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通過細小的日常生活表現(xiàn)社會歷史變遷的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以其感時傷懷的文化鄉(xiāng)愁和中西合璧的藝術手法,創(chuàng)作了許多蜚聲海內(nèi)外的小說,《臺北人》、《紐約客》兩本小說集是他對自己和那些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群的生命觀照。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執(zhí)著和對文化游子心理矛盾的細致剖析,強化了其作品的悲劇意識,其悲劇意識又是在形態(tài)各異的生命實體之間轉(zhuǎn)換游走的。
洞穿世情的白先勇集中筆墨塑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經(jīng)典人物形象,其中,女性的藝術形象尤為突出、:金大奶奶、玉卿嫂、娟娟、老板娘、尹雪艷、蔣碧月、金大班、朱青、李彤……好一卷女人眾生相,每個人都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這一個”,實在迷人得很。他的女主人公,大都是外貌美麗,或是有著強烈的愛情理想?yún)s又遭遇不幸,失去家園,結局凄慘,美的寂滅令人掩卷不勝唏噓感慨?!白詈蟮馁F族”人物形象系列中,李彤(《紐約客》之《謫仙記》)最具代表性,自然也屬紅顏薄命之列,卻又不盡然,自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是一種十分獨特而又強烈的個性魅力。
看過《謫仙記》,總有一個感覺,像是參加過一個普通但又隆重的親戚婚禮,燈光酒影過后不禁顧盼,人生似夢的失落感絲絲入心……白先勇給李彤唱的是一首凄美的挽歌,但又不止于此,挽歌背后又有著多少弦外之音?挽歌唱的過去,立意卻為將來;挽歌唱的是死去的人,卻是唱給活著的人聽的;唱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不可避免的是“似曾相識燕歸來”,人間萬事不過都是“昨夜星辰昨夜風”。
一.色彩與圖案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的《烏衣巷》正是李彤這位被謫仙子的寫照。在她身上,統(tǒng)一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三種時間狀態(tài):她深深地眷戀著過去,蹣跚地掙扎于現(xiàn)在,迷惘地等待著未來。她飄蕩無影、撲朔迷離,她似乎不屬于東方世界,又不屬于西方世界,她只屬于自己那個難以捉摸的靈魂。她就像一個神秘而艱澀的迷,她又是那光燦奪目的太陽,絢爛之極終歸于寂滅,有的只是最悲哀最徹底的失落。要捕捉李彤實在難,她是如此的矛盾糾結——既深刻又易解,既絢爛又悲寂,既傳統(tǒng)又前衛(wèi),別說要把握她的靈魂,捕捉她的影子也極為不易。當世聲消歇,李彤就躲在自我歷史、生活的陰影里展開她的蹤跡,其間滿是跳躍、迂回與曲折。
李彤本是上海貴族女中的學生,后到美國留學。身為官家女兒,不單家里有錢、家世顯赫,人也長得漂亮,享有“中國皇帝的公主”之稱。這些優(yōu)越條件在強化其個性的同時也在加速其悲劇。在如此環(huán)境下長大的李彤,具有著紅色的倔強、高傲和任性,有著寧折不彎、我行我素的貴族氣質(zhì),這一切都隱隱散發(fā)著命運可怕的悲劇氣息。表面上看,她像蜘蛛一樣瘋狂冷傲、神秘乖張,似乎想網(wǎng)住自己所要的東西。但是,在那黑暗巨大的動物世界里,她不單得不到所要的,反倒連自己也被吞沒了。小說中,李彤首次登場亮相是通過其好友黃慧芬的轉(zhuǎn)述:“李彤自稱是中國,她說她的旗袍紅得最艷?!彼膫€女孩子在一起自稱“四強”,李彤堅稱自己代表中國,從一開始我們就感受到她對母國情感的濃烈和執(zhí)著。后來直到陳寅第一次見到李彤時,我們才看到了一個更為懾人的李彤:
“至于李彤的模樣我卻覺得慧芬過分低估了些。李彤不僅自以為漂亮,她著實美得驚人。像一輪驟然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發(fā)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輪廓都異常飛揚顯突,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頭大卷蓬松的烏發(fā),有三分之二掠過左額,堆瀉到肩上來,左邊平著耳際卻插著一枚碎鉆鑲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對足僅僅蟠在髻發(fā)上,一個鼓圓的身子卻高高的飛翹起來。李彤那天穿了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旗袍,那些楓葉全有巴掌大,紅得象一球球火焰一般?!夷俏皇置利惖男履锖屠钔驹谝黄饏s被李彤那片艷光很專橫的蓋過去了。”
