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01
前不久,網(wǎng)上曾有一個話題,喜歡一個人很久很久是一種什么體驗?
蘇渺渺頭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在網(wǎng)上回答問題,洋洋灑灑寫了四千字的回答,沒想到在貼吧里引起不小的轟動。
許多人追問:結(jié)果呢?
蘇渺渺望著窗外烏云堆疊,山雨欲來的灰沉,驀地鼻酸。
02
十六歲的蘇渺渺揣著一根冰棍從學(xué)校一路狂奔回家,新買的紅色運動鞋發(fā)出“噔噔”的聲響,高高的馬尾在肩上敲打出歡快的節(jié)奏,冰棍袋子上凝結(jié)的水珠在手里融化,一路涼到心里。
離那棟藍(lán)色屋頂?shù)慕ㄖ?,越來越近了?/p>
“喂!陸爾!”她騰出一只手朝門口的少年揮舞。
少年聞聲回頭,看見蘇渺渺,眼皮依舊耷拉著,直到少女氣喘如牛地將手里的冰棍塞到他手里,他嘴角才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陸爾熟練地撕開包裝袋,一口將快要融化的冰棍咬在嘴里,蘇渺渺的胸口仍起伏不定,看著陸爾吃冰棍才想起,竟然忘了給自己也買一支。
天氣預(yù)報播報今天四十一攝氏度,附近的冰棍都脫銷了,她跑了好遠(yuǎn)才找到他喜歡的橘子味。蘇渺渺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撇過頭去看遠(yuǎn)處的房子。
等她再轉(zhuǎn)頭過來的時候,還來不及反應(yīng),陸爾就將剩下的冰棍塞進她嘴里。她稍稍仰頭看他,遲鈍的腦子轉(zhuǎn)了一圈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臉頓時紅得像煮熟的蝦球。
陸爾見狀,哈哈大笑起來。
蘇渺渺看著他滾動的喉結(jié),尷尬地轉(zhuǎn)身跑了,但口中的冰棍又涼又甜。而她心里有點可恥又有點歡喜,就像看見電影里男女主角接吻時雙手捂臉卻忍不住從指縫中偷看一樣。
她一路跑回家,躲進房間,捧著那支冰棍的木棒看了又看,笑得像個傻子。第二天,她溜進書房,用爸爸的鋼筆在那根木棒上寫下自己和陸爾的名字,又用紅色鋼筆在中間畫了一個小小的心,一個人看著那根木棍吃吃地笑。
陸爾比蘇渺渺大三歲,在外地念大學(xué),寒暑假的時候才回來。
蘇渺渺還是個高中二年級的學(xué)生,既不是學(xué)霸,也不是學(xué)渣,不丑也不美,淹沒在七十多個人的班里,成為大多數(shù)的普通人。
在遇見陸爾以前,她更普通,連什么是喜歡都不知道,每天樂呵呵地過日子。她的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師,奇怪的是對她一點也不苛刻,隨她的性子,學(xué)習(xí)只要過得去就行。
蘇渺渺正是在青春的開端認(rèn)識了陸爾。
那時還是春天,蘇渺渺跟兩個女生一起逃出學(xué)校去公園看櫻花。公園里人很多,許多人在櫻花樹下拍照,她擠進人群里,瞧見樹干上掛著小木牌,小小的楷體寫著“山櫻花”。
因為開了好幾天了,花瓣已經(jīng)從緋色變成了淺白色,風(fēng)一吹就紛紛揚揚似雪花飄落。正在她看得出神時,忽然從頭頂飄下一句:“這些人,連山櫻和垂枝櫻都搞不清?!?/p>
充滿不屑的口吻,蘇渺渺順著聲源望去,一個朗朗如風(fēng)的少年,望著滿樹櫻花,但那雙清冽的眼里卻寫滿了嘲諷。
