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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晶珠子

        2017-08-11 23:12:52杜杜
        臺港文學選刊 2016年3期
        關鍵詞:尼尼母親

        杜杜

        1

        大雪,碩大的雪片狂飛亂舞,上帝在天庭撕毀文件,反叛天使任這無字天書的碎屑毫不猶豫地飄灑降落,白天、夜晚一樣失去了能見度,被天庭的暴動統(tǒng)治了。

        肖能剝開窗簾凝視灰茫茫無絲毫界限的天地,大聲對母親說:“媽您聽我的,我們正好順路,您就別逞能了,我們捎您過去!”

        “我怎么逞能了?我自己又不是沒長腳,公車月票是買來浪費的?”肖母在廚房里叮叮當當?shù)囟顼溩羽W兒,那聲音是軍樂隊的陣容,說話聲音需要高亢嘹亮,如軍號,才能在軍樂聲中獨占鰲頭。肖母買了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月票,比正常價格便宜三分之一。乘了多年公車,她喜愛自己的獨立和自由。

        菲力浦眉頭皺了個疙瘩,走到肖能身后,在她耳邊低聲道:“你和你媽就不能說話小聲點兒?幸虧鄰居隔得遠,否則會被報警,告你們騷擾鄰里休息?!彼麘驯е坌殊斓哪崮?,孩子午睡剛醒,小臉兒睡得一半兒白一半兒紅,紅的那半兒小臉上印著雕花線毯的花紋,小鼻子抽抽搭搭,要哭不哭的樣子。

        尼尼繼承了媽媽的黑眼睛細眉毛,爸爸的白皮膚高鼻梁厚嘴唇。棕發(fā)又軟又細,卻非常茂密,這頭發(fā)遺傳了爸爸的品質,媽媽的數(shù)量。

        肖能伸手接過孩子,答:“哎呀,我又忘了,小聲小聲!你提醒得對,提醒得好!謝謝謝謝。”這幾句的音量雖然降了幾度,卻還延續(xù)著剛才的慣性,語速很快,炒豆子一樣在女兒耳邊轟鳴作響。

        尼尼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兩只小胳膊向往地支巴著,掙扎著想返回爸爸的懷抱。

        “對不起,對不起!”肖能趕緊溫柔下來,張嘴濕漉漉地親了孩子幾下,耳語道:“媽媽不好,嚇著寶貝了,媽媽壞!”她一邊拍著孩子,一路顛著晃著,走進廚房,說:“媽,我們等尼尼醒全乎了,就動身,您撂下手里的活兒,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們一塊兒走吧?!闭f完,不等母親搭話,就逃跑似的上樓,果然聽見母親回嘴的聲音響在身后:“我剁完餡兒再走,耽誤不了你們。催催催,沒完沒了!好像我真在拖你們后腿一樣,這個媽真難當!”

        菲力浦雖然聽不懂肖能和母親用中文進行的唇槍舌戰(zhàn),但清楚地嗅到兩人之間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火藥味,這對母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像一條怎么都砍不斷的河流。這條河流在他身邊流來流去,菲力浦好像水草一樣被河水長久浸泡腌制,也變成了河流稀松平常的一部分,無聲無息地存在著。

        菲力浦天性溫和隨意,封閉內向,認識肖能以前只象征性地談過一個朋友,沒幾天那女子就耐不住他墻一樣的無語和沉默棄他而去。肖能從學校畢業(yè)進公司的時候,英語并不流利,磕磕巴巴地講話,一開口就臉紅,一臉紅就笑,笑起來眼睛鼻子嘴巴瞇瞇彎彎地擠在一張本來就不大的臉上,嬰兒一樣單純可愛,讓你恨不得伸手過去幫忙把那些可愛的小褶子揉平整。單位里的人就都當她是孩子,見了這樣的笑臉,再硬的心腸也只好軟下來,誰也舍不得跟她過不去。

        菲力浦約肖能看電影,兩人一個沒話,一個語言不好不愿多講話,約會時就干脆非講不可的就少講,能不講的就干脆不講??措娪斑@項活動碰巧禁止喧嘩,非常完美地照顧了兩人的短處,兩人于是看了一場又一場。看著看著,兩個單純的人,都感覺只要有這個人在身邊坐著就很舒服愜意,仿佛認識了很久,彼此不需要語言就可以直接抵達對方的心靈,那里面是相似的善良、單純和真誠。十幾場電影看下來,婚事就決定了。菲力浦心滿意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自己這么普通,笨手笨腳,還特別缺乏談朋友的經驗和技巧,卻輕而易舉地娶到一個清純可愛的中國妻子,一定是上帝暗中幫了大忙。

        換房子之前,兩人的小日子平靜快樂,上班下班,業(yè)余時間看看電影散散步,兩人都無可抱怨,經常眼對眼心對心地傻笑,幸福??!肖能懷孕后,肖能的母親逐漸增加了來探望的次數(shù),日子才開始發(fā)生變化。

        肖母能干。每次急急忙忙地來,風風火火地去,進門就找活兒做,勤快的手腳和勤快的口舌都令人應接不暇。她對這個小家氣氛的影響,像一股颶風,刮到哪里哪里就失了原來的模樣,她走了,颶風刮過的現(xiàn)場需要繁雜的修復工作才能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最令菲力浦吃驚的是她那永不疲倦的戰(zhàn)斗精神,她能沖肖能沒完沒了地唧唧歪歪,同時激發(fā)妻子也變得一樣唧唧歪歪。她好像一個罕見的緊張元素,會把妻子變成一個自己不大認識的女人。

        那時不住一起,肖母來來去去,菲力浦客客氣氣,不多想,不多嘴,雨過馬上天青,日子仍然基本和平。母愛,是顛撲不破的公理,普世公認,菲力浦堅信。每個人都有媽,每個媽都疼愛孩子,肖媽會有什么特殊化?直到肖媽搬進了小兩口的家,菲力浦才漸漸體會到肖媽的巨大能量,她本身就是一場打不完的戰(zhàn)爭,只要她在,就像中國神話里河底住著的巨龍,只要它輕輕一翻騰,一河巨浪就會洶涌澎湃,無法阻擋。從此,這個家就跟綿延持續(xù)的中東局勢差不多了,沖突是必然的,和平反倒奇怪了。

        菲力浦靜悄悄地跟著肖能上樓,該幫尼尼換衣服了,周末全家出動去超市采購下周的食品,是例行公事,尼尼在超市里總是歡天喜地,她喜歡看面前擁擠的人流,更喜歡爸媽每次都滿足自己的小零食。菲力浦想到要捎上肖媽,心里掠過一絲不安,唇槍舌戰(zhàn)的戰(zhàn)場轉移到汽車里,是最可怕的事,空間縮小,戰(zhàn)爭無限放大,那個金屬悶罐子里,想躲都沒處去,開車會變得心慌分神。他悄悄嘆了口氣,緊跟著妻子進了臥房。

        “你媽明天就回中國,你今天一定少說話,別跟她吵。聽話!”菲力浦一邊幫肖能給尼尼換衣服,一邊叮囑。

        “放心!”肖能抬頭看了丈夫一眼,眼神柔軟。她有點兒恨自己,自己為什么總要菲力浦提醒,才能做得到?她目光中的柔軟是五分愛戀五分感激,菲力浦懂得體會母親的辛苦,他的勸說總是從和平出發(fā),讓妻子克制,肖媽應該為擁有這么一個懂事的洋女婿,謝天謝地!

        2

        肖媽對菲力浦這個洋女婿的確十分滿意。這是一個說話會臉紅,安安靜靜沒有聲響的溫和男性,溫文爾雅,知情達理,對女兒和顏悅色嬌寵有加,對自己比女兒對自己還尊敬,雖然他很少稱呼自己“媽”。一個洋女婿,身體里流淌著洋血,叫不叫吧,肖媽并不在乎。

        菲力浦雖然看不慣肖媽,但樂于接受她的與眾不同。他對妻子說:“人都是個體,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媽就是你媽,我們應該接受她是她自己這個現(xiàn)實,無論她怎樣與眾不同?!鄙罾锒悴贿^去的事,他就去平靜面對,有色眼鏡他不喜歡戴。除了看到肖媽明顯的缺點,他也看得到肖媽身上數(shù)不清的優(yōu)點,比如肖媽熱愛勞動,重視身體力行,六十五歲了,比一個三十歲的壯年人干的活兒還多。老人家整天圍著孩子轉,圍著廚房轉,圍著洗衣房轉,雙腳雙手永遠處于運動狀態(tài),這樣勤勞的母親,誰都不能說她是個壞母親。

        可是,他的確私下里疑惑,這個母親為什么不能在言語上對女兒寬容一些,理解一些,溫柔一些呢?從她搬進來,這母女倆的戰(zhàn)斗就沒有停止過,多么奇怪!菲力浦看出肖母天然的攻擊性和傳染力,肖能在她面前,下意識的防衛(wèi)抵抗和脾氣指數(shù)的迅猛上升成了自然的生理反應,單純、溫和、寬容等美好品德的化學成分瞬間會發(fā)生本質變化,溫柔體貼變成兇悍無理,善解人意變成吹毛求疵。這時的菲力浦深感自己無能,對肖母對妻子對自己都無能。他除了提個醒兒,能干什么?他像路邊的指示牌一樣,傻站著指指路,車輛看錯路牌上了歪路,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菲力浦的父母都是早年移民加拿大的意大利人,母親溫柔如水,從不大聲講話,他不記得母親抱怨過什么,不論生病、疲勞、經濟緊張、生活艱難還是親人亡去,她都不會有半句抱怨。一張并不漂亮的臉總是寬和地微笑著,顯得圣母一樣美麗。“上帝保佑!”她經常默聲禱告。由于她永遠輕言細語,音量過低,菲力浦只好哼哼哈哈地經常忽略了那低語的內容了。她還總是感謝上帝感謝個沒完沒了,好像上帝每天都要等夠她二百多個感謝才能赦免她的罪孽一樣。

        潛移默化,菲力浦也總是心存感激,他感激上帝讓他擁有了這個單純善良的妻子,他甚至也感激上帝讓這樣兩個極端的母親,都成了自己的母親,她們給了他的生活更多經驗和體會。如果少了肖媽的存在,生活的確會無風無浪平淡如水。有了肖媽,添了堵心的爭吵和煩惱,也增加了人去面對不安、挫折和矛盾的能力,上帝做事兒總會有他的理由。菲力浦雖然早就不去教堂,但對上帝的信賴是從小就從主日學校穩(wěn)扎穩(wěn)打地扎下了根基?!皯斠粺o掛慮,只要凡事借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禱告上帝……”這段經文,他記得很牢。

        菲力浦有時也會安靜地想一想肖母的問題。開始的時候,他對肖媽的表現(xiàn)又驚又怕,為什么世界上存在這樣整天看著自己孩子不順眼、極力想激怒孩子的母親?在一起生活久了,他才逐漸發(fā)現(xiàn)了這位肖媽深藏的矛盾之愛。她不愿給女兒增添一點物質負擔,卻總是適得其反地增添了肖能的精神負擔,她在用一種不自覺的斗爭方式來示愛。她身體的無私付出和嘴巴上的無情暴力,缺一不可,共同組成了她特有的母愛,好像硬幣的兩個面,缺了哪個面,這枚硬幣都不再成為硬幣。菲力浦想通了,才開始在兩個女人之間斡旋調節(jié)。

        肖媽從來不對菲力浦發(fā)飆,剛剛對肖能的橫眉怒目,一轉臉就會變成對他的慈眉善目,他天然的震懾力可以在瞬間壓制她語言和表情的殘忍。她的精神暴力只對她自己的親生女兒施加,這個女兒似乎是她憤怒之泉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源頭,好像亞馬遜河的源頭小溪一樣,小小一股,流著流著就鑄造了未來奔流到海不復還的波瀾壯闊。

        很多時候,肖能母女兩人拌嘴,菲力浦會不吭不響地躲開,中文聽不懂,心煩,就當沒聽見,或者戴上耳機打游戲,與這口唇之戰(zhàn)徹底形成音響世界的隔絕。他從心里可憐自己的妻子,可憐的結果只能是百倍的疼愛。肖能是個沒心沒肺的簡單女子,工作勤懇認真,熱愛家庭,這樣一個好女兒怎么會成為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肖能有時被母親氣得渾身發(fā)抖,語無倫次,菲力浦就會走過去心痛地摟住妻子,把她拉開。他抬頭對肖母瞪視一分鐘,這無聲而有力的目光立刻奏效,肖母就躲開注視,低頭干活兒,鳴金收兵。

        在老公面前,肖能基本上言聽計從,隨和順服,丈夫疼自己,她明白。一個洋老公,沒有中國傳統(tǒng)孝道的熏陶,能接受和這樣好斗的母親生活在一起,已經十分不易,還要從中協(xié)調母女僵硬的關系,這需要多么寬廣的心胸和耐心?自己好幸運!丈夫的意見她便接受,言聽計從。菲力浦在兩人之間的勸說當然總是從肖能開始,他一個眼神,肖能就住了嘴,或者像剛才那樣兒逃離戰(zhàn)場。他的提醒是一盆冷水,使易燃體迅速躲開母親燃燒的火焰。

        3

        兩人迅速幫尼尼收拾利索,一家人收拾停當,就坐在沙發(fā)上等肖母。

        肖能說:“媽您快點兒,我們在等您了?!毙つ高@才小跑著從廚房出來,慌慌張張地上樓,樓梯絆了腳,她一只手扶住了樓梯蹬,整個身體幾乎撲倒在樓梯上,菲力浦看見肖能想起身,又張嘴準備說什么,立刻用腳捅了她一下,肖能就低頭裝著沒看見。為什么一個六十歲的人要像個孩子一樣跑跑顛顛,如果摔傷了怎么辦?肖母果然一瞬間已經爬起來上了樓,敏捷得像個特警。

        肖母很快就換好衣服,又跑跑顛顛地下了樓,嘴里不停地說:“催,催,催,我說我能自己乘公車,非要捎上我,趕命呢!”肖能強忍自己,嘴巴抿得緊緊的。她想說你明天就回中國,要給親戚朋友買的禮物還沒買好,廚房那點兒事重要,還是回國這么大的旅行重要?這么多人在等您,您還說我們催您,一點集體主義精神都沒有,不管什么時候您都得我行我素,這到底都是什么事兒?您要去的地方開車半小時就到了,乘公車要兩個半小時,難道我們要捎上您給您節(jié)省時間節(jié)省辛苦,是大錯特錯?

