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帕泰爾尼蒂

一個13歲的美國姑娘在南非東開普省拖著一只白紋牛羚回營地去。時為2010年，她射殺了這只牛羚，事后保留了皮和角做紀念。

本文中出現(xiàn)的人物同意在不透露姓名的條件下接受拍攝。美國特拉華州的這名獵手家中陳列著上百件非洲狩獵戰(zhàn)利品。他自稱從12歲起就酷愛追逐獵物，打獵“似乎融入了我的血脈。我覺得自己既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又是一名收藏家”。

2010年，來自德克薩斯州的獵手在南非北開普省的獵場射倒了這頭犀?！玫氖且恢樽礴S。暈倒的犀牛頭上被蓋了一條毛巾以維持眼部濕潤，過后有獸醫(yī)檢查身體。這種狩獵活動能提供追逐的樂趣而不殺生。該國2012年修改了法規(guī)，只允許獸醫(yī)使用麻醉鏢射擊;獵迷們可以射只含有維生素的飛鏢。

象群的蹤影不斷顯現(xiàn)，在塵土飛揚的盆地附近緩步游走覓水，寬廣皮膚的褶皺從遠處也望得見。九月的正午，氣溫突破40攝氏度，這些皮粗肉厚的巨獸還在納米比亞境內(nèi)卡拉哈里沙漠的邊緣活動著——此地是一處歸當?shù)厣鐓^(qū)管轄的野生動物管理區(qū)，名為“奈伊奈伊”，目前約有2800名桑族人居住，生活艱苦。象群所過之處會留下折斷的樹枝和溫熱的糞便。

后來它們嗅出了我們的蹤跡——汗味混合著曬枯的青草味——就發(fā)出宏亮的長鳴跑開了。

晚些時候，更多的大象從地平線上現(xiàn)身，停留在“駱駝刺”樹叢的蔭涼里，身影和樹影幾乎混成一團。雖然體型龐大，卻只有最銳利的雙眼能看到它們。當下，這雙眼睛屬于達姆——來自本地桑族社區(qū)的矮壯獵探，此刻正站在一輛蘭德酷路澤的后座里。

“大象！”他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喊道，同時使勁向車的右側彎下身子，辨別沙地里的蹤跡。他一拍車門，我們就來了個急剎。他跳下車，查看一個足?。哼吘壋什ɡ司€狀，內(nèi)部壓進了一些小泡泡。他打個手勢，一行人中的職業(yè)獵手、向?qū)зM利克斯·馬內(nèi)韋克從駕駛座一側跳了下來。此人面紅、粗壯、金發(fā)，四十來歲，戴布帽、穿短褲，簡直可以做狩獵迷群體的海報模特。他站在足印前看了一會兒，臉上浮出一絲壞笑，然后點點頭表示贊同。在奈伊奈伊的沙漠灌叢棲居著的不只有桑族人家，還有一些世上碩果僅存的體型最大的野象。這足印就是證據(jù)。

我們剩下的人也下了車，跟在后面的是個獵探（大伙只管他叫“老爺子”）和另一個跟著見習的晚輩，一個擔當“獵隊保安”的桑族人——他要確保此次狩獵行為遵守管理區(qū)的規(guī)定和配額。最后走進灼人暑氣的才是顧客本人，一名美國商務人士。他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伸手從頂棚的槍架上拿他的家伙，一桿重5.5公斤的點470 Nitro Express定制雙管獵槍。這種槍的售價可高達20萬美元，因火力霸道而風靡以大型動物為目標的戰(zhàn)利品狩獵圈子。他此行的目的當然就是這個：一件可供炫耀的戰(zhàn)利品。哦不，其實是兩件。他是個貪婪的獵迷，以前曾在中亞海拔4500米的高原打過馬可波羅羊，在非洲打過一只獵豹，這次是盯著大象來的。

被一名美國顧客獵殺的獅子的頭和毛皮由南非一家動物標本商制備完畢，呈現(xiàn)宜于展出的狀態(tài)，可以裝盒發(fā)貨了。在那以后，美國政府為回應野生獅群衰落的現(xiàn)狀和各界對獵游行業(yè)之物種保護價值的質(zhì)疑，已對獵獅戰(zhàn)利品的入境施加了更為嚴格的限制。