他發(fā)覺她在看自己,索性垂下臉看她。
“喂,小妹妹,我告訴你,這是垂枝櫻花,才不是山櫻花?!?/p>
他湊得那樣近,她能看清他睫毛上的光。她驀地緊張起來,蒙了一陣。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jīng)融入人群,她踮著腳也尋不到了。
回程的路上,蘇渺渺跟同學(xué)說起這不是山櫻花,而是垂枝櫻花,同學(xué)都笑她傻。
“管他什么櫻花,只要是櫻花就好了?!?/p>
蘇渺渺覺得這不對,思來想去在周末的時候又去了公園,告訴管理處的人,櫻花的品種有可能寫錯了。
可當(dāng)管理員問她為什么是錯的,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莫名地相信那個少年,他既然會那樣說,就一定是因為有十足的把握吧。
就像那天晚上睡前出現(xiàn)的他的臉,也一定不是幻覺。
03
后來,公園管理處的人找了專家來求證,果然是垂枝櫻花。
蘇渺渺看著櫻花樹上的小木牌更正后,有一種說不出的雀躍。不知道那個少年還會不會再來公園,如果他看見樹名被更正了,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
蘇渺渺有事沒事都會去公園逛逛,可是直到櫻花全部凋謝,她也沒有再見過他。她有些失落,同時對那句小妹妹耿耿于懷。
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只不過發(fā)育得晚些,胸前還是一馬平川。
夏天很快來臨,蘇渺渺和許多同學(xué)一樣,拼了命地準(zhǔn)備期末考,畢竟這決定了高二的分班。
期末考試一結(jié)束,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就在她已經(jīng)快要忘了那個少年的時候,他又忽地闖進了她的世界。她終于知道他叫陸爾,知道他在隔壁市念大一,最巧的是,自己的父親竟然是他的導(dǎo)師。
爸媽放暑假開車回來的那天,陸爾正是搭她家的順風(fēng)車回來的。她一看見他,就跑過去打招呼,他卻已經(jīng)不記得她了。
“垂枝櫻花和山櫻花……”她試著提醒他。
陸爾撓撓后腦勺,清冽的眼睛像是在回憶,幾秒鐘后才“哦”了一聲:“原來是你啊?!?/p>
蘇渺渺猛點頭,其實她自己也很奇怪,為什么會對見過一次的人印象這么深刻。是在很久以后,她才真正明白,有些人是注定要出現(xiàn)在你生命里的,躲也躲不掉。
蘇渺渺從他爸媽那兒得知了更多關(guān)于陸爾的信息,比如原來他就住在離她家兩公里之外的街上;比如他才十九歲,就去過許多地方;再比如他癡迷于植物研究,認(rèn)得平日所見的所有植物,以后想要寫一本關(guān)于稀有植物研究的書。
這樣一個人,不像那些只想著打游戲追女生的人,蘇渺渺自然地崇拜起他來,整個暑假一有空就跑去找他,而他也毫不客氣地使喚起了她,買水,買飲料,買雜志,像只勤勞的小蜜蜂。
那個夏天,蘇渺渺成了陸爾的跟屁蟲,他去公園趴在草叢里研究一朵花,她就站著撐傘;他在筆記本上記錄時,她就湊過去看他的字。不看不知道,一看“撲哧”笑出聲來。
“你的字……也太丑了吧?!彼滩蛔≌f出來。
陸爾無所謂地聳聳肩,還冠冕堂皇地說:“這不是丑,是藝術(shù)?!?/p>
蘇渺渺竊喜,因為總算發(fā)現(xiàn)一個他不那么完美的地方了。這樣一來,那么普通的她,是不是就能夠離他更近一些?
