十一點才起,坐在寢室的陽臺上,看著樓下墨綠的樹冠在風(fēng)中搖晃。
那天的風(fēng)好大啊。
她坐在玻璃窗邊,安靜而隔絕地聽著風(fēng)聲,看著陽光在樹葉上跳躍,有種時光被荒蕪?fù)底叩耐魅弧?/p>
她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追趕自己的同輩們。可即使看似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他們其實已輕松領(lǐng)先了好幾圈。
到如今,她學(xué)業(yè)繁忙到連兼職養(yǎng)活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可她還奢望著想要生活,像夏楠一樣享受美美的裝扮,像邱雨辰一樣享受悠閑的娛樂,像何歡歡一樣享受饞嘴的美食,甚至像閔恩竹一樣體驗?zāi)悄吧婷畹膽偾椤氲眯睦镆魂囍蠍灥乃岢?/p>
她突然起身走向?qū)嬍议T。
早在開學(xué)時,邱雨辰就買了面穿衣鏡貼在門后。
鏡子里的女孩一頭齊耳短發(fā),膚色暗黃,面頰消瘦,眉毛灰細(xì),嘴唇無色,哪一處都沒什么美感。她的身子還又瘦又細(xì),像根發(fā)育不良的豆芽菜。
她看了一會兒,如同看到景明初見她時那微挑的眉梢,頓時羞愧難當(dāng),立刻轉(zhuǎn)過頭去。
假期的第三天下午,明伊打來電話,讓她去家里玩。
杜若正猶豫著,明伊說家里沒人,怪冷清的,她便應(yīng)允了。
她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坐了五十分鐘的地鐵。她生平第一次坐,一開始還覺得挺有意思,直到后來在某換乘車站差點兒被人潮擠癟。
杜若:“……”
她又回到了樹林草地間那個珠寶盒子般的別墅里。
晚餐時間,餐廳里燈光燦爛,景遠(yuǎn)山和景明都不在。
杜若聊天:“叔叔不在家?”
“他去深圳出差了?!?/p>
“國慶節(jié)也不休息啊?”
明伊笑著搖搖頭。
杜若沒繼續(xù)問景明,明伊卻接著說:“景明呢,老早就跟他女朋友跑去塞舌爾了。”
杜若不知道塞舌爾是哪兒,是國家還是城市,所以沒接話。
“你在學(xué)校里碰見過景明嗎?”
杜若刻意減少次數(shù):“碰到過一兩次。”
“見過景明的女朋友沒?”
這問題蹊蹺,杜若琢磨了一下,覺得說實話也沒什么問題:“見過?!?/p>
“感覺怎么樣?”明伊幽幽地微笑。
“很漂亮?!?/p>
明伊繼續(xù)微笑:“嗯,漂亮是漂亮?!?/p>
杜若隱隱察覺明伊并不喜歡閔恩竹。
的確,明伊不喜歡那個女孩。
偏偏景明這個冤孽,青春期太叛逆,逆反心理忒重,一開始不見得有多喜歡閔恩竹,反而后來越遭到反對他越來勁,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還攪在一起。
真讓人頭疼。
明伊說:“你才碰見他一兩次就見過他女朋友,看來她經(jīng)常去找他啊?!?/p>
杜若:“……”
完了,該不是惹禍了吧?
阿彌陀佛,阿姨可千萬不要跟景明交流這事兒啊。她是真不想惹他。
明伊沒在這個問題上深聊,說:“你在學(xué)校要是遇到什么困難,就找景明幫忙嗯?!?/p>
“好?!?/p>
“你多吃點兒菜啊,來,夾點兒魚?!?/p>
“在吃呢?!?/p>
“還有這牛肉也不錯。對了,跟你媽媽打過電話嗎?”
“每星期都打兩次呢?!?/p>
“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你媽媽她還好嗎?”
“挺好的。她還向您問好呢?!?/p>
“那謝謝了。學(xué)校生活呢,適應(yīng)嗎?”
