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盧衛(wèi)
【摘要】多年來,美國一直絕對主導著全球網絡治理的基本格局和走勢。作為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對互聯(lián)網、網絡治理的價值主張和政策偏好,將極大影響美國政府的網絡空間戰(zhàn)略,進而影響到全球網絡治理的基本格局、發(fā)展態(tài)勢和未來走勢。從特朗普百日新政與全球網絡治理相關的舉措可以看出,美國在互聯(lián)網領域長期遵循的“自由、繁榮、安全”等價值觀和主張必將遭到沖擊、擾亂和動搖;美國在全球網絡治理中的領導權將被削弱;特朗普對于主權優(yōu)先的熱愛與中國主張不謀而合,中美在全球網絡治理方面的沖突將大大減少。面對特朗普“美國優(yōu)先”而騰出的國際空間,中國要以更加主動、積極的方式,站在全球視野參與甚至主導全球網絡空間的議程設置,盡早為這一全新的“命運共同體”建立行之有效的全球性準則。
【關鍵詞】特朗普 百日新政 全球網絡治理
【中圖分類號】D52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7.12.009
美國歷屆政府對全球網絡治理的影響
雖然美國政府一直主張主權國家政府不應該主導全球網絡治理,自下而上的多利益相關方模式是網絡治理的最佳模式,但是,這么多年來,作為互聯(lián)網的創(chuàng)始國,美國一直絕對主導著全球網絡治理的基本格局和走勢,其中,美國政府是真正的主導性力量。直到2016年10月1日,ICANN管理權才正式從美國政府移交到多利益相關方機構手中。盡管如此,在未來很多年之內,美國政府都將是主導全球網絡治理的決定性力量。因此,作為美國總統(tǒng)的特朗普,其對互聯(lián)網以及網絡治理的價值主張和政策偏好,將極大影響美國政府的網絡空間戰(zhàn)略,進而影響到全球網絡治理的基本格局、發(fā)展態(tài)勢和未來走勢。
鑒于美國對于互聯(lián)網誕生的歷史作用,以及強大的技術、研發(fā)和資金等優(yōu)勢,美國一直牢牢地把控著國際互聯(lián)網的“控制權”??肆诸D時期(1993~2001年)是全球網絡治理架構的確立時期。1994年,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拋出“全球信息基礎設施(GII)”戰(zhàn)略,試圖主宰各國未來的信息資源。為避免在信息時代落入被動挨打局面,各國迅速啟動了各自的“信息高速公路”戰(zhàn)略。1994年也是網絡瀏覽器引爆流行的一年,市場化力量與政治力量相互耦合,共同推動了互聯(lián)網的快速起飛。1993~1995年這3年間,互聯(lián)網建設熱潮席卷了全球絕大多數國家,全球互聯(lián)網絡初具雛形。信息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和互聯(lián)網絡的商業(yè)化對之前由美國網絡解決方案公司(NSI)一手把持的域名管理體系帶來了沖擊和挑戰(zhàn)。NSI自1995年起開始向域名申請收費,并且試圖對其所維護的域名數據庫主張知識產權權利,其從域名注冊中獲得的巨額利潤更是引來了國際社會的非議和美國司法部及歐盟委員會的反壟斷調查。而美國壟斷式的管理方式也很快招致包括各國政府、非政府組織甚至個人網絡用戶等在內的相關行為體的廣泛批評和強烈的改革呼聲。為了阻止越來越多的多邊控制主張,克林頓政府決定將權力移交給私營部門ICANN——一個非盈利的基于共識的多利益相關方機構,來管理互聯(lián)網域名和地址資源。該治理模式的權力分配是這樣的:美國商務部于1998年從美國國防部繼承了對域名根區(qū)域文件修改的權力;ICANN通過合同授權給域名登記機構管理頂級域名;域名登記機構則通過同樣的契約關系與域名注冊公司合作。從本質上看,這一機構仍然處于美國的高度監(jiān)管之下,由于ICANN的創(chuàng)建,克林頓政府也更加肯定了多利益相關方的互聯(lián)網治理模式。自1998年10月ICANN取代個別技術專家管理互聯(lián)網以來,互聯(lián)網治理以ICANN為核心的治理模式迄今未有改變。因此,有關互聯(lián)網治理模式的爭議和演變,基本上都圍繞著ICANN展開。
