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魯門?卡坡蒂
《圣誕憶舊集》是美國作家卡坡蒂回憶童年往事的短篇故事集,作為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是多年來人們在節(jié)日互贈禮物的佳選,還曾被拍成過電視劇,獲得艾美獎。
自幼父母離異的卡坡蒂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間親戚家中,單純善良的蘇柯小姐的陪伴與呵護使一個本可能苦情的童年變成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時間過去,當(dāng)年的鄉(xiāng)下小男孩已是紐約名流圈里的優(yōu)游客,眼前光華流轉(zhuǎn),他卻一次次回溯童年,成名以后的三十年里斷續(xù)寫下的三個短篇仿佛一氣呵成,字句平樸,鄉(xiāng)愁綿延,在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處催人淚下。
那個感恩節(jié),那么生機勃勃,大雨下下停停,又突然放晴,一束束太陽直射下來,還有突來的疾風(fēng)攫走了殘留的秋葉。
房子里的鬧聲也是那么可愛:鍋碗瓢盆,B叔穿著吱扭響的禮拜天西服站在大廳里,用他那久置不用生銹的嗓音歡迎客人的到來。有幾個客人是坐在馬背上或騾車上過來的,大部分都是坐著洗亮的農(nóng)場卡車或搖晃的小汽車過來的??悼屏窒壬吞约八麄兯膫€美麗的女兒開著一輛薄荷綠的1932款雪佛萊來了,這樣?xùn)|西引發(fā)了在場男士們熱烈的好奇心,他們又是研究又是察探,只差沒把它拆了。
第一批來到的客人是瑪麗·泰勒·威爾賴特夫人,陪同來的還有她的監(jiān)護人,一個孫子和孫媳。威爾賴特夫人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年齡于她就像頭上的小紅帽一樣輕巧,而那帽子又像香草圣代上的櫻桃,輕巧地棲落在她牛奶樣的白發(fā)上?!坝H愛的波比,”她說著抱住了B叔,“我知道我們來早了一丁點兒,可你知道我的,總是準時得過頭?!边@是一個應(yīng)該的道歉,因為現(xiàn)在還不到九點,而我們預(yù)期客人在中午之前一點到就可以了。
不過,每個人都到得比我們期待得早,除了派克·麥克勞德一家,他們在三十里的路途中遭遇了兩次爆胎,到的時候氣呼呼地直跺腳,尤其是麥克勞德先生,弄得我們直為瓷器擔(dān)心。大部分人一年到頭都住在偏僻不易出行的地方:閉塞的農(nóng)場,火車見信號才停的小站和岔路口,河邊空落的村莊和松林深處的伐木營地。因此當(dāng)然是迫切的心情促使他們早來,準備著參加一個愛意濃濃,值得紀念的聚會。
到了中午,前廳里再也擠不下另外一個人,那里就像一個蜂巢,嗡嗡響著女人們閑聊的碎語,彌漫著她們的香氣。煙草的氣味從門廊處發(fā)散開來,盡管變幻莫測的天氣,一會兒雨打一會兒風(fēng)吹日又曬,大多數(shù)男人們還是簇擁在那里。
我從前廳走到門廊上,雖然我更喜歡呆在前廳,因為康科林姐妹在那里。她們輪流彈著我們調(diào)過音的鋼琴,很會彈,卻只是彈著玩,嬉鬧著沒點正經(jīng)的樣子。安娜貝爾邊彈邊唱。她是姐妹中最大和最漂亮的,不過要比較她們其實挺費力,因為她們就像高度不一的四連音。你會想到蘋果,緊密、芬芳、香甜但卻有點蘋果酸。她們的頭發(fā),編成松松的辮子,有著一匹馴養(yǎng)得很好的黑色賽馬那樣的烏藍光澤,還有一些地方,比如眉毛、眼睛和笑起來時的嘴巴,翹起來的樣子很特別,更添風(fēng)致。
正是在聽安娜貝爾彈琴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奧德·漢得森。我說感覺到,是因為在看到他之前,我就知道他來了:一種危險臨近的預(yù)感提醒了我,就像一個有經(jīng)驗的伐木人在遭遇眼鏡蛇或響尾蛇之前的感覺一樣。
我轉(zhuǎn)過身,那家伙站在前廳門口,一半在門里,一半在門外。在別人眼里,他可能只是一個邋遢的十二歲瘦竹竿男孩,為了來到這個場合做了一些努力:把亂糟糟的頭發(fā)分開梳理了一下,梳子的槽痕還潮濕而清晰。但對我來說,他是不速之客,像從瓶子里放出來的妖怪一樣邪惡。我真是個豬頭啊,竟然以為他不會出現(xiàn)!只有驢子才會沒有想到,他會出于惡意前來,破壞我等待的這一天他會很快樂。
可是奧德還沒看到我,安娜貝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她堅定而靈敏的手指在翹起的琴鍵上面翻飛,他望著她,張著嘴,眼睛瞇成一條縫。他像是沉浸在某種理想的幻象中。本來就紅的耳朵現(xiàn)在變得紅辣椒一樣。門里的情景讓他發(fā)呆,我因此能夠從他身邊直接擠出來,跑過大廳來到廚房。“他來了!”
