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耘
這大波騎機車繞學校三圈,被教官攔下。
他那所大學占地八公頃,跟一間高中的校園差不多,所以沒晃幾下就轉回來,教官以為他是新生,需要長輩和藹的指點,結果走近一看,是大波,當下臉色驟變。教官問大波,上次校慶運動會缺席,何時來做愛校服務。他答不上話。大波其實去年早該畢業(yè)了,會賴在學校的原因是延畢,原來他大四選修圣經文學,十分勤學,可是成績卻與及格擦肩而過,詢問助教才發(fā)現(xiàn),課堂交待的主日禮拜,他一次也沒參加,最后受到耶穌的制裁,核心通識變成鹽柱風化了。大波對那教授連翻三天白眼,索性延畢一年。他念大學原本就只求社會觀感好看,因為較勁學位就像太監(jiān)爭奪“寶貝”,如此一來,既能滿足他們的心理變態(tài),也有更多時間讀自己喜歡的書。
他今天到校是下午,原本用過飯后打算騎車去附近補胎,不料卻被教官逮捕歸案。可是大波技高一籌,他趁教官去找另一位愛校服務的女學生時,瞞過值星主任的法眼,從軍訓室開溜了。大波騎車逃跑,教官跨上自行車在后面追,展開一前一后的追逐戰(zhàn),然而自行車畢竟是靠人力的,支撐不久,身后只聽見教官飆的臟話,我操你媽的大波,聽著,下次讓我逮到有你好看。大波迎風大笑,一直靠近和平東路末段才找到停車位,由于輪胎漏氣的緣故,重心開始朝右偏移。他騎的偉士牌車,車身漆白,上次出問題是在環(huán)河北路到臺北橋快車道途中,害他緩速滑行好一段距離才停住,因為有過老經驗,這次漏氣并未造成交通意外。他把車牽到機車行,站在騎樓下抽煙,老師傅探出頭,倒一杯茶水給他,問大波車齡多久?大波掐指一算,告訴他快四年了,性能依舊良好,載著前任主人奔馳不少里程,這車如今是梅開二度了。師傅笑稱,我沒聽過車子也有梅開二度的。大波于是問說:“你不認為嗎?”
“你有女朋友嗎?”師傅反問。
“現(xiàn)在沒有?!贝蟛ㄕf。
“那剛好,無牽無掛的,出去玩可以騎遠一點?!?/p>
“遠一點是去哪?”
“你如果待過車友會就知道了,大家都會交換情報的,像是省道的‘臺十七線,那條假裝自己跟海很熟的濱海公路,明明離海岸好遠好遠的,聽過嗎?全長兩百多公里,可以從臺中騎到屏東,改天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睅煾登枚▋r格,替他添了電子燃料,又說,現(xiàn)在流行你這款的復古風,年初有個年輕人騎車來修,也騎偉士牌,車身漆黃,戴的那頂帽子像飛行員的頭盔一樣,據(jù)說他是某間大學的詩社社長,身后載的那個姑娘,好漂亮啊。話題一轉到女人,師傅感嘆不已,說那青年有個好女伴,寫詩是應該的,美麗的女孩兒讓男人對世界充滿期待,那些對生活沒向往的人,通常不寫詩。大波因為不寫詩,只是微笑。
他試過車,確認無誤,決定前往仁愛醫(yī)院找一位叫五毛的朋友。他穿過復興南路,一路在線五六個路口都是綠燈,城市云朵的狹長線條不斷往北流動。這路他太熟悉了,穿梭在車流逐漸變多的臺北市區(qū),很快就到醫(yī)院。醫(yī)院下午停診,大廳沒幾個人,掛號座的橘背塑膠椅呈川字排列,從遠處就能聞到老人體味,比鐵銹味含蓄些,像是一罐氧化的茄汁鯖魚。
他坐在椅子上,看見五毛拉著滿載抽痰管的推車走過,朝他招呼。五毛是大波高中學弟,父死母殘,半工半讀,月底往往喝水度日,畢業(yè)后很少聽聞他的消息,直到半年前大波他媽腹腔潰瘍,住院一個月,需要大波的人道關懷,兩人才在醫(yī)院里重逢。大波那時正值期中考試,于病房看護他娘時徹夜苦讀,慘遭孔孟思想毆打,結果隔壁八十四歲榮民的孫子送來一盒大富翁“游天朝”紙上游戲,說老人隨蔣政府流亡至臺灣,一直魂牽故土,可惜身體不宜遠行,今天帶大富翁給他解解鄉(xiāng)愁。
因為人數(shù)不足,大波便答應老榮民的邀請,但是轉身一看,他的孫子已經棄老人不顧,逃往醫(yī)院中庭廣場,即便加上印尼籍的看護安妮,還是少一人。老人眼看不能玩大富翁,悲痛欲絕,此時,在醫(yī)院工作的五毛,剛好從樓下送尿布進來,不幸邂逅大波。四人玩過一局。老榮民在臺北各區(qū)都有置產,結算時,銀行按市價三成的公道價征收土地,老榮民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拔掉鼻胃管痛哭:“郝市長不要拆我房子??!”一旁的安妮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連忙伸手按下求助鈴。護士們收到通知,分三批沖進來制伏老人,第一批拿約束帶將他雙手綁住,第二批聯(lián)絡護士長,第三批進不來的,則站在后方大喊“阿伯不要動”,他們見事情不妙,趁機走人。
