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大樂野最南邊有廣闊無垠的似海竹林,起風時竹葉唰啦唰啦地響,一層一層的聲音蕩開,像是無數(shù)小人藏在葉底下晃著小鈴鐺。地上的落葉鋪得很厚,踩上去脆脆軟軟的,嘎吱,嘎吱……
蟬越在這嘎吱聲中走了大半日。
黃昏了,金燦燦的夕光斜斜地穿過林子,翠綠的竹竿映著橘黃的霞色,歸鳥一群一群地從頭頂飛過去,蟬越撥開擋在面前的竹枝,望見兩座孤零零的墳,墳上的光影蒙蒙如霧,乍一看仿若剛出籠的蒸饅頭,還冒著熱氣。墳前無碑,斜插著兩把劍,一把赤紅如血,一把瑩白如霜。
可算找到了……蟬越舒了一口氣,走到墳前恭敬地行禮,站了一會兒,慢慢摸上赤劍的劍柄。
劍柄居然是溫熱的。
她深吸一口氣,兩手握著劍,攢足了力氣往上拔,直到掌心磨得通紅、一口白牙幾乎咬碎也不見長劍松動。她惱怒地朝劍踹了一腳,罵了句:“可惡!”
“跑到別人墓前偷陪葬品的小妖才可惡吧?!?/p>
蟬越驚慌地循聲望去,見不遠處的翠竹下歪歪地靠了個散著發(fā)的男子,恰迎著暮光,側臉被籠上薄薄的光暈,斜睨著她的一雙眼中盛了這滿林夕色般,醉人心魄。
“關你……”
蟬越話未完,那雙眸子已到了眼前。她在反應之前,便被人拎著衣領提了起來。
那男子冷笑一聲:“來偷劍之前,沒打聽過這兒還有個會喘氣的守墓人?”
蟬越來之前很徹底地打聽過,從沒聽說有什么守墓人。
覬覦兩把妖劍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大多數(shù)進了竹林的人都迷失其間不得歸路,運氣好撿條命走出去的連墳墓都沒見著,更別說守墓人了。
守墓人坐在火堆前吃烤竹雞吃得正歡,煙氣攜著香味撲到蟬越臉上,暖乎乎的。
他坐到蟬越身邊,一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問道:“誰指使你來的?”良久得不到回答,又道,“我在竹林中設了法陣,一般人找不到這墳墓,看你修為尚淺……”
“既有法陣,便有破陣之法,修為淺就不能破你的陣?”蟬越雖被綁著,眼里卻滿是不屑。
守墓人聞言并不惱,又問:“你偷妖劍做什么?”
“守家。”蟬越的一雙眼映著火光,分外晶亮,“三身國又要打我們大樂野,村子里許多妖都投軍去了。三百年前大樂野也曾被攻打,彼時有無數(shù)英勇之士挺身抵抗,以命換來了大樂野三百年的安寧。傳言當時有兩人各執(zhí)妖劍,率眾人擊潰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撲來的敵軍,且最后僅憑二者之力便殺入敵方大將帳中,斬殺了三身國的戰(zhàn)神??上а?,聽說那二人也沒能活到太平時候,死后和兩把妖劍一起葬在這片林子里。”蟬越側過臉去看守墓人,“這么好的劍,合該握在手里披荊棘、削骨肉,像木頭一樣插在土里太可惜了?!?/p>
“與其被你這樣的孱弱小妖握在手中,它們肯定寧愿埋在土里?!笔啬谷顺酝晔种械碾u腿,將骨頭隨手一丟,站起身來,“乖乖回去吧,若是家真沒了,帶著家人逃走不就行了。”
這話令蟬越真生氣了,掙扎著想撲上去打人:“堂堂男兒竟這番言論!懦夫!”