在小布什時期(2001~2009年),關于全球網絡治理權力的爭奪開始白熱化。美國在設立ICANN時強調的逐步退出網絡管理的承諾并未實現(xiàn),而2001年上臺的小布什政府所推行的單邊主義外交政策更增強了互聯(lián)網絡應當不受單邊政府行為控制的普遍共識。①因此,在國際電信聯(lián)盟(ITU)及其成員國的推動下,世界信息社會峰會(WSIS,2003~2005年)召開,以深入廣泛地討論全球網絡治理的改革與發(fā)展。美國、歐盟和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就誰來管理互聯(lián)網的問題進行了激烈爭論。2005年6月30日,美國商務部發(fā)布公告宣稱:美國政府將繼續(xù)擁有對ICANN的全權,并且宣布美國商務部將無限期保留對13臺域名根服務器的監(jiān)控權,推翻了1998年所作承諾,引起歐盟國家強烈不滿。最終于突尼斯峰會前夜,美歐雙方為避免矛盾激化,導致正面沖突,互相做出“讓步”。歐盟同意由ICANN及美國政府繼續(xù)管理互聯(lián)網關鍵資源。作為交換條件,美國同意召開聯(lián)合國互聯(lián)網治理論壇(IGF),各國政府可以在論壇上討論互聯(lián)網政策問題并提出相關建議。然而由于IGF不具有決策力,事實上美國沒有作出真正讓步。
奧巴馬時期(2009~2017年),美國終于完成了ICANN管理權的移交。由于2013年斯諾登事件的曝光和國際輿論的強烈壓力,2014年3月14日,美國商務部終于宣布放棄ICANN的控制權,但明確拒絕由聯(lián)合國或其他政府間組織接管,只同意由ICANN董事會與全球“多利益攸關方”討論接管問題。美國媒體紛紛發(fā)出“美國在互聯(lián)網領域投降了”的哀嚎,甚至有人認為美國放棄對ICANN的控制,給中國和俄羅斯等國提供了控制互聯(lián)網形態(tài)及運作的可乘之機。但最終在奧巴馬任期的末尾,ICANN管理權成功從美國政府移交到多利益相關方手中。
在特朗普的百日新政期間,美國智庫CSIS和ITFT都為特朗普政府提供了未來網絡政策方面的戰(zhàn)略建議報告。CSIS提出的網絡安全舉措性建議仍然延續(xù)一貫的基本訴求:建立一套安全而穩(wěn)定的數字化環(huán)境,用以支持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同時保護個人自由與國家安全。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相關要求亦基本保持不變:以白宮為核心選定中央領導方向,建立并實施全面的協(xié)調性方法,并真正將網絡安全保障機制貫徹到各個不同機構當中。ITFT則在創(chuàng)新和競爭、IT和數據、電信寬帶、貿易和全球化等方面提出了更為具體的、需要新政府足夠重視的科技政策建議。②
在特朗普零散的網絡相關舉措中,移民禁令遭到了美國國內尤其是科技界的廣泛批評和抗議。硅谷的技術人員們發(fā)起運動,承諾不會用任何方式幫助政府建立一個穆斯林的注冊表或驅逐移民。隨著公眾對科技首席執(zhí)行官的壓力越來越大,蘋果、谷歌和優(yōu)步都表示他們將拒絕為穆斯林注冊機構的建設做貢獻,而且公眾自斯諾登事件以來對隱私保護的疑慮隨著特朗普的當選更為膨脹,這也導致了技術人員們組織起來鞏固影響力的各種努力。比如今年的網絡自由節(jié)是西班牙科技活動的年度盛會,也是迄今為止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包括推特和臉譜網等公司都積極參與。③IGP的穆勒撰文嚴厲批評特朗普反全球化的沖動,以及“特朗普們”對科技和技術世界的無知甚至是根本上的敵對態(tài)度,因為該行業(yè)的人才流動對于全球互聯(lián)網治理有著重大的意義,并警告如果美國社會陷入了保護性壁壘,美國將不再被認為是一個開放的全球互聯(lián)網的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領袖。④甚至保守的美國企業(yè)研究所(AEI)也批評特朗普“提出了一個只能被(已經很寬容地)形容為不完整的、迅速起草的、未精制的、沒有通過跨部門的、不曾深思熟慮的行政命令,這使他本人看起來像個蠢驢,他的政策看起來反復無?!?。⑤