        可她什么都沒說,她真希望自己是個聾子加啞巴加傻子。經常有那么一瞬間,她恨不得母親沒有生出過自己,那么這個女兒就不必讓母親看著心煩,自己也不必時時刻刻捍衛(wèi)自己,用抵抗的爭吵和母親唇齒相爭了。

        車輪壓在雪路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窗外的一切都被風雪覆蓋,車輛存了額外的小心,像穿著夾腳的鞋子,行駛緩慢。雖然是白天,車燈都開著,隔著風雪,可以看到前面車輛朦朧的燈光。置身車內,似乎被一個灰白色的幕布罩著,肖能突然覺得自己像在戲臺上,一切都好像是戲劇,失了真,失了純,這是一場演不完的戲。

        “慢點兒開。”她對丈夫叮囑著,然后轉身問母親:“媽,您買完深海魚油和多種維生素就直接去看張阿姨?我們把您放到張阿姨家,您結束的時候,我們再去接您吧?!?/p>

        “不用不用,我去老張家不知道會耽擱多久,你們自己忙自己的,我乘公車回去。”

        “明天早晨五點鐘就得走,您的行李還沒收拾完,應該早點回家來,我們接您能節(jié)省點時間,天氣不好,也省了您辛苦。還是我們來接您吧?”肖能和顏悅色地勸說。

        “不用你管就是不用你管,我自己回去!”肖母天生嗓門大,這幾個字說出來像敲著兩根鐵筷子,鋼楞鋼楞的。

        肖能住了嘴,她心里升起莫名的悲哀,母親從來不能和顏悅色地和自己講話,無論自己怎樣克制自己的情緒,怎樣地心平氣和。剛才這幾句話,她是把每個字都用力在自己的情緒控制下緩慢安排發(fā)放的,她的百分之百的努力,就這樣仍然會換來百分之百的抵制和抗拒。她知道母親不愿意麻煩自己,她的獨立自主在母親看來是對女兒最大的支持。可是,肖能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看不到,一個母親如此僵硬兇惡的語氣早已造成了蔑視女兒的效果,是對女兒極大的傷害,她的獨立自主只給她自己帶來了滿足,沒有給女兒帶來任何快樂,相反,這個獨立自主經常使生活變得復雜和煩心,造成時間的浪費和不必要的擔心,這是一種極端自以為是的不合作,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負能量,徹底破壞了家庭團隊的和睦氛圍和整體安排。

        肖能越想越氣悶,悲哀著,車里無聲無息,尼尼偶爾發(fā)出幾聲嘬手指的嘖嘖聲。各人想著不一樣的心事,沒人去制止孩子吃手。

        那家中國人開的保健品商店坐落在城市東頭,掩藏在一片高大的居民樓背后。門口停車場零星停著幾輛車,早被大雪蓋了個嚴實,車頂帶了一尺多厚的白帽子,車輪一半被埋進雪里,只剩下中間短短一截車身顯示著汽車的顏色和金屬質地。

        車子緩慢拐進車場,輪下的厚雪發(fā)出唧唧呀呀阻撓和抗拒的呻吟聲,肖能幾乎能感覺到那被壓實壓扁的厚雪無奈無助的痛苦和悲傷,雪地被動的受傷和母親面前的自己有多少區(qū)別?她的心在母親永無休止的訓斥下,難道不像這被單方面擠壓的雪地?你沒有權利吶喊,你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躺在車輪下忍受擠壓之痛,默默承受重力,默默地變得結實堅硬,甚至默默地改變著形態(tài)和特性。肖能想哭,但不能哭,她瞥了一眼菲力浦,菲力浦凝視著大雪徐徐地飄灑覆蓋著車前窗,他順手加快了窗刷的速度,那些飄雪剛落下就被粗暴地刮到了一邊,另一些雪卻仍然奮不顧身地飄落,前仆后繼。世界就是這樣,遵循各自的規(guī)律,百折不撓。自然如此,人造的也如此。

        車子里播報著本地新聞,說河里發(fā)現(xiàn)了一輛淹沒的車子,里面有兩具尸體,初步認定是母子兩人,警察正在爆破冰層,以便把人和車打撈上來。天空中雪花的肆意迷漫不知道還會造成多少事故呢!肖能想象著那個突然失去兩個親人的家屬,悲傷無比。有菲力浦陪伴,有可愛的尼尼,有母親在身邊健康地呵斥,比起那突然失去生命的兩個人,比起那個突然失去了妻子和兒子的男人,自己是多么幸運!她長長地吸口氣,強迫自己笑出聲來,扭頭和菲力浦對視,擠瞇了雙眼,說:“這雪,很好看??!”菲力浦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也笑了,用中文說:“好!”這個字他很努力地練習過,可以說得比中國人還中國味兒。

        尼尼正在津津有味地吸吮手指,發(fā)出嘖嘖嘖響亮的聲音,肖能本來想說她,突然改了主意。她把頭躲在車座一邊,突然冒了頭:“pi-ka-bu!”尼尼看媽媽在和自己玩兒藏貓貓,格格格地笑了,露出一排齊刷刷的小牙牙。肖能的心終于松弛下來,啊,尼尼,如果沒有尼尼,日子會怎樣無趣?自己小時候,母親也這樣和自己玩過嗎?肖能記不起來。她不再去想,她知道一件事,自己絕不會對長大的尼尼動輒訓斥謾罵,她不允許自己這樣,絕對不能!她要給孩子愛,無邊無際的愛,讓尼尼天天都感覺快樂,天天沉浸在愛河里不愿意上岸。

        十幾分鐘之后,母親買好保健品走出來,碩大一個塑膠袋塞得圓圓鼓鼓?!昂昧?,你兩個姨媽和咱兩家鄰居都夠了,保健品是最通用的好東西,這年頭,生活好了,誰都想長壽!外國的保健品都是正品,不會造假,拿回去最拿得出手了!今天買的阿拉斯加深海魚油還是特價呢,一瓶便宜三塊錢,不錯。”肖母進了車,自言自語完,對菲力浦用英語說了句:“菲力浦,我們走吧!”

        4

        肖母能說幾句英語,在華裔老人里是文明進步的代表,和同齡人相比特別超前。她五十幾歲就移民出國了,當時肖能還在大學里學電腦軟體工程。肖能的哥哥肖剛當時已經在國外學成就業(yè),在通訊公司里做電子工程師。肖母被哥哥辦來不久,肖剛就被派到德國工作去了,這一去就安頓下來,娶了德國太太,生了混血寶寶。忙碌的肖剛一直沒機會回北美,肖能和母親更沒有機會去德國。肖母就一直和肖能在北美定居。

        肖能被哥哥辦出來讀書的時候剛剛在國內大學畢業(yè),她學的歷史,到了國外無用武之地,只能重打鼓另開張,選了最熱門的電腦專業(yè),希望以后可以以此找份技術工作,語言運用不多,大可安身立命。哥哥走了,肖母和肖能擠在租來的樓房單間里,媽媽住門廳,肖能住臥室,臥室里一桌一椅一床,窄小封閉,關門學習便于集中精力。門廳反倒寬大舒適,沙發(fā)是可伸縮的沙發(fā)床,娘兒倆平時沒有客人,不必在乎好看,沙發(fā)就只當床用,時刻鋪展著。肖能上學和娘兒倆住宿的費用基本上靠政府和銀行貸款,哥哥有時會寄來一點錢給肖母補貼家用,日子過得難免緊巴巴。

        肖母的英文是在旅館里做工時學會的,單詞一個一個蹦出來,語法往往不通,但別人大多聽得懂她在說什么,基本日常用語交流無礙。肖母的工作是在旅館里打掃衛(wèi)生,疊被鋪床,每天要打掃十五個房間,多干還可以多掙錢,雖然辛苦,卻是個穩(wěn)定工作,收入固定。肖能起早貪黑地讀書,英文不好,只有把時間加上去才能多出點工夫把功課應付了。有時她筋疲力盡地下了課,會接到母親的短信,說又多干了兩個房間,天太黑了,讓她來接她一起回宿舍。肖能拖著疲憊的腳步乘公車到旅店大廳里等母親下班,旅店的其他華裔員工就會大聲地跟她寒暄:“肖能你可太幸福了,你媽真了不起,今天又多干了兩個房間,為了供你上學,老人家恨不得把命都豁出去!你可得對你媽好點兒,不能惹你媽生氣?。 ?

        肖能有苦說不出,她多么希望母親少干兩個房間,早點回宿舍去燒飯,等女兒回來吃飯,這樣她就能心無顧慮地好好用功讀書,她肖能不需要母親多干出來的兩間房的錢去上學,她需要的是休息和精力,母女倆這么晚回去,母親已經很疲勞,肖能只能親自動手燒飯給兩個人吃,時間一耽誤就是兩三個小時,這兩三個小時她可以復習完整的一個章節(jié)啊!這是幫她嗎,這明明是害她??!自己貸款讀書,如果沒有母親工作,不過是多貸些款,畢業(yè)工作了以后是會有能力償還的,她不需要母親拼死拼活為自己掙錢。為什么母親走到哪里都要炫耀自己的勞苦,非要讓自己的孩子背上個沉重的精神包袱,好像是孩子欠著她的,而且永遠也無法償還這筆情債一樣?

        肖能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的華裔清潔工那張開開啟啟的嘴巴,心中麻木而痛苦。今天考試考砸了,有一道大題沒做出來,可能需要補考,如果這樣,下學期有可能還得重新選修這門課,她腦子里還時不時閃爍著自己在試卷上寫滿的程式語言。對面那張嘴卻分秒不停地開閉著:“你得對你媽好!你得對你媽好!”

        她腦子一片恍惚,一切物質的和非物質的事物都翻卷模糊地攪拌在一起,分不清顏色,分不清形狀,分不清內容,她覺得這一堆沒有性質的東西已經占據(jù)了可視和不可視的所有空間,世界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混沌的大熔爐,當你想搞清楚什么道理的時候,你是怎么都搞不清的,就像黑夜里你無法用白天去證明白天,又像拿著一片黑色的紙,你無法說明什么是白色一樣。自己和母親的關系永遠是如此,在母親那邊,母親永遠是真理,在肖能這邊,永遠是委屈。到底誰對誰錯,是一個永遠無法證明的命題,自己尚且證明不了,又怎么能要求局外人來分辨清楚?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這是一種大腦被疲憊充滿的感覺,一種非要用睡眠來解脫的狀態(tài)。

        “哎,你沒聽我說話???難怪你媽說你不懂事,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倒不愛聽?!边@位華裔清潔工是個五十幾歲的大媽,從大連來,心直口快,肖能被她的責怪喚醒的時候,并沒有責怪她的心思,她卻感到了加倍的疲勞,她使勁地搖著頭,想把自己搖醒,她多想躺倒在這沙發(fā)上睡一覺啊,可是她能嗎?她盯視著樓梯,希望母親從那里趕緊下來,她挺不住了。肖母下樓的時候,她迅速站起來,天沒有了,地也沒有了,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

        醒來的時候,身邊都是人,母親的眼睛大大圓睜著,看著她。"旅店叫了911了,你別動別動。"母親說。

        “怎么了,我沒事兒啊,走了走了,不要叫911!”肖能掙扎著坐起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拔視灥沽耍科婀?!”剛才那一瞬間的暈厥好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檢查結果僅僅是疲勞過度。肖能心里怪旅店興師動眾,知道還要付百十塊錢給救護車,有些心痛,又怪自己不爭氣,怎么好好地就不省人事了?這種事兒發(fā)生了,也沒辦法。

        兩人破例在旅店餐廳買了最便宜的三明治,吃了才往家趕。

        肖母說:“沒事沒事,我年輕時也動不動就昏倒,那時候窮啊,飯都吃不飽,老挨餓。你們現(xiàn)在好多了,不就念點兒書嗎?就累成這樣了,多吃點兒,多睡點兒,沒事兒,該干啥還干啥吧!”

        肖能心酸不已,她永遠得不到母親溫柔的疼愛和關心,連累昏倒了在肖母眼里都是無所謂的事兒。那夜早早睡了,入夢時肖能滿臉淚水,她不知道自己為誰哭,哭什么,她就是覺得累,累得不想醒來。

        第二天上課時肖能忍不住走神兒,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對母親耿耿于懷,母親這是鼓勵她堅強,并不是不關心她,這是一種更高境界上的關懷,是一個打氣筒,讓她渾身充滿十足的干勁,迎接生活的挑戰(zhàn)。這樣勸說著自己,她就基本上可以時不時地把心思收回到課堂上來努力求知。她告訴自己,自己是幸運的,能有哥哥給自己辦了留學,能有母親在身邊陪伴,能讀書,能貸款,能有一個未知的未來,這一切都是幸運的,自己能做的,只有好好用功,好好努力,盡早學成,盡早工作。

        這樣的自我化解在求學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就要重溫一次,她腦子里那個會鼓勵上進、會排遣怨仇的她總能在需要的時候跳出來大顯身手,軟弱的她和這個堅強的她就這樣手拉手磕磕絆絆地讀完了學位。肖能沒有再昏倒,硬的她贏了軟的她,一切沿著肖母所期望的方向運行著。工作順利找到,電訊通信公司。高科技公司是每個畢業(yè)生都向往的單位,工資高,待遇好,她無可抱怨。第一天上班她就遇見了菲力浦,一個說話臉紅的白人同事。這個害羞的白人將從此長久地和她一同創(chuàng)造新生活,是她沒有料到的。

        5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外面大雪仍在肆無忌憚地紛紛揚揚,五米之外就看不清路了,整個世界罩在一個灰蒙蒙的罩子底下,一切都失了真,夢幻一樣模糊不清,這夢是沉重、甚至令人窒息的。菲力浦開得很慢,像在試探著什么,那東西卻總也試探不著。

        這樣的天氣,等公車會很辛苦。母親坐在后排,肖能扭頭瞥了一眼,看見母親的眼睛瞪得老大,體態(tài)僵硬挺直著坐在尼尼的兒童座椅旁邊,像個全神貫注隨時準備舉手發(fā)言的好學生。母親的帽子是她自己織的毛線帽子,純白色,一綹黑發(fā)從帽子里溜出來,襯著被凍紅的面孔,整張臉顯得格外年輕,但那雙眼睛卻假的一樣,目不轉睛,過分地堅定和剛硬,一下破壞了整體美麗的效果,惡狠狠的。肖能張了張嘴,把想說的話在嘴里繞了幾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來,她選擇放棄努力。母親說不用她接,就不用吧,她的固執(zhí)己見和獨斷專行難道是什么新鮮事物嗎?她不想在別離前再反復爭吵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窗外,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略顯疲憊的面孔,她想起兩年前母親擅自從老年公寓搬進家里來的情景。

        門鈴響的時候,肖能正在給孩子喂奶。

        “周日,誰會來?可能又是拉贊助的吧!”菲力浦自言自語著開了門,就被眼前的肖母嚇了一跳。只見肖母的肩頭扛著兩個系著疙瘩的帆布包袱,腳下一邊一個塞得滿滿的大旅行袋,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風大,灰白的頭發(fā)被刮得沒有順序,一縷兒貼在面頰的汗水之中,一縷兒支巴在蓬亂的頭頂心,臉上因為又累又熱,放著紅光,兩團紅蘋果熟得透透的樣子,像個趕集的鄉(xiāng)下女孩兒。

        肖能抱著孩子下樓來,驚奇地瞪大眼睛:“媽,你,你這是干什么?”

        “老年公寓都是些又老又黏的人,我把公寓的房子退了,那些個中國老頭兒老太太太無聊了,我不高興進進出出和他們打招呼,最近那個老廖還動不動就去敲我的門,六十歲了還想談情說愛呢,煩死我了。你買房子時不是說讓我過來嗎,我這不是來了,來幫忙帶尼尼,我也有個用武之地!”肖母一邊低頭往屋里搬行李,一邊不歇氣地說完話,沒打一個結巴。

        菲力浦雖然沒聽懂肖母的話,看著肖能目瞪口呆的表情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肖母經常不正常出牌的習慣,他也不是第一次遭遇。

        肖能趁著母親低頭搬行李,小聲用英語湊著丈夫的耳朵說:“她搬來住了,公寓的房子都退了。”

        小兩口加上孩子還在發(fā)愣的時候,肖母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門口會客室的沙發(fā)上了?!昂昧耍渌麞|西我還得再去搬一次。我住哪個屋?”她伸手摸了一把汗,順手擦在自己深藍色的褲子上,直愣愣地盯著肖能問道。

        “媽,你怎么沒有提前打個電話?。颗梦覀兇胧植患?!”肖能磕磕巴巴地說。

        “你這么大的房子,多我一個人算個啥?還用準備?再說,我來是幫助你們帶小孩兒、燒飯、收拾家的,什么都不用準備,多我一個人,你們就多了一份福氣,福氣,誰不想要?打什么招呼?就是怕你們準備才不打招呼的?!?/p>

        “至少我們可以去接你,這么多、多的東西!”肖能還是磕磕巴巴。

        “我自力更生,這么多東西我從公車站拎過來也沒覺得累??!我哪像你這么嬌氣!”

        肖能本能想回嘴說:誰嬌氣了?我怎么嬌氣了?一想母親剛過來,就壓制了情緒,沒吭聲。小兩口抱著孩子站在地當中,定格的慢鏡頭似的,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肖能的確是還沒搬進新房的時候說過一次:“媽,你到時候想過來住就過來住,房子大了,方便?!笨伤]有讓母親徹底搬過來的意思,讓母親過來住,是偶爾,不是天天。城里的老年公寓肖母已經住了三年,不是住得好好的嗎?地理位置好,整個大樓百分之九十的住戶是中國來的老人,平時可以串串門,嘮嘮嗑,出門買菜、乘公車都是步行距離,離華人社區(qū)服務中心提供的各種文藝體育活動、英文學習都近。那是移民來的中國老人們排隊等兩年到四年才能輪到的房子,怎么說退就退了?也不商量一聲。這下可好,母親說來就來了,雖然一切尚未開始,肖能已經能夠感覺到心臟出奇活躍的律動,她的太陽穴噗噗地跳著,血往上涌,臉色都漲紅起來。

        每次見到母親,她就是這樣緊張不安,從小如此,長大了,癥狀也從未減輕過,她試圖想清楚是自己的問題還是母親的問題,卻從來不曾想清楚。她悄悄告訴自己,鎮(zhèn)靜!鎮(zhèn)靜!