我朋友幾小時前就完成了她的工作,而且她還有兩個女人幫忙。然而從聚會一開始,她就一直躲在廚房里,裝著在陪伴被驅(qū)逐的奎妮。我注意到我朋友的手在抖,我的也是。她通常的行頭包括棉布花裙、網(wǎng)球鞋和B叔的舊毛衣。她沒有適合這樣拘禮的場合的衣服??山裉焖┑氖菑乃龔妷训慕憬隳抢锝鑱淼囊路?,人仿佛淹沒在了里面。
“他來了?!蔽业谌楦嬖V她?!皧W德·漢得森?!?/p>
“那么你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她告誡說,“這樣不禮貌,巴迪。他是你的客人,你應(yīng)該到那里去把他介紹給每個人,讓他玩得開心。”
“我做不到。我不能和他說話?!?/p>
奎妮蜷縮在她的膝蓋上,享受著頭部撫摩。我朋友站起來,把奎妮倒了出去,露出一段沾著狗毛的藏青的衣料,說:“巴迪,你說你還沒和那個孩子說過話!”我的無禮使她忘記了自己的膽怯,抓住我的手,她領(lǐng)我走到前廳。
她沒必要為了奧德的利益而惱火的。安娜貝爾·康科林的魅力已經(jīng)把他吸引到了鋼琴邊。事實上,他縮在她旁邊的琴凳上,坐著欣賞她悅目的側(cè)影。他的眼睛是半透明的,像那條鯨魚標(biāo)本的眼珠。
我朋友一邊把我拉上前,一邊向他介紹自己:“巴迪和我,我們很高興你能來?!眾W德的舉止像頭公山羊:他既沒有站起來伸出手,也根本瞧都沒瞧我們一眼。我朋友雖然有點氣餒,但仍硬著頭皮說:“也許奧德能給我們唱支歌,我知道他會唱。他媽媽告訴我的。安娜貝爾,甜心,彈一首奧德能唱的曲子吧。”
現(xiàn)在,因為安娜貝爾非常殷勤地接受了我朋友的請求,他的耳朵都通紅透亮得跟甜菜一樣了,能讓你眼前一亮。他含糊地嘟噥著,羞愧地搖頭。安娜貝爾說:“你知道《我看見了光》嗎?”他沒回答,但對她接下來的一個詢問,他以咧嘴傻笑回應(yīng)。最傻的傻瓜都能看出他的謙遜是裝出來的。
安娜貝爾輕聲笑著,敲出深沉的和弦,奧德用他那早熟的男子嗓音開唱了:“當(dāng)那紅色的,紅色的知更鳥來了,飛呀飛呀飛過來?!眮啴?dāng)?shù)奶O果在他緊繃的喉頭跳動,安娜貝爾熱情高漲。注意到這個節(jié)目,女人們的尖聲嘈雜也變小了。奧德很棒,他肯定是會唱的。強烈的嫉妒像電流一樣從我心里穿過,足夠電死一個殺人犯。
我再次溜到了門廊上,去找我的島,甚至連我朋友都沒注意到,她沉浸在音樂節(jié)目中。島是我給房子里一個地方取的名字,當(dāng)我感到憂傷或者莫名興奮,或者只是想考慮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就會去那里。那是一個連著衛(wèi)生間的巨大壁櫥。衛(wèi)生間本身,除去潔具以外,就像一個溫馨的冬日門廳,里面有一個馬毛的雙人沙發(fā),小地毯,一個柜子,一個壁爐,一些畫框,里面是《醫(yī)生的來訪》、《九月早晨》、《天鵝湖》的復(fù)制品,還有大量的日歷。
壁櫥上有兩面花玻璃小窗,上面是菱形的玫瑰圖案,琥珀色和綠色的光透過玻璃濾進來,窗子外面正對著衛(wèi)生間。玻璃上到處都是掉色或者缺失的斑點,用一只眼對著這些空白處,就能看清外面的來人。我在那里獨坐了一會,思慮著我的敵人的成功,腳步聲響了,是瑪麗·泰勒·威爾賴特夫人,她站在一面鏡子前,用一個粉撲拍了拍臉,給古老的臉頰上了腮紅,然后,仔細打量著效果,宣布道:“很好,瑪麗。就連瑪麗自己也這么說?!?/p>