另外特朗普任用強硬派阿基特·帕伊(Ajit Pai)為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FCC)主席全面推翻奧巴馬的互聯(lián)網和電信政策,包括隱私政策,引發(fā)美國網民群情激奮。帕伊表示“我們所做的一切,從制造到治理,都需要可靠的、廉價的、世界級的數據傳輸”,但人們擔心這會使運營商更加強大和為所欲為。包括違背網絡中立原則,撤銷所有針對“零費率”服務的調查,允許網絡供應商不經用戶允許隨意收集用戶隱私,被認為是對互聯(lián)網的“多重暴擊”。⑥
4月29日,特朗普首個執(zhí)政100天期滿,其“百日新政”在兌現(xiàn)競選承諾上基本上被視為失敗,尤其在公眾強烈關注的網絡政策領域也留下了諸多疑問,⑦如網絡安全行政令為何遲遲不發(fā)布,如何處理產業(yè)部、立法者和各政府機構官員的角色,關鍵基礎設施的保護是否要納入選舉系統(tǒng),等等。但也有人認為美國完善的三權分立體制很好地抵御了“特朗普總統(tǒng)”這個概念所帶來的沖擊,而特朗普未來的施政也將繼續(xù)受到這個政治體制的約束,更可能的結果是,特朗普將來的政策措施將更多受到華盛頓主流政治力量(尤其是共和黨建制派)的影響。⑧
因此,我們也不必高估特朗普的影響,畢竟,胳膊擰不過大腿。主導美國網絡空間戰(zhàn)略的“九龍治水”各相關部門已經形成強大的建制派力量,有著成熟的機制和利益取向,包括軍方、國務院、白宮等各有強大的塑造力和利益主張。加上長期塑造和決定美國網絡空間戰(zhàn)略的自下而上的商業(yè)力量,比如蘋果、谷歌、微軟、亞馬遜和Facebook等為代表的互聯(lián)網巨頭,與過去相比,更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同時,還有主導美國政府的強大的“看不見的手”,也就是美國政府一貫堅持的價值觀,包括對于數字權益保護的基本共識,認可現(xiàn)實社會基本的人權、自由和消費者權益保護,都應該會自然延伸到網絡空間。今天,網絡空間的確沖擊著社會治理和國際秩序,緊密維系著國家利益,特朗普也必須服從大局。
從特朗普“百日新政”看,特朗普政府越來越回歸主流政治軌道,逐漸受到美國外交“建制派”的認可。
當然,作為一個敢于作為的一國之主,特朗普的力量依然不可忽視,他對互聯(lián)網治理的影響、干擾甚至阻礙是顯而易見的。時不時出現(xiàn)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驚人之舉,也是正常的。這個越來越不確定的時代,加上一個更加不確定的總統(tǒng),因此,不確定是當前唯一確定的事情,我們不必盲目悲觀,也不必盲目樂觀。
特朗普百日新政對全球網絡治理的影響
特朗普百日新政與全球網絡治理相關的一系列舉措主要有以下內容。
特朗普網絡空間戰(zhàn)略服從于國家整體大戰(zhàn)略。特朗普就職當天,白宮網站公布新政府六大政策目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美國第一外交政策”以及“讓美國軍隊再次強大”這兩大目標。追求強大的軍事力量,“以實力謀求和平”,成為其外交政策的核心理念。在該整體戰(zhàn)略指導之下,特朗普的網絡空間戰(zhàn)略也會趨向于更為積極。在競選期間特朗普就曾發(fā)表關于網絡安全的觀點,認為美國的網絡安全能力已過時,并正在落后于其他國家。重點提出加強保護措施以應對中國黑客,提出對中國的知識產權竊取采取零容忍政策,聲稱回應將會是迅速的、強大的、明確的,并表示愿意將網絡攻擊作為美國軍事戰(zhàn)略的一部分。⑨
雖然目前特朗普政府的具體網絡安全政策和網絡治理主張未明確,戰(zhàn)略不明朗,但是,特朗普執(zhí)政整體的優(yōu)先事項已經基本明確:那就是國家安全和主權、經濟民族主義以及一定程度上解構現(xiàn)有的行政體系與規(guī)則。這也將成為其網絡治理方面的基本取向。從上臺至今,特朗普已經充分表達了其“美國優(yōu)先”的核心理念,高舉“主權”大旗。組織上,特朗普于2016年12月27日,提名托馬斯·博塞特(Thomas P. Bossert)⑩出任其新內閣國土安全與反恐助理,而且新政府把國土安全助理的地位提升到獨立于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層級,顯示出特朗普對國土安全的重視。根據特朗普在蘋果手機解密案件過程中的態(tài)度,他在國家安全與公民隱私之間抉擇時,會更強調國家安全。特朗普已經明確表示,他打算使用現(xiàn)代技術的能力來定位他認為不可取的目標群體,在競選活動中,他發(fā)誓要創(chuàng)建一個數據庫來監(jiān)控全國的穆斯林。自上任以來,他已下令政府大幅擴大對邊境移民的監(jiān)視。甚至美國《世界日報》于2017年4月5日報道,特朗普政府正研擬一項影響深遠的“嚴審(extreme vetting)”計劃,今后入境美國的外國旅客可能會被迫交出手機和社交媒體帳戶與密碼,并要回答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