篤愛中國古典意境的白先勇在其作品中“善于通過人物的外貌衣飾、自然景物和環(huán)境描寫來烘托人物和主題,善于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詩的意境。”這段精工細致的白描,色彩強烈、風神俊貌、色香聲味、呼之欲出,一個活生生的李彤被置于眾人眼前,其基調(diào)是紅色無疑。每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色彩和圖案,大千世界就是由許多許多色彩莫測、斑斕多姿的個體集會而成的。獨屬李彤的色彩和圖案是神秘而又炫目的紅色大蜘蛛,紅色映襯著她的美麗奔放、倔強高傲、矛盾躁動,她的性格主調(diào)是紅色,她的一生也被各種紅色包裹著,只是深淺暗淡不同而已。細細回味,這“紅”似乎更應該與重煞、災禍等意象相聯(lián),李彤的“紅”與《臺北人》中尹雪艷的“白”同樣是死亡恐怖之色的象征,人物形象與主題色調(diào)極其吻合,使作品蒼茫慘淡的意象得以輝映與烘托。
二.消解與意象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李彤的悲劇是在一個大的民族歷史悲劇中拉開序幕的。從那一刻起,她便由一個中國最后的貴族被謫為一個中國的流放者。一個最美麗、最自信、最高傲的少女,從雖具有盲目性卻又是十分幸福的巔峰落下來,失去了她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富有而又高貴的家庭,愛她也被她熱愛著的父母,舉手可及的美好未來,以及她以往熟悉習慣的一切……還有最重要的并未在其言語中被明確提及的故土——我們看到的是那條載著她父母遠航的船傾覆了!李彤是個悲哀的人,其最為悲哀處便在于她曾經(jīng)擁有樂園,而被逐出樂土伊甸園之時“變得一無所有,承繼權給奪去了”,成了精神與物質(zhì)上的孤兒,肩負的則是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交織而成的重擔。以李彤的素質(zhì)能量物質(zhì)生活固然不成問題,但精神上的資產(chǎn)卻是她怎樣努力也無法尋獲的,她失落的是她最珍貴的精神家園,那才是她賴以生存的與客觀世界聯(lián)系的紐帶和方式。李彤可悲之處還在于她紅色的貴族性情使她不安于失樂園,不安于失落往日曾擁有的一切,她有掙扎和反抗的欲望,一個罔顧時代強大背景的行動者,其結果往往是過剛則斷。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y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畢業(yè)時她才恢復了往日的談笑。可是他們一致都覺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
這是失落天堂的開始。正是從這里開始,李彤的生活轉(zhuǎn)入了另一個軌道――玩命地喝烈性酒,瘋狂地舞蹈,任性地賭博,不停地換男伴,專和上司頂撞,佻亻達放蕩。自暴自棄的背后便是無窮無盡的空虛、失落和掙扎。她不停地發(fā)泄、找痛快,怎么知道痛快和痛苦靠得這么近。也許她本來自找的就是痛苦,她也就越來越不滿于自己。然而她畢竟是一個孤獨苦悶的女人,她也有鮮為人知的一面。
“李彤半仰著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到右肩上來了。她的兩只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骨一般,十分疲軟的懸著。她那一襲絳紅色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著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覐膩頉]有看到李彤這樣疲倦過。無論在什么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么佻撻,那么不馴,好像永遠不肯睡倒下去似的?!?/p>