她走后,房子里響起一陣歡快的午餐鈴,我決定離開避難所,去享用一頓美餐,不管奧德·漢得森怎么樣。
可就在那時腳步聲又響起來。他出現(xiàn)了,看上去不像以前我見他時那么陰沉。他昂首闊步,吹著口哨走進來。他一直在吹口哨,快活得像只葵花地里的松鴉。他正要離開時,柜子上一個敞開的盒子招惹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雪茄盒,我朋友用來裝從報紙上撕下來的菜譜和其他小玩意兒的,里面還有一個她父親很早以前給她的一個浮雕胸針。撇開情感價值不說,她的想象力也賦予了這個物件珍貴的價值。每當(dāng)我們?yōu)槭裁词虑閷λ憬銈兒虰叔產(chǎn)生嚴重不滿時,她就會說:“別介意,巴迪。我們可以賣掉我的胸針然后走掉。我們可以坐巴士去新奧爾良?!彪m然從未討論過到達新奧爾良之后我們能做什么,或者胸針款用完了之后我們何以為生,但我們都很珍視這個幻想。也許我們兩個心里都知道這個胸針只是一個西爾斯羅巴克公司 賣的新巧小玩意。但還是一樣,它在我們眼中似乎是一樣具有真正魔力的法寶,雖未檢驗過,但如果我們真的決定到外面寓言般的世界里去碰碰運氣的話,它就是一種能承諾我們自由的魔法。因此我朋友從來不戴著它,那是太珍貴的寶物,我們冒不起丟失或者毀壞的風(fēng)險。
現(xiàn)在我看見奧德瀆圣的手指伸了過去,看著他把它放在手掌上掂了幾下,又放回盒子里,轉(zhuǎn)身走了。然后又回來了,這次他飛快地拿起了胸針,偷偷放進口袋。我怒火中燒,第一反應(yīng)是想沖出壁櫥向他發(fā)難。在那一刻,我相信我能將奧德按到地板上??墒恰阌浀脝?,在淳樸年代里,那些漫畫家常常在馬特或者杰夫或別的什么人眉頭上畫一個白熾燈泡,來代表一個想法的誕生。我現(xiàn)在就是這么回事,一個嘶嘶作響的燈泡突然在我腦子里亮了起來。其震撼力與光芒讓我感覺灼熱和顫抖——也讓我大笑。奧德給了我一個理想的報復(fù)機會,一個可以抵消所有蒼耳之恥的機會。
在餐廳里,長長的餐桌已經(jīng)被聯(lián)排成一個T字形,B叔坐在上首中央,瑪麗·泰勒·威爾賴特夫人坐在他右邊,康科林夫人在他左邊。奧德坐在兩個康科林姐妹中間,其中一個是安娜貝爾,她的恭維讓他一直處在最佳狀態(tài)。我朋友把自己安排在下手和最小的孩子們坐一起。根據(jù)她的說法,她選擇這個位置是因為離廚房近,但當(dāng)然這是因為她就想坐這兒??荩恢趺传@得了自由,在桌子底下,興奮地搖頭擺尾,穿梭在一排排的人腿中間。這樣似乎沒有人反對,可能是因為大家都被桌上的美食給催眠了:未切的整只火雞呈現(xiàn)出美味誘人的光澤,而俄克拉馬菜肴、玉米,炸蔥圈和熱餡餅上則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
若不是因為想到全面報復(fù)計劃而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的話,我自己的嘴肯定也大流口水了。有一刻,瞥到奧德·漢得森紅光滿面的臉,我感覺有一點點遺憾,但我真的沒有不安。
B叔誦讀禱詞。他垂下頭,閉上眼,粗皮厚繭的手虔誠地合攏,吟誦道:“感謝你,哦主,為餐桌上這慷慨的賜予,這各色的水果,我們在這艱難一年的感恩節(jié)還能夠滿懷感激。”他那不常聽到的嗓音,低沉沙啞,帶著空洞的雜音,宛如廢棄教堂里的一把舊風(fēng)琴。