從此大波便常來醫(yī)院找五毛。
他走進辦公室時,五毛正在看小說: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描述生活平順安穩(wěn)的高更,某天突然拋妻棄女前往大溪地習畫,最后老死于異鄉(xiāng)的故事。大波認為這劇情太不道德,但是他無法指責,從客觀角度而言,男性對向往到達一個地步,確實會變得一點責任感也沒有。大波問五毛,今天換作你是高更,會如何選擇?五毛不加思索便說,現(xiàn)實生活不是那樣的,高更逃得掉,是因為他只關心藝術,不曾考慮GDP的問題,現(xiàn)實生活既不會放我、也不會放你走。辦公桌前有座水族箱,水草上盛養(yǎng)著六七只紅融融的金魚,有條魚沿邊喋喋吐泡,大波揮手驅趕,它卻拉了條細長的屎。大波火了,更準備伸手甩魚。五毛見了,連忙制止大波。大波說:“不是故意的,你看,這只魚對我拉屎?!?/p>
“讓它拉吧,難道你沒有肛門?”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大波問。
“我被甩了?!蔽迕f。
“你說什么?”大波又問。
“我說,我上禮拜被甩了?!?/p>
“抱歉,難怪你看這種不道德的小說?!?/p>
“喂,你沒禮貌。”
“好啦,你下班我們去兜風?!?/p>
他們的對話持續(xù)一陣子,直到加護病房開放家屬探病,五毛便回到工作崗位,九點一過,醫(yī)院還原為死城,只剩遠方某個看護替老人拍痰的規(guī)律節(jié)奏。晚上藥局打烊,兩人從側門走路到停車場,一旁的路燈都壞了,只見管理員靠在光亮的收票窗口上打盹,兩人經過時他才恍惚驚醒,繼續(xù)將冷掉的泡面塞進嘴里。大波扔給五毛安全帽,讓他跨上機車。這頂安全帽,從樣式到設計都是女用的,五毛花好一段時間才把頭塞進去,他說,戴你前任的帽子總感覺怪怪的。大波說,誰叫你窮到不肯花錢買安全帽的。
催足了油門,偉士牌的尾燈棄停車場不顧,路過兩棟百貨和一間小學,沿途再看見北科大,校園的操場上難得可以數(shù)出幾顆星星。風聲變得很響,五毛一直想說話,但說不清楚,兩人連續(xù)幾次互喊,卻沒有把車速放慢。而此刻,五毛在想他的女友,她胸前經常佩戴一條手工品項鏈,鏈條下懸掛一只紅眼的鹿頭,鹿角活生生地朝兩側弧形掙出。那條項鏈戴在她身上是好看的,只是鹿角太過寫實,當他們騎腳踏車出門覓食時,她的項鏈往往捅得他脊椎側彎。從這里他感悟出兩個層面的道理:一是,她代表他的理想;二是,那條項鏈構成了現(xiàn)實的殘酷。于是五毛有天問她,何時買的項鏈?她說:“某某前陣子送的?!?/p>
“某某不是學長嗎?”
“你不也是學長嗎?”她說。
“我跟他身份不同?!蔽迕f。
“你乖?!彼f,“他只是護花使者,別多心?!?/p>
“護你老母。”五毛說。
“別這樣?!?/p>
“那我不該生氣嗎?”
“冷靜點?!彼郎惤迕哪?,親吻他的額頭,然后跨上后座說:“你知道嗎?護花使者是碰不到花的,我們快走吧,你騎腳踏車比誰都快。”五毛起初是不知道的,后來他知道了,分手第三天他去她公寓歸還鑰匙,才發(fā)現(xiàn)這三天內,已經有四個護花使者在排隊候補。她并沒有刻意隱瞞什么,只是重要的事情,在沒有提起時通常不說。當他從追憶畫面中回過神來,他們已經騎上臺北橋,橋上機車不多,通行無阻,那幾分鐘的車程讓他們變成了公路電影中的角色。但是在臺灣,公路的定義和美國不同,尤其臺灣的公路又和產業(yè)道路聯(lián)系,車程不可能好,不到幾小時就結束的路途,無法構成有意思的對話。
大波在初中以前搬過三次家,他望著車窗外逐漸退縮然后消失的景物,感覺自己正在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拋棄,有時他會希望,自己才是那個壓縮的畫面,只有自己才能拋下自己。如果套用少年漫畫公式,大波每次搭上搬家公司的貨車離開,后頭肯定有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在追著車子道別,但問題是從來沒有,這讓他非常郁悶,因為新的理想摧毀舊的理想,舊的郁悶卻衍生新的郁悶,問題永遠只是換作另一種形式存在罷了。他們繼續(xù)移動一段距離,車停在臺北橋下,五毛從超市帶啤酒出來,指著永樂市場的方向,說他學校以前有活動,曾來這里采買布料。大波問,你說你學校什么活動?
