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8月4日是李文星的“三七”。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這天下午，李文星的父母李正和宋敏應該去給兒子上墳，燒紙錢送兒子一程。不過，兩人都沒有出門，讓女兒李文月和女婿去的。

李文星的家在山東德州的一個農村。他的墳在村外的小樹林里，按照村里的說法，在外冤死的人不能夠進祖墳，也沒有資格立碑。唯一的標志是墳前的那口井，那是李文星小時候經常過去打水的地方，小時候，妹妹李文月跟他開玩笑說：“你那么喜歡這口井，就在那兒守著吧！”

宋敏覺得兒子死得冤屈，她整天地待在他生前住的房間里，不愿意出來;丈夫則相反，一步也不愿意踏進那個房間。李正始終難以相信兒子已經走了，他總覺得孩子還在北京上班，哪天就回來了。他抱著手機陷在沙發(fā)里，讀著關于兒子的一條條新聞。

李文月與李文星是一對龍鳳胎，二人生于1994年，哥哥只比他早出生了10分鐘。李文星去世后，23歲的李文月打理著家里的一切，包括照看父母、應付警方，甚至在凌晨之后還有媒體打電話給她。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3歲的女兒需要照看。

她總是想起哥哥許給她的承諾?！八f等工作幾年后，要在鎮(zhèn)上給我買一套房子，方便我照顧父母?！比胰算裤街玫纳睿旱荣嵙隋X，一起在德州買房子，兩戶要挨在一起?！拔覀兌加X得苦日子要結束了?！崩钗脑聦τ浾呋貞浾f。

然而，這些對未來的美好愿望和樂觀都因為李文星的死戛然而止。李文星留給他們的只有一張遺體火化證。“我不恨他，也恨他了?！?h3>改變命運的高鐵票

改變李文星和全家命運的是一張高鐵票。

2017年5月20日早上，李文星拖著行李箱從位于天通苑的出租房出發(fā)，到北京南站坐車。一家在業(yè)界頗為有名的軟件公司給了他一個“錄取通知書”，崗位是Java開發(fā)工程師，派他去天津濱海高新區(qū)工作一個月?；疖?0點27分發(fā)車，48分鐘后到了塘沽。

出發(fā)前一天的晚上，室友許明還提醒他注意安全，“可能是傳銷”。許明的判斷基于兩點，第一，一家大公司在簡單的電話面試后即給了入職聘用書，而且是異地邀約，很不正常;第二，這家公司在Boss直聘平臺上的賬號突然被凍結了。不過，許明也只是吐露了疑慮，并沒有對此上綱上線?！八叩臅r候都沒有帶畢業(yè)證，我覺得他不是抱著非入職的態(tài)度?！?/p>

李文星選擇去看一看。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工作了。上一份工作他覺得沒有前途，三個月的試用期都沒有過就辭職了。前幾天，在北京建筑工地上工作的父親給他送了3000塊錢。但是刨去每個月800塊錢的房租以及生活費，很快就所剩無幾?！八释环莨ぷ髁恕！痹S明理解李文星的焦慮。每天他看著李文星一份份投簡歷，很多都石沉大?；蛘呙嬖囈淮?，就再也沒有消息。“剛開始他還給自己設定了找工作的標準，比如說工資要達到多少，后來他覺得只要是一份工作就可以?！?/p>

更多的原因可能是來自于對未來的憧憬。在聘用書里，給予李文星“錄取通知書”的公司開出了5000元的基本薪資，并且包住，每天還有25元的餐補。與上一份工作到手只有2000元的薪水相比，這顯然很有誘惑力。重點是，他對母親的承諾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八f如果有人能夠帶著他學習，半年或者一兩年間達到十幾萬元的薪水，或者更多。我要把花出去的錢都賺回來?！彼蚊魧τ浾哒f。

十幾萬對于李文星的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父母身體不好，16歲時，妹妹就外出打工供他讀書，結了婚后，想買房子都湊不起錢，家里至今還有數(shù)萬元的欠款。出發(fā)的前一天下午，李文星還在跟她視頻，兩人聊了接近一個小時，此間，李文星再次給母親描述了未來的前景，語氣中難掩興奮。不過，他也提到，如果面試不成功，就回家看看。

