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強
摘 要:錢鍾書所著的長篇小說《圍城》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部風格獨特的諷刺小說,被譽為“新儒林外史”。錢鍾書在這部小說中淋漓盡致地諷刺了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群像,如方鴻漸、褚慎明、高松年等,為了營造諷刺效果,錢鍾書運用了很多邏輯方面的技巧。本文主要從概念、判斷的角度來對此做出初步的分析。
關(guān)鍵詞:《圍城》 諷刺 邏輯
《圍城》被很多人譽為現(xiàn)代的《儒林外史》,是因為錢鍾書在這部小說中淋漓盡致地諷刺了中國20世紀三四十年代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的群像,如方鴻漸、褚慎明、高松年等。所謂諷刺通常指的是:用比喻、夸張等手法對人或事進行揭露、批評或嘲笑;用藝術(shù)的手法對某些錯誤(包含邏輯錯誤)、弱點進行揭露、批評、攻擊,以使大家對這些錯誤、弱點有更鮮明、深刻、清楚的認識。為了營造諷刺效果,錢鍾書一方面用藝術(shù)的手法暴露《圍城》中人物所犯的邏輯謬誤,另一方面運用了一些邏輯技巧來嘲諷文中的人物。下面筆者主要從概念、判斷方面做出初步的分析。
一、概念方面
眾所周知,“概念要明確”,是運用概念必須遵守的邏輯要求。當然,要求概念明確,是相對于語言環(huán)境以及使用過程而言的,離開某個特定的使用過程及其語言環(huán)境,就無所謂明確不明確。概念不明確,通常會犯概念模糊(概念不清)、混淆概念、偷換概念等邏輯錯誤,但要注意不要把“概念模糊”與“模糊概念”混為一談?!澳:拍睢笔窍鄬τ凇熬_概念”的,在實際的言語交際中,并非概念越精確越好,這要視當時交際的場合、目的而定,因為模糊概念可以使語言表達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和伸縮余地,使話語更加得體。
例如,在朋友的日常閑談中,對概念過于精確,刻意對概念做出嚴格的學術(shù)上界定和區(qū)分,就不恰當,不利于交際的展開。在《圍城》第三章有幾段褚慎明和方鴻漸的對話對此有生動的描寫。
慎明把夾鼻眼鏡按一下,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么一句話?”
鴻漸糊涂道:“什么時候?”
“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么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xiàn)在表演。
“對,對?!?/p>
“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seudoques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么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么問題的解決。”
[分析]“研究什么問題”在日常語言中的含義一般主要指“如何解決某某問題”,至于“研究的問題是什么”以及“該問題是否成問題”往往隱含在其中,作為預(yù)設(shè)也即交際雙方共同接受的事實,不必特意指出來,除非該預(yù)設(shè)是虛假的,不和事實一致。而褚慎明為了賣弄自己作為“青年哲學家”的對語言的分析技能,毫無必要地刻意把這兩種含義(“研究什么問題”“研究什么問題的解決”)加以細分,違反了新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的說話者準則(最小極限化準則——“盡量少說”,即只提供最小極限的語言信息,只要能達到交際目的就夠了),這樣做其實并不利于交際,褚慎明這樣說的結(jié)果是: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惑,只有趙辛楣大聲道:“妙,妙……”
鴻漸經(jīng)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面前只能虛心領(lǐng)教做學生?!?/p>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只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xiàn)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p>
[分析]褚慎明在這里首先對哲學教授和哲學家加以區(qū)分,進而又對哲學家與“哲學家學家”加以嚴格區(qū)分,這些區(qū)分在這個場合是毫無必要的,因為方鴻漸自己都已經(jīng)承認“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面前只能虛心領(lǐng)教做學生”,根本談不上什么哲學教授、哲學家,褚慎明這樣說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賣弄自己作為“青年哲學家”的對語言的分析技能,同樣違反了新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的說話者準則(最小極限化準則——“盡量少說”)。《圍城》的作者通過如此描寫諷刺了褚慎明的不學無術(shù),以及為掩蓋自己的空疏不學而刻意賣弄的丑態(tài)和滑稽嘴臉。
“方先生,你對數(shù)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p>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p>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p>
蘇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lǐng)鉆到人心里去。”
[分析]“知道”這個詞在日常生活中的含義有兩
種:直接知道和間接知道。例如,我看到一個紅蘋果,聞到了茉莉花的香味。在這里,紅蘋果、茉莉花的香味都是我直接知道的對象,我能直接感知到它們的存在。我打開電視,電視上說某地發(fā)生了礦難,這就是我間接知道的,我之所以知道這事是別人告訴我的,是我聽說的。在這段對話中,褚慎明為了尋出方鴻漸所說的“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這句話的語病,故意對“知道”一詞的含義作狹義化理解(僅理解為“直接知道”),從而發(fā)現(xiàn)這句話蘊含的自相矛盾之處——既然沒學過數(shù)理邏輯,就不可能直接知道它太難了。這在邏輯上通常被稱為“稻草人謬誤”,《圍城》作者通過這段對話生動地諷刺了褚慎明為了賣弄自己對語言的邏輯分析技巧而不惜玩弄詭辯的可笑與可悲。
二、判斷方面
眾所周知,判斷與語句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判斷屬于思維的邏輯形式,語句是一組聲音或符號。判斷與語句不是一一對應(yīng)的:同一判斷可以用不同的語句來表達;同一語句可以表達不同的判斷(歧義句),造成歧義句的原因一般有兩種:多義詞造成的歧義;句子結(jié)構(gòu)的不同停頓組合造成的歧義。如在《圍城》第六章開頭:
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發(fā)展完備,總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F(xiàn)在還早得很呢,不妨籠統(tǒng)稱呼。高校長肥而結(jié)實的臉像沒發(fā)酵的黃面粉饅頭,“饞嘴的時間”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假使一個犯校規(guī)的女學生長得非常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于教育精神地從寬處分。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二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
[分析]“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边@句話是有歧義的,原因就在于句子結(jié)構(gòu)的不同停頓組合,既可以在“老”與“科學家”之間停頓(“老的科學家”),也可以在“老科學”與“家”之間停頓(“老科學的家”),意思是不一樣的,但歧義句的歧義性、不確定性可以通過語境來消除,從而變得確定。在本段話中也是如此,《圍城》作者接著先用詼諧的比喻和事例證明了這位科學家還不老(高校長肥而結(jié)實的臉像沒發(fā)酵的黃面粉饅頭,“饞嘴的時間”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高校長長相不老;假使一個犯校規(guī)的女學生長得非常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于教育精神地從寬處分——高校長的心未老)。那么高松年這位老科學家究竟老在什么地方呢?原來“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二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這就說明,“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边@個歧義句應(yīng)該在“老科學”與“家”之間停頓(“老科學的家”),從而消除了這句話的歧義性。
在這段話中,《圍城》的作者利用語境來消化“老科學家”的歧義,從而辛辣地諷刺了高松年表面上道貌岸然,內(nèi)心卻齷齪不堪,醉心于玩弄權(quán)術(shù),而對于學問則是早就束之高閣了。
總之,本文主要運用普通邏輯推理的技術(shù)以及新格賴斯會話含義理論從概念、判斷方面對《圍城》里的諷刺邏輯做了一些分析,從這些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某些情境下,邏輯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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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丁永強,哲學碩士,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講師,研究方向:邏輯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