在暑假結(jié)束前,蘇渺渺終于獲得許可,第一次踏進陸爾的家,整個人都震驚了。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微型植物園,各種她見過的沒見過的植物,占滿了整個庭院。
看來,他真的是愛植物愛到了一種境界。也是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陸爾的父親是植物學(xué)家,常年在世界各地搞研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蘇渺渺還注意到陸爾的臥室里貼著一張照片,是個女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穿著一身工裝,沖著鏡頭笑得一臉燦爛,而身后是綿延的青山。
一個男生家里貼著一張女生的照片,這讓蘇渺渺如臨大敵,指著問:“她是誰?”
陸爾放下手里的噴壺,眉宇間似有笑意,一臉驕傲地介紹。
“她叫辜媛,是學(xué)植物保護的,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植物園工作……”
那天陸爾第一次同她說那么多話,他說自己以后也要像父親一樣做植物學(xué)家,去看遍全世界所有的植物,寫一本關(guān)于稀有植物的書。
蘇渺渺看著他眼里的光亮,心一寸寸冷下去。她明白了,他不是喜歡植物,而是喜歡那個叫辜媛的姑娘。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
04
暑假結(jié)束后,陸爾去上學(xué)了。
蘇渺渺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無趣起來,每天她都會想起陸爾好幾遍,有時甚至?xí)粢娝?。夢見他仔?xì)研究一朵花的樣子,夢見他低眸看她的樣子,也夢見他追在辜媛的身后。
醒來,她望著天花板,是前所未有的悵然。
在那天早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對陸爾的心意。雖然明知陸爾喜歡辜媛,但她不想就這樣敗北。她決定去植物園看看那個叫辜媛的姑娘。辜媛看上去比照片上更年輕,將裁剪簡單的墨綠色工裝穿得別有一番韻味,也像許多成年女性一樣有著曼妙的曲線。
蘇渺渺以喜歡植物,將來也想進植物園工作為由,還把從陸爾那里學(xué)來的植物知識全都搬了出來,才獲得辜媛的信任。她一有時間就跑來植物園,這是她小小的心機。因此,她知道了更多關(guān)于辜媛的事。她二十三歲,主攻植物保護,夢想是成為一個女植物學(xué)家,保護那些將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瀕危植物。
多么崇高的理想啊,和她曼妙的曲線一樣,十六歲的蘇渺渺只能望塵莫及。
辜媛真把蘇渺渺當(dāng)成了植物愛好者,時常帶著她在植物園里穿梭,教她如何分辨石斛和蘭花,如何分辨劍麻和蘆薈。蘇渺渺學(xué)得認(rèn)真,只一心等陸爾回來后向他炫耀。
入冬以后,下了第一場大雪,陸爾終于回來了。蘇渺渺沖去他家,可是到了門口又緊張起來,對著商店的櫥窗整理頭發(fā)和衣角,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墒钱?dāng)她敲門之后,開門的竟然是陸爾的父親,他說陸爾不在家。
“請問他去哪里了?”
“植物園?!?/p>
蘇渺渺的心“砰”地碎了一地,她垂頭喪氣地乘車去植物園。因為大雪的緣故,許多植物被凍壞,植物園閉園修整。她一進去就看見了陸爾和身邊的辜媛,他們一起救被雪壓壞的君子蘭,他們站在一起的樣子,看起來是那么耀眼,那么……合適。
雖然看不見陸爾的臉,但蘇渺渺也知道陸爾的目光有多么炙熱,就如同自己曾仰望他的目光一樣。
蘇渺渺在他們不遠(yuǎn)處站了許久,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
她默默地出了植物園,走了很長的路,只聽得見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眼里被溫?zé)岬囊后w浸濕。突然,她不知被什么東西絆倒,生生摔了個狗啃泥。但她沒有立即爬起來,而是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委屈地哭出聲來。
那是十六歲的蘇渺渺為愛情掉的眼淚,融化了一片冰雪。
“喂,你怎么了?”