“全校的體育表演?!蔽迕忉?。
“體育表演和運動會有什么不同?”
“學校認為我們該動一動,把我們兜在一起,抖動給校長看?!痹瓉砦迕情g大學,每學年都搞一場表演,他班上有四十四人,其中四十個跑去表演,只剩他和三個人負責道具,那三個都是難以聯(lián)絡的人,聯(lián)絡上了也不濟事,他只有包下所有工作。然而,那場活動結束后,總召卻對他說,五毛同學,你太逞強了,做事要懂得分工嘛,他聽了差點中風。因為五毛不抽煙,大波談話時就站得離大波稍遠,兩人分別靠在路邊高架橋的梁柱下,偶爾有三四輛車經過,車燈一直在他們衣服上浮動,后來夜色更深了,這些都安靜下來,大波蹲下身把煙捻熄,走回五毛身旁,略顯猶豫地問他,有沒有聽說或見過“發(fā)光的”大樓?
“你是說會發(fā)光的大樓嗎?”五毛反問。
“這樣講好了,”大波說,“打個比方說,今天有一棟辦公大樓,它的日光燈全部開著,是全部喔,它從內部點亮,而不是建筑物的墻壁在發(fā)光,可是深夜里那邊不該有半個人住那的,你在四處都是漆黑的街道上遠遠看見,實際上它像是整棟建筑都陷入光海一樣亮,有勾著金邊的光暈,卻不刺眼。”
“實際上?”
“對,眼睛看見后,透過神經元再傳送給大腦的那種實際上?!?/p>
“這是某部小說的內容嗎?”五毛搖頭。
“才不是小說好嗎,我認真的,你看我眼神多誠懇。”
“好了,你不用靠過來,沒關系,我相信你?!?/p>
“老實說,”大波說,“這是我今天來找你的主要目的?!?/p>
“那副目的?”
“明天陪我去永康街訪問一個女的?!?/p>
“不行,”五毛說,“我要工作奉養(yǎng)老母呢?!?/p>
“好吧,我覺得我們兩個要互相安慰一下?!?/p>
大波出生那年,據(jù)說有天夜里滿室紅光,圣人出世都是這樣的,只差沒有祥云和仙樂從陸海空三處飄來。他外公醒來看見這異相,激動地跟波媽宣布:“這小孩是星宿下凡??!”結果兩人躡手躡腳走進客廳一看,發(fā)現(xiàn)是神桌上的電子紅燭忘記切電源,于是大波變回凡人。有一天大波突然發(fā)覺,自己是受到一本幼兒品德故事書的影響,因此變成了現(xiàn)在的大波,然而最為不幸的是,他忘記那本書的名字了。他因為一本書,對人生有了想法,但是他無法追溯自己如何被構筑,也無法修正伴隨成長而來的錯誤。
這錯誤就像那棟他所不能理解的發(fā)光大樓一樣。
他頭一次目睹大樓的存在,是二十歲那年的夏天,趁著大學即將開學的淡季,他帶著女友搭火車前往花蓮旅行。洗澡過后,他把胡碴仔細刮了,走出浴室時,她正躺在床上看HBO洋片。后來他們做愛,過程中把床弄歪,兩人邊嬉笑邊用毛巾替對方擦汗,完事時已過十二點,女友嚷嚷說她餓了,想吃消夜。既然飯店的客房服務早已結束,他們便走到街上,只見馬路對面有兩家賣鹽酥雞的攤子,遠遠亮著白燈,大波顧慮她不喜油炸食品而略過,再回頭時,老板已經開始洗刷爐具了,將就之下,只能去超市買微波食品?;胤块g用過消夜,是凌晨兩點,女友卻發(fā)現(xiàn)化妝水用完了,于是他倆換上衣服,再次前往街角的超市。
大波知道一個女人即使只買化妝水,也比立法部門三審更審慎,所以他待在外頭的咖啡座上歇著,歇上三個眼皮掙扎的時間,她仍沒有要結束的跡象,于是他起身打了呵欠,朝飯店的反方向散步過去?;|市區(qū)到了大半夜,和臺北城的風景全然不同,街上已經沒有半個行人,路邊的電話亭傾倒著幾輛腳踏車,騎樓的陰影顯得十分厚重,像是用海綿局部吸收了其他地方的夜色。若能從一個適當?shù)慕嵌雀╊^去,整座城市的窗格子都會是暗的。
那時他抬起頭,看見了“發(fā)光的”大樓。
大樓矗立于一群黑色建物中,像是光里的梧桐,肉眼判斷約有二十層樓高。大波爬到郵筒上面,隔著很遠的幾條街看那棟建筑,當他注視樓的同時,感覺就像和站在屋頂上的“自己”對望,屋頂上的自己眼眶極凹,瞳孔里有寶藍色的星星。那棟大樓的光顯得蒼白,似乎有什么訊息盛載于光譜中,大波想用指縫網住光源,和它來場促膝長談,然而他實在看呆了,毫無動作,他只想問為何深夜里會有這樣奇怪的大樓呢?可是后來,有一只小手輕放在他疲倦的背上?!班耍诳词裁茨??”女友說?!班恕!贝蟛ㄞD過頭。
“我以為你先回飯店了,等很久嗎?”