目前特朗普網絡安全和網絡治理的團隊并未就緒,成員隊伍更是不齊整。除了博賽特將是網絡安全問題上的白宮高級官員外,主要人員還有2017年1月任命的網絡安全顧問、前紐約市市長朱利安尼,負責就網絡安全組建的企業(yè)家團隊的聯(lián)絡工作,向特朗普介紹網絡安全問題和解決方案,但這一團隊的名稱和朱利亞尼的具體職務卻并沒有說明。同月,特朗普還任命強硬派阿基特·帕伊(Ajit Pai)為美國聯(lián)邦通信委員會(FCC)主席,開始全面推翻奧巴馬的互聯(lián)網和電信政策。曾是網絡安全公司執(zhí)行官的斯坦曼(Joshua Steinman)接替此前加入網絡威脅聯(lián)盟的前總統(tǒng)奧巴馬的特別助理和網絡安全協(xié)調員丹尼爾(Michael Daniel)成為國家安全委員會(NSC)的網絡安全協(xié)調員。喬伊斯(Robert Joyce)則成為新的白宮網絡安全協(xié)調員,他曾負責國家安全局的黑客分工。而2月特朗普解雇了奧巴馬任命的白宮首席信息安全官科里·路易,繼任者并沒有就位。美國網絡司令部主管人員也還沒有變動。特朗普在建立網絡安全和網絡治理團隊時,已經大范圍地向政府外尋找人才,但是否能將這些私營部門的成員與擁有政府經驗的成員結合起來,形成真正的合作還有待觀察。
迄今網絡相關的新聞與舉措都是碎片化的,政策和戰(zhàn)略思路很不成體系,甚至有點被特朗普嚴重怠慢。特朗普曾聲稱“要讓美國真正安全起來,我們必須把網絡安全放到首要位置”,然而百日新政期間,特朗普執(zhí)政重點主要放在重建軍隊、終止非法移民和重振經濟信心上。本預計于1月31日簽署的網絡安全行政令,當日無緣由被取消,此后特朗普轉而提出90天內評估聯(lián)邦IT基礎設施安全的全面計劃,但期限過去后計劃還是沒出,也沒有給出具體的時間表,只有新任網絡安全協(xié)調員Joyce在喬治城大學的網絡參與國際會議上解釋稱已準備簽署,但需要尋找合適的新聞時機來發(fā)布。根據泄露出來的行政令草案內容,行政令總體上是對奧巴馬政府的繼承與發(fā)展,然而這卻與特朗普新任的FCC主席否定網絡中立原則的激進政策背道而馳。因此,目前還無法通過特朗普這些碎片化的網絡相關舉措來確定其整體網絡戰(zhàn)略思想。
2017年5月11日,拖延數月之后,特朗普終于簽署了網絡安全行政命令,強行制定一套標準,并使每個政府機構的負責人對安全負責;下令對美國的數字防御系統(tǒng)進行全面審查,并且開始征召科技行業(yè)的網絡安全專家;更仔細地審查政府在計算機和技術上的開支情況,同時制定一些新政策來阻止其他國家針對美國發(fā)起大規(guī)模網絡攻擊;審查還涉及到國防部的網絡安全舉措以及國防部應對供應鏈威脅的方式。特朗普更加關注自身安全建設的務實態(tài)度,使得過去一直在網絡安全方面奉行積極防御甚至進攻性的威懾戰(zhàn)略思想的主流精英感到失望。但是,這無疑有助于全球網絡安全關系走向更加理性,有利于展開更多務實合作。
特朗普不考慮政治正確,對隱私保護的意識極其淡漠。在2016年2月的蘋果手機解密案中,美國法院下令要求蘋果公司協(xié)助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FBI)“解鎖”圣伯納迪諾槍擊案嫌犯手機,蘋果公司拒不服從,而特朗普對此則是公開呼吁抵制蘋果手機。2017年4月3日,特朗普簽署決議,廢除了FCC針對互聯(lián)網服務提供商(ISP)提出的隱私規(guī)則,正式推翻了奧巴馬政府時代制定的隱私政策,允許網絡供應商不經用戶允許即可隨意收集用戶隱私。
華盛頓智庫和精英中很多人對特朗普競選時做出的外交、安全許諾能否兌現(xiàn)持懷疑態(tài)度,有人還給其貼上了“不確定”標簽,認為這是特朗普外交政策的特征。對于特朗普的網絡政策,從團隊及組織機構的構建和變動、網絡安全行政令何時兌現(xiàn),到推進關鍵基礎設施保護的新舉措、數據隱私法律的改變、如何對待網絡安全上的中美關系等,人們也仍抱有諸多的疑問。?