我向馬內(nèi)韋克打聽到，時下進行一次為期兩周、限殺一頭大象的獵游，收費約8萬美元。奈伊奈伊管理區(qū)每年有五頭大象的獵殺配額，對桑族人而言已意味著可觀收入，這筆錢的一部分會直接付給社區(qū)居民和一項動物保護基金。至于被獵殺的大象，其象牙由顧客帶回家，肉都留給桑族人食用。

馬內(nèi)韋克和他的客人（應本人要求匿名）扛起槍快步跟上達姆——他已經(jīng)在像只野兔般疾奔了。我深一腳淺一腳追過去，馬內(nèi)韋克扭頭跟我說：“我敢發(fā)誓，他是全非洲最好的獵探。就算要追上一百里地，他也絕不會放棄?！?/p>

從達爾文、約翰 ·詹姆斯 ·奧杜邦，到西奧多·羅斯福和海明威，最具智慧光芒的狩獵者亦以博物學者、保護主義者自居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他們在自己追逐獵物的地方也致力于守護動物種群間的可持續(xù)性和荒野生態(tài)。這種聯(lián)系已變得密不可分。光是在美國，獵人們每年繳納的聯(lián)邦稅費就數(shù)以億計地直接注入野生動物管理及相關事業(yè)。一個家里冰箱裝滿鹿肉的獵人很可能會告訴你，通過打野味來獲取自家飯桌上的肉食，比起購買養(yǎng)殖業(yè)供應的塑料包裝的肉產(chǎn)品還要人道些。

這頭捻角羚可以為納米比亞奈伊奈伊動物管理區(qū)內(nèi)的孩子們提供優(yōu)質(zhì)肉食。村中長者聚在一起跳舞慶祝，獵物是一頭體型壯碩的雄羚，由一名德國獵迷射殺，時為2016年。管理區(qū)向進入此地經(jīng)營的獵游服務提供商收取包租費，其中部分資金可直接令村民受惠，獵物的肉也歸村民食用。獵游顧客只帶戰(zhàn)利品部位回家。

除了前頁的捻角羚，他后來還殺了一頭年老的雄象。狩獵愛好者們辯稱，殺死雄性老象對種群的損害最小，而生物學家喬伊斯· 普爾說：“較為年長的雄象是象群的首要養(yǎng)育者。它們是年輕雄性學習的楷模、雌象優(yōu)先選擇的配偶?！?/p>

2016年來到奈伊奈伊的德國獵手在瞄準。

但今日的戰(zhàn)利品狩獵活動，尤其是針對所謂“非洲五大”（大象、獅子、獵豹、犀牛、水牛）的那些，引來的道德、財務問題更為復雜。獵殺被圍困在野外的動物為樂，會引來猛烈的輿論抨擊，尤其是在殞命的動物早先被人起過名字的情況下——比如津巴布韋的明星雄獅塞西爾。生物學家估計，從1970年到2005年，非洲受保護區(qū)域損失的大型動物可占到總數(shù)量的60%。隨著狩獵目標種群面對多重生存壓力——人類活動對土地的蠶食，氣候的反常變化，偷獵罪行的肆虐——進一步萎縮，有些熱衷打獵的人站出來聲稱，監(jiān)管完備、收費高昂的獵游活動不失為一種兼顧物種和棲息地保護的可持續(xù)方式，而且他們只獵殺風燭殘年的雄象。

奈伊奈伊的美籍顧客正是其一。此刻，獵隊一行人繼續(xù)追著大象腳印疾走。每過一陣，達姆就折回來，在塵土里兜著圈子追蹤，直到全員腳步慢下來，轉(zhuǎn)為更加謹慎的潛行。走上一座小丘，終于看到非洲象了——好像是三頭雄象，正在那邊嚼著樹葉和野草。馬內(nèi)韋克抓起望遠鏡，美國客人把獵槍拿到手中，氣氛緊張起來。非洲象能活到六七十歲，擁有最大象牙者一般都在45歲以上。象牙的大小是看重量的，凡象牙估計已長到50磅（23公斤）以上者即被獵人視為“可殺”。這名客人希望獵到70磅以上級別的戰(zhàn)利品，而眼前這幾頭的象牙都太小。馬內(nèi)韋克拿定主意，轉(zhuǎn)頭向停車的地方走去。并沒有人顯得多么失望：曾在這等威風凜凜的巨獸近處站立，幾乎已夠滿足了。