……
一頓飯在閑聊中結(jié)束,杜若當(dāng)晚住在景家。
明伊說家里沒人,讓杜若假期多陪她幾天。結(jié)果第二天公司有急事要她去處理,一整天都沒回。
杜若待在家里幫陳嫂做飯打掃衛(wèi)生,幫陳叔澆花剪草,也不無聊?;貙W(xué)校會讓她喘不過氣,放松幾天也好。
明伊回家后卻覺得很抱歉,次日便帶她出去玩,逛街吃零食,買衣服買鞋子,像母女一樣親密。但商場里沒有一個售貨員會把她們錯認(rèn)成母女倆。明伊很美,舉止優(yōu)雅,衣著光鮮;杜若則形容黯淡,表情中透著一絲對周圍環(huán)境的好奇和生澀。
怎么看都不是一家人,小鎮(zhèn)里來的遠(yuǎn)房親戚未可知。
好在杜若在明伊跟前并不會過分地拘謹(jǐn)膽怯,而明伊平日里接觸的不是下屬和工作伙伴便是同齡婦人,也樂得跟女兒般的年輕人聊天,圖個輕松隨意。
兩人一道坐在商場里吃冰,偶爾望一望來往的人群。
杜若說:“我來北京后還沒出過學(xué)校,除了這次。周末都在學(xué)習(xí),太忙了?!?/p>
明伊說:“我也很久沒出來閑逛了。”
“阿姨工作很忙?”
“沒人陪。你叔叔工作就不說了,景明啊,兒子再怎么也不如女兒細(xì)心?!泵饕琳f,“小時候親,長大了就煩媽媽。景明那小子,小一點兒的時候還能哄他逛街,現(xiàn)在十頭牛都拉不出來。還是小時候可愛,長大就不聽話了,脾氣見長,動不動就發(fā)脾氣,我都怕了他了?;蛟S,當(dāng)年我該生個女兒?”
杜若被她逗笑。明伊又轉(zhuǎn)念道:“都一樣,現(xiàn)在的孩子啊,嬌生慣養(yǎng),脾氣都不好?!?/p>
經(jīng)過內(nèi)衣店,明伊帶杜若去買內(nèi)衣,她不太好意思,也覺得價格貴。
明伊道:“內(nèi)衣是最貼身的東西,可不能含糊,也是最能體現(xiàn)女生精致度的東西。外衣再貴,內(nèi)衣穿得不好,就像拆開一份精致的包裝,卻露出一個廉價的塑料盒子。好好選內(nèi)衣準(zhǔn)沒錯的,這是給女生自己的禮物?!闭f著,她把杜若推進(jìn)更衣間。
杜若脫衣服時,回想著明伊說的話,這便是“好好生活”的一種吧。
滿載而歸時,明伊又給杜若買了幾套護(hù)膚品,說:“小若,女孩一定要注意護(hù)膚,知道嗎?追求美好,哪怕不是取悅別人,只是讓自己開心。”
杜若似懂非懂地點頭。
回到家里,細(xì)數(shù)今日的收獲,開銷不小,對明伊來說九牛一毛,但杜若還是默默記在了本子上。
假期剩下的幾天,兩人相處得很和諧,有時陪伴聊天,有時各干各的。
那天下午,明伊正窩在沙發(fā)上喝茶看書,杜若看見書架旁有一箱新買的書,還沒來得搬上書架,就準(zhǔn)備幫忙整理。
明伊見了,說:“小若,幫我找一本書,叫《眾生安眠》,就在紙箱子里?!?/p>
杜若翻了一遍:“沒有哎?!?/p>
明伊回想:“那應(yīng)該在景明的書房里,樓上第一個房間,你去找一下?!?/p>
“哦?!?/p>
“啊,對了,”明伊從書本里抬頭,“只拿書,別動他書房里的東西,一張紙也別動?!彼柭柤?,笑容寵溺,“那小子會生氣的。”
杜若小雞啄米般點頭,有了一絲緊張感。
上了三樓,推開第一扇房門。
灰白紋路的原木地板,白色的長條書桌,一整面墨藍(lán)色的墻。墻上貼著許多張圖紙,貌似畫著集成電路圖。
書桌上圖紙散落,多是些字跡潦草涂涂畫畫的草稿。