一把陌生的男聲傳入耳里,蘇渺渺哭得無力,她只感覺有一雙有力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她淚眼蒙眬,只看到一張清白俊朗的臉。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鐘未陽,但他卻不是第一次見到她。他跟她在同一所學(xué)校,見過幾次面,卻從來沒有說過話,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遇見。
鐘末陽請?zhí)K渺渺吃了一頓羊肉火鍋,然后又送她回家??商K渺渺心里的口子卻一點也沒有愈合,反而有越來越痛的趨勢。
她身體里的每個細(xì)胞都覺得不甘心,卻又毫無辦法。
05
整個寒假,蘇渺渺都沒有再去找過陸爾,倒是鐘未陽總是來找她。他每次都問她那天為什么哭,而她總是朝他翻白眼。
鐘未陽是跟陸爾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陸爾看起來冷漠高傲,但她知道他內(nèi)心的炙熱,雖然那炙熱從來都不屬于自己。而鐘未陽,時常熱情到讓人手足無措。
眼看寒假一天天過去,蘇渺渺實在忍不住,還是去找了他。
陸爾見到蘇渺渺很是驚訝:“才半年不見,你長這么大了?”
蘇渺渺的血液突然就像凝固了一般,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憋得小臉通紅。陸爾又說:“竟然知道害羞了?”
陸爾笑起來,蘇渺渺把頭垂得更低。
她不再像個聒噪的鴨子,看起來文靜又乖巧。陸爾卻不習(xí)慣了,破天荒地關(guān)心起來她來。
“看你這樣子,該不會是戀愛了吧?”他問她。
蘇渺渺倏忽紅了臉,又趕緊擺手。
陸爾像是松了口氣:“那就好,早戀是不對的。”末了,還歡喜地給她看父親從蘇丹帶回來的一盆小蒼蘭。正開出一兩朵,放在密閉的空間里,香氣能彌漫整個房間。
“送你了?!彼f。
“?。 碧K渺渺一臉受寵若驚。
那天陸爾不僅送她花,還送她回家,說一個女孩走夜路不安全。終于,在他的眼里,她不再是個小妹妹,而是女孩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陸爾對自己好像不一樣了。
晚上,蘇渺渺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十七歲的她終于發(fā)覺自己的身體開始有細(xì)微的變化,有了女性的特點。這是不是說明,很快她就會變得跟辜媛一樣了?
到那時,陸爾是不是也會喜歡自己了呢?
沒過多久,蘇渺渺所有的希望突然就破滅了。她還來不及長大,還來不及長成辜媛,陸爾就要離開她了。
陸爾突然決定退學(xué),是她從父親那兒知道的。她連夜跑去隔壁市,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父親的辦公室。父親一臉惋惜,顯然是勸了許久,可陸爾那雙清冽的眼里寫滿了堅定。
“是因為辜媛嗎?”她的口吻有些冷。
陸爾沒有說話。
蘇渺渺很難過,因為她知道,一個月前辜媛從植物園辭職去了西雙版納,跟一群志愿者去做植物保護,他應(yīng)該是去追隨她的腳步吧。
蘇渺渺記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她跟陸爾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后走了很久。月光透過冷杉林落在他們的肩上,他們的步子很慢,可再長的路終有盡頭。
“陸爾?!彼蝗唤凶∷?/p>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她,她的手指絞著衣角,抿著嘴唇又張開:“你,什么時候回來?”