這是李文星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坐高鐵。他大學在沈陽，每次回家都是選擇硬座，晚上出發(fā)，早上抵達，需要11個小時多。到了北京工作后，回家也不會坐高鐵，因為票價要比普通車貴上3倍。

抵達天津后，按照約定，李文星用微信給許明發(fā)送了一個位置。地點顯示在家世界商業(yè)廣場。許明回了句“到了”后，還收到了他肯定的回答。

8月6日，來自天津警方的消息闡釋了李文星被誘騙進入傳銷組織的經過。消息稱，李文星到達天津后被誘騙至靜海，并購買了傳銷組織“蝶貝蕾”的產品，這是加入組織的標志。

如果是外人，可能很難想象李文星為什么會在家世界商業(yè)廣場出現(xiàn)。但對于同樣落入傳銷網絡并成為李文星師傅的馮征來說，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馮征購買了幾萬元的產品，這使得他在組織內被信任，也更容易了解一些更多的信息?！八^產品就是一個概念，可以叫蝶貝蕾，也可以叫安利?！?/p>

而對于傳銷組織來說，路線的設計也頗有講究。“他們一般會找理由遙控面試的人坐公交車到一個還算繁華的地方，以減少他們的懷疑?！瘪T征說，家世界、朝陽道、西邊莊、?；▓@均是傳銷選擇的地點。去年，馮征就是在朝陽道見了兩個與他接洽的人，然后被帶上出租車，進而控制了人身自由。傳銷者發(fā)展對象也不是來者不拒，會經過一定的篩選?！氨热缯f，他們會問你天津有沒有親戚，如果有的話，親戚們很容易尋來，不利于組織的安全。所以，基本只有一半的人能夠進入傳銷組織。”

馮征統(tǒng)計了一下，從去年11月到今年5月份，他所在的蝶貝蕾下面的一個網絡就接納了不少于200人進來。其中就有李文星。

馮征見過李文星。他印象中，李文星對傳銷人員還算配合，也不像一些人那樣鬧事或者暴力反抗，看起來“悶悶不樂”，喜歡“干坐著發(fā)呆”。另一位同樣陷入傳銷的年輕人對李文星也是同樣的印象。他跟李文星一起打過牌，覺得他牌技不錯，“但話真的很少”，以至于他們兩個一起在一個房間大通鋪住了3天，他都記不清李文星究竟睡在哪個位置。

我真是讀了一個垃圾專業(yè)

李文星所在的村子位于德州市區(qū)西南方向，處于武城縣和平原縣的交界處。村里有1000多人，靠務農和外出打工為生。整個村子沿襲著老一輩人留下的“房子要高度一致”的傳統(tǒng)，一溜兒的小平房加配房，誰家的房子都不能高于別家的，否則叫“壓著”對方，這在崇尚鄉(xiāng)土民俗的社會里是斷然不允許的。

2011年2月25日，陜西西安小寨路派出所民警將涉嫌非法拘禁的8名傳銷犯罪嫌疑人刑拘。一名曾遭非法控制的被害人（前左）講述當警方入戶調查時，犯罪嫌疑人（右二）如何掐著她的脖子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出聲

2016年8月9日，河北燕郊燕順路派出所院內，被抓獲的傳銷人員接受調查

李文星家在村子里的最西頭。從外觀上看，新建設的房子跟村里的房子幾乎沒有區(qū)別。然而走進李文星的家里，除了妹妹李文月用打工的錢添置起來的冰箱和空調外，家里很難再找得出像樣的家具，臥室的門是最簡單的三合板，一層漆狀的外皮眼看就要脫落，關合之間還會擦著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李文月對此已經很滿意了。此前，他們住在土磚混合建造的老宅子里。李文月記得，每次外面下大雨，她都要和哥哥拿著盆子放屋里接雨。直到有一天，房子突然一角塌了下來，父親才狠了狠心借錢建起了現(xiàn)在的房子。“家里的錢都給哥哥上學用了?！?/p>