然后,大家把椅子放正,擺放餐巾的聲音窸窣作響,我一直在留神聽著,等待那必要的安靜時分終于來臨?!斑@里有個賊?!蔽乙ё智宄卣f,接著又用更加沉著的調(diào)子重復(fù)這一指控,“奧德·漢得森是個賊。他偷了蘇珂小姐的胸針。”
餐巾在人們伸出去卻僵在那里的手中閃動。男人們咳嗽著,康科林姐妹齊聲驚嘆,小派克·麥克勞德開始打嗝,就像非常小的小孩受驚嚇時那樣。
我朋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巴迪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在逗笑?!闭Z氣既責(zé)備又難過。
“我就是那個意思,你如果不相信我,就去看一下你的盒子。胸針不在那里。奧德·漢得森把它放在口袋里了。”
“巴迪患了嚴重的咽炎,”她喃喃說著,“別怪他,奧德。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說:“去看看你的盒子。我看見他拿的?!?/p>
B叔用一種警告式的冷酷表情瞪著我,發(fā)話了?!澳阕詈萌タ纯?。”他對蘇珂小姐說,“這樣才能弄清楚?!?/p>
我朋友一向不會違背哥哥的意思。現(xiàn)在也不會??伤嫔n白,雙肩羞憤地彎起,這表明她是多么不情愿接受這個差遣。她只去了一分鐘,可她的消失似乎持續(xù)了一萬年。敵意萌發(fā),又順著餐桌蔓延,就像一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生長的棘藤,可被困在藤蔓里的卻不是被告,而是他的原告。我胃里直犯惡心??赡且贿厞W德卻平靜得像具尸體。
蘇珂小姐回來了,面帶笑容?!鞍偷?,我很難過?!彼?zé)備說,一個手指點了點?!澳阍趺撮_這樣的玩笑。我的胸針就在原來的地方。”
B叔說:“巴迪,我希望聽到你向我們的客人道歉。”
“不,他不需要這么做。”奧德·漢得森說著站起來,“他說的是真話?!彼麖目诖锾统鲂蒯樂旁谧郎稀!拔蚁M约耗苷业揭粋€借口。可是我沒有。”他一邊向門口走,一邊說,“你一定是一位特別的夫人,蘇珂小姐。為我撒這樣的謊?!比缓?,可惡的人,他就徑直走出去了。
我也是。但我是跑的。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把它弄翻了。撞擊聲驚嚇了奎妮。她從桌子底下飛竄出來,吠叫著眥出它的牙齒。蘇珂小姐在我經(jīng)過她身邊時,想要攔住我:“巴迪!”可是我不想再理她和奎妮了。一條朝我兇巴巴叫的狗,一個站到奧德·漢得森那邊的朋友。她為挽救他的面子撒謊,背叛了我們的友誼,我的愛:這些我以為永遠都不會發(fā)生的事情。
房子下面是辛普森家的草地,十一月金黃色的高草茂密而明亮。草地邊上有一個灰色谷倉,一個豬圈,一個雞舍和一個煙房。我鉆進煙房里,那是一個漆黑的房間,即便在最熱的夏天也很涼快。里面是泥土地面,有一個散發(fā)胡桃木屑和雜酚氣味的煙窖。一排排的火腿從椽子上掛下來。這里本是我刻意避開的地方,可現(xiàn)在里面的黑暗似乎是一種庇護。我倒在地上,肋骨猛烈地起伏,像被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的魚鰓。我也不在意這樣會糟蹋了身上的好衣服,一套配長褲的西服,在地上的泥巴灰屑和豬油混合物中間打起滾來。
肯定是B叔阻止蘇珂小姐出來找我,直到最后一個客人離桌。到了下午我才聽到她的聲音隔著草地傳過來。她輕輕地喚我的名字,憂傷得像一只哀鳩。我呆在原地,沒有答應(yīng)。