“不會,你過來一下,看那個?!贝蟛ㄖ钢戏?。
“那里有什么?”她湊近問。
“有棟大樓在發(fā)光?!?/p>
“哪里?”
“咦!跑哪去了?”
“不見了嗎?”她瞧著大波。
“不對,剛才它肯定在那里的?!贝蟛ㄕf。
他在郵筒上待了十分鐘,她一直在那陪著,即使屏息注視,關于那棟大樓的一切,仍然失去了消息,可是大波又苦無證據(jù),證明那個是花東平原上的海市蜃樓。于是女友伸出手把他從上頭扶下,攬著他說,明天早上還得上東華大學找朋友呢,回去睡吧,大波恍惚點頭,兩人跟隨黯淡的街燈回飯店。他躺在床上,回想入夜后看見的每一個細節(jié),包括溫存的細節(jié)到光的細節(jié),最后他閉上眼睛,一點一滴陷入睡眠的荒漠流沙中。那時他做過一場夢,有一個面貌模糊的身影,正站在流沙外圍看著他,遲遲沒有伸出援手。人影仿佛對他說了句話,但是他已然無法辨識語言的意義了,不久,他從現(xiàn)實的手到意識的手終于都被流沙吞沒。多年后,大波已經想不起女友身體的溫暖了,想不起乳房在手里的溫度,但是他一直在尋找那天夜里“發(fā)光的”大樓。他的騎車,就是為了要看見那個,可是每次告訴別人這件事,往往被嘲笑,只有五毛沒有。
多年來,他經歷過許多在沙漠中的睡眠。
大波醒來時,是送五毛回宿舍的隔天早晨,昨晚兩人喝過許多酒,但他清楚記得,自己確實將他送回宿舍,不是一旁的資源回收棚。早上十點,他到樓下超市買早餐,坐在窗臺前默默咀嚼。他原以為今天該去學校點名,讓教室太冷清的教授增強自信,結果電臺DJ告訴他,今天是充滿活力的周六早晨。他打算在中午過后,到公館的工作室找一位學攝影的朋友:李冬雷。自從被五毛婉拒后,大波只剩這個可靠的朋友,而且人是五毛介紹的。
他們預定下午三點半前往永康街,訪問一位女性,作為近期的創(chuàng)作素材。工作室是位靠溫州街的一座出租公寓,由負責人和一群朋友布置,平常主要是社員睡覺跟看電影的地方。大波進門時,李冬雷正在調制藥水,桌上擺放四五個塑膠瓶,瓶身上的標簽都有些脫落了,他坐在桌前測量水溫,瞇細了雙眼。
李冬雷是位奇人,臺大地質系的在讀高材生,但是他謙虛,逢人只說搞地質的,不報校名,后來人們以訛傳訛,誤會他年紀輕輕就跑去當?shù)V工。此人命名的由來大有學問,取自《詩經·上邪》詩“冬雷震震,夏雨雪”的典故,他阿爸替他起這個名字,就是要他冬雷震震,奪人所愛。原來李冬雷他媽,在他出生后跟別的男人跑了,他爸是粗工,極為悲憤,認為知識就是力量,也是泡妞的主要途徑,于是上圖書館自修國學,打算替當時還在學爬的兒子改一個有內涵的名字。然而事與愿違,名字常是愿望的一種寄托,他到二十歲的現(xiàn)在,還不曾交過半個女友,更別說是奪人所愛了。
李冬雷在學校從事風化現(xiàn)象研究,潛心于保護珍貴地質景觀的學問,他的地科會企劃可說是嘔心瀝血,論文以野柳女王頭為主,探討當風化運動的侵蝕加劇時,如何在不違逆善良風俗的情況下妨礙風化,指導教授們十分稱許,認為此子為妨礙風化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李冬雷常在碩士班的指導課程里一同旁聽,跟隨教授前往不同山地采集風化標本,早出晚歸,他爸知道以后大為光火,認為他不思上進,成天出入“風化”場所,于是連賞他兩巴掌,從此他開始不務正業(yè),學起攝影。豈知,李冬雷學有所長,踏入攝影領域后,短時間內竟也辦起聯(lián)展,但是又由于相機耗材所費不貲,造成他時常沒飯吃。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既然李冬雷沒錢吃飯,那就只能革命了,在他開始學習攝影后的一個月內,陸續(xù)發(fā)生了兩起革命,一是金錢上的精神革命,二是他爸發(fā)動的家庭革命,最終他與他阿爸達成和諧的共識。大波在社團里認識這位朋友,大為感慨,認為他爸一時不察,毀了一個地理學者和攝影師的光明前程。
時間拉回當下,大波提起昨晚跟五毛兜風的事,李冬雷則說,我昨晚夢見你了:“你載我到某座小鎮(zhèn),把車停在一家雜貨店前。后來我走進一個光影極淡的巷子,穿過它時,看見四合院與池塘,池塘把我要走的路填滿,只能放棄前進,這時你帶著幾個裸體的小孩回來,說車上的行李被偷了,讓我回去看看?!?/p>
“為什么會有裸體的小孩?。俊贝蟛ê芫o張。
“夢嘛,別太計較,這里既沒有象征,也沒有隱喻?!崩疃渍f。
“繼續(xù)說。”大波掏出打火機,點一支煙。
“然后你說,你必須去等工作的消息,就先行離開了,我走到雜貨店前,看見背包被人翻動過,很著急地檢查一遍,看有沒有弄丟東西,結果我的皮包跟Nikon F2都沒事,只是所有底片都不見了,我跟歡歡去鶯歌發(fā)呆的作品,一直沒空弄,那里還放著兩卷沒沖洗出來的小家伙?!?/p>
“歡歡是誰?”