陸爾愣了愣,抬頭看了看月亮,答道:“我也不知道?!?/p>
蘇渺渺還想說什么,他已經(jīng)進了宿舍樓,投身一片灰暗里。
第二天,父親簽了字,陸爾正式獲得自由,蘇渺渺被一種還未上戰(zhàn)場就被宣布戰(zhàn)敗的感覺侵襲全身??墒亲詈?,她還是決定送他去火車站。
明明已經(jīng)初夏,火車經(jīng)過時帶起的風(fēng)卻很冷。
他們并肩站在月臺上,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快有他那么高了。昨晚她徹夜未眠,憋了一肚子話要告訴他,可是當(dāng)站在他身邊的時候,所有的話都卡在喉嚨里。
倒是陸爾先開口:“渺渺?!?/p>
他第一次這樣叫她,蘇渺渺心頭一動。
“你已經(jīng)長大了,該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盲目地跟隨?!?/p>
蘇渺渺側(cè)臉看他,他望著遠(yuǎn)方,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深邃。后來,在很久以后,蘇渺渺才懂得他那句話的含義。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歡他,因為喜歡他,所以愛屋及烏地喜歡植物,拼命想要變成另一個辜媛,變成他喜歡的人的樣子。
只是她那時候想要告訴他的是,我想要的,始終不過一個你。
那日,火車開出去很遠(yuǎn),蘇渺渺依舊望著,淚流滿面也不自知。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陸爾,從那以后,她再未打聽過他的消息,無論是辜媛還是陸爾,他們仿佛都從她的世界消失了。
06
陸爾離開以后,陪在她身邊的人只剩下鐘未陽。
蘇渺渺不再沉迷于植物,不再想成為另一個辜媛。她終于找到自己的方向,大學(xué)的專業(yè),她選擇了建筑。而鐘未陽跟她一樣,也學(xué)建筑。
十八歲的蘇渺渺依舊干癟得像根竹竿,好在現(xiàn)在流行以瘦為美,她在學(xué)校里也算得上漂亮姑娘。有許多男生追求她,有的甚至主動討好她的父親,她父親的課永遠(yuǎn)人滿為患。只是,鐘未陽的表白是意料之外的。
蘇渺渺二十歲生日,誤把雞尾酒當(dāng)成果汁,一口飲下,結(jié)果酒量太淺,醉得七葷八素,最后索性抱著一棵大樹號啕大哭。
如同鐘未陽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被樹枝絆了腳,狼狽地摔倒,他“撲哧”笑出聲來,而摔倒的人卻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他嚇了一跳,跑過去將她扶起。那時候他就知道,她不是因為摔跤而哭,大概是和許多這個年紀(jì)的女孩一樣,有了心事。
鐘未陽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喜歡上她的,默默陪在她身邊的這幾年,他知道她心里還想著那個人,但這段時間他隱約看出她想要忘了那個人。
鐘未陽像第一次那樣將她扶起來,她失重地靠在他的肩上,他說:“如果你等不到他了,還有我啊?!?/p>
不像表白的表白,卻在醉意朦朧的蘇渺渺心里狠狠一擊。她抬眼看他,鐘未陽不再是十幾歲的少年,而是變成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
想起過去幾年他同自己在一起的時光,只要看見一棵植物,他就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總是一臉驕傲地仔細(xì)解釋給他聽,像當(dāng)時陸爾解釋給自己聽一樣。
恍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陸爾,而鐘未陽就像曾經(jīng)愛而不得的自己。所以,那一瞬間,她突然有些感動與同情,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鐘未陽喜上眉梢,將她撈起背在背上,一路背回學(xué)校。
蘇渺渺在第二天清醒后想起昨晚的事,其實有些后悔,但已無路可退。戀愛之后,鐘未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堪稱十佳男友典范。
日子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饋?,有很長一段時間,蘇渺渺都沒有再想過陸爾。她每天都泡在圖書館看建筑類的書籍,想著日后能夠成為林徽因那樣的建筑師,心里就有了方向。
畢業(yè)之后,他們都回了老家。蘇渺渺去了一家建筑公司實習(xí),鐘未陽去了一家設(shè)計公司,兩人每天通話、視頻,再周末見面。
日子過得不好不壞,朋友都羨慕她有個好男友,但蘇渺渺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這一年,蘇渺渺二十二歲了。
因為要去建筑工地送材料,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又因為熬夜繪圖的關(guān)系,她在車上睡著了。恍惚醒來時,車正堵在植物園門前。
就在那一刻,陸爾這個名字侵入她的腦海,從前那些記憶紛至沓來。她在植物園門口下了車,本來只是想四處走走的,沒想到竟然會遇見辜媛。
二十九歲的辜媛,看上去還像當(dāng)年一樣年輕漂亮,只是比之前更有魅力了。她第一眼竟沒有認(rèn)出蘇渺渺來。
“渺渺,你都長這么大了!”她一臉感慨。
是啊,我終于長到你當(dāng)年的那個年紀(jì)了,可是我永遠(yuǎn)也成不了你,那個陸爾喜歡的你。
蘇渺渺微微一笑,辜媛一邊擺弄著一盆珊瑚樹,一邊感慨歲月如梭。她說自己已經(jīng)從西雙版納回來有一陣子了,還說自己已經(jīng)訂婚了。
蘇渺渺想起陸爾,他終于還是鼓起勇氣告白了嗎?
