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
摘要:“女子太陽節(jié)”是文山州西疇縣湯果村的傳統(tǒng)祭祀節(jié)日,已成為云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雙項目。筆者通過對節(jié)日祭祀的主要儀禮、村寨習俗,《祭太陽古歌》的演唱傳承人進行了實地田野調(diào)查,特別觀察到神話演述的多種情形,祭祀場域中歷史語境和文化語境構成互動關系。女子祭祀太陽的儀式是湯果村所獨有,村寨成年女性群體在儀式中演唱神話,豐富的儀式內(nèi)容對神話表述起到了強化的作用。
關鍵詞:女子太陽節(jié);太陽神樹祭祀;西疇湯果村;《祭太陽古歌》;神話表述
西疇縣位于云南文山苗族壯族自治州中部,依山傍水的湯果村距西疇縣城 9公里,整個村寨坐北朝南,村寨上部有森林,下部有河流,西側有“竜林”和“太陽山”,河壩里的大片平地,適于耕種。全村村民主要為壯族濮儂支系,湯果村相關“女子太陽節(jié)”祭祀的文化事象保存完整。
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一,西疇縣湯果村壯族村民都要舉行“女子太陽節(jié)”祭祀活動,在當?shù)氐膫鞒幸延星О倌?,是觀察當?shù)刈匀蛔诮碳吧裨挼闹匾翱?。在壯族群眾中有與節(jié)日相關的神話講述,當?shù)貙W者整理出神話的文字文本,村寨中延續(xù)并保留了祭祀的儀式。2014年該節(jié)日被評為國家級非遺項目。這充分說明“女子太陽節(jié)”重要的文化史價值。
以湯果村當下流傳的神話內(nèi)容看此神話屬于射日神話,但情節(jié)又與其他民族的射日神話有區(qū)別,如在射日母題中有女性尋找太陽的情節(jié),節(jié)日祭祀中現(xiàn)存有女子河濱沐浴的習俗。這種“活形態(tài)”神話現(xiàn)象的存在與上古神話有什么聯(lián)系?祭祀儀式與神話文本講述的關系?太陽神樹祭祀和女性參與群體之間的關系?祭祀活動中與少女成年禮的融合原因?村民對節(jié)日神話文本的演唱保存的條件?所以,本文對“女子太陽節(jié)”中表現(xiàn)出的“神話演唱文本”進行分析,重點探討節(jié)日祭祀儀式與神話表述的關系。
以湯果村“女子太陽節(jié)”神話敘述、太陽神樹祭祀儀式為例,我把“神話表述”作為論文研究的一個主要概念。
神話表述是指一個民族口頭傳統(tǒng)的敘事,表現(xiàn)出核心性的神話母題,成為后世講述的神話原型。神話表述有重要的傳承人,與一定的神話語境,特別的口頭藝術表述方式相關聯(lián),存活在村寨文化、節(jié)日場景、宗教祭祀過程中,具有歷時傳統(tǒng)性,口頭藝術性,祭祀表現(xiàn)性,傳承譜系化等特征。
一、湯果村《祭太陽古歌》神話表述的獨特性
湯果村射日神話在祭祀節(jié)日與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多種文本形式。主要以口傳為主,在政府和各方面學者的搜集整理和傳播下,文本以更加多樣的形態(tài)并存。筆者從對祭司布摩陸朝海及主要演唱者劉仕美的采訪中整理出如下神話口頭敘事文本。
相傳在很久以前,天上突然有了十二個太陽,曬得地上萬物枯萎,莊稼無法生長,沒有了白天和黑夜,人們無法休息,沒有了吃穿,生活極其困苦。人們便找來勇敢的朗星去射日。朗星經(jīng)過千辛萬苦射落了十一個太陽,最小的太陽感到十分害怕,便躲了起來。大地又陷入黑暗之中。人們?nèi)匀粵]得吃穿,不能生活。人與獸都陷入了沉睡,人一睡就是幾十年,等醒來,蔓藤爬滿了全身,仍然是晝夜不分,難以度日。于是婦女們在一起商量,想讓身強力壯的乜星去找回太陽。懷孕的乜星承擔了尋找太陽的重任。她說:“如果我今生找不到太陽,我生下的孩子可以繼續(xù)尋找,總有一天可以找到太陽。”乜星尋著公雞叫的方向去找,翻山越嶺,一路上吃野果充饑,喝溪水止渴。半路中,乜星生下了女兒。因為要繼續(xù)尋找太陽,乜星只能把女兒寄養(yǎng)在附近一個村子里。一般認為坐月子身上不干凈,乜星在河水中沐浴換裝后重新踏上尋找太陽的路途。經(jīng)歷了十二年的尋找,乜星還是沒有找到太陽。一天,她終于忍受不住辛苦,在村口大樹旁哭起來。她的哭聲引來了一群少年男女,乜星認出其中一個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兒,于是母女相認,抱在一起哭泣??蘼曇哺袆恿硕阍诖蹇凇按簖垬洹敝械奶?。太陽是女兒身,沒有衣服,不好出來,羞于上天。布洛陀大神告訴乜星:“你們叫太陽女帶上金針、銀針上天,誰看她就用針刺他的眼睛”。所以人們看到的太陽光是刺眼的。在乜星和女兒的努力下,太陽同意回到天上。由于十一個太陽由男子射下,太陽又是由女子找回來的,送太陽升天只能由女性完成。二月初一這天正午,全村女子沐浴后到太陽山祭祀太陽神樹,乜星母女及兩名女性亦變?yōu)樘柹聒B,馱日升天。至此,飽受煎熬的世界恢復正常,人們可以正常的耕作勞動,有吃有穿,生活越來越幸福。而這個找回太陽,送太陽升天的地方就是湯果村。在壯語中“湯果”意為“太陽躲身的地方”,村寨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二、以女性為主體的太陽神樹祭祀儀式