守墓人擺擺手,緩緩走進火光照不到的竹林深處去。
蟬越罵了半夜,最后癱坐在落葉上,垂著腦袋低低地嗚咽。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著她低低的抽泣響了一夜,露水從竹葉上滴答地滴落,夜色漸漸變淡變淺。
火光熄滅時,晨曦恰巧穿過葉子的縫隙照到她的鞋子上,縛著她的繩索在晨色中慢慢松開。她轉了轉發(fā)紅的手腕,揉揉酸痛的眼睛,扶著竹竿站起身,朝著昨夜守墓人離去的方向扯著嗓子又大罵了一句:“懦夫!”
聲音驚起了林中飛鳥,一群一群呼啦啦地從她頭頂、從墳墓上掠過去。
二
滿身傷口,滿地尸體,血流進眼中,詔侍卻無法抬手擦一擦,半睜的眼望見高臺上的女子雙手拔出腳邊尸首上插著的劍,染血的劍移到她頸上。明明害怕得發(fā)抖,明明不停地掉著淚,她仍對著詔侍笑了笑,用唇語道:“快走?!?/p>
更多的三身怪涌過來。詔侍看見她用劍在脖子上劃出一道血口子,看見她從高臺摔下,白底紅紋的衣裳像蝴蝶的大翅膀一般撐開,落地時他仿佛聽到她發(fā)間的步搖叮叮響了下。
叮叮,那把劍跟著掉下。
詔侍驚坐而起,一手撐在額上,大口喘著氣。
自從蟬越來之后,他經(jīng)常做噩夢,三百年前的往事不停地在夢里糾纏著他,著實煩人。良久后,他將情緒平復下來,才注意到外面一陣一陣的“鏘鏘”聲。
詔侍來到墳墓旁,果然看見蟬越拿著鐵鍬在挖土,鐵鍬時不時鏟到長劍,鏘鏘,鏘鏘……
真是蠢,這法子怎么可能行得通?詔侍站了一會兒,打著哈欠轉身回屋:“要真害怕三身國,不如嫁過去……”話音剛落,忽覺腦后一陣風來,他下意識地側身一避,只見一把還帶著土的鐵鍬從他眼前“咻”地飛過,深深嵌入竹竿里。
蟬越徹底惱了,竟沖上來和他交手。他借著竹子左閃右躲,蟬越打不到他,最后靠著綠竹呼哧呼哧地喘氣。
詔侍湊過來剛要說話,她突然跳起來甩了他一巴掌。詔侍躲得及時,她的巴掌只拍起他垂著的發(fā),露出平日被遮著的地方。畢竟是他先激怒蟬越的,也不好還手,只能退幾步拉開距離。
“你……”蟬越把嘴邊想說的話咽回去,拔出卡在竹竿中的鐵鍬一聲不響地從詔侍身邊走過。
詔侍沒有耳朵,原來他一直披著發(fā)絲是因為這個。
何止沒有耳朵!這人還沒有心肝!蟬越氣惱地踢了一下鐵鍬泄憤。
詔侍在墳前設了妖障,蟬越?jīng)]法接近妖劍了。
竹林很大,詔侍的屋子在最深處,高大的竹子枝葉繁茂,一層又一層的綠蔭籠著房屋,陰森森涼颼颼的。蟬越喜歡曬太陽,無事時不會到這兒來,詔侍難得清靜,在臺階上坐著吹了一會兒笛子。他的頭發(fā)比蟬越的還要長了,終日披著,束發(fā)的竹冠丟在箱子里都沒再取出來過。
曲子未完,忽起了一陣風把竹葉搖得簌簌響,詔侍眼神一沉,向后一躍便跳上了屋頂。緊接著,他原先坐著的地方便被塊大石頭砸出了坑,蟬越站在石頭上叉腰將他望住。
她在試探詔侍的修為究竟有多深,硬搶的話她能有幾成勝算。
詔侍握著竹笛的手幾乎暴出青筋:“你給我修臺階!”
“不修?!毕s越笑嘻嘻地道,“估計待會兒你這房子都沒了,還要臺階做什么?”