從迄今為止特朗普本人對全球網絡治理的態(tài)度來看,特朗普政府與之前克林頓、布什和奧巴馬等幾屆政府的確存在極大不同,包括與主流政治精英和美國一貫的全球網絡治理主張,有著太多改弦更張的地方。最典型的就是特朗普對2016年10月1日ICANN管理權移交的態(tài)度和阻撓行為。當時,包括特朗普在內的一些共和黨人竭力阻撓將ICANN管理權從美國政府手中移交到私有的多利益相關方機構,甚至認為互聯(lián)網域名管理功能是美國政府的資產??梢韵胂螅绻平皇乱艘坏┩涎拥教乩势丈吓_,就肯定成為不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F(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多么驚險的事情。所以,未來可能出現(xiàn)最壞的一種情況就是,過去特朗普團隊認為“美國創(chuàng)建、開發(fā),并將互聯(lián)網擴大到全球”,接下來特朗普如果蠻橫不講理,認為互聯(lián)網是美國的,而不是世界的,那就可能帶來災難性的混亂。美國布朗大學的法律和政策學術主任蒂莫西·埃德加(Timothy Edgar)在特朗普當選后就曾撰文稱,特朗普可以在響應國家安全危機時關閉美國互聯(lián)網,因為法律允許他這么做,該說法一出即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和擔憂。
特朗普政府對全球網絡治理未來態(tài)勢的影響
從特朗普在競選中的各種表現(xiàn)來看,他能夠嫻熟地使用網絡空間策略:以社交媒體、網站、智能手機直接面向選民和公眾,以大數據的分析、定位和定向宣傳為支撐,同時還輔以黑客、維基解密、假新聞等隱蔽戰(zhàn)線的斗爭,最終成為“第一個真正的互聯(lián)網選舉”?的美國總統(tǒng)。尤其是,特朗普之所以獲勝,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以一種其他任何總統(tǒng)候選人都未曾使用過的方式利用了社交媒體,他將社交媒體作為和美國人民乃至世界人民直接溝通的渠道,在網絡空間中進行了全球動員,并一直主宰著Facebook和Twitter上的談話。然而特朗普本人并不真正熱愛、熟悉互聯(lián)網本身,?也基本沒有系統(tǒng)性的網絡空間的新思維新智慧,甚至,其政策主張中不乏背離互聯(lián)網精神的“反互聯(lián)網”的特點。通過特朗普競選期間的言論以及上臺之后百日新政的舉措,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初步研判:
美國自身的網絡治理主張。美國政府一貫的網絡治理主張、機制策略和對外政策必將受到極大沖擊。雖然特朗普不可能顛覆美國原來的基本路線,進行徹底的改弦更張。但是,他對美國在互聯(lián)網領域長期遵循的“自由、繁榮、安全”等一貫的價值和主張,造成明顯的沖擊、擾亂和動搖,是顯而易見的。
特朗普上臺之后掀起的政治運動,其核心信念就是美國優(yōu)先,將“國家安全和主權”放在首位。所以,過去中美之間最針鋒相對的“網絡主權”反而與他的理念不謀而合。我們甚至要擔心,特朗普有可能將“網絡主權”推向極端,走向更加封閉。“沒有所謂的國際歌、國際貨幣、國際旗這樣的東西,我代表的是美利堅合眾國,我不代表全球?!辈恢捞乩势战酉聛硎欠襁€承認一個國際的互聯(lián)網?無論是特朗普以后只關心美國自己國家的互聯(lián)網,或者干脆認為整個互聯(lián)網就是美國的,無論哪一種,都具有顛覆性的影響。
國際網絡治理方面。美國在全球網絡治理中的領導權將被削弱。過去全球網絡治理基本上依靠美國一家獨大的壟斷性權力建構和塑造了今天的全球格局和基本秩序。特朗普政府必將部分放棄或者淡出美國政府的國際網絡治理的中心地位,類似希拉里期間高舉網絡自由大旗的政治化和奧巴馬第二任期以網絡威懾為核心的進攻性明顯的軍事化,不可能在特朗普執(zhí)政期間再現(xiàn)。
增大了全球網絡治理達成共識的難度。當下,網絡空間最大的威脅就是缺乏全球性的共識和普遍規(guī)則,全球治理機制日趨碎片化,使得作為法外之地的網絡空間走向越來越失序。只有以更具國際社會共識的國際法來替代原始的叢林法則,才可能有效建立全球網絡秩序。而事實上,早在2013年,包括美國、俄羅斯和中國在內的主要國家,已經在第三屆信息安全政府專家組(GGE)達成的最后報告中確認國際法特別是《聯(lián)合國憲章》適用于網絡空間。特朗普政府對于聯(lián)合國、WTO等過去最為重要的多邊機制持強烈的否定態(tài)度,這就加大了各國就全球網絡空間達成一致的困難程度。