2014年12月湯果村“女子太陽山”作為“祭祀民俗”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這進一步表明湯果村“太陽山祭祀”與神話表述的重要性。
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一的早上,湯果村家家戶戶都要蒸煮祭祀用的黃糯米飯。一般是由男人準備,女人都不做家務。早飯后,年滿十六歲的成人女子要到村邊雞街河中的“凈身潭”沐浴,女人們認為沐浴可以去除污穢,以更加純潔的身體和靈魂來參加祭太陽儀式。在沐浴凈身時,女人的在河邊唱太陽古歌,在悠揚的歌聲中追憶著祖先乜星尋找太陽時的情景。這一過程男人們要遠離“凈身潭”,不得參加。
“女子太陽節(jié)”祭祀儀式開始于正午太陽當頂之時。沐浴結束后,女子們結隊前往村前的太陽神樹下,神話里說到郎星射日后太陽就躲在這棵大榕樹里,太陽神樹前立有石灰?guī)r石碑,前面放著香爐。祭司帶領全體成年女性獻祭、焚香、跪拜,唱《祭太陽古歌》。
祭祀后隊伍又一起上太陽山,舉行太陽升空祭祀儀式。從離開太陽神樹開始,女人們一邊走一邊會不停地揮動白毛巾,用壯語呼喊著“找著太陽咯!”女人們會一直喊到太陽山頂,并在祭臺的四周不停的呼喊,直到《祭太陽古歌》①唱起。
太陽山位于村寨西側,山頭平緩,也有一棵樹被認為是太陽神樹,祭臺位于中央。祭司布摩②是男性,有幾位男助手。山腳小路口橫了一截樹枝,表示神圣祭場與俗人俗世的“閾限”區(qū)隔,表示村寨中無關的男人和未滿十六的小女孩都不得上山。endprint
主祭司布摩陸朝海包壯族頭飾,穿著整潔的深藍色大褂,為即將到來的祭祀儀式做認真的準備。祭品有獻祭的紅公雞,有用“朵亨”花染色的黃糯米飯,整個祭祀場充滿敬畏、肅穆、神秘的氣氛。
祭祀隊伍上山后,參加祭祀的女人們圍坐在祭臺右邊的太陽神樹下,分段唱誦《祭太陽古歌》,歌聲舒緩悠揚,唱著神話的主要情節(jié),古歌的演唱是祭祀的主要內(nèi)容。
然后,祭司布摩請?zhí)?,在祭祀臺上獻上金黃糯米飯,擺上自家釀的糯米酒,然后殺雞滴血在碗中。布摩在祭臺前燃香、上香、跪拜,嘴里念著壯語祭辭。祭辭的內(nèi)容為,祈求太陽普照大地,給大地光明和熱量,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村寨平安,這一年順順利利。祭臺右側圍成半圓的女人們又開始唱誦古歌,在歌聲中送太陽升空。
“祭祀太陽”還有一項重要儀式,女子“成人禮”。即把祭祀后的第一碗黃糯米飯給今年村里滿十六歲的女孩吃,標志女孩成年,此后就可以談戀愛了。成年禮女孩吃完黃糯米飯后,其他參祭人也可以吃黃糯米飯,吃到黃糯米飯的人可以保佑一年中吉祥平安。
“女子太陽節(jié)”是女人自己的節(jié)日。在每年的今天,女人不需要承擔家務,而男人們要在這一天體驗女人操持家務的辛苦。因此,在祭祀期間,男人們要在家里為女人們準備豐富的晚餐。
祭祀結束后,女人們陸續(xù)下山,黃昏時集中到村旁的小河邊的田壩里享受男人們做出的晚餐,席間只有女人,女人們自由的圍著男人們擺放好的美食前席地而坐,杯盞交換中笑聲不斷。男人們要等女人們?nèi)砍酝觑垼诺迷诖逦瘯男≡豪镩_席。夜幕降臨,男人們還在猜拳喝酒,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飄蕩著女人們美滿幸福的歌聲。
三、女性演唱《祭太陽古歌》的敘事方式與祭祀儀式的交融
在《祭太陽古歌》神話敘事的核心母題中,除朗星射日之外都是以女性作為敘述主體。乜星、女兒及太陽都為女性,女性角色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在此神話中,女性地位突出,在歷經(jīng)千辛萬苦后為人類的生存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這是典型“女性英雄”神話。