談起李文星，母親宋敏最喜歡用的詞是“成績好”“有主見”。她一遍又一遍向前來采訪的媒體講述著一個故事：6歲時，李文星拉著她的手去學校找老師要求讀一年級，緣由是幼兒園的課程太簡單了。在被老師拒絕后，李文星說：“你別看我年齡小，我保證不輸給那些比我年齡大的?！崩蠋熞虼私o了他一次機會，“他一直沒留過級，初中在全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高中也是尖子班名列前茅”。

2012年，李文星考上東北大學，是村里第一個名牌大學生。李正覺得很長臉，表示砸鍋賣鐵也要供兒子上大學。這一年，全國高考人數(shù)有915萬，保持了一直以來的高數(shù)字。李文星考了630分，高于重點線約50分，在山東22萬名理科考生中的排名為1.5萬名左右。李文星不滿意這個成績，他覺得自己的水平應該在670分左右。他向家人袒露之所以發(fā)揮失常是因為“高考前一天他出去玩了一晚上”。

報考志愿的時候，家里人勸他報考“醫(yī)生”和“教師”?！凹依锕霉檬谴謇锏挠變簣@老師，伯伯是縣里的一名醫(yī)生，我們覺得這個職業(yè)很穩(wěn)定。”李文月說。李文星執(zhí)意選擇了東北大學計算機系，按照父母的說法，這是他跟老師商量的結果。他的高中班主任也向本刊表示，“李文星可能覺得計算機就業(yè)前景好。他英語和數(shù)學都很好，我也覺得比較適合”。

在當時，這可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麥可思發(fā)布的《2011年中國大學生就業(yè)報告》中顯示，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屬于2011年本科就業(yè)紅牌警告專業(yè)。紅牌警告專業(yè)是連續(xù)3年失業(yè)量較大、就業(yè)率低的專業(yè)。不過，對于當時只有一個老年式手機的李文星來說，他很難獲得這些信息，身邊也沒有人能夠對他進行幫助?，F(xiàn)在推測看來，李文星對計算機的選擇頗具有隨機性，只是在互聯(lián)網浪潮下出于一個少年對于未知世界的最本能的好奇。

從目前的報道分析來看，被調劑到資源勘探專業(yè)是李文星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收到“錄取通知書”的一個月內，李文星給高中班主任打了很多次電話。“他不太想讀這個專業(yè)，想過復讀，又怕來年考不好，問過我很多次?！卑嘀魅伟l(fā)現(xiàn)，在高三的時候，李文星的狀態(tài)已經不如前兩年，“高一高二成績在前幾名，高三的時候在班級十名左右?！崩钗男亲x的是尖子班，高一高二的時候，班主任覺得這個孩子學習和休息能夠結合得很好，到了高三更多的是苦讀?！八砭C不好，每次考試都顯得壓力很大?！?/p>

李文星大學所在的班級有25人，他的同班同學許明向本刊記者介紹了資源勘探學科在東北大學的位置?！斑@是我們學校的邊緣學科，專業(yè)排名甚至不如一個普通的二本學科。大多數(shù)人都是被調劑過來的，基本是家庭比較貧困的孩子?！?/p>

許明說，班級同學普遍對本專業(yè)失望和不看好。“我們是理科生，但是很多主要課程，比如說巖石學，都是需要背誦的。讓一個理科生天天這樣做，真的特別難，只要不掛科基本都能拿獎學金?！?/p>

李文星表現(xiàn)出了更大的失落。在大學里，他一改在村里的熱情和向上的形象，他沉默，不喜歡說話，“沒有參加過社團，也沒競選過班干部”。就連跟男生們一起玩《英雄聯(lián)盟》的游戲，在選角色的時候，他都是讓別人先選，自己做補位?！八悄欠N心思很細膩的男生，喜歡古風歌曲，愛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前段時間特別火的古裝瑪麗蘇?。?。”許明介紹。