地上掉了幾個揉成團(tuán)的紙球,集中在垃圾簍旁,應(yīng)該是有人坐在椅子上把紙揉成團(tuán)扔向垃圾簍,有的中標(biāo),有的彈開。
杜若發(fā)了一會兒呆,想起自己是來干嗎的,忙找書。
回頭,身后一整面墻壁的黑色書架,擺滿了書籍和模型。
一室書香,杜若張口結(jié)舌。
書架另一頭,靠近陽臺的位置,站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七八個機器人,異??犰?,甚至還有一個人形的。
她很想走過去看看,但她沒有。分明沒有別人,她卻不敢亂動一步。
這一刻,她突然回到了原點,回到了最初在火車站見到景明的那一幕。
他高高在上,不可觸碰;她狼狽尷尬,一無所有。
她腳邊放著一個紙箱,里頭一堆新書。她一眼就看到了明伊要的《眾生安眠》。
走廊里突然傳來腳步聲,是男生的腳步聲,直逼書房。
杜若駭?shù)貌惠p,拿起書就走,正好碰上開門進(jìn)來的景明。
景明沒料到她會在這兒,愣了數(shù)秒,眉心頃刻間就皺起,兇道:“誰準(zhǔn)你進(jìn)來的!”
他火氣很大,杜若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你媽媽讓我給她拿本書?!彼s緊拿起書自證清白。
景明黑著臉,目光冷冷地越過她的頭頂,在室內(nèi)掃了一圈,然后推開門,側(cè)了身說:“出去!”
杜若從他身邊逃出去,剛到走廊,身后房門就“砰”的一聲摔上。
直到晚飯的時候,景明才下樓。
景遠(yuǎn)山也回來了,在飯桌上問了杜若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情況,又道:“在學(xué)校里遇到什么問題,就找景明幫忙?!?/p>
杜若只得點頭。
景明懶懶地吃著飯,跟沒聽見似的。
景遠(yuǎn)山皺眉:“景明。”
景明散漫地回答:“嗯?”
“你爸說話聽見沒?”
“你兒子忙得要死?!本懊髡f,“又不是小學(xué)生,這么大的人要別人照顧?我還要人照顧呢?!?/p>
景遠(yuǎn)山瞪了他一眼,卻并沒責(zé)備,說:“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讓你回家也不回。才剛開學(xué)就這么忙?別讓我逮著你在外頭瞎鬧。”
說著,他看了一眼杜若。
杜若硬著頭皮說:“叔叔,我們這幾個專業(yè),課程多,學(xué)習(xí)內(nèi)容又復(fù)雜,真的……還挺忙的?!?/p>
景明沒領(lǐng)她的情。
景遠(yuǎn)山頓了頓,道:“要是學(xué)習(xí)還好,就怕他只想著沒家長管束,成天在外頭玩。哎,他學(xué)習(xí)要是有你一半自覺就好了。”
杜若尷尬極了,偷看景明一眼,后者渾然無所謂,他根本就不在乎。
杜若想,他應(yīng)該是真的沒有生氣。
因為強者是不會被弱者惹惱的,也因為強者的眼里根本沒有弱者。
景明吃完了,放下筷子,起身走人。
他癱在沙發(fā)上玩手機,不知和誰聊著開心事,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他玩了沒一會兒,就說:“我出去了?!?/p>
明伊問:“去哪兒?”
景明含糊道:“跟朋友出去玩?!?/p>
明伊說:“正好,帶小若一起去?!?/p>
景明一臉?biāo)蠇屔窠?jīng)搭錯線的表情,無聲半晌,以為是自己聽錯:“什么?”