“我學妹。”李冬雷說。
“她是做什么的?”大波問。
“作為我們稍后要訪問的對象。”
大波和李冬雷戴上安全帽,從公寓路口離開。由于時間還有余裕,他們騎到忠孝新生路附近把車停下,走去一旁的吉野家餐館吃午飯,提到待會要見面的歡歡,相談甚歡,只是兩個男人對看久了也沒有趣味,他們便張口扒飯。大波昨晚和五毛談到“發(fā)光的”大樓,但是他認為自己說得不夠細膩,或許造成了一些誤解,這跟交情深淺沒有關系,他只是沒辦法像李冬雷陳述夢那樣,將所有見聞和盤托出,因為那景象雖然扎根于現(xiàn)實,卻又脫離于現(xiàn)實,他不知道能將這些情緒或恐懼告訴誰,更何況,那棟“發(fā)光的”大樓,會否是花東平原上的海市蜃樓呢?他在海市蜃樓中看見自己,或者自己正在被一個幻覺看見,那會是反射他年輕時一切的煩躁不安、欲望和迷惘嗎?如果他告訴五毛了,想必五毛會這么問:“你覺得你一切的不安源自什么地方?”
“對于未來的一片茫然?!?/p>
“你在想現(xiàn)實問題嗎?”
“我試著不去煩惱現(xiàn)實的事情?!?/p>
“那你干嘛不跟你的幻想好好相處?”五毛說。
“為什么?”大波再問。
“那棟奇特的大樓,說不定是一種愿望啊。”
“可是后來我再也看不到它了?!?/p>
大波在能力上具有不錯的素養(yǎng),盡管他個性散漫,花了五年還沒從大學畢業(yè),讓認真思考出路的同學都以成功人士的角度規(guī)勸他:你對未來太沒有規(guī)劃啦,等你日后娶不到老婆、找不到工作就徒傷悲了!等等。可是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想耗費半輩子的時間,在職場上玩升職游戲,他只想找一個能跟他遠離都市的姑娘,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種種蘿卜,養(yǎng)養(yǎng)小雞,開一間鄉(xiāng)村書店。某天有人告訴大波:“你太膚淺了,很多時候你的原則都讓人難以理解,不要成天關在自己的世界里面?!贝蟛c頭表示,好吧,你說了算。結果那人浪費整個下午,邀他加入某個直銷企業(yè),他都有點搞不清楚這世界是他媽的怎么回事了。
用過午餐,他們駛向捷運東門站,兩旁建筑物沿一直線不甘心地把路讓開。大波在一條十字路口將車打住,等待交通警察指揮另一道車流通行,他無意間瞥見一臺黃色的偉士牌機車,就停在他隔壁的隔壁。騎著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頭上戴的安全帽像飛行員那種大鏡框與防風耳帶的頭盔,男的有張大眾臉,年紀在二十歲上下,至于女的就很不同了,女的極美,是那種巫術時代里會被扔進河川治水的典型,而且她一個抵十個,若是從嘉陵江扔進去,長江流域整年都不用修筑堤防,大禹只能三過家門都入,李冰父子的故事也不會流傳后代。
大波的想法是,好一對神仙眷侶,他猛然想起機車行師傅說過的話,原來那男的就是詩社社長。此時,紅燈轉綠,大波的白色偉士牌與黃色偉士牌分別開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結果過了下個街區(qū),李冬雷猛然抓住大波肩膀說,你看,剛才那個女生好正點啊,如果她是希臘神話中的海倫,有幾座特洛伊城我都打下來了!大波回頭說:“你在想什么啊,不要假裝堅強了,你看清楚,剛剛在前面載她的是個男人,她的特洛伊老早被打下來了,說不定攻進去時還木馬屠城,避孕措施做很好呢!”說完他們就駛進了永康街。
他們跟歡歡約在一間原木風格的咖啡廳里,此時店里顧客不多,只有三人,老板和一位穿著素色套裝的店員在外頭吸煙。到了約定的時間,那位叫歡歡的女孩仍未出現(xiàn),大波以為是手表快了幾分鐘,于是問一旁的店員,女店員掏手機說,下午三點半。又過不久,老板起身,推開大門去煮咖啡。兩人和店員繼續(xù)坐在外頭,可以聽見從門縫里隱約傳來的音樂聲,那是臺灣某樂團的新制古典,旋律里有溫潤的木吉他和大小提琴作幫襯,鋼琴的樂音則讓整座空間沉淀下來。