李文星不是沒有努力過。大二的時候，他報名去吉大交流。“吉大的地質專業(yè)在全國排名第三，他去也是想鍍一層金。不過我聽說他掛科了。”他也向母親抱怨過幾回，表達出了失落的意思，“他說同樣的成績在吉大卻不能拿獎學金?！焙苊黠@，以在學校的寡言性格，在新的學校里，李文星有著吉大的不適應和難以融入感?；貋碇蟮睦钗男歉聊?。他開始逃課，學習也不如以往積極，即使去聽課也會去干別的事情。

對就業(yè)前景的失望加劇了他的焦慮。許明記得，李文星甚至沒有參加校園招聘。“說要回家陪母親，我們專業(yè)要經常出差野外，他覺得父母年紀大了，不合適?！毙Ｕ械那闆r也不樂觀。2016年，人社部用“比較復雜、非常艱巨”八個字描述了當年的就業(yè)形勢，高校畢業(yè)生人數(shù)為765萬人，比2015年增加16萬人，而且中職畢業(yè)生和初高中畢業(yè)以后不再繼續(xù)升學的學生也是這個數(shù)量。青年的就業(yè)群體加在一起大約有1500萬左右。

資源勘探專業(yè)的招聘更少。在許明的印象中，一場大型的秋季招聘會下來，學校里并沒有來幾家與專業(yè)相關的企業(yè)，即使來了，招聘的專業(yè)大多數(shù)是土木工程，并不涵蓋他們的專業(yè)?！捌渌麑I(yè)9月份就簽了，我們一直等到11月份后都沒見著企業(yè)，心里特別慌。沒有辦法，我們只好跑出去到別的學校面試。”

與班里其他同學一樣，許明也是臨近畢業(yè)的時候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去了一家建筑類的國企，做的是工程管理或者技術員，“多數(shù)跟本專業(yè)沒有關系，工資在3000元左右”。

出事后，許明分析李文星不參加校招的原因?！八麑τ谏鐣斫獠⒉桓撸瑢Ξ厴I(yè)以后的發(fā)展也沒有做過規(guī)劃?！彼q記得，在大家忙著找工作的時候，李文星曾經感慨：“我的高考分數(shù)比你們都高，但最后念的都要找不到工作了，我真是讀了一個垃圾的專業(yè)。”

到手2000元的工資

李文星的失意，家里人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只知道兒子不喜歡就讀的專業(yè)。

現(xiàn)在想來，宋敏覺得李文星也表露出了一些跡象。放假回家的時候，她曾催促兒子去看看班主任，兒子拒絕了?！八f，等我畢業(yè)了，有了成績后，去拜訪班主任，老師有面子，我也有面子?！彼肿屗タ纯丛浘冗^他性命的一個恩人，他以同樣的理由拒絕了。“他性格很要強，有什么計劃，一定會按部就班地實現(xiàn)?！彼陌嘀魅蜗虮究浾叻治?，不過那時候，宋敏并沒有覺得兒子言語中流露出情緒，“我覺得這是他的愿望。他覺得拿著父母的錢去，說不過去?！碑吘?，李文星一直以來都是她的驕傲，讓她很放心。

在妹妹李文月的描述中，李文星算不上內向，他遇到熟悉的人非常愛聊，跟母親更是無話不說，一周要打一到兩次電話。每次放假回家，他都會跟同學聚會，遇到村里人也會主動打招呼，甚至農忙時也聊上幾句?！昂芏鄬W生回家里來，見到村里人都不愛打招呼，哥哥不一樣?！?/p>

李文月已經開始為哥哥的未來編織圖景，這些全來自她的電視劇經驗，“他應該是西裝革履，每天朝九晚五，工作的環(huán)境明亮干凈，不用像父母一樣面朝黃土或者到處打零工”。在李文星后來找到第一份工作后，她真的給哥哥買了西褲、皮鞋、襯衫，花了500多元。李文月初二就退學打工，她在電子廠上班，三班倒，掙錢多少完全靠加班績效，在廠里還經常受委屈。“我希望哥哥能夠過跟我不一樣的日子?！?/p>