“那我就在這兒給你修個墳吧。”
蟬越折了根細長的竹枝當兵器,枝上綠葉未除,揮起來颯颯作響,仿若當年戰(zhàn)場上風吹衰草的聲音。戰(zhàn)場,詔侍想起昨夜做的夢,想起當時耳邊充斥的呼喊聲、兵器交接聲,想起步搖的叮叮聲。眼前碧綠的竹林似乎也染血變紅,蟬越不是唇紅齒白的小姑娘,而變成了三個身子的怪物,揮著斧子砍過來砍過去……
他忽然覺得燥熱,最近老做噩夢,夢的都是以往的事,他的腦子甚至有些暈乎乎的,分不清哪邊才是夢境。躲開蟬越橫掃過來的竹枝后,詔侍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便逼得她松手丟了兵器。
蟬越掙脫不開,抬頭看見詔侍發(fā)紅的眼,心中莫名地起了恐懼,抬腳朝詔侍襠下一踹,趁機抽回手連連退了幾步。詔侍身形如疾風般靠近,手里的笛子直直刺向蟬越的眉心,蟬越錯愕地瞪著眼睛,根本來不及躲。
那雙眼圓圓大大的,滿是驚恐失措的情緒。
三百年前,他手里的劍也是這樣刺向好友,好友的眼神卻帶著柔和的笑意,倒下時還看著他,直到神形俱滅都沒合上雙眼。
笛子在最后一刻朝上一移,刺穿蟬越身后的竹子,竹竿裂開,斜斜地往旁邊一倒,“唰啦啦——”
“湛收……”
詔侍尚沉浸在往事里,蟬越已趁著他不注意朝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一陣風似的跑掉了。
太可怕了,方才詔侍是真的想殺她。
更可怕的是,她毫無還手之力。
三
蟬越一連好幾日都不敢再去找詔侍,只蹲坐在妖障外不停地畫符,滿地的符紙胡亂撒著,風來時便卷著飛到不遠處,混在枯黃的落葉里。
詔侍彎腰撿起幾張,都是破陣咒,一張張竟不重樣。他走到蟬越身邊,把酒壺放在案上壓住一沓符紙,在她對面坐下:“辛苦了,歇一歇吧。”
蟬越悄悄往后挪了挪,蘸了朱砂的筆捏在手里轉了轉,道:“不辛苦,應該的?!?/p>
詔侍倒了盞酒放到她面前,她下意識地將身子往后稍稍一傾,詔侍的手頓了頓,末了故意笑道:“怕我了?那就乖乖回家去,別再想著什么妖劍?!?/p>
“那不成?!毕s越擱下筆,雙手捧起酒盞,“就算被你打死,我也不能空手回去?!?/p>
詔侍沉默著喝了幾盞酒。
蟬越低頭啜了一口,皺著鼻子放下酒盞:“難喝?!彼敛磷旖牵囂街鴨柕?,“你也是大樂野之人,若三身國真打來,這竹林也會變成戰(zhàn)場,你就不想著……”
“不想?!痹t侍打斷她的話,淡淡地道,“若他們真來了,我走便是,只身一人到哪兒都能安家。”
“唉……”蟬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墳下那兩位怎么會讓你這樣的人守墓?!?/p>
“懦夫,是吧?”詔侍笑了笑,“你倒勇敢,小姑娘家家的竟想和那群怪物拼命。其實就算這次真把他們打退了又如何?三百年前他們退了,如今又來,這次走了,興許過三百年他們還會再來,而每次抵抗都要死許多人,死掉的人到底保護住什么了?若說是家人的話,三百年前多少上戰(zhàn)場的所謂英勇之士,因和三身國作對而連累家人被刺殺;若說是故土的話,沒了故人的地方,還守著作甚?”