那天,她對辜媛說了好多恭喜的話,心里卻忍不住發(fā)酸。從植物園出來的時候,蘇渺渺滿腦子只有辜媛幸福的臉。她默默地在心里對陸爾說了一句“恭喜”,卻不知不覺濕了眼眶。
陸爾,終究沒有留一丁點希望給她。
07
重遇辜媛這件事,就像是一處終于快要愈合的凍瘡,忽地又遭遇一場暴風(fēng)雪。
蘇渺渺平靜的生活一時亂了章法,她不敢去植物園,也不敢出門,生怕會遇見辜媛跟陸爾。午夜夢回時,她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想起陸爾,然后眼淚在眼窩里聚成小小的湖。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收到辜媛的請柬,她望著印有龍鳳圖文的大紅色請柬,心酸到像吃了一百個檸檬。
但是,在她拆開請柬之后,整個人都愣住了。
上面寫著辜媛和一個陌生的名字,蘇渺渺盯著那幾個字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那時候蘇渺渺才知道,原來辜媛要嫁的是一個跟她一樣學(xué)植物保護的學(xué)長,不是陸爾,不是陸爾……
蘇渺渺決定去一趟西雙版納。
但在去之前,她決定跟鐘未陽攤牌,說自己還是沒辦法愛上他。那天,鐘未陽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了淚,她只是一句又一句地說“對不起”。
最終,鐘未陽還是放她走了,他說就算自己是一把火,蘇渺渺也是捂不暖的石頭。其實這些年來他知道,她的心從來就不在自己身上。
蘇渺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原來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日久生情。
時隔六年,她跟陸爾站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外,互相說了一句“好久不見”。往事從重重歲月里突出重圍,鋪天蓋地地包圍了她。
“你怎么來了?”他問她。
“來旅游啊,順便,看看你……”她說。
陸爾笑笑,帶她去吃飯,之后又帶她去參觀植物研究院。兩人站在原始森林的入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太陽一點點下滑,余暉照在陸爾臉上,璀璨如緋色煙霞,就像十六歲的時候,她跟在他的屁股后頭,認(rèn)真地去認(rèn)識一棵又一棵植物。
那天晚上,蘇渺渺住在陸爾的宿舍,陸爾打地鋪,他們一直聊到深夜。蘇渺渺說了許多話,說自己大學(xué)學(xué)的建筑,說仍記得他教自己認(rèn)識的所有植物,說現(xiàn)在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說再過幾年就去考建筑師。
夜色很黑,看不清陸爾的表情,蘇渺渺只聽見他說:“你終于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可是,我寧愿永遠(yuǎn)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傻傻地跟在你身后。
快破曉時,蘇渺渺才恍然睡去。她睡覺向來不安分,又是陌生的床,“撲通”一聲就滾下了床。她嚇得驚醒,連忙去看陸爾。月光從木窗射進來,陸爾閉上眼睛呼吸均勻。她吸了口氣想爬上床,但轉(zhuǎn)念之間卻沒動,手臂挨著他的手臂。她望著陸爾的臉,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突然就舍不得移開目光了。
那夜夢醒之間,蘇渺渺感覺自己鉆進了一個溫暖又寬大的懷抱里,有一雙手輕撫她的背,還聽見他在自己耳邊說了話,但醒來就忘了。
大概,是夢吧。
第二日,陸爾請了假,帶她去原始森林。他教她認(rèn)識她從未見過的植物,他說起植物的時候,整個人仿佛發(fā)著光。蘇渺渺看得呆住,這就是她最初愛他的理由。
不知不覺,在森林深處,他們默契地放慢步子,也拉近了肩與肩的距離。兩只手來回晃蕩,偶爾不經(jīng)意地碰觸,那一刻仿佛一起都明朗了。
她突然問他:“你為什么沒有跟辜媛在一起?”