和家里一樣，李文月怕哥哥因為家里窮在學校受委屈。她經常會給哥哥打錢，買衣服、錢包、手機，大二的時候還給他配了一臺電腦?！拔页踔袝r因為家里窮被同學欺負，我不想哥哥這樣?！彼Ｍ绺缒軌驅⑺械男乃级挤旁趯W習上，以至于當有一次李文星提到出去兼職當服務員的時候，她馬上就火大了起來?！澳阆群煤脤W習，你的重點就是學習，家里把你培養(yǎng)出去不是讓你去當服務員的，是讓你去學習的?！?/p>

李正算了一筆賬，李文星大學四年，學費加上生活費十幾萬元。這些費用全靠女兒打工以及他和妻子做零活、種地賺的辛苦錢?！暗浆F(xiàn)在家里還欠著4萬多塊錢。”即使如此，村里人都會高看李正一眼，因為“人家兒子畢業(yè)就能賺大錢了”。李正也希望兒子工作后能夠幫家里還還債，帶家里人過上好日子。

美好的愿景并未如李正所期待的到來。兒子一畢業(yè)就回了家，一待就是兩個月。他給予的理由是“想在家陪媽媽幾天”。后來，有一天他才提到要去報一個培訓班，學習計算機Java語言，換專業(yè)。“學費有點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我要去貸款學?！彼蚊舨欢畠鹤右獙W的是什么東西，但對兒子描述的前景，她相信而期待。

李文星曾跟許明探討過這件事情。許明說，李文星的描述基本上是來自企業(yè)的宣傳信息，“1.1546萬元，超具競爭力的入職薪酬”“超10%的學員入職世界名企，超20%的學員入職中國百強，超80%的學員月薪10K+”，更加吸引李文星的是培訓班的保證：培訓機構與大型企業(yè)合作，有著內部直聘模式。

全國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熱潮的興起，帶動了“互聯(lián)網+”“云計算”以及“智能硬件”等領域發(fā)展迅速，市場對程序員的需求更為旺盛。2014年，據(jù)IDC統(tǒng)計，全球約有1850萬名程序員，中國占10%。

2016年，北風教育研究院選取了近4萬個樣本，統(tǒng)計了近一年以來Java、Php，安卓以及.net開發(fā)工程師的薪酬。樣本顯示：北京的工程師們平均工資為1.2555萬元，上海則是1.186萬元。另一項調查顯示，工作3年內，1/5的程序員在3年內年薪就達到了20萬～30萬元的水平;在工作3～5年后，超過1/6的群體甚至年薪達到了30萬～50萬元的水平。

這些很快打動了李文星的母親。宋敏當即決定要讓孩子去上這個培訓班。“不用貸款，我給你借?！睂W習期為4個月，學費1.7萬元，加上生活費，宋敏總共給了李文星3萬多元錢。

李文月曾提出過一些疑問。她問李文星：“通過培訓班出來的學生，不是專業(yè)的，工作會不會不好找？”李文星表現(xiàn)得很樂觀，“我會跟面試官說，我不僅有培訓證，我還有‘985大學的畢業(yè)證啊，我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

培訓結束后，李文星在培訓機構的推薦下，進入了一家軟件開發(fā)公司。在李文月提供的一份聘用合同上可以看到，公司給予李文星的聘用期工資是稅前每月3000元，職級工資1687元。試用期工資稅前3749元。與培訓機構宣傳的高薪水相比，這些數(shù)字是讓人失望的。在被妹妹問及工資的時候，李文星說有6000元。第一個月，他只拿到了2000塊錢，妹妹問及原因，他說被扣稅了。

在這家公司里，李文星只待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說分配的一些活很快干完了，沒有人帶他。”宋敏解釋道，并對兒子表示了理解，“我兒子說到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李文星的班主任也向本刊記者表示：“他是一個心里很有底的孩子，每次找他談話，對于自己的劣勢都能夠一一道出?！蹦嵌螘r間里，室友許明也感受到了李文星的失落，“那是一個小的初創(chuàng)公司，別人經常加班，李文星卻回來得很早，他說沒有事情干”。

李文星堂哥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給出了不一樣的推測，他說，李文星剛從學校出來就迅速找到工作，技術不熟練是正常的。但他“不太會主動和上司、同事交流。簡單的活兒他覺得委屈，復雜的工作又一時干不了”。