        肖能懷里的孩子吃了一半奶就被斷了口糧,這時開始咿咿呀呀地哭起來,哇兒哇兒的哭聲小貓一樣細弱無力。肖能晃著孩子,還站在地當中發(fā)愣。

        “孩子餓了吧?快喂奶啊,當媽的,怎么連這個也不曉得?你什么時候能長大??!”肖母皺著眉頭數(shù)叨著,已經站起身來,伸手要抱肖能懷里的孩子。

        菲力浦的眉頭皺了皺,他立刻伸手從肖能懷里接過孩子,對肖母說了聲NO,就對肖能說:“客房,你快去把客房收拾一下,給你媽住,我先哄會兒尼尼?!?/p>

        肖母就這樣住下了,從此,三口之家多了一個勤快的肖母,也多了一個永無休止的戰(zhàn)場。

        日升日落,萬物悄無聲息地向前運動著,肖能想不出日子會走向哪里,她只能盡力克制自己,盡力讓大家都開心,雖然她知道這比上天攬月下海捉鱉更加艱難。

        6

        張阿姨住在當年肖媽住的老年公寓里。這幢公寓位于市中心,旁邊就是唐人街,不會開車的中國老人們都對這座樓情有獨鐘,雖然散布在城市各處的福利樓可以縮短排隊等待的時間,居住的樓房更寬敞明亮,各種設備更新,可中國老人都不去申請,死盯住這座舊樓不舍不棄??上攵敵跣つ阜艞壞翘追块g是多么的大義凜然和無所顧忌。

        移民出國來的中國老人大多是子女擔保辦來,來了之后,幫孩子照看孫子孫女,洗衣燒飯,等孫子孫女長大了,就不需要再和孩子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大多會申請政府補貼的老年公寓,排隊排上一兩年,獨門獨戶地住出來。老人有了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建立自己的老人朋友圈,又和兒女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既不必煩擾孩子們的生活,也可以隨時互相照應,的確是華人圈子里最自然、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

        肖能在公寓大樓門前停下,對肖母最后叮囑:“那你確定要乘公車回家?我們……”

        “煩死了,我說了乘公車就是乘公車,你還沒完沒了了?年紀比我小幾十歲,怎么比我還嘮叨?怎么教都教不會!”肖母一邊下車一邊念叨著。

        肖能裝沒聽見,但她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激烈的吉普賽舞蹈,舌頭在口腔里火一樣地燃燒著,想沖破那個約束著它的牢籠,甚至她的頭發(fā)都被頭皮上火熱的情緒燒灼不安,激烈地抖動著,她的眼眶紅了起來,鼻翼紅了起來,激動地忽閃著,她多想放開口舌跟她大吵大叫一回啊,她想說:“我是為你好,我煩?你就是這樣教我的!從來都是一貶到底,把我貶低到和地上的塵土一樣下賤骯臟,不可救藥!你把自己的女兒貶低成這個樣子,你就抬高了你自己嗎?哪個母親會這樣?我真想辭職,不當你的女兒了,我不想再受罪了,我受夠了!”

        可肖能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嘴巴緊緊關著,紋絲沒動。她惡狠狠地看著母親慌慌張張的背影消失在公寓樓的大門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菲力浦的手長長地伸過來摸住她的胳膊,輕輕拍了兩下,說“:好了,我們去買東西!”他的語氣輕松自在,好像剛結束了一個生死攸關的考試,終于輕松下來。他回頭對尼尼做了個鬼臉,說:“寶貝,我們去買零食吃,OK,出發(fā)嘍!”

        菲力浦那夸張的快樂語氣是為了活躍車里的氣氛,也是為了慶祝肖母的離去,肖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她沒有權利阻止丈夫歡樂。說實在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下來,她也有權利在肖母不在的時候歡樂歡樂。尼尼發(fā)出配合爸爸的聲響,吸吮大拇指的聲音嘖嘖嘖地毫無掩飾,小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笑聲,孩子似乎也明白外祖母的離去,車子里的氣氛一下從冬天變成了夏天,死氣沉沉的一切似乎都脫去了沉悶的外衣,變作五顏六色盛開的春天。這種興奮情緒的充滿,立刻把車子變成了一個游樂場,爸爸開始哼起了一支莫名其妙的歌兒,媽媽看著爸爸的眼神松松軟軟的,很舒服很適宜。尼尼津津有味地吸著手,爸爸媽媽竟然沒有一個人記著提醒她停止吃手。

        購物的經歷一如既往的歡樂,全家到了一個賣華人食品的巨大超市,雖然大雪紛飛,停車場仍然找不到停車位,菲力浦拐到街角等了一會兒才勉強等到一個車位。這幾年,有華人的地方總是一如既往地擁擠和繁榮,華裔像細菌一樣迅猛繁殖,你想不出他們怎么能如此迅速地遍布世界各地,就像風吹著蒲公英的種子走,吹到哪里,哪里就生根開花,漫山遍野黃燦燦了。

        肖能還記得剛出國的時候,這座城市還沒有很多華裔移民,連亞洲食品也很少見,肖能為了吃一頓豆腐要倒好幾次公車到一個小小的華人超市里去買,那個華人超市是早年一個香港移民開的,售貨員不懂普通話,只講廣東話,對說普通話的大陸華人總有幾分不屑的側目,這邊剛和一個講廣東話的顧客談笑風生,轉臉就一臉冰霜,對普通話顧客歪眉瞪眼。有一次肖能不小心拿了一棵有爛菜幫的白菜,收款時想去換一棵,收款女人竟然奪過白菜,說:“怎么不早挑?你們這些大陸來的人最事兒多,沒看見后面那么多人排隊嗎?”她那高聲快速的廣東話,肖能雖然沒有完全聽懂,還是從周圍人們的竊笑中看到了鄙視和幸災樂禍的表情。肖能初來乍到,無心爭吵,也只能忍氣吞聲,放棄那棵令人羞辱的白菜。而如今,華人商場早已遍布城市各處角落,這樣巨大的超市也在東西南北各個角落興起。大陸來的移民越來越多,很多是帶著大筆金錢而來的投資移民,說廣東話的人都在拼命學習普通話,再也沒有人敢對普通話顧客橫眉豎眼地鄙視了。錢真是可以讓鬼來推磨啊,肖能跟菲力浦講當年被歧視的經歷時,大發(fā)感慨。

        “對我們來說,都是中國人啊,說什么話不都是華人嗎?很奇怪!”菲力浦難以理解。

        肖能聳聳肩膀,她也不理解,但事情就是如此,過去大陸人受歧視,因為都是窮學生,現(xiàn)在大陸人受尊重,因為面前站著的可能不是大官兒的親屬就是富商的后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物質至上。

        華人商場里的商品豐富充實,五花八門紅紅綠綠,過道能擺滿物品的地方都被塞滿了,遠比單調的西人商場琳瑯滿目,嗡嗡嗡的人聲也異常嘈雜,人們的推車里滿滿地堆著食品,似乎要鬧饑荒,要大量倉儲似的。銷售點前排的長隊延伸到了貨架深處,每到周末就會有這樣十幾條長龍在結款處蜿蜒。這樣的購物氣氛,在西人超市里完全看不到。更有趣的是,當你站在香味襲人的熟食品專柜前排隊,可以從人們的眼神中看到異樣的光明,那光明里有那么多對食物的渴望和期待,那種對食物的熱情和執(zhí)著是只有華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到的。這個眼神可能儲存在一個非常瘦小干癟的軀干里,可他眼中的熱情,比十個西方大漢加起來都熾烈,放射著難以克制和焦灼難耐的光芒。

        肖能面前就站著這樣一位。她看著那雙注視食物的饑餓目光,心中暗笑。她想起單位同事愛麗莎。愛麗莎每次看到她吃飯,都會露出羨慕的目光:“肖能啊你吃起來像豬像牛,怎么能一直長得像一只輕盈的鳥?上帝太不公平了,你看我,喝喝水,看看飯就長成這個大象的身材?!睈埯惿綍r中午只吃水果飯,一只蘋果,一小盒優(yōu)酪乳就是一頓飯。

        肖能中午帶飯,滿滿一大盒米飯炒菜,額外還有水果和飲料。那飯包一亮出來,經常比西人同事兩個人的中飯都多。她會興高采烈地說,唉,你要不要嘗嘗這個?要不嘗嘗這個?雖然大多時候沒有人來嘗,她還是樂此不疲地推廣她的熱心腸和中國飯。吃得多卻永遠是一副嬌小玲瓏的身材,的確不能不讓人高馬大、每天和減肥飆勁的西人羨慕嫉妒恨。愛麗莎并不是個例,和她一樣永遠在參加減肥中心活動的人們成群結隊??墒悄忝媲斑€是晃著那些巨大的臀部,碩大的乳房和圓滾滾的大腹便便。

        肖能在熟食專柜前排了一會兒,終于買到了尼尼愛吃的燒鴨、蝦餃、粉蒸排骨和炸茄盒。菲力浦帶著尼尼歡天喜地地采購了各式各樣的餅干糖果,全家拎著夠一個星期的蔬菜水果肉蛋奶,這才排隊付款完成了采購。時間已經過去近兩個小時。

        出得門來,那大雪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似乎上帝要撕毀的天庭檔案含括古今中外歷史長河中的所有檔案。菲力浦讓肖能帶著孩子等在門廳里,自己一溜煙逆著風雪跑去把車開過來。肖能看著丈夫健碩的身影一轉眼被風雪淹沒,心頭涌出一股熱潮,如果沒有這個丈夫進入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他在母親和自己中間充當潤滑劑,日子會是怎么樣的?肖能不相信上帝,這時卻誠心誠意地向上帝千恩萬謝。尼尼在推車里咿咿呀呀,肖能俯身親了她小臉兒一口,那一刻,她整個人從唇尖到心臟都是甜蜜幸福的??赏蝗挥袀€念頭在她腦海里閃爍了一下,為什么母親不在的時候,自己就能輕易地快樂起來,為什么?

        7

        到家,天已經擦黑,這個北方國度的冬季五點鐘已經開始進入夜晚。路燈都亮了起來,車燈閃爍,大雪任意舞蹈著,與燈光搶奪著行人的注意力,車速緩慢滯頓。

        一進屋,室內的溫暖就喚醒了尼尼的活躍情緒:“媽媽,媽媽,我要聽這個故事!”尼尼手里揮著剛從超市買的一本中文圖畫書《寶蓮燈》。

        “你去,你去!”菲力浦對肖能說。

        菲力浦把大大小小幾個環(huán)保袋的食物搬進屋就開始往冰箱里安放,這項工作往往要花十幾分鐘來做,這邊放爸爸的洋飯菜,那邊放媽媽的中國餐,比人高出一頭的雙門大冰箱輕易就塞滿了。

        兩人結婚三年多了,吃東西還是不能協(xié)調一致,要改掉多年的生活習慣,身體會不悅、不適和不滿,協(xié)調飲食習慣也許會成為兩人終生的奮斗目標。一盤生菜沙拉夾兩片面包就可以讓菲力浦心滿意足,肖能卻無論如何要燜碗大米炒個熱乎乎香噴噴的菜。尼尼剛剛開始吃大人飯的時候,很喜歡中國飯,坐在兒童餐椅上,小手黏糊糊抓著大米飯,小臉兒掛著白花花飯米粒,咧著沒牙的小嘴興高采烈的。上了幼稚園以后,除了餃子,別的中國炒菜大米就越來越疏遠起來,小朋友們集體進餐,那些統(tǒng)一的簡易飯菜具有不可阻擋的傳染力,小胃口眼瞧著就往這西方水土西方飲食上靠攏了,一盒優(yōu)酪乳,一條乳酪,半片面包,一根嬰兒胡蘿卜就飽了那個小胃胃。

        肖能既不是個能干的母親,也不是個霸道的母親,她只會追著孩子喂上幾口炒菜和大米。每當她追著孩子跑的時候,肖母總是冷一句熱一句地念叨:“根本沒有威信,一點兒都鎮(zhèn)不住孩子,我怎么就生了這么個窩囊孩子呢?我來管吧,又不讓,嫌我不會英語,又嫌我慣孩子,你好,你比我可慣得多了,要我,就逼著她坐下吃完才離開,棍棒底下出政權,是真理。好好好,你管,看你這樣能把孩子管好!”

        肖能憋著不發(fā)作,她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尼尼變成第二個沒有主見沒有個性、只懂得被動受委屈的自己。她要讓尼尼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活在寵愛之中,遠離謾罵和羞辱。

        從小受肖母的嚴厲管教,肖能滿心委屈。她從小性格溫順綿善,對于長輩的訓斥和壓制,從來不知道反抗。一味的順從,血液一樣流淌在她血管里。她也從來不懂得保持自己的思想和個性是人類應有的權利。現(xiàn)在懂了,一切卻似乎已經成了定局,一貫委委屈屈的女兒,仍然在母親面前保持持久不變的委委屈屈。她怎么舍得讓尼尼接受母親那扭曲的教育?一百個不能,一千個不能!她要尼尼活得強大、自由、快樂,對父母沒有距離感和畏懼感,她要讓尼尼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幸福,比自己更像她自己。誰也別想奴役尼尼,誰也別想。

        肖母不在,她會略微嚴厲些,當著肖母的面,她反而對尼尼加倍放縱,從不高聲對孩子說話,從不對女兒橫眉怒目,她就是要讓母親看到自己是怎樣疼愛自己的寶貝女兒,她要讓自己變成一個活的樣本和教材,讓母親產生反省,感到羞愧和遺憾。她的行動卻總是失敗,肖母顯然一堵鋼墻一樣滴水不進。相反,肖能的所有表現(xiàn)都可以成為肖母訓斥她的工具和理由。但她不準備因此改變策略,她藤一樣保持著自己柔軟的堅定,在教育尼尼的路上,她堅決地邁著步伐,堅持地走自己規(guī)劃的疼愛之路。

        吃過菲力浦燒的意大利牛肉通心粉,已經是晚上七點。肖能開著電視陪尼尼搭積木,心里忐忑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站起來爬到窗口拉開窗簾看。

        雪越下越大了,雪片狂亂地飛舞著,碎紙機好像出了毛病,還沒完全粉碎的紙片不負責任地任意飄灑,天庭的秘密似乎都要被這些檔案泄露殆盡。黑魆魆的天地被白色的大雪涂染得仿佛亮成了半個白天。整個天地灰灰一片,沒有聲音沒有界限。那個灰蒙蒙的大網罩在窗外,屋里的生命被它的嚴密和籠罩遮蓋得嚴嚴實實。那個罩子里有個秘密是關于母親的,母親正在風雪中寒顫地等待公車的到來,她不停地跺著腳步,擦著圍巾上熱氣結出的冰凌。車來了,她矯健地登上車子,找了最近的座位坐下,摘掉帽子,解領口那個扣緊的鈕扣,讓自己痛快地舒展筋骨靠在座位上,車上的溫暖令她感覺安全,她需要這點兒暫時的溫暖來儲存力量。車要晃悠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中轉站,然后是又一輪等待,寒冷,風雪,車來了,晃悠,晃悠很久,很久……

        “媽媽,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尼尼講的英文還磕磕巴巴,中間夾雜著一兩個中文字眼,比如這個“看”字,于是造就了一個很可笑的句子:“媽媽,What are you看?”肖能笑嘻嘻地把尼尼抱到了視窗,母女倆從窗簾縫里看著外面傾斜飄灑的大雪?;颐擅傻谋尘跋?,窗戶成了一面鏡子,映出娘兒倆擁抱著的身影,窗玻璃上有著淡淡的霜,肖能拿著尼尼的小手在上面一按,就出現(xiàn)了一個手印兒,再按一個,就又出現(xiàn)了一個手印兒,窗子上很快出現(xiàn)了一個漂亮的小梅花,兩人咯咯笑成一團,笑容在梅花里搖曳抖動著。肖能在那歡樂的片刻忘記了肖母。

        母親回到家,已經是八點半。肖能把尼尼甩給菲力浦,她說:“這么晚才回來,我得關照關照她,你弄孩子洗澡睡覺吧,我得幫我媽把行李打好。明早還要早起去機場送行呢?!?/p>

        “怎么回來這么晚啊!沒吃晚飯吧?”肖能問。

        “雪大,公車開得慢,都延遲了。從張阿姨家出來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到家?!?/p>

        “說我們去接您,您不讓,有這個必要嗎?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毙つ茑洁炝艘痪?,不敢再說就住了嘴,半句咽回去的話是“你總是不知道輕重緩急,難道這種時候獨立自主乘乘公車玩兒比早點回來收拾行李重要?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著急?”