蟬越低頭看清酒,酒水映出她黑漆漆的一雙眼,眼中凈是悵然。
想了許久,她開口道:“三百年前多虧猛士守土,我才得以在村中安然長大。若彼時三身國攻陷大樂野,不只是我,村中那么多人、大樂野那么多村莊的人,都不可能有太平日子過。村里有幾個姐姐大著肚子,她們的孩子該與我一樣,能在晨霧中折花摘果,能在晚霞下追蜻蜓,可以隨自己的喜好學不同的法術,而不用為了對抗異族操戈舞刀,不用終日惶惶,睡前可以數(shù)著星子入眠而不是算著今日殺了幾只三身怪。”她抬眼和詔侍對視,神色激昂,“照你所說,打不過我們便遷走,他們一直打,我們就一直遷?大樂野多的是血性之士,他們可不愿如此。我雖只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妖,亦不愿如此?!?/p>
詔侍有些訝異她竟會說出這番話來,漸漸斂了笑。蟬越的一雙眼清潤明亮,神情堅定激昂,仿若即將上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般。這是個有血性的小姑娘,明事理、分愛憎,種種所為并非無理取鬧。詔侍盯著她,心里有什么東西慢慢化開了。
她不能死,他想,故意擺出嫌惡的臉色,冷聲道:“你去了也只是送死。憑你這樣,能殺幾只三身怪?”
“所以我來了呀。”蟬越指了指妖障中的墳,“那把赤紅的劍,最宜殺戮,最擅吞噬,隨便在妖身上捅一個口子便能叫他魂飛魄散,倘若握著那把劍,即使是我也能……”
“即使是你也能和千萬三身怪抗衡?”詔侍冷哼一聲,一手擱在案上,一手握著酒盞,“那劍能殺敵,也能殺你要保護的人,甚至能殺了你自己。我倒寧愿它永世埋在土里?!?/p>
蟬越覺得奇怪:“劍本無心,殺誰都是執(zhí)劍者做的決定,怎么能遷怒于鐵塊呢?”
“啪”的一聲,案上的酒壺被詔侍一袖掃落在地。蟬越嚇得跳起來:“你也不能遷怒于我啊,冷靜點啊冷靜……”
詔侍起身時臉色很難看。他往來時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背對著蟬越道:“你說的是,錯的不會是劍,只能是拿劍的人。你執(zhí)意要去送死,我也管不著,不過你別想帶走那兩把劍。”
直到他走遠了,蟬越才拍拍胸口重新坐下。她一邊拿袖子擦符紙上的酒水一邊嘟囔:“肯定是惱羞成怒了。”
四
明亮瑩白的月亮穿在竹尖,漏下的月光沿著葉子脈絡滴落,流到隆起的墳墓上,似是濺開了無數(shù)細小的水霧,給孤墳籠上如煙似紗的薄薄光暈。光暈外罩著的妖障被層層貼滿了符紙,蟬越惆悵地站在符紙堆下,手里攥著所剩無幾的幾張符,有些絕望地將它們一張張貼到妖障上,而后退開兩步捏訣念咒。
金光大作,符紙化成火融開妖障。陣竟破了,蟬越開心極了,兩三步跑到妖劍旁邊,試著握住赤紅的劍柄,使勁拔了拔,果然還是拔不動。
沒時間了呀,她想,三身怪們要來了。
她更加用力地握住劍,催動妖力試圖撼動妖劍,卻覺妖劍中涌動出一股妖氣與她對抗。
這妖氣她熟得很,是詔侍的。
對峙半天,妖劍忽然迸出紅光,沖天的妖氣將她震飛,光如尖刀朝她飛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從另一把劍中涌出一片白光擋在她面前。
蟬越是橫著飛出去的,撞上竹竿之前被趕來的詔侍攔腰抱住,整個人差點折成兩段。
“你真不要命了?!”
詔侍故意松了手,蟬越冷不防被摔在地上,疼得哼了半天起不來。
詔侍看著她的模樣微微皺眉,俯下身來,蟬越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要拉自己一把,便伸出手去。誰知詔侍理都沒理她,徑直拾起從她袖子口掉出的圖紙翻開細細地看。蟬越的手僵在半空,收起五指握拳揮了揮:“可惡。”
詔侍揚了揚手中的紙:“我設在竹林的陣法圖,你怎么會有?”