祭祀儀式中女子們常常模擬乜星尋找太陽時的情景,這種祭祀儀式根據(jù)弗雷澤順勢巫術的觀點,人們期望達到只有一個太陽出現(xiàn)的正常結果。同時也是對乜星不畏艱險,大公無私精神和付出的謳歌。女人們聚集在太陽山上唱起《祭太陽古歌》,為人們“演述”那遙遠的神話,也為祭祀儀式做解釋性的鋪墊。在進行祭祀時獻上犧牲請?zhí)栆约霸诟杪曋兴吞柹?,都是自然宗教的期盼。自古以來人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和生存與大自然息息相關,食物是人們得以生存的基礎,就有了豐產(chǎn)的需求。在以農(nóng)業(yè)種植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的地區(qū),光照決定了是否豐收。當下湯果村女人們年年進行祭祀,仍然希望達到敬奉神靈的目的和祈求豐產(chǎn)的心理需求,希望太陽永遠普照大地,風調(diào)雨順,大地像女人們一樣孕育豐收。
2009年“女子太陽節(jié)”作為“節(jié)日民俗”被列入云南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以陸朝海和劉仕美等人確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主要傳承人。非遺項目的確立,再加上政府的大力支持,《祭太陽古歌》被很好的保存下來。以劉仕美為代表的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可以完整唱誦古歌,并與莊嚴的祭祀儀式相契合。因此,唱誦古歌作為一種民間的敘事表述成為了在特定語境中的民俗表演事件,每次祭祀過程中的古歌唱誦都是神話表述的事件。
在西疇縣的蚌谷村,女性也會唱誦《祭太陽古歌》,但是沒有相應的祭祀儀式。祭祀儀式和射日神話文本都有的只有湯果村。
在神話研究中,任何理論的概括都涉及對神話的理解。我們認為神話是敘述關于神的事,講述一個民族對自然社會的認識和理解?!吧裨捠且约漓霝橹行牡奈幕C合體”。③
在現(xiàn)在的社會語境中,大部分神話早已脫離了古代社會表述的具體情景語境,成為典籍神話和僅口頭講述的口頭神話。而西疇湯果村《祭太陽古歌》作為極少數(shù)以口頭講述為主,保留了自然宗教祭祀,并影響村落日常生活的活形態(tài)神話,具有獨特性和典型性。在女子太陽節(jié)祭祀中,神話作為言語敘事與祭祀作為行為敘事相互依存、相互解釋、相互影響,形成了湯果村獨特的文化空間。當然,神話和儀式都可以單獨存在,但在此地,單獨存在的神話和祭祀儀式便失去了“活形態(tài)”神話的意義,失去了其廣泛傳播的自然宗教語境,不能滿足當?shù)厝艘驅(qū)ψ匀涣α康某绨荻a(chǎn)生的共同信仰的心理需求。
具體而言,它一方面由女性演唱《祭太陽古歌》的韻文方式或以群眾口頭講述神話的散文方式世代流傳,這種語言藝術的表達圍繞著祭祀儀式而深入民眾的生活之中,成為當?shù)孛癖娹r(nóng)耕生產(chǎn)生活智慧和歷史記憶的重要部分。另一方面,傳承千年的祭祀儀式作為民俗的文化活動,為神話的講述提供了特定的文化空間,神話講述也為祭祀儀式提供了解釋并增強其神圣性。這樣的互存互釋的關系為祭祀儀式和神話的表述在湯果村獨特的文化空間中得到極好的傳承。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的結論。
1、湯果村的祭祀太陽儀式和射日神話是遠古自然宗教祭祀活動的遺留。
2、祭祀儀式及過程成為神話文本傳承的重要文化空間。
3、射日神話母題獨特,表現(xiàn)出女性身份“尋日母題”的重要性,演變出節(jié)日中女子成人禮儀式。
4、村寨女性群體演唱的《祭太陽古歌》韻文文本是壯族“以歌代言”的敘事傳統(tǒng),成為神話敘事傳統(tǒng)的延續(xù)。
5、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活動促進了神話的良性傳承,加強了節(jié)日祭祀文化的保護。
注釋:
①《祭太陽古歌》的演唱2009年被列入云南省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名錄。劉仕美、陸順梅、陸廷鳳、陸廷英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劉仕美為陸朝海的妻子,陸廷鳳、陸廷英為陸朝海和劉仕美的女兒。陸順梅為李永芳(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已過世)的女兒。
②主祭司布摩名為陸朝海,性別男,出生于1942年,出生地為上果村,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③劉守華、陳建憲《民間文學教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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