父親李正比母親表現(xiàn)得要著急一些。李正已經55歲，他腰不好，重的體力活已經不能干，只能給人打個零工。他指望兒子代替他撐起家里的光景。在兒子上學的這幾年，親戚鄰居很多人買了車，有的人在鎮(zhèn)上已經有了兩套樓房。

“文星，你得找個工作啊，哪怕是做原來的專業(yè)也行。”在農村人際關系中，作為一家之主的李正所受到的壓力比家里其他人都大。很容易理解他這種心情，本來“砸鍋賣鐵”培養(yǎng)了個大學生，眼瞅著果子已經長大了，卻遲遲不熟。在鄉(xiāng)下，比兒女賺錢多少是他們茶余飯后最樂意的談資。村里人經常問他：“你家大小子畢業(yè)在哪工作啊，一個月賺多少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閨女在外打工，有時候忙起來每個月能賺上六七千，他也喜歡拿出來跟村里其他人說一說?！拔医洺Ｕf我爸你別老出去說，說了別人的錢也到不了你兜里?！崩钗脑抡f。

李正很自責，他覺得是自己“催得緊”害了兒子。李文星出事的5天前，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家里的房梁轟地倒了下來。他很驚慌，覺得家里可能要出事。他跟工友說，想去看看李文星。工友們說：“半大的小子，又不是女孩子，出去闖闖，有啥怕的。”李正想了想也是，他和兒子正因為工作的事情置氣，彼此也不愿意太多交流。

2014年11月12日，來自四川的鄒先生在河北燕郊東蔡各莊村找到了被騙入傳銷組織的女兒

接到天津的工作面試之前，許明已經發(fā)現(xiàn)李文星的狀態(tài)很差，話已經少到了極點。此時，許明也從原來的公司辭職了。兩人都忙于找工作，剛開始的時候還會探討一下，講講面試的過程，后來兩人就心照不宣地不談工作的事情。甚至連生活上的對話也基本會忽略?！氨热缯f快下班的時候我問他要吃什么，問他家里是不是沒菜了，他都不怎么吭聲，然而等我訂了外賣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買好了菜，并在廚房里忙活著?！痹S明“又生氣又感動”。

許明也經歷過失業(yè)，失業(yè)的時間與李文星有重合。他曾經去了一家建筑公司，也是因為不滿意辭職。找工作無望的時候，兩人把去教育機構教書作為最后的選擇。他們想教數(shù)學。要進這種機構，需要做一些測試題。許明通過了測試，并在一個月后被邀請參加培訓。李文星則放棄了?！八f很多東西忘記了。本來他計劃復習一段時間再試試，但是當時的情況已經不允許了。”

如果不是“985”，事情會不會不了了之？

到了天津后，李文星在聯(lián)系家人跟同學的同時，顯示出了一系列的疑點，但是都沒有被覺察到。

他找室友許明借過三次錢。許明都打給了他?！八宰鹦暮軓姡苌僬覄e人借錢，但我知道他走時就沒什么錢，所以就沒有懷疑?！?/p>

他給母親發(fā)微信說：“媽，你把你們手機號給我，我忘了?！彼蚊魶]有多想，直接將手機號發(fā)了過去。他又給妹妹發(fā)了條微信說：“媽的手機號我要到了?！崩钗脑庐敃r正擠在火車上，沒有注意到這條微信。

他向一個朋友討要并不存在的去年的借款，同學說 “沒有啊”，他只好說：“那就是我記錯了?！?/p>

不難想象，在一次次發(fā)出求救信號都未獲得響應的情況下，李文星當時的境地是多么的絕望。在傳銷組織里，手機的使用是有限制的。平常的時候，這些手機全部放在一起，由人看管。看管者要保證手機時刻處于開機狀態(tài)，并且不能欠費，以免漏接電話引起懷疑。

李文星出事后，許明很后悔。他和李文星共同的同學肖羽曾經被傳銷騙進去，在里面待了11天。不過，與李文星進入的北派傳銷限制自由的方式不一樣，南派傳銷注重洗腦，并不限制自由。