“射殺只是一次獵游最后百分之五的內(nèi)容。”馬內(nèi)韋克說道，“每次有大象死的時候我都挺難受，但是那些大象為此地的另外2500頭象提供了保護資金。戰(zhàn)利品狩獵目前是我們在非洲擁有的最佳經(jīng)濟模式?！边@個論調(diào)，我后來很快又從別的獵迷那里聽到，同時也看見一大群活動家、生物學家把它批得稀爛。“到最后，它也許能拯救這個地方——包括里面的象群?！?/p>

在卡拉哈里的熱浪和塵土里，背對大象離開時，我不由心生疑惑：這如意算盤真打得響嗎？殺掉5頭大象真能拯救剩下的2500頭嗎？或者換個方向來發(fā)問：干嘛非得殺大象不可呢？

從空中看非洲，也許只會看到一片幻象：蔥郁的草原和壯麗的峽谷，廣袤的沙漠和咆哮的大河，構成大片大片看似無拘無束、人跡罕至的荒野，如同被時光和人類遺忘。而實際上，今日的非洲沒有哪塊土地是尚未遭到占領、漁利或爭奪的。在大地上游走的野生動物已經(jīng)被商品化、融入了一種新興的消費主義，那些“名牌”物種像競爭商品一樣成為市場營銷對象。如今，它們的生命存續(xù)要由人類的需求、算計和心血來潮決定。野生獵物作為一種創(chuàng)收資源，被非洲當做石油般開采——那么總有一天會耗盡的。

10月 1392009年一名美國獵手在津巴布韋殺死了這頭象， 當?shù)卮迕穹窒砹巳馐?。他們是CAMPFIRE長期項目的參與者——鄉(xiāng)野地區(qū)居民出讓其土地上的野生動物狩獵權，換取部分經(jīng)營利潤。該項目曾是同類管理模式的模范，但現(xiàn)在獲得了褒貶不一的評價：本來指定用于當?shù)厣鐓^(qū)的創(chuàng)收常常到不了村民手里，也未用來改善當?shù)厣罹硾r。

2010年，一頭長頸鹿在南非東開普省的獵場被獵手射中，委頓倒地。棲息地喪失和非法盜獵使得長頸鹿有絕種之危，但在南非，它們的數(shù)量卻在上升，獵殺也是合法的。有的獵手想要一塊長頸鹿皮的地毯來向人炫耀，還有的想要動物本體——制成標本在高廣的廳堂里佇立展示。

所謂戰(zhàn)利品狩獵，就是獵殺大型動物以收獲一對牛角或象牙、一張皮毛、或者剝制填充而成的標本。它已發(fā)展成十億美元級的營利產(chǎn)業(yè)，而監(jiān)管方有時只是腐敗的政府。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許多國家對戰(zhàn)利品狩獵開綠燈，經(jīng)營的透明度、監(jiān)管程度有高有低，按照各物種的盛衰程度制定了年度獵殺限額，并對高度瀕危種群實施禁獵，例如南非的獵豹。肯尼亞自1977年以來就完全禁止戰(zhàn)利品狩獵;野生動物相對繁盛的博茨瓦納則于2014年在政府直轄獵區(qū)內(nèi)開始實施臨時禁獵令。

研究獅子的美國生物學家克雷格·帕克說，非洲一度看似擁有“不可能耗盡的自然”，但現(xiàn)在哪怕從萬米高空也看得出獅子的棲息地在萎縮。他在非洲生活、工作已逾40年，“獅子當真已變得更接近瀕危物種了，獵迷實在不該以殺它們?yōu)闃?，除非他們能拿出正面證據(jù)，表明這種活動對獅群保護事業(yè)有益。”

2011年，納米比亞的剝皮匠撐起一張豹皮，獵物屬于一名美國對沖基金經(jīng)理。獵豹行蹤隱秘，狩獵這一只的過程中有狗幫助追蹤。納米比亞后來禁止在獵游中用狗，因為獵豹數(shù)量的下降趨勢已很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