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毅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夾侗話的性質(zhì)及其形成機制
羅 毅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夾侗話的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與“客話”有嚴格的對應,詞匯系統(tǒng)中有98.5%為漢語詞,其語法系統(tǒng)也與“客話”完全一致。夾侗話的語言特征及相關地方歷史文獻表明,它既非混合語,亦非中介語,而是侗族同胞與遷移至此的漢族人不斷接觸交流,在高度交際壓力之下形成的一種特殊的漢語方言。
夾侗話;“客話”;黔東南;形成機制
夾侗話是“以侗語為母語的人在與以漢語為母語的人進行交際時說的一種語言,由于漢語的強勢地位,以侗語為母語的人不得不放棄本民族的語言而學說漢語,但因受其母語的干擾,他們所說的語言與當?shù)貪h族人所說的漢語方言有極大的不同,夾雜有侗語的一些語音、詞匯和語法特征,其中最為明顯的是夾雜侗語的一些語音特點。”[1]夾侗話在地域上主要分布在黔東南的北部侗語區(qū),以天柱縣的石洞鎮(zhèn)、高釀鎮(zhèn)、藍田鎮(zhèn),錦屏縣的平秋鎮(zhèn)、彥洞鄉(xiāng)以及劍河縣的磐溪鎮(zhèn)等鄉(xiāng)鎮(zhèn)最有代表性。
由于夾侗話語音系統(tǒng)的特殊性,學界對其性質(zhì)眾口不一。涂光祿、王貴生認為是漢語方言:“磐溪等地侗族同胞所說的漢語,沒有ts、tsh舌尖前塞擦音聲母,這兩個聲母的字一般都讀為s聲母。這是所謂‘夾侗話’(帶有侗語語音特征的漢語方言)的重點特點”[2],“錦屏縣的九寨地區(qū)和天柱縣的高釀地區(qū),也就是屬于侗語第三方言覆蓋的地區(qū),由于當?shù)囟闭Z中沒有塞音類的‘ts、tsh’等聲母,因此當?shù)厝硕疾荒茏x出‘ts、tsh’,當?shù)貪h語方言中的‘ts、tsh’以及‘ts、tsh、s’等統(tǒng)統(tǒng)都讀成‘s’了”[3];龍景科認為是中介語:“壯侗語域‘夾音’方言現(xiàn)象 我們可以把其界定為壯侗語與漢語的中介語”[4];更有學者將其看作混合語,認為是由侗語與當?shù)貪h語方言混合而成的一種語言。以上學者判斷了夾侗話的性質(zhì),闡述了夾侗話的個別特征,但對夾侗話為何是該性質(zhì)的語言,判斷的依據(jù)是什么,并未作出詳細的說明。龍景科也僅用中介語理論對壯侗語域“夾音”問題從語音、詞匯、語法等三個方面就個別特點進行簡單詮釋,并未作詳細論證。有鑒于此,本文在對夾侗話各點進行系統(tǒng)調(diào)查的基礎上,擬就這兩個問題進行深入探討①。
(一)夾侗話的語音特點②
整體而言,夾侗話的語音系統(tǒng)和當?shù)氐臐h語方言——“客話”③的語音系統(tǒng)極為相似,尤其表現(xiàn)在聲調(diào)系統(tǒng)方面。二者除陰平調(diào)值略有差異外,其他在調(diào)類、調(diào)值上幾乎保持一致:在調(diào)類上,二者皆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之分;調(diào)值除陰平調(diào)值外(夾侗話為 33,“客話”為 324),其他調(diào)類調(diào)值都相同。詳見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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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韻母系統(tǒng)方面,夾侗話與當?shù)氐摹翱驮挕彪m然也很相似,如夾侗話有38個韻母,“客話”有37個,二者在結構上同樣有開、齊、合、撮四呼的分別,也都有n、?兩個輔音韻尾等,但仍有一些差異,如:“客話”中很多開口呼韻母在夾侗話中讀為合口呼,古蟹攝合口三等韻母、古止攝合口三等韻母的部分字以及古咸攝合口三等凡韻和乏韻、古臻攝合口三等文韻和月韻、古宕攝合口三等陽韻等在非組(“微”除外)聲母后,“客話”讀開口呼,夾侗話均讀作合口呼;“客話”中很多讀撮口呼的韻母,在夾侗話中讀齊齒呼,部分山攝合口三等和四等的見系、臻攝合口三等精組和見系、山攝合口三等和四等入聲以及通攝合口三等的入聲字等,夾侗話均讀作齊齒呼。