明伊說:“你不是要和朋友出去玩嗎?小若在這邊沒什么朋友,你帶她一起出去?!?/p>
景明張開嘴欲說什么,杜若立刻擺手:“阿姨,不用,我過會兒就回學(xué)校了……”
“明天還有一天假呢,回去那么早干什么?”明伊說著看向景明,語氣不容反駁,“放個長假,你跟你爸都在外頭,小若陪了我這么久,你也該帶她出去熱鬧一下?!?/p>
景明挑了挑眉,瞥了杜若一眼,居然什么也沒多說,就跟懶得爭辯似的,癱倒在沙發(fā)上重新玩起手機。
明伊滿意了,笑著對杜若說:“你去換件衣服吧。”
杜若見現(xiàn)在成了這樣子,再推托也顯得矯情,便回了客房,從前幾天買的衣服里隨意選了一套換上。
然后她走回客廳,對景明說:“好了?!?/p>
景明正玩手機游戲,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秒。
杜若穿了件白色短袖衫,配一條深藍(lán)色的牛仔背帶裙。
他一眼就看出這套衣服應(yīng)該是自己媽媽給她買的。人靠衣裝,別說,還真沒那么寒磣了。
他收起手機,抄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就往外走。
杜若看向餐廳:“叔叔阿姨,我先出去玩了?!?/p>
“去吧,玩得開心點?!?/p>
杜若快步跑出去。景明那脾氣,肯定是不耐煩等她的。
景明上了一輛藍(lán)色的敞篷跑車,杜若跟著坐上去,系好安全帶,納悶他家到底有多少輛車。
景家夫婦雖說嘴上各種擠對兒子,實際只怕是寵上天的。
中途手機鈴聲響,景明戴上藍(lán)牙耳機:“出門了,你等一會兒?!?/p>
不知對方說了句什么,他臉色微變,有些惱怒:“你諷刺誰呢?我媽什么也沒說。你說這酸話有意思沒?”
那頭估計立刻就示弱了,他面色轉(zhuǎn)圜過來,一會兒就又繼續(xù)正常對話。
聊到興致處,他笑了一聲,說:“讓你待酒店里,你非要跟我去潛水,曬黑了怪我???”
杜若這才聽出那頭的人是閔恩竹。
他打著方向盤拐了個彎,又笑了笑,帶著點邪氣:“是嗎?過會兒我好好看看。行了,先掛了。”
道路兩旁,CBD大樓燈火璀璨,路上車流如織,紅色的尾燈像漂在河里的水燈。
景明開口:“回家后我媽問起,別說見了閔恩竹,聽見沒?”
杜若正望著城市夜景,隔了幾秒才意識到他在跟自己說話,回頭:“?。俊?/p>
景明以為她不知道閔恩竹是誰,說:“閔恩竹,我女朋友?!?/p>
“哦哦,知道?!倍湃酎c頭。
“如果我媽以后問你,也別說在學(xué)校見過她?!?/p>
杜若心虛地點點頭。
明伊阿姨叫她過來,難道是因為她猜到景明要跟閔恩竹約會而感到不滿?
不懂。
景明帶杜若進(jìn)了一家KTV,裝修高檔,金碧輝煌。
帥氣的服務(wù)生躬身為他們倆帶路,進(jìn)了包間,杜若沒看見滿屋的景明的朋友,也沒看到閔恩竹。
包間里空無一人。
景明招呼來服務(wù)員,在平板上點了幾樣?xùn)|西,就遞過去一張信用卡,回頭看杜若:“坐啊?!?/p>
杜若坐下,牛仔裙摩挲著她的膝蓋,有些不適。
她心里七上八下,揣摩著景明單獨帶自己來這兒的用意。他們倆在這兒唱歌?
她想想,覺得不可能。
過一會兒閔恩竹過來,她當(dāng)電燈泡?
她想想,覺得更不可能。
服務(wù)員走了,包間里光線昏暗,隱約能聽到從哪個房間傳來的歌聲。
他站著,她坐著。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說話,很快尷尬地錯開目光。
景明看了一眼屏幕,走到點歌屏面前,劃了兩三下,問:“來過KTV嗎?”