旋律重復兩次,然后結束,女店員嘆口氣,表示這首曲子怎么聽都不膩,李冬雷附和幾句,說他關注這樂團一段時間了。大波看手表,又過了三分鐘左右,于是他起身告訴李冬雷,你學妹遲到了。李冬雷嚴肅地說,我差點忘記告訴你,其實她很早就來等我們了。大波走近窗戶的玻璃框,頻頻向內張望,可是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身看,發(fā)現(xiàn)是那位女店員。
李冬雷于是拍腿笑說,她就是歡歡啦。
因為剛脫離冬季的緣故,空氣觸感還有些涼,歡歡推開有點沉的木門,讓他們兩人進去。她走進店里,脫掉圍繞在頸部的茶色圍巾,端上咖啡與兩盤胡蘿卜蛋糕,說是請客的。歡歡老家在新竹,她來臺北學設計快兩年了,跟李冬雷是工作室的常客。她戴著一副咖啡色的圓框眼鏡,臉頰有雀斑,上頭安居的那雙眼睛,像是森林里快活的小狐貍,但是她皮膚極白,仿佛從幼兒園便開始飲用防曬乳長大。大波將筆電和麥克風設置完畢,和李冬雷聊過幾句,然后訪談就有意無意地開始了。其實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訪問了,先前大波為了收集資料,已經有著豐富的采訪經驗。
譬如說,今天的主題是百合戀情,或如詩人顧城說的那種,女孩與女孩的愛情是天上的花,或是暴烈如兩頭相戀的鹿,偶爾也用鹿角戳戳彼此,試探對方忍痛的程度??墒菤g歡走過來問:“對了,你們怎么會想訪問我,同性戀的題材不是被用到爛了?”
“放屁,”李冬雷說,“你以為我把你當異星人看嗎?”
“你放心,”大波說,“我們他媽的根本不關心多元成家,在我眼里,你就是一般人,真正把這當一回事的人,是不會把它當一回事的,我知道大家都對性別認同膩了,所以只想聊你的故事,我們不會選在哥白尼被燒死幾百年后,才告訴大家地球是繞著太陽轉嘛,然后李冬雷還會替你拍照喔,他是高手。”
“好耶,我要換新的大頭貼?!睔g歡舉起雙手歡呼。
歡歡和李冬雷,是大學入學那年認識的,兩人雖不同校,但有共同朋友,曾兩男五女去看新一代設計展。李冬雷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在于,那場展覽結束后,大家一同去吃快餐,女同學的話題停駐在班上男性的品評上,整體流程如:甲很高,乙很矮,所以乙出局,而另一位丙的長相又比甲英俊,所以丙再出線。此時一旁加入交通考量,譬如說,聯(lián)誼時能自備機車者佳,若是開父母贈送的跑車接送更好,跑車款式不拘,但以歐美車廠為主,至于那種能讓直升機直接降落在學校草坪上的,過于炫富,其中一個女的提出這個,其他幾個女的聽了紛紛嗤之以鼻,表示不愿跟這種闊少交往,然而大家都在心里吶喊,交個屁,我只嫁給這種人。
歡歡被問到喜歡的類型時,她考慮很久才說,她欣賞那種主動的、有點大男人的、肩膀寬厚的男性,最好的結局是,她被那個人的某種特質吸引,然后他以那特質為舞臺基礎,表演一輩子給她看。
結果兩年以后,那位欣賞大男人的歡歡,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女性。她的愛人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美麗女子,時常穿一身黑色棉質長袖,最喜愛的小說家,是美國的Paul Auster。她總是早上十點起床,凌晨三點睡覺,年輕時有過幾次男女參半的羅曼史,她岀在發(fā)前往舊金山電影藝術學院攻讀電影藝術的那個六月,和歡歡表達了心意。歡歡從前不曾談戀愛,卻帶上幾件簡單的衣物、幾本書、牙刷和小臉盆,搬去跟她住了兩個多月。在喝咖啡的空檔,大波把訪談稿讀過幾次,其中有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也有些問題摸不著頭緒。后來他看見一個很特別的,于是把它指出來,要大家先談:“你們何時跑去華山園區(qū)約會?。俊?
“濕漉漉的五月天?!睔g歡說。
“歡歡,我們開始錄音了喔,剛才是測試所以沒關系,你說你想說的就好,隨性一點沒關系?!崩疃讖澫律硖嫠龘荇W角并戴上麥克風,歡歡搔了搔鼻子,然后李冬雷又說:“繼續(xù)這個問題,約會的目的是什么?”