陸爾沉默了一陣兒,說:“我也曾以為自己喜歡的人是她,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對她不過是敬仰,以及對植物的執(zhí)念?!?/p>
蘇渺渺還想問什么,但看著陸爾眼里的自己,忽地覺得沒必要了。倒是陸爾話里有話地說:“話說,你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辜媛,我怎么不知道呀?”
蘇渺渺頓時紅了臉,那時候她可是將辜媛當(dāng)成情敵,當(dāng)然得知己知彼了。但這會兒她可不好意思說出來。
蘇渺渺在西雙版納待了兩天,走的時候陸爾送她去火車站。兩人在進站口站了許久,她忽地轉(zhuǎn)身抱住他。
“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六個月……”他答。
“好,我等你。”
08
蘇渺渺回去以后,盡管很忙,但每天都會跟陸爾通電話。陸爾會給她講新發(fā)現(xiàn)的植物,她則跟陸爾講繪圖遇到的瓶頸。雖是毫不相干的話題,卻能聊到深夜。誰都知道彼此的心意,卻沒有去捅破那層窗戶紙。蘇渺渺想著,只要再等等,等陸爾從西雙版納回來了,她就可以永遠(yuǎn)跟他在一起了。
那一年,蘇渺渺度過了人生中最冷的冬天。
第二年春天,蘇渺渺開始給陸爾回來的日期倒計時,卻突然接到陸爾的電話。她這才知道他的父親出事了,在亞馬遜森林里被響尾蛇咬傷,被隊員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最佳救援時間……
陸爾顫抖著說到這里,終于還是哭了出來,蘇渺渺在這頭也跟著掉眼淚。
良久,陸爾聲音嘶啞地說:“渺渺,我要去一趟亞馬遜……”
“我陪你去?!?/p>
“不用,我很快就回來了……”
電話掛斷許久,蘇渺渺仍沒回過神來,一整晚徹夜未眠。她說不出讓他不要去的話,那可是他的父親,她太明白他對父親的崇拜和愛了。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陸爾這一去便是兩年。因為距離太遠(yuǎn)通信不便,他們一個月才能通一次話。
這對于蘇渺渺來說無疑是煎熬,可是她知道,他總會回來的。
第三年初,陸爾忽地在深夜打來電話。
陸爾說他決定留在亞馬遜完成父親沒有編完的稀有植物圖鑒,那是父親畢生的夢想,自己必須替他完成。
“你要多久,我等你?!彼f。
久久的沉寂之后,陸爾嘆了口氣說:“渺渺,對不起,不要等我了。”
“我就要等,我偏要等!”她終于克制不住地嘶吼起來。
“渺渺……忘了我吧?!标憼栒f完掛斷電話,那是他最后一次給她打電話。
蘇渺渺坐在一片夜色里,也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天漸漸亮起來。晨光從窗口爬進來照在她的臉上,悄無聲息,卻淚流滿面。
也許她早該明白,我們的一生中會認(rèn)識許多人,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哪些人會留在我們身邊,而哪些人又會悄然離去。他們都或慢或快地告別,而她除了忘記以外,別無他法。
蘇渺渺二十七歲考上建筑師,三十歲自己買了房子。收拾行裝的那日,她偶然在床底下找出一個小木匣子,積了厚厚的灰塵。她打開來,里面是一些可愛的珠子,還有扣子,翻到角落里時,她忽地愣住了。
一根小小的冰棒棍闖入她的眼里,翻開一看,上面還用稚嫩的筆跡寫著兩個名字。中間那顆小小的紅心,在經(jīng)過歲月的消磨后,仍舊光亮。她望著這根小木棒,腦海里仿佛吹入那年夏日洶涌的風(fēng),橘子味的冰棍在齒間縈繞,陸爾的輪廓卻變得模糊了。
“渺渺,你收拾好了嗎?”