作為外交政策的務實主義者,特朗普對貿易壁壘很敏感也很在意,各個國家之間不同程度的網絡安全審查制度、數字貿易的市場準入以及各種貿易壁壘,都可能會成為觸發(fā)他特別關注和行動的潛在引爆點。
當然特朗普上臺也帶來了積極的一面。特朗普果斷廢止TPP,使得全球各國因為信息和數據自由流動的高標準而引發(fā)的全面沖突暫時得到平息,尤其為發(fā)展中國家維護國家安全和國家利益爭取了更多的時間和空間。特朗普政府使得美國政府一貫的斗爭思維降低,增加了合作空間和合作機會。因此,發(fā)展中國家力量在全球網絡治理中的話語權將會得到提升。
中美關系方面。首先,中國、俄羅斯等發(fā)展中國家一直主張的網絡主權理念,將越來越成為國際共識,包括特朗普本人也持此觀點。過去中美圍繞網絡自由和網絡主權針鋒相對的較勁,將出現(xiàn)戲劇性變化。特朗普對于主權優(yōu)先的熱愛更與中國主張不謀而合,使得中美長期最不可妥協(xié)的沖突點得以化解。
其次,中美在全球網絡治理方面的沖突將大大減少。正如東西方研究所高級副總裁布魯斯·麥康納所說,“特朗普是一個商人,比較務實,所以對外政策也可能會更加實用主義,特朗普可能會針對網絡安全設置一些互聯(lián)網防御政策,甚至是推翻之前的政策”。尤其是中美過去在網絡治理方面一直不可調和的意識形態(tài)較量,特朗普很不熱衷,雙方矛盾和緊張可以大大緩解。布魯斯對特朗普的評價是“比較務實”,所以可能會更少干涉他國內政,這可能會對中美關系產生影響。針對互聯(lián)網治理,中美兩國的互聯(lián)網治理工作和特朗普總體的執(zhí)政趨勢相吻合,中美關系如何演進,中美互聯(lián)網治理也會如何演進,互聯(lián)網之間的對話也會更多?!拔蚁霑怯袡C遇的,可能會成為中美關系中的亮點。”
第三,有利于中國力量的崛起,中國將在全球網絡治理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作為全球互聯(lián)網的強國之一,中國在網絡空間扮演的角色和作用會因為美國的全面退卻而迅速脫穎而出。
當然,由于網絡空間本身涉及越來越多的政治利益、經濟利益和軍事利益,特朗普政府在網絡空間的博弈方面,不可能真正放棄這個優(yōu)勢格外突出的主戰(zhàn)場。
對策與結論
面對特朗普“美國優(yōu)先”而騰出的國際空間,中國需要學會更加主動、積極的行為方式。這就需要我們更加明晰中國自身的核心利益和主要利益關切點,明晰我們的國際責任感和使命感,善于站在全球視野參與甚至制定主導全球網絡空間的新的議程設置,盡早為網絡空間這一全新的“命運共同體”建立有效的全球性準則。如果特朗普一意孤行,要將全球互聯(lián)網引向反全球化的封閉之路,那么,既不符合中國利益,也不符合全球利益。這種背景下,就需要中國當仁不讓地扛起互聯(lián)網開放的全球化大旗。在具體的政策和對策上,我們可以在以下方面積極有為:
首先,進一步認清形勢。過去,歐美在互聯(lián)網基礎設施治理以及多利益相關方的治理機制中一直占據主導地位。但是,隨著下一個30億網民的入場和中國互聯(lián)網產業(yè)的崛起,中國、巴西、印度等發(fā)展中國家對于未來網絡治理的影響力正在日益加大,中國應該有全新的視野和格局審視全球網絡治理的未來趨勢。
其次,根據新時期全球網絡治理的新動態(tài)和新格局,配合中國發(fā)展戰(zhàn)略以及“一帶一路”等倡議,制定中國參與國際網絡治理的5年、10年等中長期戰(zhàn)略。
第三,走出長期以來多方模式(多利益相關方模式)與多邊模式二元對立的誤區(qū),認識到兩種模式不是相互沖突的,而是辯證統(tǒng)一的,是“與”的關系而不是“或”的關系。兩種模式不應該厚此薄彼,更不能非此即彼,而應該雙管齊下,雙輪驅動。
第四,在政府主導下,加大力度建設網絡治理的多利益相關方模式,快速動員和鼓勵高校和智庫的專家學者、企業(yè)界以及技術社群等力量,快速擴大中國網絡治理的研究隊伍。改變目前青黃不接的小圈子狀況,從計算機、網絡空間安全、傳播學、法學、國際關系和公共管理等多領域開展網絡治理的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yǎng),形成越來越雄厚的網絡治理人才培養(yǎng)機制。
第五,由中央網信辦牽頭,調動社會智庫、高校和企業(yè)的專家學者,制定全面參與國際網絡治理的國家戰(zhàn)略,積極持續(xù)、系統(tǒng)地參與ICANN、聯(lián)合國互聯(lián)網治理論壇、倫敦進程、塔林手冊等現(xiàn)有重要的國際平臺和對話機制,發(fā)出與網絡強國相適應的聲音,逐步形成與國家實力相適應的話語權。