“我們去聽她朋友辦的小型演唱會。”
“你喜歡那場演唱會嗎?”大波問。
“我很少聽民歌搖滾的,”歡歡托著腮說,“剛開始我跟她待在會場里,后來冷氣太強了,我就自己跑出來??墒悄銈冎绬?,那天晚上到九點以后,還有新人在酒廠里拍婚紗照,有好多人走來走去的,所以我就到外頭的草地上等她,結果外面不知道為什么超迷幻的,有好多寶藍色小燈都亮了,我超喜歡的,于是跑回去拉她出來看,她就順勢吻我了?!?/p>
“那些是街燈嗎?”
“不是。”她解釋,“那些大概是四月中旬以后的展品吧,我忘記那段時間華山有什么活動了,總之我可以確定不是街燈,與其說那些是街燈,我覺得它們更像城市里飄浮許多顆藍色的小星球?!贝蟛▽@些裝置藝術十分贊嘆,請歡歡詳述那些光的色調與陰影層次,特別用紅筆標記下來。
李冬雷上完廁所,走到書柜翻流行雜志,此時咖啡廳的木門又被推開了,老板走去領兩個人進來,他站定一看發(fā)現(xiàn)不得了,是剛才他們在路上瞥見的黃色偉士牌男女。男的留中分鬈發(fā),配粗框玳瑁眼鏡,容貌不需詳述,女的穿一件提花洋裝,容貌需要很多敘述,倘若跟超高畫質的她站在一起,什么名模名媛都會變成點陣圖。李冬雷躡手躡腳走回桌位,激動地告訴大波:“海倫來了?!?/p>
“誰是海倫?”
“剛才路上那個女生?!崩疃浊穆曊f。
“他們不是走岔路嗎?”大波說。
“那女的你別想了?!睔g歡突然說。
“什么意思?”李冬雷問。
“她的男人叫阿偉,跟我同校?!睔g歡說,“他是電影系的當紅人物,不但受邀參加游牧影展,還是學生詩社社長,作品時??窃陔s志上。他偶爾到學校接海倫不開車改騎腳踏車,人家都說那是浪漫,女生們注視他時的那個景仰啊,就像貓遇見木天蓼一樣。”
“浪漫個屁,不就騎輛腳踏車嗎?”李冬雷面色凝重。
“你錯了?!贝蟛ㄕf,“有錢人騎的那叫自行車,腳踏車是窮人騎的。你知道嗎,大陸有一個回收業(yè)大亨,叫陳光標什么的,不是來臺灣進行慈善之旅?宣稱要救濟祖國苦難同胞,帶了幾千輛腳踏車過來,放在一個禮堂里讓貧戶去取。這事太深刻了,害我日后騎腳踏車都以為自己在騎陳光標,心里很有負擔。”
“白癡啊。”歡歡大笑。
“那歡歡從女生的角度怎樣看海倫?”李冬雷問。
“她跟著那個有品味的阿偉,沒有跟你是對的?!睔g歡說:“你們這些大男生啊,成天酸女孩子拜金勢利,卻不知道人家那是珍惜愛情,她們受的教育,都讓她們盼望平靜的生活,只有先談錢說愛了,才能保障談情說愛的穩(wěn)定。如果有一天利都聚到你這,換成她跟你跑,你勢不勢利?”
“我勢我勢?!崩疃走B忙點頭說。
“你好歹也堅持一下嘛?!?/p>
訪談過程拉回前頭,大波收拾稿子,提問她關于在咖啡廳打工的生活。他在抄錄筆記的同時,打開新的錄音檔讓歡歡說話,歡歡低頭表示:“其實呢,我是個很嚴重的生活白癡,到了二十歲還不曾做過家事,后來在這里待上半年,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碗喔?!?/p>
她的舌頭在上排齒縫間點了點,說:“咖啡廳嘛,除了咖啡跟蛋糕還會賣一些簡餐,譬如說我們擺盤,炸雞和色拉有各自的盤子,不同盤子有不同意義,就像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里有四個學院一樣,把自己當成分類帽去記食物,我要對檸檬派說,你是雷文克勞的盤子,然后對凱薩色拉說,你跟這個面包站到葛來芬多的盤子里去,結果還恍神放錯,拿起盤子卻發(fā)現(xiàn),怎么是赫夫帕夫?洗碗也很酷喔,洗碗是把那些杯杯盤盤匡啷一聲堆成一塊,用水將泡沫沖個干凈,單純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地步,我很享受這種愉快的、明亮的感覺?!?/p>
“平常洗碗的時段呢?”
“一般只有兩種,一個是客人很多,餐盤供應不夠,另一個就是供餐時間剛結束,不上菜了,那時步調就會變慢,可以到外頭抽根煙,放松心情。我發(fā)覺看水龍頭的水一直流進水槽里很有趣,什么都不用想,想是意識跟身體是可以分割的,頭是金魚缸,手變成一臺快樂的洗碗機?!?/p>
“羨慕洗碗機嗎?”大波又問。
“不羨慕。”歡歡說。
“那你羨慕李冬雷嗎?”
“為什么我要羨慕他?”