杜若說:“高考之后跟同學(xué)去過?!?/p>
景明把手從點歌屏上移開,轉(zhuǎn)身,看來沒有教她的必要了。
杜若何其敏感,瞬間注意到了這個細(xì)節(jié),正詫異于他的細(xì)心,就聽見他說:“你在這兒玩,我先走了?!?/p>
杜若從云端摔落泥土,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我有事。叫你班上的同學(xué)過來玩吧,到點了去停車場等我?!本懊鹘淮?,正好服務(wù)員拿著信用卡回來,他抽過卡片就走了,沒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偌大的包間空余她一人。
屏幕上,身著短裙的女孩們歡笑著,唱著跳著。
杜若在沙發(fā)上呆坐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搞清楚心里那扎針般的感覺,或許該叫難過。
他今天明明沒有露出那一貫輕視的表情,相反他還算客氣。
她也不能怪他。
只怪她出來攪和了他的約會。她又不是誰,人家憑什么在意她呢?
反正他對她一貫都是傲慢輕視的。
以前他至少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紈绔子弟”,學(xué)習(xí)比她差。
可現(xiàn)在,被一個比自己厲害的人輕視,這才是最憋悶的。
她始終發(fā)呆,直到門再度被推開,服務(wù)員端了巨大一盤水果和巨大一盤零食小吃進(jìn)來,幾乎擺滿了桌子。
彩色的水果拼盤,金黃的炸雞塊、薯條和洋蔥圈,食物稍稍能撫慰人心。
杜若想,如果何歡歡在,應(yīng)該挺高興的。轉(zhuǎn)念想想,自己在這兒愁云慘霧的,太頹了。既來之,不如安之。
不是說了要享受生活嗎?
她伸伸手臂活動筋骨,塞了一片獼猴桃到嘴里,好好吃;又吃了塊火龍果,美味;再吃吃薯條和雞翅,好吃到哭。
算了,原諒他了。
起碼點了這么多吃的,算他有良心。
等等,那也太沒志氣了。她現(xiàn)在還很悲傷呢。
渾蛋啊。
悲傷逆流,化為滔滔憤怒:自己是被他利用了吧?他懶得跟他媽拉鋸耽誤時間又被訓(xùn)導(dǎo),就陽奉陰違地把自己拐來KTV?
他把她當(dāng)什么了?擋箭牌?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藐視!以為走之前給她點一堆吃的就能把她給收買了?
妄想!她回去一定要跟明伊告狀!喀喀——除非他過一會兒給她道歉!喀喀——呃——先吃完再說。
杜若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氣鼓鼓地隨手抽出盤子底下的小票,看一眼,差點兒掉出眼珠。
包間(大,豪華),1008元;
水果拼盤(大,優(yōu)),588元;
小食拼盤(大,優(yōu)),388元;
……
杜若趕緊吃顆草莓壓壓驚,自作主張地從價格里看到了某人的一絲歉意。
她擅長阿Q式自我安慰,讓自己好受了點。
她吃吃藍(lán)莓,又嚼嚼車?yán)遄?,拿手機在宿舍群里發(fā)消息:你們在干嗎呢?
何歡歡回了一張圖片,街邊一堆麻花鋪子,她人還在天津。
邱雨辰:跟我爸媽在郊外玩呢,全是人,擠死了。
夏楠則一直沒回,估計沒看到。
杜若得知大家都來不了,失落半刻又打起精神:來,我給你唱歌!
邱雨辰:死開,不聽。
她哈哈大笑,點了一堆歌,一邊唱一邊發(fā)語音。
語音一條接一條轟炸宿舍群。
杜若才不管她們聽沒聽,就假設(shè)那頭有聽眾好了。
唱了幾首后,邱雨辰發(fā)過來一條消息:你唱歌這么好聽?!去選秀啊少年!我當(dāng)你的啦啦隊。
何歡歡:我當(dāng)經(jīng)紀(jì)人!