第六,中國學界要更具有全球視野,走出本土局限,積極融入,成為全球網絡治理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新力量,系統(tǒng)總結全球和中國互聯(lián)網、網絡治理的演進歷程和實踐經驗,構建具有中國特色、具有全球意義的國際同行認可的網絡治理理論體系,創(chuàng)新和豐富現(xiàn)有理論,走出中國學者在全球網絡治理領域只是“二傳手”和“跟隨者”的尷尬境地。
第七,更加積極參與聯(lián)合國主導的信息社會世界峰會(WSIS)和聯(lián)合國互聯(lián)網治理論壇(IGF)等組織和活動,改變當下僅有政府部門參與的單一格局,引導國內更多一流的專家學者參與,同時有效推進和助力聯(lián)合國在全球網絡治理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第八,將烏鎮(zhèn)世界互聯(lián)網大會從中國政府單方面主導改革成開放式的各國參與的真正的國際化平臺,除了主權國家之外,更要廣泛吸納世界各國的智庫、學者、技術專家和網絡社群等非政府力量的參與,真正成為能夠與ICANN和IGF影響力相當的全球第三大互聯(lián)網治理活動平臺。
第九,充分用好中美高級網絡對話平臺,體現(xiàn)雙方的務實精神,在打擊網絡犯罪、防范網絡攻擊以及打擊網絡恐怖主義方面,中美之間形成高效率的合作機制,奠基中美網絡安全合作堅實的基礎,成為國家之間網絡空間深度合作的典范。
第十,走出狹隘的網絡治理的觀念局限,認識到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繁榮是網絡治理很重要的一個方面,甚至是最重要的問題。因為網絡治理絕不僅僅是傳統(tǒng)的如何管理的問題,只有發(fā)展才是網絡空間實力、安全和秩序的根本保障。
總之,互聯(lián)網是中國的國運。過去20年,中國互聯(lián)網在應用和產業(yè)方面,已經后來居上,躋身全球最強大的國家行列。而今,在全球網絡治理方面,我們又迎來了全新的戰(zhàn)略機遇期,我們要做的,就是順勢抓住這個機遇,不就此錯失一個時代。
(本文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微信傳播的特點與功能研究”和浙江省重點科技創(chuàng)新團隊“網絡媒體技術科技創(chuàng)新團隊”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分別為:13BXW042、2011R50019;汕頭大學國際互聯(lián)網研究院助理研究員陳帥對本文有重要貢獻)
注釋
劉楊鉞:《全球網絡治理機制:演變、沖突與前景》,《國際論壇》,2012年第1期。
ITIF, Tech Policy To-Do List, April 2017, http://www2.itif.org/2017-tech-policy-to-do-list.pdf?mc_cid=f3a64d1709&mc_eid=9736ee5f8f.
https://www.aclu.org/blog/free-future/how-technology-workers-are-organizing-resist-trump.
Milton Mueller, "Internet governance and Trump's assault on international travel", Internet Governance Project, JAN 30, 2017, http://www.internetgovernance.org/2017/01/30/internet-governance-and-trumps-assault-on-international-travel/.
Danielle Pletka, "On Trump's 'extreme vetting' of immigrants and refugees", AEI, Jan 29, 2017, http://www.aei.org/publication/on-trumps-extreme-vetting-of-immigrants-and-refugees/?utm_source=paramount&utm_medium=email&utm_content=AEITODAY&utm_campaign=013017.