“沒有我破不了的陣。”蟬越面露得意之色,爬起來拍拍衣裳,對白劍行了個大禮。
方才若不是那道白光,她的小命估計沒了,可惜白劍主守不主攻,拿著上戰(zhàn)場怕是殺不了幾只怪。
“我明天就走了?!毕s越摘下發(fā)簪咬在嘴里,一面盤發(fā)一面口齒不清地說,“回村子去?!?/p>
“想通了?”
“沒什么想不通的呀?!彼龑Ⅳ⒆硬寤匕l(fā)髻中,笑著道,“沒有妖劍,拿鋤頭我也要守著村子?!?/p>
詔侍想,這姑娘無藥可救了,可這股犟勁像極了墳下的故友,也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他放柔了語氣道:“真是蠢?!?/p>
夜色正濃時,蟬越來敲開了他的門。他們在屋前擺了食案,蟬越砍了一竿竹子,一節(jié)一節(jié)地切開,竹節(jié)里盛著清洌的酒,香氣四溢。詔侍忍不住低頭啜了一口,微微的甜。
“今晚好好喝幾杯,就當作別了?!毕s越舉起手里的竹筒,道,“從此山高水闊,大概不能再相見了。”
詔侍看蟬越仰頭一口氣灌了一竹節(jié)的酒,低頭沉默。
眼前這活蹦亂跳的姑娘,過幾天或許被刀劍砍掉手腳頭顱,或許被三身怪分而食之,再也無法坐在月下與他暢快地共飲。這竹林歸于寂靜,不會有人突然拿石頭砸他,不會有人日日煩他,不也挺好的?詔侍告訴自己,挺好的,挺好的……大樂野同她一般大的女子有千千萬,他可擔心不完,隨她們?nèi)グ桑谶@竹林中守著墓,再過三百年、三千年……外頭如何鬧騰,與他何干?他無須去蹚渾水。
可蟬越執(zhí)意要入這渾水,她極有可能淹死在水中……想著眼前人的死狀,詔侍暗暗握拳,胸口翻涌著一股酸澀的情緒,再沒法說服自己袖手旁觀。
“那里埋的兩個人是誰?”蟬越望向墳墓處。
“兩座衣冠冢而已?!痹t侍忽而開口。
三百年來他悶在這林子里,心里憋了許多話,像埋在泥土深處的竹子,而今澆了這酒水,竟噌噌噌地都冒了出來,堵也堵不住。他不愿和別人提及往事,可三百年的噩夢需要一個宣泄口。
他望向蟬越,道:“那兩人之一,是白劍的主人,當年令三身怪聞風喪膽的明湛收?!?/p>
“另一個呢?”
“我的胞姊?!毕s越頓了頓,理了理腦中騰騰而來的如云往事,挑了他和好友去荒海游玩的事做話頭。
荒海海市上,他和明湛收看中了某支蚌精賣的步搖,步搖的珠串是十二顆紫藍色的珍珠做成的,每一粒都飽滿圓潤如皓月,珠子表面鏤空雕著花鳥,內(nèi)刻小圓球,精巧無比。十二個小球晃動時發(fā)出很輕的“叮叮”聲,詔侍捏起一支搖了搖,舉高了看星光穿過珠子的光芒,道:“阿姊一定喜歡?!庇謫柮髡渴?,“你的新娘子也一定喜歡。正好一對,我們一人買一支吧?”
明湛收拾起另外一支,托在掌心瞧了瞧,道:“好。”
他們的家離得遠,一南一北,大樂野地廣,兩人平時大多是一起出游,很少到彼此家中去。從荒?;貋恚瑫r隔一月再見,竟是在戰(zhàn)場上。
詔侍把他倆的劍鞘全燒了,坐在滾滾黑煙前將下巴抵著劍柄,對立在身邊的明湛收道:“殺完這些三身怪,難說會不會還有四身、五身怪來犯,我們這兩柄劍怕是不能再入鞘了?!?/p>
明湛收望著遠處的狼煙,笑了笑沒說話。
一攻一守,他們馳騁于戰(zhàn)火烽煙中,將三身怪一寸一寸逼出了大樂野。
“哦,當年豪氣沖天、碧血丹心的你怎么就成了這副懦夫模樣?”借著酒勁,蟬越問出了心里的困惑,“被三身怪打破膽了?”