邱雨辰:滾球!
杜若笑得在沙發(fā)上打滾。
包間外偶有人走過,透過一塊窄玻璃,或許會好奇里頭光影曖昧,那人卻為何自娛自樂。
杜若唱一會兒歌,聊一會兒天,吃一會兒東西,時間打發(fā)得很快。
但十點過后,群里的人都散了,或睡覺或忙自己的事。
她也累了,玩樂是非常耗人精力的。
她樂不起來了,就打開原聲,趴在桌上聽歌。
鬧騰了一晚上,此刻安靜下去,整個人籠罩在一股狂歡后的荼蘼氣氛里。
她疲了,不想唱了,也不想吃了,只是趴著。
偌大的包間里播放起一首傷感的歌——
“你說你好孤獨,日子過得很辛苦。
早就忘了如何尋找幸福,
太多的包袱,顯得更加無助,
在沒有音樂的時候很想一個人跳舞……”
毫無預(yù)兆,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杜若趕緊抹去,可越抹越多,像斷了線的珠子。
壓抑在心頭一整個月的疲憊、緊張和自卑在一瞬間如破堤的洪水,她管不了了,索性趴在桌上,任由它去了。
杜若是被人推醒的。
服務(wù)員問:“還續(xù)房嗎?”
她腦子一片混沌,斑駁的淚痕扯得臉頰發(fā)疼,看看手機,已是零點。
“不續(xù)了?!彼貌彼崮_麻的,起身要走,看著桌上沒吃完的水果和小食,不想浪費,說,“能打包嗎?”
……
杜若拎著紙袋子下到商場的地下停車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了一會兒。
景明的藍(lán)色跑車很顯眼,她沒找多久就看見了。
景明坐在駕駛座上,手臂閑閑地搭在車門上,手指輕敲車門。
杜若立刻小跑過去,近了卻發(fā)現(xiàn)副駕駛座上坐著閔恩竹。她靠在景明身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嘟著紅唇求親親。
景明極淡地笑笑,低頭在她的唇上親了一下,蜻蜓點水。閔恩竹不讓他走,貼得更緊,追上去吻住他。
杜若愣愣的,見景明似乎漸漸來了興致。
杜若聽得臉如火燒,立刻躲去柱子后面。想著剛才看見的那一幕,她的心突然狂跳,仿佛是自己胸口被人掐了一把似的。
她還沒平定心緒,那頭跑車就發(fā)動了。
杜若慌了,本能地想要跑出去,卻沒敢。
直到跑車開遠(yuǎn)了,她才探出頭來看,紅色的車燈在通道盡頭閃了一下,轉(zhuǎn)個彎就不見了。
他忘了自己還在這里。
他還說什么到點了要她下來停車場等著。
出了商場,深夜的涼風(fēng)灌進(jìn)來,吹鼓起她的衣衫和裙子,還有手中的紙袋。
北方的風(fēng)太大了,她不習(xí)慣,走幾步就被吹得心灰意冷。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地鐵站,發(fā)現(xiàn)早就停運了。
打車?太貴。
她拿手機搜出路線,沿著深夜寂靜的街道往回走。
CBD辦公樓上,住宅區(qū)樓里,窗口的燈光都熄滅了。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路燈。
街道寬闊,過街天橋安靜,汽車時不時呼嘯而過。
這座城市那么盛大,大到?jīng)]有一個角落讓她感到熟悉。
走著走著,她淚流滿面。
背帶裙兜里的手機振動起來,透過蒙眬的淚眼,她看見屏幕上出現(xiàn)“景明”二字。
她怒火中燒,用力摁下紅色按鈕,掛斷!
“滾!”
下期預(yù)告:
景明正好走到場邊喝水,目睹她摔了個狗啃泥。
怎么每次出糗都讓他碰上,是嫌被他還鄙視得不夠?
她跟他上輩子一定是有仇,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