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不應該用紀錄片的形式去看這些婆婆,要用一種比較深情的眼光。所以我就讓老奶奶講話的畫面一直流淌,你應該看著她們說話的神情,很認真地看著她們。
口述:廖慶松(《二十二》剪接指導)
采訪整理: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2014年7月,紀錄電影《二十二》的導演郭柯在山西拍攝當?shù)刈詈笠晃弧拔堪矉D”幸存者時,就預感到了后期的困難:“當時想象著,如果能找到一位很有情懷的剪輯師就完美了。”
在歷時數(shù)月的初剪完成后,郭柯找到臺灣著名剪輯師廖慶松,請他操刀做《二十二》的精剪工作。廖慶松被譽為“臺灣新電影保姆”和中國詩化抒情剪輯大師,從1970年代開始,他幾乎和臺灣每一位重要的導演都合作過,幾乎包辦了侯孝賢所有電影的剪輯。
精剪完成后,郭柯感慨,廖慶松化解了影片中原有的壓力,“每一個剪接點都透露著深深的情感”。2017年8月21日,《二十二》在院線公映一周后,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廖慶松,請他講述與影片的緣分。
這些老人就好像即將凋零的花
2015年初,郭柯導演傳了《三十二》以及《二十二》的初剪給我看,邀請我給《二十二》做精剪。我看完感覺《三十二》算是個標準的、溫和的紀錄片。但是《二十二》的初剪,我看不到歷史的痕跡,只看到當下對老人的拍攝鏡頭。我懷疑,這是不是紀錄片。你就拍她們當下的行為,沒有時間坐標,那怎么去談抗戰(zhàn)時代的事情呢?我當時有點質(zhì)疑。
但郭導對于自己要表達什么想得比較清楚。他飛到臺北來和我說,廖老師,即使你不剪,你再看一下。我看完問他,你要做什么。他說就想看著這些婆婆,不想用歷史的畫面來模糊她們。我大概了解他的意思,因為用歷史的畫面就還是要介紹到婆婆們過去的屈辱,他只想從當下去反映過去。我問,你堅持要這樣剪嗎?他說他堅持。
我之前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片子,郭導給我出了一個很困難的題目。大概所有剪輯師都會有一種壓力:你說要一部抗日戰(zhàn)爭中“慰安婦”題材的紀錄片,結果只拍老奶奶們坐在那里講話或走來走去,這樣就能成立嗎?我們常說,影片要有沖突,有沖突才有戲劇,有戲劇才有節(jié)奏,有節(jié)奏觀眾才會覺得緊張、好看。
那我想,我可以剪成一個對婆婆們的深情的凝視。這些老人年紀很大了,就好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風一吹花瓣就要散落。在最后的時刻,我就用眼睛看著她們,記下她們的樣貌,而且是一種很深情、很關懷的注視。'
影片的基調(diào)是“深情凝視”
我把鏡頭還原得比較長,長鏡頭還原的是情景。我讓鏡頭的邏輯、語言、節(jié)奏稍微消失掉,把觀眾從一個比較被動的角度變得更主觀地參與畫面情感的完成。讓觀眾主動去感受這個畫面,而不是鏡頭故意引導他去看。這和《悲情城市》《戀戀風塵》有點像,找到一種創(chuàng)作者比較消失的狀態(tài),這也是郭柯導演的態(tài)度。
郭導的態(tài)度和侯孝賢蠻像的,侯孝賢創(chuàng)作時要把自己消失掉,他要讓演員去自然呈現(xiàn),觀眾去主觀感受。我習慣和侯導工作,所以比較會處理這種形式的影像。