“退出大樂野前,那群怪物發(fā)起了報復?!痹t侍望向檐下掛著的燈籠,燭光昏昏,他的腦袋也有些昏昏然,過往像那不甚明朗的燈影,模模糊糊的,可許多細節(jié)還清晰如昨,“他們挾持了許多人的親友,逼迫大樂野的驍勇之士互相殘殺,包括我和湛收。當時我的阿姊被他們拿刀架著脖子,站在高臺上看我和昔日好友揮劍相殺,最后……”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后,我一劍刺穿了湛收的眉心,令他尸身飛滅、神魂俱散……我的阿姊也沒能活下來……真是可笑,拼命想保護的人,最后一個也沒能護住?!彼栈啬抗饪聪蛳s越,自嘲地笑笑,“懦夫也好,膽小鬼也罷,我早已不能拔劍了,沒有要保護的東西,甚至不知該用左手還是右手去握劍?!?/p>
蟬越托腮盯住他:“可你們給了大樂野三百年的安樂,三百年間有多少個和我一樣的人得以在這里生長,外族再次來犯時,我們也得以為了親友當一回勇士。即便我的家人會在這次交戰(zhàn)中喪命,我也不會躲回山林的。”她直起身子,雙手撐在案上,被酒氣熏得紅撲撲的臉上是堅毅神色,“我多撐一天,也許就會多一個人可免受家亡之苦?!彼皖^看了看詔侍,咧嘴笑道,“像當年的你們一樣?!?/p>
詔侍沉默了許久,緩緩抬頭看她,眼中是一片澄澈的笑意。
五
幾只灰色的雀鳥在枝頭蹦來跳去唧唧啾啾地叫喚,伏在案上的人緩緩睜開眼,晨光星星點點落在他的身上,天大亮了。
詔侍抬手撓撓有些痛的腦袋,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本散著的頭發(fā)被人用發(fā)帶束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摸到右耳,月牙般彎彎的疤痕,早已經(jīng)不痛了,只是每次觸到都會想起當日的情景。
他環(huán)顧四周,蟬越已經(jīng)走了——他喝得太多,醉了兩天兩夜,還沒來得及同她好好道別。
然后,他撐著桌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蟬越回村子去了,三身國不會那么快攻破大樂野邊疆的防線,她暫時還是安全的。流血拼命這種事,實在不應該輪到一個劍都提不穩(wěn)的小姑娘,那姑娘的眼神不僅和當年的他一樣無畏,還有著令他錯愕的執(zhí)著和良善。她大概和從血海里爬出來的他不同,所經(jīng)歷的都是些和刀劍無關的安定日子,都是些鳥語花香的靜好。
蟬越于他而言便是枯骨堆旁長出的一枝明艷,他沒法看著她去送死。
墳上的日影朦朧,墳前放著一束白色的野花,大概是蟬越摘的。赤紅的劍,雪白的花,土黃的墳,真好看。
他蹲下身子伸手碰了碰花束,道:“湛收、阿姊,我要走了,沒了劍鞘的劍只能牢牢握在手里,不該像草木一樣插在泥里?!?/p>
他原本含笑的眼睛忽而生滿驚愕,白劍沒了,土坑被人踏得平整,他竟沒能一眼發(fā)覺。蟬越拿走了劍,她竟能拿走湛收的劍……
他正詫異之時,周圍的竹葉呼啦作響,一片云氣從天落下,白皚皚的云里是一輛裝飾華美的牛車,珠簾掀開,一女子從車上款款而下,發(fā)間步搖隨她的動作發(fā)出細細的“叮叮”聲。
三百年未見,詔侍愣了半晌才認出來,那是明湛收的遺孀隨浣。
“詔侍,別來無恙?!彪S浣瞥了眼墳墓,很快又將目光拉回詔侍身上,語氣透著難掩的急切,“最近可有人來找過你?”