詳見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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較之于聲調(diào)系統(tǒng)和韻母系統(tǒng),夾侗話的聲母系統(tǒng)和“客話”差異較為明顯,如:“客話”有一套完整的送氣音,而夾侗話沒有送氣音;“客話”鼻邊音部分相混,而夾侗話分鼻邊音;夾侗話的零聲母來源廣泛,“客話”中的零聲母、唇齒音以及止攝開口三等的日母字在夾侗話中均讀為零聲母,具體比較見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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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夾侗話與“客話”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的比較可知,夾侗話無論在聲母、韻母系統(tǒng)方面,還是在聲調(diào)系統(tǒng)方面,都與“客話”有著明顯的、嚴格的對應關系,但是,夾侗話與九寨地區(qū)的侗語是否也存在這種嚴格的對應關系呢?下面我們通過列舉一些常用字分別在夾侗話與當?shù)囟闭Z中的讀音來分析,具體見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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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夾侗話與九寨地區(qū)的侗語并不存在嚴格的對應關系,且夾侗話與“客話”在語音系統(tǒng)方面的差異,基本上是由于侗族同胞在學習漢語的過程中,受其母語——侗語的負影響所致,如二者聲母系統(tǒng)在塞音和塞擦音上的差異,就是由于當?shù)氐亩闭Z聲母系統(tǒng)中沒有送氣塞音以及舌尖前和舌面前的塞擦音,致使侗族同胞在學說當?shù)貪h語語音時,發(fā)不出送氣音和不送氣的清塞擦音,習慣性地從自己母語中尋找同部位的、發(fā)音方法與之相近的聲母來匹配。但是,侗族同胞的這種語言行為并不會對夾侗話的基本性質(zhì)造成影響。
(二)夾侗話的詞匯和語法特點
在夾侗話詞匯系統(tǒng)方面,我們分別參照九寨區(qū)侗語和漢語的詞匯系統(tǒng),將調(diào)查所得的2 218個詞匯(含單音節(jié)詞和雙音節(jié)詞)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統(tǒng)計,其結果見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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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此我們可知,夾侗話詞匯中幾乎全部為漢語詞,約占總詞匯量的98.5%之多。而夾侗話詞匯系統(tǒng)中的侗語詞匯僅占1.17%,且值得一提的是,這26個侗語詞匯中,有19個在九寨區(qū)“客話”中通用,被界定為“客話”中的侗語借詞,如:□□[xo?31hE31](表示“一定、反正”之意)、□[mE33](表示“乳房、乳汁”之意)、□[piau33](表示“跳躍、躍過”之意)、□[tan31](表示“顫抖、發(fā)抖、哆嗦”之意)、□[p?n35](表示“斜倚、斜靠”之意)等等。混合詞有 7個,大部分為稱謂詞,如:小叔[man33t?ia33]、二叔[?35t?ia33]、大伯[ta35t?ia33]。
另外,我們還用斯瓦迪士200核心詞對夾侗話詞匯系統(tǒng)進行分析,結果顯示,200個核心詞中,有3個為侗語詞匯,分別為:夫[ka42lau42]、乳[mE33]、臟[ta42uo35],而這三個詞讀為侗語詞匯時只在個別寨子使用,其他村寨依然為漢語詞匯,讀為:夫[u33]、乳[zu42]、臟[sa?33]。
在夾侗話語法系統(tǒng)方面,無論是詞法還是句法,都與九寨區(qū)“客話”語法系統(tǒng)保持一致,侗語中一些獨特的構詞規(guī)則和句法規(guī)則并未對夾侗話的語法系統(tǒng)造成顯性影響。
首先,在詞法方面,九寨侗語的一個顯著特征是當中心詞被一個詞或詞組修飾時,這個結構的修飾語部分除代詞和數(shù)詞外,一般總是放在中心詞之后,而夾侗話與“客話”一致,修飾語都放在中心詞之前。具體見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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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句法方面,夾侗話基本上遵循的是“客話”的句法規(guī)則,侗語的句法規(guī)則并沒有對夾侗話造成明顯的影響,如:
(三)對夾侗話性質(zhì)的整體認識
著名語言學家胡明揚先生曾說:“真正的混合語應該不是兩種不同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而是第三種具有完備的社會交際功能的獨立的語言,而且這種第三種語言既跟原有的兩種語言都有密切關系,又不同于原有兩種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語言。”[5]然而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知道,夾侗話在語音結構上與“客話”有齊整的對應關系,在詞匯系統(tǒng)方面,漢語詞匯所占的比重也高達98.5%,而在語法系統(tǒng)方面,更是與當?shù)亍翱驮挕庇懈叨鹊耐瑯嬯P系,也就是說,夾侗話在語音、詞匯以及語法系統(tǒng)方面都和當?shù)氐臐h語方言保持同源關系,屬于原有兩種語言中的其中一種,并非混合語中的深度結構異源關系。因此,我們可以排除夾侗話的性質(zhì)為混合語這一說法。
再者,夾侗話通行時間長久,據(jù)發(fā)音合作人陳述,夾侗話在其父輩時便已通行,而我們的幾位老年發(fā)音合作人年齡均在70、80歲左右,因此,我們可以斷言夾侗話的產(chǎn)生年代不晚于20世紀30年代,歷數(shù)代人之久。另外,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年齡在30歲以下的很大一部分年輕人不會說侗語,從小說夾侗話,這也意味著,夾侗話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母語,加之夾侗話內(nèi)部的語音、詞匯、語法系統(tǒng)已經(jīng)十分穩(wěn)定,是一種正式的具有完備的交際功能的獨立的語言。因此,把夾侗話界定為中介語顯然有失偏頗。
綜上所述,夾侗話的性質(zhì)為漢語方言已然無疑,因其主體及形成過程的特殊性,我們將其界定為特殊的漢語方言。
位于貴州省東南部的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各民族雖比鄰而處,但基本保持使用自己本民族的語言,并借此以傳承和發(fā)展自己本民族獨特的文化。然而,隨著漢人的遷入以及漢語的強勢地位,漢語不斷入侵其他民族語言,給當?shù)卣麄€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獨立性帶來了不小的影響。
據(jù)《中國移民史》《天柱縣志》《錦屏縣志》記載,在“改土歸流”的大背景下,明、清之際以及民國時期,有大批漢人移民至黔東南的天柱、錦屏、劍河等地區(qū),這些漢人或屯軍,或貿(mào)易,購產(chǎn)落戶于此,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雜居而處。正如曾曉渝先生所說,混合語的形成,必須具備高度的社會交際壓力,這是最為根本的社會根源[6]。而作為一種新的漢語方言——夾侗話的產(chǎn)生,同樣必須具備高度的社會交際壓力。在天柱、錦屏、劍河等地區(qū),外遷至此的漢人與本地侗族同胞不斷接觸交流,他們或貿(mào)易,或通婚進而組成家庭,又因其分別使用不同的語言,在日常生活中必然產(chǎn)生高度的社會交際壓力,加之漢人的優(yōu)越地位進而使得漢語也具有了強勢地位,這樣,侗族同胞們不得不學說漢語,對外以漢語交際,于是便產(chǎn)生了侗族與漢族人之間相互交流的中介語,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發(fā)展,侗族與漢族的接觸交流更加頻繁、深入,他們之間交流使用的侗-漢中介語也逐漸固化,最終在這樣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中形成了這樣一種特殊的漢語方言——夾侗話。
圖1 夾侗話形成機制示意圖④
此外,在夾侗話與“客話”的比較中我們發(fā)現(xiàn):聲母系統(tǒng)方面,夾侗話中泥、來母不混,而“客話”則有部分相混,止攝開口三等的日母字在夾侗話中讀作零聲母,而在“客話”中則讀作舌尖前濁擦音[z];韻母系統(tǒng)方面,夾侗話中的韻母[io]在“客話”中分別讀作[io](如:略、學、腳、藥)和[y](如:疫、郁、玉、?。?,夾侗話中的韻母[ei]在“客話”中分別讀作[i](如:被、備、眉)和[ei](如:貝、雷、最、碎)。夾侗話與“客話”的這些語音特點表明,夾侗話可能是在侗族同胞與兩批或者兩批以上的操不同漢語方言的漢族移民接觸交流的基礎上形成的。因此,夾侗話形成機制大致圖示如圖1。