肖羽也是對第一份工作不滿意，一直有辭職的打算。后來，一個親戚跟他說在南方開了個小廠，希望他能夠去幫忙。肖羽去后才發(fā)現(xiàn)進了傳銷組織。他想即刻離開，但是親戚使用了傳銷慣用的拖延伎倆，讓他暫時打消了念頭?！澳闳绻X得是傳銷，就好好考察下，把我救出去?！?/p>

在那里，肖羽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大二的女生。她到了兩三天便被成功地洗了腦，還將弟弟拉了進去。她站在大卡車上痛哭流涕，沖著底下的人群說：“感謝將我?guī)нM來的人，我終于找到了組織，找到了發(fā)家致富的門路?！?/p>

從傳銷組織出來后，肖羽將這個事情告訴了與他親近的許明和李文星。兩人聽了后，都覺得他傻。“他們說，我們一個‘985高校的畢業(yè)生，怎么能相信這個。我覺得，對傳銷的忽視和戲謔已經是一種通病?！?/p>

肖羽上網搜集了各種關于傳銷的資料，他甚至一度希望加入反傳銷組織?！叭藗冴P于傳銷的常識都是來自于媒體的報道或者一些類似于玩笑的文章，比如說一個人陷入傳銷組織，手里有一張100塊錢，寫上‘求救，被警察發(fā)現(xiàn)后救回去了;某人因為飯量太大，最后被趕出來了……這些寫得跟玄幻小說似的，根本沒人重視。我當時特別的絕望。”

而與這些玄幻言語相對照的則是赤裸甚至血腥的現(xiàn)實。與李文星同落入傳銷網絡的馮征說，被騙進去的基本上都是“90后”的大學生，他們要么尚未找到工作，要么對既有的工作不滿意，同時又期望通過工作來改變家庭環(huán)境，提升階層地位。比如說，他自己就是因為上一家公司倒閉，在找工作的過程中入了傳銷;另外一個他熟悉的男生，則是因為對方開出的“6500元包吃包住”的條件，能夠解決他房子到期，又沒有找到工作的焦慮。這個男生來自甘肅農村，畢業(yè)之后還需要還助學貸款。

一項調查也證實了這種現(xiàn)象的普遍性，調查分析了大學生參與傳銷的規(guī)律后發(fā)現(xiàn)，大學生在寒暑假期間和實習期間被同學或者親屬騙進傳銷組織的較多;家庭貧困的學生參與傳銷的情況更是占被調查學生的89%之多，因為他們改變經濟狀況和命運的愿望更強烈。

在李文星溺亡的水塘邊燒紙錢的時候，李文星的父親李正碰到了很多來尋找孩子的人。其中有一個對著李正說：“我孩子的尸體也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崩钫睦锇l(fā)慌，他對李文星的幾個同學說：“你們以后可得注意啊，千萬別像我們家文星一樣?！?/p>

在沒被媒體報道前，肖羽帶著李文星的家人去公安局詢問，公安局每次都給出一樣的答復，“在查”。他們要求立案，警察說立案就要進行尸體解剖。肖羽問，解剖后怎么處理？警察回答說：“尸體沒有外傷，有內傷就立案，沒有內傷就立不了案。”

解剖時，李文星的姑父就在旁邊，他看著解剖刀從孩子的頭上、胸腔劃開，害怕，卻又不敢扭過身去，生怕錯過任何細節(jié)?！皼]有內傷?！狈ㄡt(yī)對他說了這么句話。本來，他以為李文星的事情可能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在李文星入葬的半個月后，天津警方宣稱，李文星確實被騙進了傳銷組織?！叭绻覀儾徽颐襟w，李文星也不是‘985高校畢業(yè)的，這個事情會不會就不了了之了?！毙び疣哉Z。

肖羽的擔心并不是沒有依據(jù)。就在李文星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同一天，內蒙古科技大學畢業(yè)生張超的尸體也在天津的一個地方被發(fā)現(xiàn)。他25歲，比李文星大了僅兩歲，7月10日才來到靜海。然而，直到昨天李文星的事情被立案，這個普通本科畢業(yè)的學生才被關注到。

（文中李正、宋敏、許明、肖羽、馮征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