初剪的片子已經(jīng)很接近了,我改變最多的是老奶奶面對著講話的鏡頭。原來的剪輯會跳來跳去,比較有節(jié)奏,比較“像”紀錄片。但我覺得,不應該用紀錄片的形式去看這些婆婆,要用一種比較深情的眼光。所以我就讓老奶奶講話的畫面一直流淌,你應該看著她們說話的神情,很認真地看著她們。她們有很多表情,原來就按照紀錄片的習慣,她們講完話鏡頭就剪掉了,我在她們講完還留個十幾二十秒。?下轉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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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郭柯導演講,不是要剪得活潑。畫面跳得太快,就不是深情凝視了。我要讓她們一直講完,原來5秒的鏡頭我可能改到一分鐘,從老奶奶的特寫一直延長到中景。那些特寫特別有感覺,老奶奶的皮膚已經(jīng)干掉了,上面都是紋路。不用歷史畫面,只要把她們當下的畫面延到很長很長,觀眾就看到了寄托在她們身上的悲苦。后來郭導把“深情凝視”四個字用在海報上,這就是我們當時討論定的基調(diào),我從他的畫面里讀到這種感覺,我再把這種感覺放大。
我還注意到《二十二》的攝影師當初在拍攝時,無論怎么拍,速度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動作都是慢慢的。老奶奶在煮飯菜,鏡頭從墻上移到她的動作上,速度是一樣的。整個片子的形式在當初拍攝時就是小心翼翼的,非常專注地在看奶奶們。
奶奶們在他們面前也非常自在、安定。她們講事情時的哀傷是真的哀傷,沒有人刺激她們,是一種自然流露出的神情。所以我要留長時間,讓觀眾注意到她們的表情變化。
紀錄片通常會用說故事來引導觀眾,而《二十二》沒有。就整體影像來講,我把鏡頭的節(jié)奏、畫面的感覺和次序剪輯得更溫和,完全依照著奶奶的行為和性格來。像得過抗日獎章的愛蘭奶奶,我完全能將她在養(yǎng)老院里的畫面慢慢鋪排起來。最后下了一場大雨,觀眾看到這個空鏡就有到了她家、到了她身邊的感覺??吹巾n裔的毛銀梅奶奶唱《阿里郎》,我都忍不住哭出來。透過她們生活的情景,她們有自己的情感表達,而不是創(chuàng)作者給一種壓力去表達。
我剪了三四天,剪完后和郭導說,我不知道有沒有做好這件事。他住在旅館里,我說你靜靜地看兩天,然后告訴我需要改哪里;你不能像電影工作者那樣看這部片子,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它的形式是紀錄片還是其他的,你就以非常敏感和善良的心靈面對當下這些老奶奶。兩天后他和我說,廖老師,就這樣吧,我們做完了。
把片子拍得這么善良
在《二十二》里,觀眾看到的都是當下。即使是過去的慰安所,它呈現(xiàn)的也是現(xiàn)在的影像。觀眾很糾結,有影像提醒他們,老奶奶過去在這里遭受過痛苦。但他們直接看到的是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奶奶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她們生命的情調(diào)和狀態(tài)。
這很值得尊敬。她們有一種透過年齡后的寬恕。我覺得這是最動人的。讓她們忘掉這些事是不可能的,但她們有一種寬懷。郭導記錄了這些,他很溫暖地站在旁邊看她們,我做的就是讓觀眾更靠近。
回到我最開始的質(zhì)疑。我們知道老奶奶遭受過屈辱,但我們希望深情凝視下的她們是完美的。用更良善的眼光看著她們,就不需要屈辱的歷史畫面出現(xiàn)來刺激觀眾。當觀眾走進影院時,他們知道過去,但他們看到有屈辱過去的老奶奶在笑,在用稍微淡泊一點的態(tài)度談論過去。這時觀眾是很糾結的,他們覺得,一切不應該是這樣。
以我過去的經(jīng)驗,紀錄片賣一千萬票房就很嚇人了,賣五千萬算是瘋狂了。結果現(xiàn)在《二十二》票房過億。我覺得大陸觀眾的欣賞水平真的很好,他們充分感受到了這部影片的糾結和沖突。對,它其實有沖突。
《二十二》是比較異類的紀錄片,它要用最美好的方式對大陸“慰安婦”婆婆做最后的致敬和最深情的凝視。我和郭導說過,你把片子拍得這么善良,觀眾更會檢討你的動機,探究你是不是真誠。現(xiàn)在的票房倒是說明,觀眾和導演達成了一個美好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