詔侍萬沒想到,蟬越的圖紙是從隨浣那兒偷來的。
當年他隱居竹林之事只有隨浣一人知曉,破陣之法他也只告訴了隨浣。彼時隨浣頭戴白花、身著孝服,紅著眼接過圖紙,道:“連白骨都沒留下一根……衣冠冢你要立就立吧,我不會去祭拜,妖死了連鬼都做不成,祭拜有何用?”
如今她終究還是來了,卻不是為了明湛收。
“阿越果然來過了……”隨浣看著詔侍頭上的發(fā)帶,忽而掩面哭起來,“她沒回村子……必定是去了邊疆,聽聞三身國已經(jīng)接連攻陷十城了……”
“阿越?她是?”
“她是湛收的胞妹,當年你從尸堆中救回來的人啊……”
大抵是酒意未退,詔侍靈府一震,忙扶住青竹穩(wěn)住身形。
當年三身國抓了他的阿姊,也綁了明湛收的胞妹。他原以為三身國退兵了,可以放下劍和明湛收舉杯同歡痛飲至爛醉,怎料到竟要和昔日好友廝殺。明湛收的劍一向只守不攻,那日卻在他身上捅了十九道血口子,他的劍一向勢如雷電,也只割下對方的幾片衣角。
兩人打了許久分不出勝負,氣越喘越粗,招越來越慢,然而彼此都不敢停手——三身怪說了,只有活下一方的家人能保命。
也許是看兩人力氣將盡離死不遠,也許是抱著不停地哭喊掙扎的蟬越抱得手酸,三身怪耐心耗盡,張開血盆大口便要朝蟬越的腦袋咬下去。白光倏然掠過,長劍切下三身怪碩大的頭,“鐺”地沒入青銅柱子里。
詔侍算好了,明湛收能接下他這一劍的。為了家人他們都不能收手,可也都無法要對方的性命,他寧愿兩人就這樣拖下去,打到彼此筋疲力盡耗完妖力。白劍擲出時,他臉上滿是難以置信和驚恐的神色,手中赤紅的劍來不及收回,刺入了明湛收的眉心。
詔侍幾乎松開了劍。
蟬越連同三身怪的尸體從高臺摔下,明湛收死時還朝著年幼妹妹的方向伸出手,還想著救她。詔侍空白的腦子已然不會思考,身子卻靈敏地一躍接住蟬越,同時手里帶血的劍向后猛然一拋,從上而下貫穿在他阿姊身后舉刀的三身怪。
在明湛收倒下的那刻,圍觀的怪物們一窩蜂地涌了過來。
蟬越在他懷里哭著要下地找兄長。他們落地時五六把長刀砍過來,詔侍沒有兵器格擋,側身躲避時為了護住蟬越,被削去了右耳。他覺不到疼痛,搶過其中一只怪的刀反殺,回身時卻望見他的阿姊拔出他的劍自刎了。
帶著兩個人他殺不出去的,他的阿姊對他笑了笑,說,快走。
叮叮,珠串散開,珠子亂跳,碎了好幾顆。
叮叮,他的劍落在他阿姊的血泊里。
叮?!?/p>
他不記得是怎樣殺了上千只三身怪,不記得懷里的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喊的是什么。尸堆如山,他握著蟬越瘦小的肩咬牙問道:“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們……”
直到把蟬越帶回給隨浣,詔侍都不敢直視蟬越。
他殺了蟬越的兄長,蟬越一定是恨他的。她還那么小,但一定會牢牢記住兄長被殺的情景,也許有一天會找他報仇。
他想,那樣也好,他絕不還手。
六
夜幕沉沉,星子十分明亮,城下的兵士抱著各自的兵器靠墻而睡。蟬越仰著腦袋看滿天繁星,不停地想著托人帶回去的信送到嫂嫂手里沒有,詔侍發(fā)現(xiàn)劍沒了一把會不會來找自己算賬,援軍到底什么時候能到,明晚自己還喘著氣不……
她其實很困了,和三身怪打了幾天幾夜,邊打邊退,這是他們能退的最后一座城了。此城若破,大樂野便如俎上魚肉任三身國宰割了。她抱緊手里的劍,劍身上纏了好幾層布,她想,若是能熬過去,該再做個劍鞘。