是奎妮找到了我。她跑過來沿著煙房嗅了嗅,聞到我的氣味便狂吠起來,又跑進來爬到我身邊,舔我的手,一只耳朵和一邊臉。她知道她對我不好了。
一會兒門被打開,光亮帶變寬。我朋友說:“到這里來,巴迪?!蔽蚁脒^去。她看到我時,大笑起來?!疤炷?,孩子。你看上去像在焦油里浸過,可以沾羽毛了。”她沒有責(zé)備我,也沒有提到被糟蹋了的西服。
奎妮跑開去騷擾幾頭牛,我們跟著她走進草地。我們在一個樹樁上坐下來?!拔医o你留了個雞腿?!彼f著遞過來一個蠟紙包,“還有你喜歡的那塊火雞肉。拉拉肉?!?/p>
被悲慘情緒掩蓋的饑餓感現(xiàn)在像拳頭一樣敲擊著我的肚子。我把雞腿啃得干干凈凈,又開始撕拉拉肉,許愿骨①鎖著的那塊最香甜的火雞肉。
我吃的時候,蘇珂小姐抱著我的肩膀?!拔抑幌胝f一樣事,巴迪。兩個錯誤相加不等于正確。他拿胸針是做錯了??晌覀儾恢浪麨槭裁茨?。也許他沒想就這么拿走。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我們本是沒法揣測的。這就是為什么你想做的事情就更錯了:你想要讓他難堪。這是故意的。聽我說,巴迪:只有一種罪不能被原諒,那就是故意的殘忍。所有其他都能被原諒。這個永遠不會。你理解我嗎,巴迪?”
我理解,模糊地。時間過去了,我明白她是對的??赡菚r我能理解的,是因為我的報復(fù)失敗了,我的方法肯定錯了。奧德·漢得森——他怎么做到的?為什么?——表現(xiàn)得比我好,甚至比我更誠實。
“巴迪,你理解嗎?”
“可能吧。拉一下?!蔽艺f,遞給她一條許愿骨。
我們撕開它,我那一半更大,于是我可以許一個愿。她想知道我許的是什么愿。
“希望你仍舊是我朋友?!?/p>
“傻瓜?!彼f著抱住我。
“永遠嗎?”
“我不會永遠都在的,巴迪。你也不會?!彼穆曇粝癫莸剡h處地平線上的太陽一樣低了下去,接著,一秒鐘寂靜后,又像旭日初升那樣高了起來,“不過是的,永遠。主的意愿。我走了你還要過上很久,只要你記得我,我們就永遠在一起?!?/p>
第二年,奧德·漢得森因為成績太差和行為惡劣,我們校長不許他再來上課,所以他冬天就在一個牛奶場做幫手。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之后不久,他搭車去了牟拜爾參加商船隊,然后就消失了。
那應(yīng)該是1934年秋天。蘇珂小姐把我喚到花園里。她移栽了一株正在開花的菊花到一個鐵皮浴桶里,需要有人幫忙把它拖到前廊上,在那里好好地展示一下。那玩意比四十個肥海盜還重,我們徒勞無功地與之搏斗時,奧德·漢得森順著大路走過來。他在園門外停了一下,然后就打開門,說:“夫人,讓我來幫你吧?!迸D虉龅纳顚λ笥泻锰帯K蚜?,胳膊上肌肉突起,臉上的紅色加深為一種紅寶石的深棕紅。他輕松地舉起大桶,放到了走廊上。
我朋友說:“非常感激,先生。你如此友善?!?/p>
“沒什么。”他說,仍舊忽略我。
蘇珂小姐剪下一些最漂亮的花朵?!斑@些帶給你媽媽。”她說著,把花束遞給他,“致以我的愛?!?/p>
“謝謝,夫人。我會的?!?/p>
“哦,奧德,”他返身上路后,她沖他喊道,“小心。它們是獅子,你知道?!钡呀?jīng)聽不見了,我們望著他,直到他過了轉(zhuǎn)角。他對自己攜帶的危險一無所知,那些菊花,沖著黃昏時低垂的青色天幕燃燒,咆哮,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