        “我不明白有事要做?我都是安排好的,什么都不會耽誤,用你教我、教訓我嗎?”肖母厲聲道。

        肖能躲進廚房,把剛才給母親留出來的飯菜放進微波爐去溫熱。肖母慌慌張張的已經輕裝上陣,換好了寬松的家常服裝,圍裙套好,就拿出出發(fā)前還沒完工的餃子餡兒忙乎起來。

        肖能把熱好的飯放到餐桌上說:“媽,您又在干什么?吃完飯,我們該收拾行李了,今晚要早點睡覺,明早四點多就要動身去機場了,您現(xiàn)在去弄餃子餡兒干什么?”

        “我要給尼尼包好餃子凍起來,這事兒必須今晚干了。你少管閑事!”

        “今晚重要的事兒是收拾行李,明天要上飛機,您這是主次不分,尼尼沒有這些餃子不會餓著的!”肖能強壓著胸中怒氣,基本上還是和顏悅色:“而且,您應該先吃飯!”

        肖母咚咚咚走到餐桌跟前把肖能熱好的飯端到餃子餡旁邊,用勺子舀了大大一勺,吃了起來,嘴里繁忙地咀嚼著,手里呼嚕呼嚕地攪拌起餃子餡兒來,醬油咸鹽香油蝦皮手起瓢落往餃子餡兒里添加著,一轉眼廚房里彌漫出誘人的香味來。

        香味卻無論如何無法讓肖能產生一點美妙放松的感覺,她不知道怎樣才能使母親放下手中的筷子,靜心吃飯,然后去收拾行李,她頭暈眼花身心俱疲,可對肖母毫無辦法。心臟正在忽悠忽悠地上下亂跳著,像要奮勇地從嘴里跳出來。她用手使勁按著胸口,想要按住那發(fā)瘋的心跳。從旁邊觀看,你可以看出她的臉泛著潮紅,眼神里放射著緊張的光芒,目光落在任何物體上都會被輕易地彈回來,那是一種沒有自信的逃避,一種缺乏根基的松動,一種魂不守舍的疲倦和無力,一種無法形容的焦慮。她很想趕走這討厭的緊張不安的感覺,可做不到。她站起身來,看見肖母又舀了一勺飯在嘴里猛嚼,一邊奮力地攪拌餃子餡兒,突然的眩暈和厭惡幾乎在這時把她擊倒。

        這樣不行,決不能這樣看著母親飛快的動作和亢奮的樣子,太令人緊張了。她收回目光,起身離開,必須對肖母不理不睬,如果她熬夜收拾行李,大不了是整夜不睡覺,不睡覺就不睡覺吧,肖能只能放棄努力。

        8

        叮鈴鈴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這么晚的周末,是誰?她接起來。是同事鐘荃。鐘荃工作單位在肖能隔壁,隔著隔斷,兩人可以一探頭就打開一個話匣子,兩家的家長里短你一言我一語的就知道個大概,幾年同事下來,兩人變成了關系不錯的朋友。

        “肖能,你知道我女兒參加競技韻律體操比賽穿的那種緊身體操服吧?”鐘荃問。

        “看過照片啊,很漂亮的?!毙つ芎荏@奇鐘荃會在周末晚上打電話來聊體操服。

        “記得體操服上那些閃光的模擬水晶鉆石珠子嗎?”

        “記不清了,就是覺得亮晶晶的?!?/p>

        “那都是自己貼上去的水晶珠子,在這邊買很貴的。我想,你媽馬上回國,能不能給我捎一些回來?”

        “那有什么不行的?但你得給我媽看看是什么東西,要不她不知道買什么啊。”肖能這才恍然大悟,這是義不容辭的,何況水晶鉆石占不了什么重量,又不是帶扇玻璃窗回來。

        “太好了!”聽得出鐘荃的聲音里抑制不住的快樂?!澳俏疫@就開車過去,給你媽看看是什么東西,好嗎?”

        “好呀好呀,你趕緊來吧!”肖能想,母親現(xiàn)在情緒這樣壞,再晚,還不知道會怎樣給同事臉色看呢。她有一絲緊張,母親不會讓同事難堪的,一定不會。

        鐘荃敲門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肖母站在廚房操作臺前包餃子,她剛跟母親發(fā)生了一點口角,兩人正憋著勁兒。

        肖能在樓上呆了一小會兒,心情平復一些了,覺得無論如何應該幫幫母親,就又下樓來,說:“我來幫您包,我們快點兒包完,好收拾行李。我們坐到餐桌上包好不好?又舒服,空間又大,這么站著,多別扭!”

        “你嫌別扭,就別包,幫點兒忙怎么那么多事兒?我這么個老人,今天從早忙到晚,沒看見我飯都是搶著吃的?為了走了以后尼尼還有餃子吃,這么晚了還在拼命干活兒,我還沒有抱怨累,你倒想舒服了,站著包怎么就不舒服了?”肖母的聲音已經到了音量的邊緣,再升高就要爆破了一樣。

        “您,您這是胡攪蠻纏!明明不必要的事,您非要干,還都是別人的錯!能坐著包為什么要站著包?”肖能氣得沖撞起來,這一晚上,她受夠了,簡直有點忍無可忍!正在這時,門鈴響了,鐘荃來了。

        肖能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起身開門,回頭對母親說:“我同事來了,我希望您給我點兒面子?!?/p>

        鐘荃進得門來,被肖能引到廚房。鐘荃喜滋滋地掏出體操服說:“阿姨,我得麻煩您給我在北京買點兒東西?!?/p>

        “天,你要捎東西,怎么不早說,這么晚了才吭氣兒?”肖母頭也沒抬,就蹦出這么一句來。

        鐘荃一下子愣在地當間兒,伸在包里的手定在半空中,嘴張得老大,面孔一下僵硬起來。

        肖能也愣了,她想不到母親和自己剛才的爭吵真的會延續(xù)到鐘荃身上。她滿臉紅紅白白的不成樣子,身體四肢非常尷尬地支棱著,站在地當中,像個沒放對地方的家具。

        鐘荃迅速把體操服往包里塞著,臉騷紅了,說:“那,那就算了,我不用您捎了?!闭f完就低頭往門口走去。

        “唉,你這人真是,我又沒說不給你捎?快給我看看是什么東西,我給你買就是了,你怎么說走就要走,你們這些年輕人怎么都是出爾反爾的?”肖母一邊擦手,一邊追了過來,伸手去拉鐘荃。

        鐘荃躲閃了一下,動作并不堅決,她顯然不確定是不是應該決斷地拒絕這位長輩。肖母已經順手把那還沒完全塞回去的體操服拿到手中了,迅速地翻了幾下,說,“就這些珠子?好了,我知道了,我去了立刻就給你去買。沒問題?!闭f罷,就把沾了很多面粉手印的體操服塞進鐘荃手里,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對不起了,我不是忙著么?得趕緊給尼尼把餃子包完。”

        鐘荃迷迷糊糊地把體操服塞進包里就已經走到門口了,肖能這才蘇醒了一樣急急忙忙跟了過去,拉了她衣袖一把說:“別介意,我媽今天累了,你千萬別在意!實在對不起,她刀子嘴,豆腐心,一定會給你買好的,你放心?!?/p>

        鐘荃穿好鞋子,直起身來,眼里有一層很深的疑惑,蠕動著嘴唇,她用極小的聲音說:“你媽每天都這樣?太可怕了!”說完,拍了拍肖能,搖著頭,消失在夜幕下的風雪里。

        肖能關了門,順勢靠在門上,聽到外面鐘荃發(fā)動車子漸漸遠去的聲音。這個世界太無聊了,她突然想,有什么意思?自己實在太笨了,誰都哄不了,母親每天看不上自己,動輒呵斥,這下把同事也得罪了。為什么自己就鎮(zhèn)不住局面,為什么?只有明天去單位好好安撫鐘荃了?,F(xiàn)在,現(xiàn)在還得去幫母親把這該死的餃子包完,然后熬夜幫她收拾行李,再早起送她上飛機。生活為什么總是如此手忙腳亂,如此緊張無奈,明明可以松弛自由的日子總是如此暗淡無味,好像新鮮蔬菜不懂得立刻下鍋,非要腌制發(fā)酵之后去享受那陳腐霉爛。

        肖能磨嘰著走進廚房,悄悄地站在母親身邊包餃子,聽見樓上尼尼和菲力浦隱約的說笑聲,菲力浦一定在給孩子講故事,如果自己也能和那父女倆兒擠在一處有說有笑該多好??!

        “你用不著拉拉個臉,我回去立刻給她買那水晶珠子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肖母一邊迅速地把餃子餡在手里那片皮子上壓實,一邊念叨。手里那兩根筷子因為用力太大,似乎有些彎曲。

        肖能無力申辯,她只想快快地把這無聊的餃子包完了事兒,她不能不拉拉個臉,她沒有任何力氣讓這張疲憊不堪的臉松弛快樂,她心力憔悴,還在做著一件百般無奈卻毫無意義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機械的動作好像行尸走肉。她心里甚至閃過一個念頭,媽,你快點走吧,快點走了,我就可以不必顧慮地睡睡覺吃吃飯走走路了,我多么渴望那個沒有母親管制,沒有專橫訓斥的自由生活啊!但迅速地,她又在批判自己了,你怎么可以這樣混蛋,怎么可以這樣不孝,簡直是狠毒無恥啊,竟然想擺脫含辛茹苦的母親,你算什么人啊!她對自己簡直咬牙切齒了,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了。她幾乎哭出來了,她真想到一個荒山野嶺去放開喉嚨大哭一場,像矯健的蒼鷹或者像個自由的蒼蠅,都行。可她連一個石縫兒里的螞蟻都不如,她無聲無息,自己悶著難受。她無權放聲呻吟,那樣她太嬌氣了,她無權大哭大叫,那樣,她太蠻橫了,她也不能表達自己的思想,因為她會侵犯母親,太不尊敬了,她更不能跟別人抱怨,因為那是她的母親,她太不懂得容忍了。但母親呢?母親有做一切事情的權利和自由,她可以獨立自主,可以居功自傲,可以想干啥就干啥,可以把女兒像一件東西一樣隨手亂放,隨口亂罵,只是還沒有出手就打罷了。

        整個包餃子的過程中她的心靈就是如此這般撕扯著斗爭著,一會兒站到母親一邊,一邊端詳著可憐的自己,一會兒開始對自己開展批斗會,一會兒又咬牙切齒地聲討母親。

        餃子終于包完了,她慶幸自己始終沒有開口,雖然母親還是時不時在念叨著什么“我走了以后這餃子夠尼尼吃十幾頓呢,你別嘴饞偷吃??!”“我回去住姨媽家,姨媽如果和你通話,你可不能像跟我一樣沒大沒小地犟嘴?!薄拔乙蛔呶鍌€月,你得學會給菲力浦燒西餐,我回來要檢查你的手藝,他大多時間自己燒西餐,你不管不問,算個什么老婆?”

        肖能把餃子分成小包凍起來,就上樓幫母親整理行李。菲力浦和孩子都睡了,鐘表已經指向十二點。肖母上了樓就從來不再大聲喊叫,好像那些樓梯是她聲音的開關,一上樓就把音量關了,侵犯孩子和菲力浦的事,肖母一般不做。肖母的房間夾在尼尼和主臥房之間,房子不隔音。

        肖能進門時,肖母和滿地的東西擠在一起,原來已經收好的東西都重新翻騰出來,肖母拿著新買的保健品在箱子里左擺右擺,看見肖能進來,她說:“你來干什么?去睡覺!我的忙誰也幫不了,不是四點半走嗎?你到點兒送我就成。我自己慢慢收,你甭管!”

        肖能猶豫了一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出來。她必須對肖母放心,不放心也得放心,一切都必須按著她的意思辦,半夜三更,肖能不想把丈夫孩子吵醒。肖能摸黑上了床,盡量不碰菲力浦。菲力浦正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月光穿過大樹的影子,透過虛掩的窗簾照在房頂上斑駁一片,仿佛幻燈打出來的梅花印,那些影子里閃閃爍爍地閃現(xiàn)著母親的面孔,是母親笑著的面容,那樣的面容她難得一見。她閉上了眼睛,努力地睡去,那幾個小時的睡眠卻一直半夢半醒,始終不能沉入令她放松的夢境,她便感覺根本不曾睡去一樣。

        四點鐘,鬧鐘粉碎了夜的靜寂,菲力浦和肖能同時醒來。肖能堅持自己去送母親,讓菲力浦在家照看尼尼。母親顯然一夜未睡,肖能出了主臥房的門來,母親的門已經大開,箱子打得齊齊整整,兩個中號箱子,一箱換洗衣服,一箱禮品。菲力浦已經把車子發(fā)動著,熱著車,發(fā)動機的聲響劃破了靜夜,在路燈下跳躍的塵埃里沉重地嘆息著。整個社區(qū)還在沉睡。菲力浦幫著把行李搬進車里,悄悄叮囑肖能路上小心,不要再和母親對著干。

        路燈悠悠地亮著,街上安靜得像一幅圖畫,沒有車輛,沒有行人,從車窗望出去,甚至沒有溫度。肖母出門時和菲力浦道別之后,再沒出過聲音。兩個人默默坐在車里,肖能開車目視前方,肖母也同樣目視前方,從旁邊看去,兩個人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臉上木訥的表情也一模一樣,那是一種無法否認的基因連結,是任何高超的表演和訓練都達不到的默契和諧。唯一區(qū)別的是肖母沒有抬起兩手控制方向盤,她沒必要控制物體的方向盤,她只需要控制著肖能生活的方向盤就行了,肖能不過是一個駕車的司機罷了,路往哪里走,都是肖母說了算。

        肖母知道機場停車費出奇地貴,死活不讓肖能進停車場,肖能只好把車開到機場入口,幫母親把行李拿了下來。肖母說:“我自己進去,用不著你陪,你趕緊回家,爭取再睡一會兒,我到了北京安頓好了,你就來個電話?!闭f著,肖母推起盛了兩件行李的推車就走,好像這不是隔著太平洋的分別,而是到隔壁串門兒。肖能看著肖母的身影閃進旋轉門,她站在幽暗的路燈下等著肖母回頭。肖母出旋轉門的時候動作很急,行李車咚地撞在門框上,她使勁扭著身體和推車,努力了好幾次,才順利推進了機場大廳。她身上的米色大衣顯得笨重陳舊,那個停下來重新擺放行李箱的身影彎曲得像一個不情愿的風中旗桿,肖能眼里涌出一層水霧,“媽!”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肖母終于推著車子開始往前行走,走了幾步,才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樣,回過頭來,顯然里面亮,外面暗,看不清楚,她定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肖能站立的身影,她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高高揮起手來,雖然肖能聽不見她的話,從嘴形看得出是在喊“回去吧,回去吧!”

        肖能開車回家的路上,眼淚流了一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但這淚水流得讓她心里松弛了許多,啊,她想,我是愛母親的,不管她怎樣兇悍,母親走了,心里就抽搐地疼痛,這不是愛是什么?抬手抹干眼淚,她打開搖滾廣播電臺,綠日搖滾組合剛勁的重金屬音樂立刻充滿了車子,她跟著那強勁的鼓點兒點著頭,空蕩蕩的馬路上她感覺自己像一個飛快移動的音符,跳躍,興奮,但混亂不堪,動感的音樂掩蓋著無奈的疲憊和憂傷。車燈射在不遠的前方,前面漆黑的馬路立刻被這束光刺破,車子如剪刀一樣裁剪著夜的黑布,靜靜前行。

        9

        肖能雖然一夜沒睡,還是按時起床去上班,她惦記著鐘荃會怎樣反應。

        菲力浦和肖能在一個大樓上班,分屬不同樓層的兩個項目組。兩人總是同出同進,早晨先把孩子送了幼稚園,再直奔單位。肖能到的時候,鐘荃已經到了。肖能在鐘荃隔間門口停下來,說:“鐘荃,你早!你還生我媽的氣嗎?”