新中國成立后,隨著普通話工作的深入推廣,夾侗話和全國其他漢語方言以及少數(shù)民族語言一樣,有不斷向普通話發(fā)展的趨勢,在天柱、錦屏、劍河等地區(qū),部分六七歲的小學生已經(jīng)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了。
注 釋:
①筆者曾于2013年8月、12月以及2014年1月前后三次前往
黔東南天柱、錦屏、劍河等地對夾侗話及天柱、錦屏縣城“客話”進行了田野調(diào)查,主要發(fā)音合作人有:龍秀山(男,72歲)、王勝基(男,61歲)、王振剛(男,53歲)、劉榮錦(男,80歲)、劉昌本(男,69歲)、龍則模(男,67歲)等,基本為小學、初中文化,除劉榮錦、龍則模為退休教師外,其余均為農(nóng)民,在此對他們的全力配合表示衷心的感謝。本文夾侗話及“客話”材料來源于筆者調(diào)查所得,侗語材料來源于梁敏《侗語簡志》(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和涂光祿、楊軍《錦屏縣漢侗苗語方言志》(貴州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曾曉渝教授曾對本文提出了建議,在此深表感謝!
②夾侗話語音系統(tǒng)的詳細描寫另見羅毅《夾侗話語音研究》,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此處因篇幅受限故而簡述。
③即當?shù)貪h族人所說的漢語方言。因漢族人是從外地遷移至此,即為客人,因而他們所說的語言也被當?shù)厣贁?shù)民族形象地稱為“客話”。
④夾侗話的形成可能不止經(jīng)歷過兩次移民,此形成機制示意圖以兩次計。
[1]羅毅.夾侗話語音研究[D].貴陽:貴州大學,2015:1.
[2]涂光祿.劍河漢語方言語音及各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差別[J].貴州教育學院學報,1997(3):81-84.
[3]王貴生.黔東南方言在貴州方言研究中的特殊地位[J].黔東南民族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4(1):39-42.
[4]龍景科.壯侗語域方言“夾音”問題概說——以貴州省黔東南侗語為例的中介語理論詮釋 [J].凱里學院學報,2011(4):107-109.
[5]胡明揚.混合語理論的重大突破——讀意西微薩·阿錯著《倒話研究》[J].中國語文,2006(2):187-190.
[6]曾曉渝,高歡.論誒話的性質(zhì)及其形成機制[J].民族語文,2010(2):19-20.
(責任編輯:沈紅宇)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Formation Mechanism of Jiatong Dialect
LUO Yi
(College of Literature,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The sound system of Jiatong dialect is strictly corresponding to the"Hakka dialect".And in terms of vocabulary,98.5%of it is the Chinese word.In addition,Jiatong dialect is completely consistent with the"Hakka dialect"in the grammar system.The discussion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Jiatong dialect is neither a lingua franca,nor interlanguage.It is a special dialect of Chinese that forms under high pressure in communication in the history.
Jiatong dialect;"Hakka dialect";Southeast Qian;formation mechanism
H172.3
A
1674-9014(2017)04-0137-06
2017-03-28
湖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正在變化中的語言——語言接觸下西湖管理區(qū)移民方言的語言本體研究”(12C0818)。
羅 毅,男,江西南康人,安徽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語音史、方言學與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