這幅畫面揭開了覆在李彤臉上的面紗一角,讓讀者窺視到了一點兒真實的李彤,字里行間似乎并未道出什么,但于輕描淡寫之中卻滲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由于強烈地感受到李彤的矛盾苦悶和奮力掙扎,讓人不禁深深地憐愛起她來了。也正是一段這樣的白描,出其不意地點出了李彤畫像的高光,使得李彤的人物個性更為立體和真實。實際上,有的人在絕望時就故意給人以假象,表面張狂強硬的李彤更是一個極需精神撫慰的普通女性,其失落和掙扎反倒使人物平添立體之美:她的失落無損于她的獨特,反而使她更具層次感;她的掙扎并沒有減弱她的高貴,卻為她平添蒼涼之感。正是這種人物設置中表面與實質(zhì)之間的反差,還有歐陽子在評價白先勇的小說世界時提到的“反諷”(irony),其張力遍布白先勇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地勾起讀者的憐惜之情和無限感慨,加持作品與人物的真實感。
李彤最后一次出場,是“坐在那輛金色的敞篷車的右前座,她轉(zhuǎn)身向后,朝著我們張開雙手亂招一陣,她頭上系了一塊黑色的大頭巾,被風吹起半天高?!?/p>
仍是強烈的色彩,仍是瘋狂的舉動,永遠都像一陣不羈的風。這便是那個“嘴角笑得高高挑起,一雙眼皮卻倏地掛了下來,好像把世人都要從她眼睛里攆出去似的”李彤,完美而矛盾的李彤——犯沖的色彩、消解的意象就這樣構筑著遠走紐約的亂世兒女的精神全相。
三.情感與悲劇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誰遲——
閱讀常識告訴我們,小說里的人生往往要設置得比日常生活更具有戲劇沖突,并且在藏潛流、隱暗礁、時而風平浪靜、時而駭浪滾滾的生活河海里,愛往往是最好的起死回生之物——有了愛,人物與劇情都有了足夠的動力和正確的航向,即使最后還是免不了的悲劇。對于一個最后以自殺成全自己的人物形象而言,最好的設置當然只能是古希臘的一悲到底——她的愛又在哪里呢?無望的愛將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彤是奇特的人,她的愛自然是奇特而難以言明的。她有著與同伴黃慧芬、張嘉行、雷芷苓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念,她們都是正常的俗人,能在逆境中迅速調(diào)整自己的位置,改變自己的形象,走結婚生子的老路,創(chuàng)造自己美滿的小家庭。而李彤的孤傲自賞卻替自己開了一個窟窿,一直鉆到底,測量窟窿的深度,不吝以她的青春和生命來填??墒裁床攀桥c其性情相配的高貴愛情?她故意把鉆戒叫“石頭”,那么高昂不屈的心氣,可真是不足以為外人道。在她的心目中最有價值的東西究竟又是什么呢?是那逝不可再的親情鄉(xiāng)情,還是無處找尋的理想愛情?過去,只有她那高貴的雙親才值得她去熱愛,她可以因為雙親的死而絕食厭生?,F(xiàn)在,她也可以讓周大慶坐冷板凳,讓鄧茂昌難堪,以前在學校里也是“對男孩子傲慢異?!薄K趷矍榉矫嬗惺裁礃拥脑瓌t、有多高的要求其實也沒什么,重要的是她同時又是一個逐漸失落了家園和靈魂而又不愿退而求其次的女性,她的感情是常人高不可攀的奢侈品,所以她只能是遲遲不嫁、瘋狂更換男伴。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長大高傲自許的個性使她對王玨、周大慶、鄧茂昌之流都不屑一顧,當陳寅告訴她周大慶很喜歡她時,她的拒絕傲慢又精彩:“叫他先學會賭博再來追我吧”。周大慶戀戀不舍地每年都寄給她一張寫著“祝你快樂”的圣誕卡,自知永遠也不可能快樂的李彤淡淡一句:“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這李彤式的調(diào)調(diào)繚繞著無盡的惆悵、悲涼,卻非得用調(diào)侃、不羈的語氣說出來,外人怎么聽怎么想她全然無視,似乎是告別人世的前奏了。盡管“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是要去理解她、開導她、保護她、支撐她,談何容易?對于李彤這只失修的沉船,除了束手無策之外,某些生活真相的殘酷性也是他無法正視的。李彤不愿拖累任何人,只有沿著原有的軌道消磨下去。這樣的一個女人似乎很難對男人動心了,但縷縷情愫執(zhí)意從某些字里行間的細節(jié)里似有若無地現(xiàn)出。