        “我什么時候生你媽的氣了?那是你媽,又不是我媽,我犯得著生氣嗎?”鐘荃笑嘻嘻地說。

        “聽你這么說我就知道你還在生氣。唉,我替她給你賠不是,她好歹都會給你買到水晶珠子的?!?/p>

        鐘荃伸手把肖能拉近,說:“哎,你真可憐。我長這么大,我媽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話,我是真的沒見過你媽這樣的媽。我倒不生氣,我是替你難受,我現(xiàn)在才明白為什么你過去動不動就牢騷你媽幾句,那時候,我不明白你媽的狀況,心里悄悄怪你對自己媽不好呢。是我該道歉,誤解你了。”鐘荃的手一直撫弄著肖能散在肩膀上的頭發(fā)。

        肖能把目光避開,她知道自己眼圈已經紅起來:“我媽也沒那么糟糕,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怪就好!我這就放心了。”肖能說著趕緊離開,走進自己的隔間,才抬手把已經流出來的一滴眼淚擦了。伸手打開電腦,她知道只有工作起來才能忘記和母親相關的一切。

        肖能是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給姨媽家去的電話。她知道母親不會給自己打電話,自從幾十年前家里有了電話這臺現(xiàn)代交流工具,從來都是她給母親打電話,出國以后,更是如此,國內打電話不如國外電話卡經濟實惠,一張五元的電話卡,可以打四百分鐘,相當于一分鐘一分錢。

        姨媽性格沉穩(wěn),說起話來不慌不忙,但充滿權威?!澳銒屩凰艘恍∮X就出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替你去完成。你這孩子真是的,你媽大老遠回來,你還給她安排任務,什么事兒這么急?老太太時差還沒開始倒,就先替你忙活起來了,你可真幸福,有個這么惦記你的媽媽,你可得好好待你媽!”

        肖能立刻就想摔電話,不摔姨媽,摔母親。她又開始背債了,母親即使遠在中國也要讓全世界知道她肖能是欠著母親一大筆債的。她好像那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五百年不得翻身,孫悟空還有師父來度化,她肖能有誰?這是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誰來為她揭去那壓石頭的魔貼?可她不能放電話,她是成人,她需要冷靜和克制,需要對姨媽禮貌有加,需要尊敬長輩的諄諄教誨。她的聲音莫名其妙的沙啞起來,像磨毛了邊緣的銼,那是她要爆發(fā)怒火的標志。她趕緊岔開話頭,說晚上母親回來再打電話過來,就撂了電話,心里已經在跟姨媽大聲訴著苦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任務是我交給母親讓她下了飛機就立刻去完成的,同事讓捎點東西并不是我招攬來讓我媽去受的罪,我沒有讓我媽不倒時差就去逛街,我也沒有讓她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大事兒來做。她完全可以倒頭睡覺,品品國內的香茶,和姨媽您嘮嘮嗑。是她自己的心放不下,把這件事當成大事兒,和我沒有關系,我沒有罪,我沒有!”

        第二天是周末,肖能吃了早飯就給母親打電話。

        “我買了四百多元的水晶珠子,昨天走了整整一天,東打聽西打聽,別提多少冤枉路了,兩年沒回來,這北京面貌全非了,路都不認識了,好在地鐵和公車路線變化不大,后來到了永定門外那個百榮國際小商品城才找到賣這種小玩意兒的。完成任務了,你趕緊告訴你那個同事啊,別好像我不辦事兒一樣?!毙つ附悠痣娫?,呼籠統(tǒng)就把這件事兒匯報清楚了。

        “……”肖能本來想問問媽媽時差倒過來了沒有,聽母親急急忙忙地說這件事,立刻什么都不想說了,她的心咚咚咚地跳起舞來,和無數(shù)次給母親打電話一樣,一聽母親急急忙忙的聲音,她就會產生這樣令人不安的生理反應。

        “不過,我在那挑珠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沒看清楚那體操服上珠子的規(guī)格,只好憑印象買了,這個是水晶圓光珠,8毫米的,我想啊,體操服上黏貼那是要人遠遠的被看見,就挑了大一點兒的。你趕緊告訴她,看我想的周到不?"肖母興高采烈地說。

        肖能啞口無言,她突然想起鐘荃似乎說過那些珠子是有規(guī)格的,當時就那么幾下拉扯,當然看不清,那天不快的場面立刻幻燈片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她心頭騰地燃起火焰,下意識地說:“媽您光顧抱怨人家告訴得晚了,根本就沒有顧得上看規(guī)格,這樣瞎買一氣,買錯了有什么用?不知道您就先別買啊,買錯了還不是費力不討好?在國內買東西又沒法子退。”

        “什么?我瞎買一氣?我買了這些珠子能吃能喝還是能發(fā)財?錯都在我是不是?這一整天的辛苦是為了什么?我,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不孝之女?”肖母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肖能好像感覺到火焰順著電話線燒灼手掌的滋味,她很想一把就把話筒扔得遠遠的,最好是扔到太平洋里去永遠不被打撈出來。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別怪姨媽說你,你媽在外面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整天,你怎么一打電話就惹你媽生氣?算了算了,先放了電話吧,你問問規(guī)格,我得安慰安慰你媽?!笔且虌寭屵^了電話,她果斷的聲音不容商量,接著,電話吧嗒就斷了。

        肖能握著話筒的手猛烈地顫抖著,耳邊電話嘟嘟嘟的響聲似乎放大了無數(shù)倍。一口氣堵在她胸口,她張著嘴,那口氣卻紋絲不動,死死地堅守陣地,呼不出來。她覺得身體幾乎快要被那膨脹的氣體撐爆炸了。她扔了電話,咚咚咚地跑下樓,鞋也沒穿就沖出門去。

        外面是秋天艷紅的風景,門前的楓樹紅得燦爛,刷拉刷拉在風中抖動著,溫度里已經儲存了涼意,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深深吸了口涼氣,才終于長長地呼出那口憋悶的氣,眼淚順著面頰嘩啦流了下來,有個惡毒的念頭閃過大腦,如果沒有這個媽該多好,別回來了,我和你決裂!她惡狠狠地想著,好像有一把尖刀握在自己的手里,一塊一塊地剜著心上的肉,她痛著,但同時也快樂著,她恨死了,恨得咬牙切齒。賤啊,肖能你為什么這樣賤呢?為什么你要在電話里埋怨母親?為什么你不能忍氣吞聲?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你永遠只知道自討苦吃!

        不知過了多久,尼尼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來:“媽媽,你在外面干什么?”

        肖能擦眼淚,回頭看見菲力浦抱著尼尼站在門口。她趕緊低下頭來,嘟囔著“沒事兒”,轉身從父女倆身邊擠進門去。她知道菲力浦同情的目光又大雨一樣淋在她身上,這雨淋得很讓人舒服,讓她感覺安全。她等父女倆兒進了門,才靠上去,緊緊抱了孩子和丈夫,說:“Sorry,Im sorry!”

        10

        肖能嘆著氣,進了房間,來到電話機旁。得問問那些珠子的尺寸。

        “唉呀,肖能,對不起,不用你媽買了,我在網上自己找到一家合適的網店,已經訂購了。什么?規(guī)格?是4毫米的。早知道這樣簡單,也不用那天去受你媽那頓氣。哈哈哈!”鐘荃的笑聲亂刀亂針一樣飛進來戳扎著她的耳膜。她默默地放了電話,沒提母親跑了一天的路買了8毫米的水晶珠子,說出來能怎樣?讓鐘荃感覺不適?讓母親的辛苦被認可?除了啞巴吃黃連,這事兒還能怎樣?

        她沒忍住,抓起電話告訴了母親規(guī)格買錯了,如果能退不妨去試試,便放下電話,靜靜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陰天,房間里也像有一片烏云沉沉地壓著,讓人想伸手去把這塊沉重的云撕碎撕爛,光明,她多么渴望光明。她起身開了燈,房間立刻亮了起來,人造的光明微微顫抖,但畢竟明亮讓人感覺安慰和溫暖,她低下頭,不自覺地笑了笑。

        菲力浦攛掇著尼尼端著一本圖畫書來找媽媽講故事。肖能蹲下身體抱起孩子,用中文說:“好娃娃,媽媽這就給講故事。媽媽絕不能讓我們小尼尼過上媽媽這樣的日子,我要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永遠快快樂樂的?!?

        那天,肖能整夜在半夢半醒中輾轉反側,似夢非夢的東西在她四周包圍漂浮著。有那么一陣,肖母的眉目變成了畢加索的抽象繪畫,伸縮、擠壓、變形,三維立體。那些重疊的眼睛,翻轉的鼻孔,開放的耳朵,蹦蹦跳跳地在她身邊閃爍,她看到自己大睜著眼睛,目不暇接地跟隨著每一件漂浮的器官從眼前飛過,她想叫“媽”,可是不知道該叫哪一件。她于是猶豫了,哪一件都是媽,哪一件又都不是。她覺得自己應該拯救母親的分離和散亂,她應該把它們集合拼接,重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母親??墒悄切╋w馳的部位不肯停歇,快得超過她的決心。她閉上眼睛,等待著什么。等待什么呢?她想自己是在等待那些飛奔的物體飛累了飛不動的時刻,可它們似乎永遠不會疲勞停歇。她突然想到應該張開雙臂用一張大大的床單把這些分散的部位歸攏攔截起來,它們也許會聽從她的重新安排和歸整,把眼睛放回眼睛的地方,鼻子放回鼻子的部位。她會把那張薄薄的嘴唇安排成微笑的模樣,她還會讓那一對大大的眼睛里充滿慈祥和笑意??墒?,一切都是空想,它們還是不停地飛舞,上下左右,無規(guī)無矩,速度越來越快,她覺得自己的神經跟著這些變換著形狀的器官舞蹈起來,好像地心的吸引力一樣抓著她的一切,她被吸得跟著跑,跑啊跑,跑啊跑。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逐漸地分離成碎片,眼睛掉了出來,牙齒正在一顆顆地脫落,頭發(fā)一片片地散布在空中,一切都和母親的面部器官攪和在一起了,它們磕磕絆絆地舞蹈著,相互撞擊,露出丑陋無遮攔的姿態(tài),眼睛橫著豎著,滴著黏稠的眼淚,鼻孔朝天,鼻涕鼓出沸騰的氣泡,她不知道自己在用什么觀察著這場沒有控制的舞蹈秀,每個演員都是一個又一個獨立的器官。這個完整的混亂場面之外,自己是唯一的觀眾,可又不知道自己藏身何處。她只覺得心里像被群蟻撕咬著,千瘡百孔,而那些無情的器官卻仍然對自己這顆破碎的心無動于衷,它們在瞎忙著什么啊?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她啊啊地大叫了出來。

        肖能被菲力浦搖醒的時候渾身是汗,她一迭聲地說著對不起,伸手輕輕拍著丈夫的胸口,說:“你睡,你睡,我做噩夢了。對不起,對不起?!?/p>

        早晨,她頭痛欲裂,心里恨恨的不知道想干什么。尼尼把牛奶翻了,她舉起手掌,做出恐嚇的姿勢,她知道如果不是努力控制,那手掌幾乎瞬間就可以落下。她一邊蹲著收拾到處泛濫的牛奶,一邊恨自己,一切不快來得莫名其妙,難道什么壞事正在發(fā)生?她知道自己在恨,可是恨得沒有對象,她多么渴望那個對象??!最好是一個玻璃杯子,她可以隨便地拿來摔碎,或者是一片白菜葉子,她可以咚咚咚幾刀就切成碎末,或者是一顆軟不拉幾的心臟也好,她可以使勁攥在手心里,攥得它變形,攥得它滴出鮮紅的血來。

        肖能沉默了三天。她上班努力工作,下班輕言細語地和菲力浦講話,笑嘻嘻地陪尼尼玩耍。

        三天之后,肖能才又拿起電話,那時,她已經心平氣和。姨媽不在家,是姨夫接的電話,說姨媽陪母親出去晨練了。難怪母親愿意回國,時差還沒倒好,就開始晨練了。國內的熱火朝天這樣快就和精力旺盛的母親同步前進了!難怪自己總是無法令母親滿意,自己什么時候能有母親這樣用不完的精力,能如此快地適應環(huán)境就太好了。不行就是不行,這個笨女兒永遠也不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如果自己本事大點兒,也許母親就不會這樣對親生女兒動輒呵斥了。

        她和姨夫隨便聊了幾句,就放了電話。她松了一口氣,如果每天打電話都不用和母親說話,也很好。母親知道自己在惦記她,又不會產生沖突,兩全其美!

        這幾天,鐘荃在單位還是和肖能嘰嘰喳喳,但一切似乎都變了些滋味。隱約之間,肖能總覺得鐘荃有了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鐘荃媽也變成了她話題的主角。她很驕傲地說:“我媽給我來電話,問寒問暖的,我每次和我媽都能聊一個多小時。她可真慈祥,我想放電話都找不出理由。我好幸福,有這樣體貼的母親。”

        肖能不知道該怎樣答話,她睜著不太大的眼睛,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自言自語:“菲力浦的媽媽也是這樣的。”至少她還有個菲力浦的媽媽可以用來充實自己的話語。

        鐘荃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他媽是你婆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1/tgwx201603tgwx20160313-6-l.jpg" style="">

        肖能迅速收身回到自己隔間里,她啞口無言。她想專心工作,可專心不成。她想說,我媽能為了你這個同事的一個電話,就把北京的大街小巷跑遍,她雖然沒有輕言細語,但她有著一顆誰都比不上的善良熱情之心??墒切つ芤蝗缂韧爻聊?,一如既往地說不出自己心里想說的話。她恨自己的笨拙。

        心,懸浮著沒有著落,她突然很想母親。不知道她時差是不是已經倒了過來,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也像自己惦記她一樣惦記著女兒。幾天來她總是在設想和母親的對話,那是一段溫柔平和的母女聊天,絲毫爭吵都沒有。她的手多少次伸到話筒上,又縮了回來。母親走的幾天,她對母親的抱怨一點一滴地消逝著,她想起母親的好,母親的勤勞,母親總是盡量不給自己添麻煩。越想越自責,自己是不孝而任性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母親那張很少微笑的面孔在這些美好的想象中逐漸變得慈眉善目了,她甚至想象出母親也像鐘荃的媽媽和菲力浦的媽媽那樣,輕言細語地跟自己說了一個鐘頭的話。哇,多么好??!她打定主意,晚上回家就給母親打電話。

        這里和國內相差整十二小時,晚上,也就是國內的早晨,肖能還沒吃完飯就迫不及待地抓起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又是姨夫:“你媽和姨媽去串門兒了?!币谭蛞贿吳迳ぷ?,一邊說?!澳惴判?,你媽說你不用打電話了,她很好。水晶珠子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了?!?/p>

        “那她們幾點回來?回來之后我再打吧?!?/p>

        “沒準兒。她們沒說幾點回來,你好好上班去吧,不用打了,一切都好?!币谭蛴挚瓤瓤惹辶松ぷ??!澳×藛幔俊毙つ苡X得姨夫的咳嗽里有些奇怪的做作。

        “啊,沒有,沒有!”姨夫吞吞吐吐。

        “那我晚上再打吧?!毙つ苷f著就放了電話,心里突然忐忑不安起來。

        一覺醒來,肖能還在被窩里,渾身酸痛,又是一夜似醒非睡的噩夢。她伸手抓起床頭柜上的電話,仍然是姨夫,又說母親和姨媽去晨練了。

        肖能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和丈夫的中飯準備好,一家人開車去上班。她心里疙里疙瘩,不安,空氣一樣環(huán)繞著她。她對正在開車的菲力浦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我連著打了三天電話都和我媽說不上話?!?/p>

        “不放心就再打吧。”菲力浦什么時候都是平平靜靜的,他沒有不平靜的理由,肖母不是他母親,他也沒有聽到姨夫的干咳。

        11

        肖能是第五次聽到姨夫接電話,才徹底不饒不讓的。姨夫經受不住央求,坦白了真相:“你媽不讓告訴你,怕你著急。她去退那些水晶珠子,在商城門口被車撞了,一直在住院,姨媽伺候她,你不用擔心,腿骨折了,其他都沒事兒。你可千萬不要趕回來,千萬千萬。不然你媽會氣死的,你知道她的脾氣。我沒摟住這事,一定會挨你媽批斗!”