父親探身進來,就見蘇渺渺拿著一根小木棒在發(fā)呆。他還沒走近,她就匆匆將小木棍放進木匣子里,上了鎖重新放回床底下。
“不帶走嗎?”父親問。
蘇渺渺搖頭,那些早就消失了的東西,就一直沉睡在記憶深處吧。
不久,蘇渺渺獲得了青年建筑師優(yōu)秀獎,但她一有空就會去市場上挑喜歡的書和植物。她的目光在書架上搜尋,在看到一本《世界稀有植物鑒圖本》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愣住了。因為作者署名是陸爾和他父親。
胖乎乎的老板見她看著這本書,立即過來推銷,還說這本書是去年出版的,還有許多個國家的譯本,再不買就斷貨了。蘇渺渺的眼里突然就蓄滿了淚,陸爾他終于完成了父親的遺志,而她也終于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為什么她依然會覺得難過呢?
她翻開這本書,扉頁上是陸爾的照片,他站在古樹參天的森林里望著鏡頭笑意繾綣,那雙眼睛仍舊清冽,他的臉仍是少年時的模樣。
書中圖文并茂地記載了許多種她從未見過的稀有植物,唯有一種是最普通不過的山櫻和垂枝櫻花。這是全書的最后一個篇章,占了最多的版面,花了最多的筆墨。作者說,所有的植物里,他最偏愛這兩種。
蘇渺渺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老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后來,她在街上遇見辜媛才知道,陸爾自從去亞馬遜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F(xiàn)在他一心研究植物,不僅出了書,還在國外的植物學(xué)術(shù)雜志上開了專欄。
“你其實知道他很早以前就喜歡你了吧。”辜媛說。
蘇渺渺的心一頓,辜媛又說,跟陸爾在西雙版納的時候,陸爾曾無數(shù)次說起她,說起她明明不喜歡植物,卻總是裝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愿意當(dāng)自己的小跟班,跟在自己屁股后頭拼命去認(rèn)識植物,還拿著小本子認(rèn)真記錄,那樣子笨拙又可愛。
那些歲月的畫面在蘇渺渺的腦海里來回放映,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江河湖海天地廣袤,她跟他注定是要錯過的。
09
許多年后,他們在各自的領(lǐng)域混得風(fēng)生水起。
蘇渺渺成為建筑界的新星,斬獲國內(nèi)外各種建筑大獎。而陸爾像他當(dāng)初所說的那樣,將這一生都奉獻(xiàn)給了植物,時常穿行在世界各地的森林里,偶爾露宿森林。每當(dāng)他望著漫天繁星,腦海里總會出現(xiàn)一張明媚燦爛的臉,知道她在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幸福地活著,就會覺得無比幸福。
蘇渺渺是在無意間瀏覽貼吧的時候看見的那個問題:喜歡一個人很久很久是一種什么體驗?
她一邊流淚一邊寫,從天黑寫到天亮。四千字不足以概括那么多年的喜歡,回帖的人很多,有那么多人問結(jié)果。
在天透亮?xí)r,她終于敲下一行字——
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已忘記。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