“因為你看。”大波轉向左邊說,“他從剛才就沒有說話了,而他腦袋明顯轉向綽號叫海倫的女生那邊,所以我們可以判斷,他的手和腦子是分開的,手負責操作機器,但是腦袋專門在想,如何過去跟海倫搭訕,從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把錄音關掉這點,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是正確的?!?/p>
“蠢斃了。”歡歡說。
訪談結束時剛過下午六點,他們三人告別,因為順路,李冬雷讓大波載歡歡回家。臨行前,李冬雷跟大波討了一根香煙,他抽著煙,站在入夜后的店門口,思量待會要如何找海倫說話。最后他鼓起勇氣,推門進去搭話,結果阿偉抬起頭,把手指擱在嘴唇前,要他輕聲,原來海倫這幾天適逢經期倦怠,已經枕著阿偉肩膀睡了。李冬雷覺得這一幕溫馨到讓人心痛,走出街上時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想起什么,驀然痛哭起來,詛咒阿偉騎車回家時車子拋錨。
結果,大波載歡歡回家,半路上車子就拋錨了。
他牽著車沿途尋找機車行,兩人忘記周六傍晚大多車鋪都歇息,走了許多冤枉路。歡歡因為不趕時間,跟著大波一塊,直到他們終于看見營業(yè)的機車行,饑餓感差點要把胃袋鑿出洞來。師傅檢查后說,車子的發(fā)電飛輪出問題了,電盤里頭夾雜碾碎的碳粉,只有在故障時才能發(fā)現(xiàn)。大波到外頭超市里買了牛奶紅豆面包,帶回來跟歡歡分享。他告訴歡歡,那是電盤的慢性病發(fā)作,換掉就行了。歡歡稱贊說,你看起來好有經驗喔。
“有經驗的不是我,是師傅,你看,這位師傅沒有收學徒?!贝蟛ㄕf,“喜歡自己慢慢來的人,通常比較優(yōu)秀,尤其老師傅在工作時都會投入感情,他一邊修車一邊跟它對話,所以我估計這個要五十分鐘?!?/p>
“你這樣講師傅,他很難為情的?!?/p>
“師傅年紀大了,我們站在外面說話,他聽不見?!贝蟛ㄕf。
“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歡歡提議。
“什么地方?”大波問。
“遠一點的地方?!?/p>
三個半小時后,大波騎著那輛老舊的白色偉士牌,載歡歡出現(xiàn)在前往臺十七線的清水市區(qū)。路途上,大波一直留意火車般從兩側疾駛而來的、起伏不定的建筑,想要從中辨識關于發(fā)光大樓的跡象,可是沿著路肩的兩道,只有空蕩的漆黑色塊,以及偶然閃現(xiàn)于眼前的風力發(fā)電站,他遙望發(fā)電站的塔架與葉片,身后還載著一位可愛的女同性戀。臺十七線的風景反復不斷,無數(shù)的涵洞溝通快速道路,像是貪吃蛇游戲那般,形成一種有棱角的旋渦。
雖說這條是濱海公路,但沿線卻離海極遠,唯一在改變的只剩路標數(shù)字,車燈破開的錐形是視線所及最大的范圍,他們在路上差點輾過一條蛇。他試著加快車速,然而繼續(xù)騎上幾十分鐘后,眼前所見的畫面仍然絲毫不變,歡歡有些害怕地伏在他身后,隱隱然就有一種無聲的語言,讓他感覺到一種悲哀,好像再如何努力,也逃不出這片黑暗。
他們最后決定停下來,將偉士牌車停放到路肩上,原本想找店面吃消夜的,只能姑且作罷。大波站在路肩抽了根煙,看見不遠處有個紅色郵筒,索性攀爬上去坐著,想一想臺中離上次看見的那棟大樓有多遠。今年是他被大學教育耽擱的第五年了,往后的日子里,該做些什么好呢,干脆拋家去學畫算了?他已經不打算去尋找幻想了,他會長時間等待那個愿望。他的讀書,原本就不為了工作,讀書是為了生活而非替學問服務的,他打心底不明白人們將跟他要求什么。就像他也不會知道,在那樣的靜默之中,和幾年前不同的郵筒上,有雙柔軟程度相似的小手,正輕放在他疲倦的背上。
那天只是三月里一個極平凡的春日。
人在臺北的五毛,剛結完藥局的賬,他拉下鐵門,從醫(yī)院離開。這是五毛多年工讀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天,他騎上腳踏車,從東風街駛離院區(qū)。等待紅綠燈時,他看見路口停放一輛大汽缸加長型黑色Lexus,有位中年男子挽著化濃妝的女高中生,從剛打烊的日本料理店蹣跚而出,上了轎車,穿過亮紅燈的馬路,揚長而去。五毛心想,波霸女高欸
中生,真羨慕。但是呢,他絕不能成為那種大人,他有許多理想和愛情,許多遠不可及的奢望,在他被社會消磨得百無聊賴以前,絕不能變成那種中年人。他再抬頭時,望向醫(yī)院另一邊的馬路,從這條路延伸出去的辦公大樓與百貨都已經歇業(yè)了,可是在遠處的夜幕中,卻有那么一棟大樓,燃亮得不可思議,仿佛連建材本身都在發(fā)光。五毛踩住踏板,停在馬路中央,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朝遠方大笑三聲。
他決定去那海市蜃樓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