        肖能迷糊著放了電話,她頭腦眩暈,下意識伸手推著菲力浦:“完了完了,又是為了那些水晶珠子,我媽出車禍了,骨折,我得回去,必須回去,現(xiàn)在就買飛機票!”

        飛機起飛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她的心還停留在剛才和丈夫孩子告別的辛酸里。尼尼顯然還不懂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快三歲的孩子還從來沒有和母親分開的體驗,她蜷縮在爸爸懷里,本想繼續(xù)睡覺,陌生的機場環(huán)境卻迅速激發(fā)了她的好奇心。小人兒直起身體,大眼睛盯著排隊的人群努力端詳,每個人腳邊都有那么些個形狀各異的大箱子,臉上都有些漠然又欣然的表情。

        “他們?yōu)槭裁炊寄弥敲创蟮暮凶樱俊蹦崮嵊糜⒄Z提問。

        “不是盒子,是箱子?!狈屏ζ终f。

        “什么是箱子?”

        “箱子就是出遠門的時候專門用來放衣服用品的東西?!狈屏ζ执稹?/p>

        “媽媽為什么沒有那么大的盒子?”尼尼對箱子這個詞顯然不以為然,繼續(xù)用她的盒子。

        肖能格格格樂了,伸手抱過尼尼,使勁親著,說:“媽媽走得急,去看生病的外婆,沒有來得及買東西,所以只拿了這個小箱子。媽媽走了,尼尼乖乖聽爸爸話。媽媽給你打電話?!?/p>

        “打電話?”這個玩具總看見媽媽用,尼尼還沒有過親近的機會,眼神呆著,小腦子很費力的樣子。肖能抬手彎了三個中間指頭,拇指和小指一伸做了話筒搭在耳邊,說:“你會從話筒里聽到媽媽,你跟媽媽說話,媽媽也聽得到你,可好玩兒了?!?/p>

        菲力浦在登機口抱著肖能很久不放?!耙欢ㄒ酥疲涀?,你媽斷了腿,你更不能跟她意氣用事,我不在你身邊,沒人提醒你,你自己好自為之?!?/p>

        肖能眼圈紅了,克制著沒流淚:“你自己沒法兒接送尼尼的時候一定要給趙阿姨打電話請她幫忙,不要不好意思,我媽住過來之前,不都是她幫忙打理嗎?我盡量早些回來,單位請了兩周假,應該夠了,情況穩(wěn)定了,立刻回來?!?/p>

        兩人結婚后同進同出,從未如此分別,心頭不舍在眉眼間流淌回旋,久久不去。尼尼在爸爸懷里做了中間人,被夾得尷尬,小人兒不哭不鬧,靜靜地摟著媽媽的脖子,多少明白這特別的雙人擁抱很是奇特,三個腦袋擠在一處,給機場添了一幅上好的和諧風景。人們從周圍繞著走路,免不了多瞟兩眼。肖能勉強松了手,一步三回頭進了登機口,尼尼一手摟著菲力浦,一手橫著揮舞著再見,畫著小小的弧形,似乎在幫爸爸扇風乘涼。再見,孩子,再見,老公!肖能窩了一泡淚,直到坐穩(wěn)了才放松讓它流一流。座位訂得急,在過道中間,被兩個陌生中年男人擠著,她趕緊伸手擦了淚。誰的一生不經歷幾次分別,自己未免太小家子氣了,雖然這是第一次和丈夫孩子分別。

        肖能沒有通知國內就動身,下了飛機也沒給姨媽家打電話,叫了出租車就往醫(yī)院趕。

        出國以后一直在求學打拼,工作、結婚、生子,母親在身邊,哥哥在德國,也就有了理由不回國一探。如今高樓錯落、鱗次櫛比。車多人少,高速公路七盤八繞,一圈圈層層又疊疊。肖能的想象力遠遠跟不上北京的變化,此時不像回國,反像出國。置身在計程車里,宛若外星客下凡,脈搏七上八下,窘困得心慌。

        隨身一個小拖箱,并不累贅。

        姨夫坦白得徹底,開銷不小。母親是脛骨骨折和腓骨錯裂,用了鈦合金加壓鋼板和帶鎖的髓內針固定,手術費一萬多,住院費一天一千元出頭,幾個月后取釘子,還需一個小手術,再另收費。肖母國內的退休金都是姨媽幫著領,人民幣比價低,在國外指望不上這點兒錢,這退休金便積蓄出幾萬元。姨媽做了主,手術材料都用了高級的進口材料,身體里面用的,哪敢含糊?手術順利,肖母一生吃得起苦,術后麻藥勁過去,痛得一頭汗也是無聲無息。肖能嘆姨媽果斷,安了心。她摸了摸包里揣的幾張旅行支票,準備隨時找中國銀行兌換了補貼給母親付醫(yī)藥費,買營養(yǎng)品。

        母親的病房在三樓,一個朝陽的四人病房。床上的病人合眼微鼾,靠窗,陽光暖洋洋地灑了一床,拉滿到脖頸的白被單亮得晃眼,往下看卻從半當中伸出一條腿來蹺在一個懸吊的支架上,白石膏打得硬梆梆,只露出一截腳尖。這腿從那被單下分離出來,一截白木頭,哪還像是身體的一部分?站在母親身邊,眼淚早淋得肖能整張臉濕漉漉,像剛從水里拎出來的。

        肖能在床角推開被子擠了半個屁股坐下,靜靜端詳熟睡的母親。旁邊床上一個中年婦女直盯著肖能看,一會兒又去盯那手提箱,終于開口問:“是女兒?”

        肖能怕吵醒母親,不答言,只點頭。那女人再問是從國外來?她就點頭不做聲,下巴朝母親方向努了努。那女人知趣便住了嘴。病房里很安靜。肖能自顧自看著母親,細細地想心事,母親的點滴好處就無限放大開來,每一樣都能推動眼淚的生產,她就一會兒抬手擦一下,干了,過一會兒,又濕。

        “哎呀!怎么是你?!你姨回去燉骨頭湯,還沒回來?你姨夫怎么這樣快嘴?說了不讓你回來,你偏回來!”肖母醒來,一眼看見肖能的紅眼眶,雖然又高興又心痛,還是沒忍住聲張,聲音一如既往地高亢尖利,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和陪護就側了臉看過來,耳朵支得老長。

        “剛下飛機嗎?還拎著箱子呢!”馬上有人問,想必都知道這女兒在外國,人們的目光里就都有些許異樣的關切和羨慕。

        肖能只是抿嘴笑笑,并不多話,只低聲對著母親怯怯地說:“媽,你別怪姨夫,是我逼著他講,你手術,我回來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肖母礙著人多眼雜,沒有訓斥,一貫的反對習慣這樣難忍,臉都憋紅了。她低聲嘟囔:“浪費機票錢,你回來就能幫我長骨頭?算不過來賬!尼尼怎么辦?扔給菲力浦一個人,你舍得?真是!”

        肖能聽得清清楚楚,也裝聽不見,只是傻傻地笑著,給母親端水喝。

        肖能接替了姨媽的陪護工作,姨媽專門負責煲湯送飯。肖能晚上在床側支張椅子,直溜溜坐著合上眼,醒來時歪歪扭扭地一攤,渾身酸痛,似乎從未睡過,站直了伸個懶腰,松了綁似的舒服。母親尿短,硬梆梆的石膏腿舉著,難得下地折騰,醫(yī)院給配備了可以塞到臀下的躺便器。陪侍最主要的任務是勝任這個工作。肖能從來沒想到母親有這么重,少了一條腿的分擔,人便如此無助,那樣風風火火的一個人,躺倒便倒成一攤沉重的肉,一塞一抽都要兩人一二三配合著使勁兒,心中多少不忍和愧疚,恨不得替母親受了這罪。于是,任憑母親怎樣嘮叨,都不回嘴。

        姨媽并不比母親少嘮叨,母親嘮叨了的她替她重復著,母親沒嘮叨的她要補上,自己不在時,姨媽張羅著里里外外,單小便這一樁辛苦差事,也夠她那半百年紀經受了。如此,肖能在姨媽跟前就連身子也不敢站直,比對母親更要加上額外的尊敬和小心,凡事點頭稱是。

        病房里別人的陪護不在,肖能主動幫忙,笑瞇瞇的臉,再累,也是笑瞇瞇的。肖能出去倒尿,病房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夸肖母有福氣,女兒脾氣這樣好,孝順,勤快,又不吭不響的,怎么就闖去了國外,難怪嫁了老外,在國內怕也是要男人搶呢。聽起來,肖能的性情成了她唯一的好,模樣乖巧、讀書一流、工作認真,倒都被忽略了。肖母嘴上謙虛著,心里爽,時不時還要補充一番菲力浦和尼尼的好。人們又感慨,現(xiàn)如今國內的女孩子,擇偶標準都變成這樣了: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外面做處長,回家進廚房。達標的少,于是剩男剩女都成堆。肖能這樣溫順嫻淑的女子自然是稀罕寶貝,一進一出,頻繁沐浴著人們贊賞羨慕的目光。

        母親在外人面前增加了許多克制,竟少有地和顏悅色,姨媽送飯來,肖母和肖能一遞一讓,那模樣是從來沒有過的和睦。

        肖能在樓道里伸伸腿腳,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醫(yī)院門口擁擠川流的人群,雖然在三樓住院病區(qū),樓道里貼著大大的“靜”字,樓下的喧囂仍然背景一樣響著。國內這熱鬧,即使在醫(yī)院里也是一樣,更不要想象商場飯店了,肖能那局外人的感覺就越發(fā)強烈起來。忽然想到熱鬧的母親因為這手術溫柔安靜了,心里就蜜腌了似的舒服起來。戰(zhàn)爭消失,迎來了和平時代,倒希望母親多住幾天院,有外人幫襯,有環(huán)境烘托,讓這和平就持久些吧。

        12

        消炎吊瓶和止痛針總算可以停了,肖母堅持要出院:“沒來由地給醫(yī)院扔錢,咱們不是富翁,我腦子沒病。石膏六周才能拆,反正是養(yǎng)著,現(xiàn)在我都能拄拐杖上廁所了,不住了,趕緊回家!”

        出了院,肖母就催肖能回家,沒了顧忌,憋久的口舌突然有了自由,言辭刻薄起來毫無界限:“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不認你這女兒了。”

        肖能胸中突然塞進個火球來,這樣的話怎么說得出口?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了?看著拄著雙拐的母親站在床邊哆嗦著,舌頭打了結,竟說不出什么話來。

        孝順要從“順”開始,她懂,只好一邊上網查找回程機票,一邊打點行裝。來的時候不知道要耽擱多久,買了昂貴的單程機票。這一來一去,砸進去不少錢。肖母死活不讓肖能兌換旅行支票,口口聲聲:“你如果敢留下一分錢,我就給你帶回去兩分錢,你聽好了!那邊房貸那么多,嘚瑟啥?我的退休金還不夠我在這邊五個月的生活費?給我留錢?笑話!何況我還有房產呢,這幾年那房租也積蓄了不少。”肖能啞口無言,在姨媽家一句不敢犟嘴。肖能父親去世早,卻留下一套單位分的兩室一廳,肖母出國前拿了大紅本,產權自主了,房子空下來一直是姨媽照看著,地理位置好,出租方便,的確賺了些錢。這幾年房價大漲,這套房少說也有幾百萬的身價了。可是自己力出不上,錢也不給,心下不安,碰上肖母這樣決斷,也只有無奈。

        移民身份熬夠十年,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就可以拿到加拿大的政府補貼,工資一樣月月進賬,掐指算算,還有兩年就可以享受這天堂般的福利了。這幾年肖能生活穩(wěn)定了,肖母每年都回國住住,只呆五個月,超過五個月,在加拿大的居住年限就無法連續(xù)計算,移民的老人們把這筆賬算得清清楚楚。這次腿傷成這樣,這五個月呆在國內,真不知道是禍還是福。

        肖能詢問了大夫,到母親回程時,腿傷基本無礙,恢復期間會辛苦一些,需要很多復原運動。這邊一切都需自費,肖能突然大著膽子提議:“媽,要不你跟我回去休養(yǎng)吧?那邊醫(yī)療免費啊?!?/p>

        “不回!石膏還沒拆,不折騰。我的事兒我自有主張,你甭管!”肖母一如既往地堅決。

        母親怕到了國外給女兒添麻煩,肖能怎能不知?這邊姨媽姨夫都退休了,有時間招呼,休養(yǎng)期間老姐妹做伴兒嘮嗑,比在國外孩子上班走了一個人干巴巴口對心、心對口舒服自在多了,于是不再強求,也不敢強求,怕惹出戰(zhàn)爭來。況且后期取釘子的手術回到原手術醫(yī)院比較合適,跨了國,醫(yī)療技術有差異,也是給醫(yī)生出難題。

        這中間,肖能帶著水晶珠子去了一趟百榮國際小商品城。國外買了東西,過兩個月仍然退得來錢,在國內哪里行得通?好說歹說換了4mm規(guī)格的,打算回去送給鐘荃,討個人情,錢也不要她的。這一包水晶玩藝兒,搞得母女二人傷心傷神又傷了身,鐘荃那邊豎了隔膜,肖能的委屈沒處訴說,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一錯便一路下滑出溜成這個樣子,六十多歲的母親吊著個石膏腿,撇下老公孩子跑回國來的肖能,花兒霜打了一樣,蔫頭耷腦,一臉黃昏。

        兩次菲力浦來電話,肖能都沒出息,沒說話先掉淚,聽見尼尼咿咿呀呀的聲音,恨不得變了電波從這根電線里穿越回去。尼尼還小不懂電話是怎么回事,聽見媽媽電線過濾過的聲音和平時不同,全不當肖能是媽:“不是,不是媽媽!”菲力浦怎么連哄帶騙她也不肯和這個電話機里的媽媽說話。父女那邊嘰歪著,這邊肖能又疼又愛,臉上早又掛了一張瀑布。

        菲力浦撂電話時放低聲音說了句:“早點回家吧,我們想你。我愛你!”肖能一動不動,耳邊是滴滴滴連續(xù)的忙音,電話凍在手里,人已經呆了。兩人生活了好幾年,頭一次隔山隔水聽這三個字,心兒立刻零距離,魂魄早飛回去又摟又抱了。

        肖能悄悄兌了一萬元人民幣塞給姨媽,怕姨媽不收,就說是給母親買營養(yǎng)品的,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告訴母親。姨媽臉上笑著,夸肖能懂事兒,又說肖母對女兒太嚴厲了,她一定好好勸勸,孩子大了,不該這么唇槍舌劍地刺戳了。肖能低頭笑,想著姨媽訓起自己并不比母親遜色。姨媽一生未生育,本來也是把肖能當半個女兒看待的,畢竟沒做過母親,說話大多都似蜻蜒點水,碰不著心靈深處,風一樣輕飄飄的吹過去罷了,這次因為母親,才露出和母親不相上下的訓斥能力。肖能記憶里姨媽總在過年時給自己一百元壓歲錢,多少年不曾增長,即便那一百元也到不了肖能手里,早被母親扣留了。要說親近,是談不上的??勺约翰辉谏磉?,兒女當做的活兒都攤到姨媽身上,嘴短口軟,肖能對姨媽的滿心感激,不摻一點虛假。