Susan Crawford, "Donald Trump's Multi-Pronged Attack on the Internet", New York Times, April 17, 2017, https://www.nytimes.com/2017/04/17/opinion/donald-trumps-multi-pronged-attack-on-the-internet.html?_r=0.
Jacob N. Heller, Chanley Howell and Gregory, "HusisianCybersecurity And The New Trump Administration: Your Top Ten Questions Answered", Mondaq, May 2, 2017, http://www.mondaq.com/unitedstates/x/590482/Security/Cybersecurity+And+The+New+Trump+Administration+Your+Top+Ten+Questions+Answered. Charlie Mitchell. (Apr 11, 2017). Question marks scattered across cyber policy landscape as Congress recesses. Examiner. http://www.washingtonexaminer.com/question-marks-scattered-across-cyber-policy-landscape-as-congress-recesses/article/2619967.
Weifeng Zhong, "Trump's first 100 days: What does his lackluster debut tell us?" AEI, April 27, 2017, http://www.aei.org/publication/trumps-first-100-days-what-does-his-lackluster-debut-tell-us/.
ITIF, "Clinton vs. Trump: Comparing the Candidates' Positions on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Sep 6, 2016,https://itif.org/publications/2016/09/06/clinton-vs-trump-comparing-candidates-positions-technology-and-innovation.
博塞特曾在小布什政府中擔任國土安全事務副助理,專長是反恐和網絡安全,倡導私營部門與政府有效合作,在網絡安全問題上曾經警告美國公司不具備應對中國網絡攻擊的能力。
Jacob N. Heller, Chanley Howell and Gregory, "HusisianCybersecurity And The New Trump Administration: Your Top Ten Questions Answered", Mondaq, May 2, 2017, http://www.mondaq.com/unitedstates/x/590482/Security/Cybersecurity+And+The+New+Trump+Administration+Your+Top+Ten+Questions+Answered.
Keen, A, "How the Internet Is Threatening Our Freedom", Politico, May 18, 2016, http://www.politico.com/magazine/story/2016/05/2016-election-internet-campaign-facts-digital-new-media-213899.
Hannes G, Mikael K,《特朗普撼動世界背后的大數據風暴》,張潔譯,《澎湃新聞》,2017年2月4日,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11437。
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