若論殺戮,兄長的劍自然比不上詔侍的,但若論防守,再多的三身怪咬上來也破不了。蟬越的修為遠比不上兄長,仗著妖劍方能活到現(xiàn)在,只是不知還能活多久。
三百年前被抓時,她也是想著自己能活多久,兄長救不救得了自己。后來詔侍抱著她走出血海,她活了下來,詔侍握著她的肩紅著眼幾乎是吼著問:“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們?”她被捏得很痛,不停地哭,想回去找兄長。可是,她沒了阿兄,詔侍沒了阿姊。
長大一些后嫂嫂問她要不要去見見救命恩人,她拼命搖頭。她一直記得那時詔侍通紅的一雙眼中令人膽戰(zhàn)的殺氣,她覺得自己間接害死了他的阿姊,若不是因著兄長和他是摯友,她也會死在赤劍之下的。
后來再見詔侍,她隱去身份,害怕詔侍轉了念頭要為阿姊報仇。
詔侍詔侍……蟬越把額抵在劍格上,想起竹葉尖寒露滴落時的聲響,彼時自己站在詔侍屋外,頭頂肩上都落了些冰涼的露水。夜色很濃,她只能借著星光看到竹屋黑黢黢的影子,把手里新做的發(fā)帶絞成一團。
見面時,她總罵詔侍是懦夫,罵他無半點男兒氣概,罵他貪生怕死,其實她知道,當年的他比大樂野任何人都要英勇神氣,他并非因畏懼惶恐才不肯上戰(zhàn)場。風掃動層層竹葉,她低眉嘆氣,如果真能把從前的詔侍罵回來多好。
她每次都站到東方泛白,那扇門她無論如何都不敢敲開,發(fā)帶也不敢送出去,有些話便隨那些露水被晨光蒸發(fā)了。
“詔侍啊,你生得好看,不要老是披頭散發(fā),沒了一只耳朵并不妨礙你的俊美?!毕s越喃喃自語,“明日迎戰(zhàn),我估計也會和你一樣被削去耳朵呢?!?/p>
寄出的一匣子發(fā)帶不知他收到?jīng)]有,許多話她寄不出去,只能帶到土里了。
諸事消散,蟬越漸漸睡了過去。
天亮時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入耳的不是戰(zhàn)鼓聲、廝殺聲,而是清脆的“叮?!甭?。她揉揉眼抬起頭,看到眼前人時嚇了一跳:“嫂嫂!”她一邊慌慌忙忙地站起來,一邊說,“你怎么來了?這里馬上要打起來,你快走……”
“阿越——”隨浣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頂,彎眼笑道,“他們打不到這里來的,詔侍已帶人偷襲三身怪的中軍帳,城外那幾支軍隊很快就會撤走了?!?/p>
“詔侍?他……”
“他的劍從泥土里拔出來了?!彪S浣道,“他說,等打完仗再與你這小賊算賬。”
蟬越紅了眼,小聲地說:“這劍本來就是我阿兄的……”
“詔侍指的大概不是這把劍。”隨浣握住蟬越的手,故意問道,“你就不擔心他的安危?”
“我和他交過手……”
蟬越話音剛落,便聽見城頭有人喊:“三身國退了!三身國退了!”
晨光穿破云層灑在城墻上,墻下的人回頭,仿佛透過厚厚的高墻望見潮水般退去的敵軍,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
“嫂嫂,我等他回來和我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