        肖能要動身了,自己乘計程車去機場,在樓道口和大家一一告別。母親拄著雙拐站在樓梯口,肖能下了半截樓梯,放下手提箱,回頭看見肖母堅硬的目光里薄薄地蒙著霧,那堅硬便軟弱下來。咚咚咚轉身跑回去,大家都還愣著,肖能就抱住了母親,母親的身體僵硬著,肖能聽見胸口貼胸口的心跳聲。松了手,肖能又咚咚咚地下了樓,再沒回頭,怕被看見自己這張水簾洞。她從母親突然僵硬的身軀里感覺到她的震動,多少年來肖能幾千次想象和母親擁抱的情景。從記事兒起,她就從來沒有和母親擁抱的經歷,有時全家坐在電視機前看情感劇母女相擁的情節(jié),肖能就十分不自在,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和母親臉貼臉地親近??!終于做到了,做得突然而堅決,她頗感欣慰,為自己也為母親。母親沒有把自己推開,慶幸啊,多少次想到和母親擁抱就有多少次想到自己被母親無情地推開。母親沒有推她。她第一次沒有征求母親同意就做了一件需要兩個人合作的事情。她頭一次做了一次主,并成功實現(xiàn)。坐在計程車里,她幾乎想振臂高呼,她想跑下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快地奔馳,她想立刻給菲力浦打電話通報。她抱了媽媽,抱成功了!一個小女孩兒吃了蜜糖穿了新衣般的喜悅,在她身體里激蕩著,直到上了飛機,她的心都停不下,跳著只有她自己可以欣賞的舞蹈,旋轉了又旋轉,跳躍了再跳躍。她忘記了母親打著石膏拄著雙拐的傷勢,心里只剩下憧憬,等母親回來,一定要好好待母親,和和睦睦的。這遠大的志向,這時在她理想的大腦里,也變得好像唾手可得了。

        肖能回到家,三個人過上了沒有母親參與的日子,都有些不習慣。下班回家,肖能和菲力浦肩并肩在廚房做飯,尼尼在兩人腿中間鉆來鉆去,抱抱這條腿,又抱抱那條腿。菲力浦和肖能胳膊肘碰著胳膊肘有說有笑,話題卻轉來轉去總是不自覺轉到肖母身上。

        “我是真的想過,請母親單獨出去住,但這話是無論如何開不了口的?!毙つ艿?。

        “開不了口就不要開口,人要跟定自己的心。你開不了口,說明心還不到。只要我們避開她的火暴脾氣,這樣三代同堂,也沒什么不好。我看西方父母和兒女的關系平淡疏遠,沒有你們中國人的家庭關系親近,并不好!”菲力浦答。

        “可是,我覺得你們西方這樣不同堂而居才符合人的本性,避免代溝沖突,有助于小家庭的健康和睦,難道不是最人性化的?你想你父母會愿意和我們同住嗎?請他們來小住幾天,就急著回去了?!?/p>

        “各家有各家的情況,都不可一概而論。別管那么多,事情來了,就面對它。你媽來了,就接受,她要有搬出去住的心思,我們也沒意見,你說呢?”

        肖能手上沾著蒜末,伸手摟了丈夫的脖子,這個通情達理的丈夫,能把她的心中的堅冰化得一干二凈。

        鐘荃收了肖能的水晶珠子,執(zhí)意要給錢,肖能推著,說:“你說在網上買到了,并沒有再讓我捎,是我自己要買的,提錢就見外了。”鐘荃在網上訂的珠子是圓滑表面,反光不好,品質不如肖能買的十四面立體多棱的珠片晶亮透明,心下高興,肖能不要錢,她就給尼尼買了個電動娃娃,兩人都知道是迂回著付了珠子的錢,也不捅破。有一搭沒一搭,兩人還是隔著隔間聊天,隔膜化去了一些,開春的冰河一樣,河流雖然攜帶著冰塊流淌,畢竟在流淌,卷攜著的冰也漸漸沖刷消融。鐘荃說話又漸漸直爽起來:“你媽那種脾氣,傷筋動骨也是早晚的事,看她那天從我手里搶體操服的架勢,嚇死人,性子太躁了。我好奇怪,你媽怎么生出了你這樣隨和的女兒?”

        “我像我爸!”肖能說完就后悔了,這樣回答好像承認了鐘荃對母親的評價。其實,她是反對鐘荃的,自己的媽再不好也輪不到別人來貶低,何況鐘荃僅憑那天晚上小小一個回合,怎么能了解真正的母親?母親的腿怎么斷的?還不是為了這些珠子?

        鐘荃果然得寸進尺:“你爸那么早就走了,別是被你媽氣的吧?”

        “……”肖能一口氣堵在胸口,臉就紅了起來,隔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你對我媽有誤解?!闭f完苦笑了一下就回自己座位,她沒有力量為母親辯解,也不想再和鐘荃爭辯。

        鐘荃女兒受傷是兩個月以后。孩子表演時,竟被身上掉下來的珠子咯了腳,一跤跌得血流如注,教練和家長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情,水晶珠片從體操服上脫落也是經常事,哪里出過事故?大家手忙腳亂,表演終止了半小時,到醫(yī)院才把腳底心半顆碎珠片取出來,小腳要慢慢痊愈了才能再去跳體操。鐘荃休了一天假,捧著女兒的小腳左研究右研究,不知道該怪自己還是該怪別人,想著就想進牛角尖了,越想越生氣。撂下女兒的腳,就給肖能打電話。

        “你怎么沒來上班,病了?”肖能正在調程式,樂呵呵地說。

        “別提了,昨天女兒體操表演,出了點事故。身上的珠子掉下來,偏巧她跳起來劈叉,老高地落下來就踩碎了,流的血夠一茶杯,走路也不會了,今天在家休息,我得在家照顧她?!?/p>

        “珠子?怎么會掉下來?不是熨斗熨上去的嗎?”肖能很吃驚。

        “誰知道怎么回事兒!我是請了專門的裁縫一顆一顆按設計圖案熨燙上去的,用刀片撬都撬不下來,表演前還專門檢查過,見了鬼!偶爾幾片掉下來也正常的,過去也有過,哪里會見血?體操隊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你說這東西是不是帶了邪氣?。窟@事兒出的,得有多少巧合?你想想,珠子要掉下來,還正好掉在她落腳的地方,舞臺那么大,這就難了,她滿場跑著跳著,怎么就跳到它上面了?還得正好騰空用了大力踩在上面,那么小而硬的東西,怎么會一腳上去就碎了?這珠子還得恰好是一個豎著的角度,才能夠被踩碎踩進腳底心吧?你說,難道不是邪了?”

        肖能接不上茬,鐘荃打這電話就是為了給自己扣這么大一個屎盆子?邪氣?邪氣是什么意思?千山萬水的捎回來送人,出錢出力用心耗神,自己這是干了什么?母親萬里之外還吊著石膏呢。電話撂了,肖能欲哭無淚,腦子里嗡嗡嗡都是鐘荃的聲音:邪氣,邪氣,邪氣。電腦熒幕里程式語言的每個字都好像一個個蝌蚪不停地晃著,她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池塘,被水流,被蝌蚪,被冰冷包裹,浮不出水面。她憋得難受,干脆起身往樓下跑。

        肖能和菲力浦兩口子雖然在一個樓里,上班時間卻都懂得盡量回避,在餐廳就餐也各自和組里同事坐一起,不搭伙秀夫妻恩愛,今天這是破了例。菲力浦被拉到沒人走的樓梯里,不等沉重的樓梯門自動閉合,就被肖能抱住,接了一肩膀的淚水。菲力浦聽懂來龍去脈,只把妻子緊緊摟了,上下?lián)崦蟊?,可憐這單純的好心人兒平白無故總是受著委屈,溫聲勸道:"只要你問心無愧,就好了,不要在意別人怎么想。我們管不了別人怎么想,我們管得了自己??!不哭,別傻了,乖!有我在,不怕。只要我明白你,別的一切都無所謂。"

        有菲力浦安撫著,肖能心下漸漸坦然起來。有同事來走樓梯鍛煉,狠狠地笑話了兩人一通:"夫妻在家還親熱不夠嗎?"兩人才紅著臉散了。見了鐘荃,肖能強迫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水晶珠子是一片好心送出去的,有人要把正說成邪,由不得自己。

        后來鐘荃告訴肖能:“我把那件體操服捐了,那可是專賣店買的,很貴的!你也有貢獻,上面鑲了那么些你給的漂亮水晶珠子?!?/p>

        “你不怕別的孩子穿了也會扎腳?不邪氣?"這難道不是要把邪氣捐出去?

        鐘荃翻了翻白跟,竟笑了,說:“我那是開玩笑,什么邪不邪的,不過是寸勁兒了吧?!?/p>

        兩人已經不能像過去一樣無拘無束心無芥蒂地講話了。肖能認定鐘荃很自私,不牽扯個人利益,你好我好,個人利益受損,首先想著嫁禍于人。從此,她對鐘荃加了提防,兩人工作不需要合作時,就盡量保持獨立,實在避不開,凡事請示領導,不和鐘荃單獨解決問題。女人之間的悄悄話徹底斷了,那層隱形隔膜,墻一樣隔住了兩人若即若離的關系。

        恰好公司人員調整,肖能看另外一個小組做的項目和自己對口,就下了決心,申請很快批下來,立刻搬了辦公室。以后和鐘荃樓道里碰面,寒暄兩句,臉上熱熱鬧鬧的,心里立著那墻,拜拜擦身而過,也就與樓里叫不上名字的陌生同事沒了區(qū)別。

        那水晶珠子鬧心的事兒,蜿蜒著的彗星的尾巴拖拖拉拉,肖能只當和鐘荃沒有關系,母親卻委實為此受了大罪。

        13

        傷口腫脹流膿是三個月以后的事兒,骨髓炎。從沒主動打過電話的姨媽突然來了電話:“你走后你媽傷口一直腫,拖了兩個月。前幾天就開始化膿,鋼板都露出來了,立刻住院做了消炎清潔去死骨的清創(chuàng)手術,鋼板只好取下來,斷骨用了外固定方法,現(xiàn)在還在手術恢復中,炎癥還沒退。你媽整天發(fā)燒,大夫說再輸兩天消炎藥,如果炎癥不消,無法退燒,怕是要截肢了。”一貫果斷堅定的姨媽斷斷續(xù)續(xù)說完,早抽泣如碎了的風聲。

        肖能一聽“截肢”二字,晴朗朗的早晨瞬間蒙了黑罩子,幸虧依著床,軟軟地出溜到地下就起不來了。菲力浦趕緊向單位給兩個人都請了假,怕肖能精神上挺不住,要陪她回去,肖能腦子還沒糊涂,說:“別傻,我上次回去辦了探病的多次入境簽證,你辦簽證就算加急也要兩三天時間,尼尼跟著回去折騰?你們去了,語言不通,我還得招呼你們,倒分心,你們別湊熱鬧了,你在這里照顧好尼尼,我自己走?!狈屏ζ志妥屝つ芴上戮従従瘢约航o旅行社打電話,訂不到當天的直達飛機,只好迂回從美國轉機走。

        那天尼尼沒送幼稚園,爸爸忙著打電話,媽媽躺著掉跟淚。尼尼沒個玩伴,委委屈屈地自己下樓,一腳滑下去,連滾了幾個臺階,哇哇大哭,驚天動地。肖能翻身下床奔了出來,菲力浦已經把孩子抱在懷里哄,小膝蓋撞了樓梯欄桿,青紫了拳頭大,身上身下細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傷了其他部位,這才放了心。肖能抬起手連頭帶臉摸了一把,也不知道是淚還是汗,就勢坐在樓梯上,幽幽地對丈夫說:“我這心嚇得快要爆炸了。我走了,你看好尼尼,我媽出了事,大家心情不好,凡事要小心,平平安安,我才不會亂了陣腳。”說著,眼眶里又汪滿了一泊湖。三個人就在樓梯上摟作一團,不管世界多么大,不盡人意的事情有多少,只要三個人這般摟著,世界就縮成這臂膀環(huán)繞的那個圈,這圈子的團結緊密便足夠對付圈外的一切了。

        仍然是一個小推拉箱,仍然是下了飛機直奔醫(yī)院,路邊同樣的高樓林立,高速路上同樣的車水馬龍,肖能卻一下老了十歲。坐在計程車里,淚泡眼焦慮地著著火,窗外掠過什么,都想把什么推翻、焚燒,只盼沒了障礙,一瞬間飛到母親身邊做了她的腿,天天載著她走路。千萬不能截肢啊,截了肢可怎么辦呢?那樣一個火暴脾氣,好強好勝,身體少了一個重要部件,不尋死也會把周圍人折磨死。健全著尚且烽火連天,殘疾了就要天天發(fā)原子彈了。肖能一路想著,自己把自己嚇得一聲短一聲長地出氣,世界末日似乎要到了,渾身乏力不支,恨不得此時就閉了眼,省了馬上就要面對的辛酸、心煩、心痛。她不停地向上帝禱告,上帝啊,不管你管不管我家的事兒,我都求你幫我這一回,保住我媽媽的腿啊!

        肖母躺在病床上,這次是兩人間的小病房。肖母臉色潮紅,虛虛睜著眼。肖能進門時,姨媽正在床邊坐著。肖能出現(xiàn)的一剎那,肖母眉毛挑了起來,眼睛放出光來。姨媽也咧開嘴,給肖能讓座位,一邊說:“你哥哥也通知了,今晚上到。你媽這回沒攔著?!?

        肖能把手放在母親的額頭上,小烙鐵滋地燙了手。肖能眼睛又紅又濕,鼻子也抽了起來。肖母竟笑了,說:“哭,就知道哭!你的眼淚能給我消炎退燒嗎?我還沒哭呢,你倒來勾我哭?!闭f著眼角流出兩縷清淚,滴答跌落在枕頭上,洇濕出一個小圓圈。

        “媽,我得接您回去,您在加拿大可以接受免費醫(yī)療,在我身邊也方便照應,總這么拖著姨媽也不是事兒。您說呢?退了燒我就給您買飛機票。咱們回去治療?!毙つ鼙緛硐胝f這骨髓炎一定是手術感染造成的,她對這家醫(yī)院心存懷疑,話到嘴邊還是憋住了,這話說出來沒人喜歡,崇洋媚外的帽子會壓死人,這是祖國,這家醫(yī)院是祖國心臟里一流的醫(yī)院,誰能保證在加拿大骨折手術不會引發(fā)骨髓炎?千分之一的機率輪到你頭上,就成了百分之百的機率。

        肖剛到的時候,已經是萬家燈火。肖剛中等身材,一身休閑衣褲套在適中的身體上,干凈利落,一副無框眼鏡架在瘦長的鼻子上,燈光下眼神顯得朦朧不清。頭發(fā)剛開始禿,前額兩端向后退出圓弧形狀,燈光下那兩個半圓和額頭連成一片,熠熠閃光,似乎頭發(fā)從來不曾在那里駐扎過。他的嘴唇是剛勁的,棱角分明,不說話已經可以看出他的力量。

        這對兄妹站到一起,哥哥明顯比妹妹英俊而強大。肖母的笑無遮無攔,握著肖剛的那只手,抖得像機器的震蕩,是從心臟發(fā)動機放射出來的喜悅電波。肖能無法阻止母親的偏心,從小她就明白。母親對肖剛的愛是三月的春風六月的夏雨,對自己的愛則是十月的秋寒二月的冬雪,一年四季輪回不停,缺哪月都不成其為一年,這樣天然的分配毫無商量地落在月份頭上,月份無權選擇。肖能面對自己的角色,基本坦然。她對哥哥尊敬甚至崇拜,肖剛的出色是天生的,他沉穩(wěn)聰慧,不張揚不驕傲,不用用功就可以得第一名,不用拉選票就可以當班干部,不用拍馬屁就討長輩器重,一路優(yōu)秀地走過來,他的面前似乎只有坦途,沒有逆境。哪個母親會不喜歡這樣的兒子?

        肖能心頭的苦澀來自母親的偏向,你看那笑,那顫抖的手,肖能把目光移開,低頭擺弄衣角,口腔里酸酸的。

        “媽,您受罪了。”肖剛開口道,“不要緊,骨髓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很快就會好的,您放心?!?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1/tgwx201603tgwx20160313-10-l.jpg" style="">

        誰也沒想到當年在加拿大分手,一別就是八年,團聚地點會在中國的醫(yī)院里。肖能想起當年和哥哥告別的那天晚上,哥哥喝了點兒酒,抓著自己的手說:“好好努力吧,既然出來了,回國的可能性就很微小了,把書讀完,找到工作,給自己掙個立足之地。別怕,世界正在變小,變得大同。只要這么想,心理上就能找到支點!”哥哥當時有些酒后的感慨和激動,他說:“改變國籍,遠離祖國,不靠大同的觀念,行嗎?抱著民族主義的標桿不放,就避不開拋家離土棄國求榮的負罪感。這么多海外華人,不抱著大同思想,能坦然在國外安居樂業(yè)、心安理得嗎?”

        肖能聽得似懂非懂,她覺得自己活得混沌不堪,什么民族主義、世界大同這些高深的哲理是她夠不著的東西,哥哥夠得著自然有著夠得著的活法和苦惱,它夠不著,自然少了這份煩擾。她只知道一步一個腳印,不管走在哪個國家的土地上,路都得一步步去走?,F(xiàn)在,兄妹倆走到了不同的兩個大洲,隔山隔水,也隔著時光和歲月,卻終于團聚在祖國的土地上,團聚在母親身邊。她仰望著哥哥沉穩(wěn)的面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肖剛的出現(xiàn)如明星進入會場,雖無歡呼雀躍,人人臉上掛著專注的目光,人人都在期望他來掌管大局。肖剛十分果斷,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一切,和大夫具體商談治療方案。原則是鮮明的,截肢先不做考慮,加大力量消炎保腿,保守治療。

        或許是兒女雙雙在眼前帶來的興奮,或許是持續(xù)大劑量的藥物作用,第二天,母親臉上的潮紅就開始退下,體溫一路降下去,腿部腫痛開始消退。又過了兩天,肖母精神頭見好,竟半坐起身,眼神透出以往的晶亮,病似乎好了一半。她突然抓住坐在床邊的肖能的手說:“看你哥多行,什么事兒到他那兒都有解決辦法,你得跟你哥學學?!?/p>

        肖能望著媽媽,又望著哥哥,笑了,臉蛋兒擠成一團,嬰兒一樣。哥哥站在床邊,就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暖流就那樣從腦頂心兒滋溜閃電一樣穿透了心臟,她希望哥哥的手能永遠放在那里,這是多么幸福的感覺啊,和爸爸一樣。這么想著,眼圈又紅了。她沒看哥哥,卻抬了一只手,搭在媽媽握著自己的那只手上,溫度緩慢傳遞,那一刻,她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媽媽牽著她的手走在天安門城樓底下,她仰頭看了看微笑的主席像,問:“爸爸真的罵過毛主席?”媽媽蹲下來攥緊她的小手壓低聲音說:“你如果再胡說,我就打爛你的嘴!”媽媽因為父親的反革命行為和父親斷絕過幾年關系,后來父親出來后得到平反兩人重歸于好,但父母從此感情淡漠。父親沉默寡言,低頭抽煙,悶頭喝酒,恢復公職后在單位也無法擔任重要角色,媽媽仍然會時不時提醒父親,他曾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多少苦難,給她的人生帶來了多少折磨,他出來也一樣是個罪人。三天兩頭的吵鬧從不間斷,與其說吵架倒不如說是肖母一個人的高聲抱怨,摔盤子摔碗,那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沒有敵方。父親總是默默地,無聲無息,沒過幾年,就得了肺癌去世了。那些年頭,媽媽是普通辦公室文員,有父親的反革命問題牽扯,始終無法升職,人雖然能干,也總是被壓制,福利待遇她總是輪到最后,承擔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疲勞。父親去了,肖母一個人帶大兄妹倆,供出兩名大學生,很受了些苦。肖能對父親記憶不深,父親被放出來時肖能已經十來歲,她喜歡看著父親沉默的樣子,他總是坐在書桌前,悄悄地讀書,狠狠地抽煙,她也喜歡父親摸她的頭,他就總是摸摸她,再摸摸她,并不說話。母親不喜歡肖能偏袒父親,肖能不懂事,總是替父親說話:“我爸那么老實實在,怎么會犯罪?”“我喜歡我爸,他不說話我也喜歡他,媽你為什么恨他?”“是我去給我爸買的酒,不是他自己買的,媽媽,你別怪他?!薄八閹赘鶡熅驮趺戳耍瑸槭裁茨闵@么大的氣?”肖母就會推搡一下她,說:“他給你吃了迷魂藥嗎?和反革命穿一條褲子!”肖能照例會哭,肖母也哭。這時哥哥如果在場,就會拉著肖能的手出去玩兒,哥哥會用草葉做成口哨,吹出好聽的歌兒來,還會用瓦盆扣蛐蛐。他總有無窮的手段逗著妹妹破涕為笑。他也同樣可以讓母親破涕為笑,他走過去給母親捶背,還在母親面孔前面做鬼臉兒。哥哥是個家人的開心果兒,逗了這個,又逗那個。

        肖能的手還握在母親的手上,母親坐直身子,自然地把手抽走了。肖能這才從回憶中醒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空空的手掌,忽然意識到她和母親手拉手的時刻的確十分尷尬,不要說母親不習慣,連自己也是不習慣的。她沖著母親笑了笑,抬頭看哥哥。哥哥正在拿著一張大夫新開的處方端詳著,他的臉在窗影里暗了一塊,鼻子正好亮出半個筆直的鼻梁,這是多么沉靜安全的一張臉??!肖能使勁地想,她希望哥哥可以呆在他們身邊,哥哥使母親忘記煩惱,哥哥抹消母親心里的煩躁和仇恨,哥哥使媽媽忽略肖能的笨拙。自從哥哥回來,母親沒再呵斥過她,這樣罕見的和平,對肖能是一種慷慨的賞賜。

        兒女團聚,快樂在母親眉目里飛揚著,這劑世界上最有效的良藥,迅速刺激著肖母的免疫力,腫腿氣球放氣一樣,一天天小下來。兩周之后,消炎針停下來,肖母終于可以出院了。她終于聽從了兄妹倆的勸說,答應跟隨肖能回加拿大繼續(xù)治療。

        一家老小攪擾了姨媽一家這么久,心存感激。肖剛執(zhí)意要在姨媽住宅樓對門的王府飯莊設宴感謝。

        王府飯莊那幾層樓雕梁畫柱的闊氣,金碧輝煌的氣派,軍隊一樣往來穿梭的服務生,在國外是見不到的。肖剛和肖能都暗自吃驚,知道價格一定不菲,進了門便退不得,肖剛的沉靜蓋住了他的驚訝,抱著豁出去的想法,要了包間,總不至于國外的錢拿到國內來花,還小心翼翼,吃不起一頓飯。兄妹倆因為母親的病,一直不曾聯(lián)絡同學朋友,回國次數(shù)少,自然不會有機會見識這樣的排場。菜單上來,名字精致得好像博物館的藝術品,什么千層翠耳、蜀香紅駒、華岳仙掌等等,也不知道是些什么食材,兄妹倆就把點菜的任務交給姨夫。姨夫退休前做著個處級干部,吃過不少席,退休幾年了,餐飲業(yè)的發(fā)展風起云涌,這樣的豪華飯莊也難得進來,反正比肖剛兄妹見多識廣,對照著圖片,有葷有素地推薦了幾個,都撿了便宜的。肖剛知道姨夫也被菜價嚇住了,只好自己點,八菜一湯,最便宜的鐵板豆腐都要五十元,圖片上五六塊豆腐上拌了些蝦米醬,盤子擺得跟珍珠瑪瑙的珠寶柜臺般精致,多半那收費都是收在這擺樣兒的工夫上了,食材怕是五元都不到。中檔的蝦呀肉的點了幾樣,每樣少的也要兩百元,一頓飯輕松地沖著兩三千元沖刺。肖剛兄妹都知道,在國外,這一頓飯夠兩個星期的伙食費了。

        肖母一反常態(tài),沒有參與點菜,也沒貴呀賤地嘮叨,一切交給兒子,她放心。全家人你一句我一句回顧著肖母傷腿的光榮病史,免不了時而歡喜時而憂郁,水晶珠子的話頭就又提起來,肖能說了一句:“媽,本來這么小的一件事,您大可不必著急,好像不去做天會塌下來一樣。”肖母一下就火了:“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女兒,我這次受的罪還不夠嗎?你個白眼兒狼,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這都是為了你?。 ?/p>

        大家伸到半空的筷子都停了下來,肖能眼圈就紅了,她后悔得想鉆地縫。肖剛迅速看了看局勢,給母親夾了一塊兔子肉,說:“媽,妹妹隨口就那么一說,您別當真,您受的苦我們都明白,是我們不好,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生氣?!币虌屢哺鴦?,姨夫夾了一筷子茶樹菇到肖母盤子里,大嘆鮮香,這才把注意力岔開了。肖能無法原諒自己嘴爛,一頓飯悶頭吃完,鼻腔里儲了滿滿的貨色,就等著出了門把自己藏起來流淌個痛快。

        那晚回到姨媽家,肖能藏在廁所里哭,心想,母親這是馬上要跟自己走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一切還會回到從前,自己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就越發(fā)傷心起來。母親訓斥謾罵自己的神態(tài)在她眼前晃動著,心上像載著隕石,就更猛烈地哭起來。終于哭痛快了,才洗好臉,鏡子里看著眼睛不太明顯紅腫,才出了門,看見哥哥在幫媽媽打點行李,就悄悄立在門口。就聽哥哥說:"媽,我妹妹那么老實,您就別說她了,現(xiàn)在她也不是小孩子了,都做母親了,您不能再把她當孩子那么管教了,就算我求您。"

        “你說我怎么能不管,她到現(xiàn)在都好像長不大的,做事說話沒深沒淺的。我也不是想說她,就是看著她、聽著她,就忍不住。"肖母解釋道。"如果她有你這樣利索省心,我哪里還用多嘴。好好好,我聽你的,兒子,不說就是了。”

        肖能聽了,也不知道該進還是該出,想到哥哥的好,又想到媽媽的偏心,鼻腔又滿了,只好轉身又進了廁所。她聽到哥哥從箱子底下抽拉打包帶的聲音,鋸著鋸一樣,心臟也好像被鋸著,茲拉茲拉的,痛。未來很迷茫,一切沒有定數(shù)。

        夜里肖母入睡后,肖能被哥哥叫出來,兩人躲在陽臺上聊天。肖剛說在打聽給母親申請移民德國的手續(xù),但德國的移民政策一貫很緊,這個想法怕是不容易實現(xiàn),母親跟著肖能在加拿大定居看來只能是長久對策。

        “我對不起你?!毙傆朴频卣f。“我也沒辦法把整個家搬到加拿大去,你明白嗎?你嫂子吉娜是土生的德國人,不肯離開德國,你侄女薩林我也不可能丟給吉娜一個人管。我沒有辦法回加拿大了。哥哥對不起你,讓你承擔母親的責任,讓你受苦了。我只能時不時接她過來探親。她那樣的性格,你就當她是病人,別認真,別老哭,你長大了,對不對?好妹妹!”

        肖能低著頭不響,她知道哥哥什么都明白,母親對他的偏心和對自己的尖刻,哥哥從小就看得很清楚。她把頭靠在哥哥胸前,抽搐著肩膀。兄妹就在陽臺上擁抱著,無聲無息,月光落在他們頭上,清清涼涼的,世界很安靜,卻似乎到處都是聲音,從哥哥的心里到妹妹的心里,不停地訴說著什么。她愛哥哥肖剛,她不怨他。沒有辦法,這不是誰的錯,誰都沒有錯。

        肖剛買了遲幾天的飛機票回德國,叫了計程車先把母女送走,又是一番生離死別的依依不舍。肖能和肖母過了安檢找到登機口,安心坐在候機大廳等侯。肖母還沉浸在和肖剛分別的痛苦之中,唉聲嘆氣,時不時擦擦眼淚,嘴里自言自語:“這一兒一女,一個嫁了老外,一個娶了老外,都整出混血來,再往下,更不知道中國是什么了。我這到底是命好還是命苦啊!”肖能接不上嘴,不做聲。她默默想著母親的話,心中一片茫然,這不正是世界大同的微型縮影嗎?連血統(tǒng)都不純粹了,能不大同嗎?民族的概念越來越模糊。可她對自己充滿懷疑,自己明明就是中國人,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改不了這黃頭發(fā)黑皮膚的外貌,改不了中國人勤懇刻苦的精神,改不了撫養(yǎng)照顧老人這中國習慣和傳統(tǒng)思想,菲力浦顯然被她同化的程度是高過她被他同化的程度的。這么一想,她忽然就高興起來。

        座位對面,坐著一對母女,八九歲的女孩兒一刻也不肯停歇,在座位中間跑來跑去,時不時旋轉著。肖能開口問那孩子的母親:“您這孩子學跳舞的吧?轉起來很美麗很協(xié)調?!?/p>

        “是,是學藝術韻律體操的?!?/p>

        “哦!”肖能很吃驚,她想起鐘荃的女兒。

        肖母聽著兩人的對話,目光也隨著那孩子轉來轉去,臉上有了點兒微笑的神采。她把自己的拐杖挪到一邊,讓自己的身體坐得舒服了,讓直視那女孩母親的目光沒有了阻擋,她問:“這孩子就是跳那種穿水晶珠子體操服的藝術體操吧?”

        “是啊,就是那個。平時訓練不穿那么漂亮的衣服。表演和比賽時才穿。我這次專門買了很多水晶珠子帶回去,很劃算的,在國外要貴四五倍呢?!?/p>

        “就是那種四毫米大的水晶珠片?”肖母追問。

        “哦,有很多種規(guī)格呢,要看設計什么花樣,來選擇珠片的大小。我買了四毫米、六毫米和八毫米的好幾種呢。在國內買太劃算了,干脆多買些。您看,我還在她現(xiàn)在穿的裙子上熨了一圈上去呢,是不是很好看?”那母親等孩子轉過來就拉住孩子的裙擺給肖母和肖能看。

        孩子卻不肯停頓,早又咚咚咚地跑走了,轉著她美麗的圈。

        肖母和肖能的目光就追隨著女孩兒遠了又近,近了又遠,直了又彎,彎了又直。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在女孩的身體上閃爍跳動,那圈水晶珠片就折射出七彩絢麗的光來,橫的豎的,變幻纏繞。時間似乎也在舞蹈,隨著女孩的裙裾蝴蝶一樣飛旋著。女孩兒時而碰了這個叔叔的腿,時而又碰了那個阿姨的腳。女孩的母親終于起身去阻止她,女孩只是不聽,躲避母親的身姿輕盈靈巧,格格格的笑聲泉水一樣叮叮當當,在候機大廳里快樂地回響著。

        肖能和肖母挨著坐,姿勢一模一樣,輕輕往前傾著身體,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的模樣也像商量好了似的,兩人的目光步調一致地追隨著女孩移動的身體,女孩裙擺上靚麗多彩的反光在兩人的眼睛里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好像一部電影正在四個電視熒幕上同步上映。那電影是一段難解的彩色夢境。那貌似一致的銀屏下面,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夢境,如兩條被水晶珠片鑲滿的線段,時而筆直交叉,時而彎曲繞行,它們帶著各自從太陽借來的光芒在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任意發(fā)散自己的光輝,有時兩束光輝一經碰撞就會發(fā)出巨大的爆裂,閃電一樣亮如白晝,雷鳴一樣發(fā)出巨響。它們單獨的軌跡又是那樣清楚干凈,時而剛硬,時而圓滑,在陽光里時而綠了,時而紅了,時而又藍了,閃爍著,閃爍著,不熄不滅。誰知道這反光的世界什么時候可以旋轉著交替成一個和諧的光集?那一定是一個完美的詭異變化的集合。世界上沒有不完美的顏色,從來沒有,只有不完美的搭配,大多是人為的錯誤搭配。

        開始登機了,肖能扶著拄著拐杖的母親跟著隊伍緩慢前行,小女孩閃爍的裙擺已經被登機口吞噬不見,母女倆攙扶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在流動的隊伍里。

        這是個明媚的晴天,飛機在飛向世界的另一方角落。機艙空氣里飄散著清潔劑的芬芳,機窗外的云層宣厚潔白,團團疊疊一動不動,母親在身邊打盹兒,臉上的皺紋像被什么拽著,朝她傾斜的方向統(tǒng)一地垂著,那是一張安詳?shù)哪槨Pつ艿哪抗庖葡虼巴?,看著奶油般大團的云朵,她感覺身體很輕很輕,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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