白先勇小說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游園驚夢》當中的戲劇鋪排,通過場景環(huán)境、人物對話推動人物性格、情節(jié)發(fā)展與作品主題,作者“總是十分冷靜和節(jié)制,和書中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通過對人物客觀冷靜的描繪,讓讀者去理解人物。”“善于通過人物的對話和行動來刻畫人物的性格,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很少旁白式的插敘?!庇恰蔼q抱琵琶半遮面”,便愈是想探究那“半遮的面”到底是何模樣,讀者的接受心理賦予了小說和人物別樣的吸引力。作者投入全部激情描寫的是一段民族歷史中一個獨特的人,寫這個人走向精神深淵的那段最痛苦、也最美麗的歷程,而這一歷程以及這一歷程中那段模模糊糊的感情,在小說里是以最節(jié)制的手法謀篇布局、營造效果的。
李彤與陳寅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初次見面,李彤的獨特形象不能不引起陳寅的極大興味。當他覺得李彤在三個女孩子的圍攻之下顯得有點孤單時,便附和她說:“我也是專喜和大牌的?!崩钔⒓纯簥^地叫了起來,伸出手跟陳寅重重地握了一下,“這下我可找到對手了!”后來,在多次的接觸中,李彤逐漸感受了陳寅的沉穩(wěn)、情趣和善解人意,他身上有著中國的人文傳統(tǒng)和貴族氣質(zhì),又有著西方的開朗風趣,這當然是李彤希望的,但偏偏又是李彤不可能得到的――他是她好友的丈夫。她曾多次半真半假地說玩笑話,讓黃慧芬把丈夫讓給她算了,此話雖不可當真,恐怕也不是信口開河那么簡單。至少,陳寅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有很多話她只對陳寅訴說,盡管關鍵時刻往往是欲言又止。讓我們看看在陳寅家紗廊里的那一幕:
李彤把貴重的鉆戒套在陳寅女兒莉莉的大拇指上說:“我真的送給莉莉的”……然后俯下身在莉莉臉上親了一下說道:“Good girl,給你作陪嫁,將來嫁個好女婿好嗎?去,去,拿去給你爸爸替你收著,……”
“那是我出國時我媽給我當陪嫁的?!?/p>
“你那么喜歡莉莉,給你做個干女兒算了。”
“罷了,罷了”,李彤立起身來,嘴角又笑得高高的挑了起來,說道:“莉莉有黃慧芬那么好個媽媽,還要我干什么?你看看,我也是做母親的人嗎?”
她的每句話都那么佻撻、隨意又那么深重、凄涼,短短幾句便令人潸然淚下了,這平淡的話語正是李彤向陳寅嘔心傾訴自己無奈無望的生活、不愿沉淪又難以自拔的矛盾。離開故土,身居異鄉(xiāng),心靈深處是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愁和生離死別的悲戚感、茫然無措的失落感。靈魂仍然屬于過去,精神還生活在往昔之中,這就構成了沉重的歷史包袱――李彤性格上的歷史印記。她將往昔之情埋于心底的同時,新環(huán)境的冷酷無情又使之無可寄托,只好借酒澆愁,消極逃避。靈魂的墮落,精神的死亡,隨之而來的定是肉體的衰亡。
四.歷史與符號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自從載著李彤父母的那只船沉沒以后,她生命中最珍貴的一部分便隨之而去了,在此,“父母”其實也只是鄉(xiāng)愁的一部分象征而已。她在飽受世態(tài)炎涼之后,生活放蕩、無所不為,最后和外國人鬼混,心靈越發(fā)空虛,終于在一次和美國人去歐洲旅行時,在威尼斯跳水自殺,葬身異域。她是一個有著紅蜘蛛般色彩和圖案的貴族少女,是一個經(jīng)歷了最悲哀最徹底的失落和掙扎的孤獨女性,同時又懷抱著無望的愛。她何嘗不渴望有一份純潔高貴的愛情和美滿幸福的家庭,但是“斷根”的絕望就像幽靈一般始終纏繞著她,直把她逼到無路可走,歸于寂滅。
李彤的死,正如她的生、她的美,沒有多少同胞能理解,而她已全然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與理解,正如一個被謫的仙子。不過張嘉行的最后幾句話卻在有意無意之間道出了一些人生俗常:
“李彤就是不該去歐洲!中國人也去學那些美國人,一個人到歐洲亂跑一頓。這下在那兒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該留在紐約,至少有我們這幾個人和她混,打打牌鬧鬧,她便沒工夫去死?!?/p>
沒有了一丁點兒鄉(xiāng)愁的牽絆,她去得自在,她解脫于殘酷與芬芳之外了。在篇末的描寫中,小說將情感詩化,從而用詩歌一般的情韻和意境來象征人物的悲劇情懷,使悲劇主題上升到人生哲理和歷史意義的高度。
白先勇傾注其內(nèi)心感悟和無限深情,著意描畫了李彤的美麗、李彤的風姿、李彤的執(zhí)著無奈和悲慘命運,致使我們忘了她是中國最后貴族的一個小姐,一個失落天堂的安琪兒,一個被謫的仙子,只覺得她是一個同胞,一個同類,一個至死都不甘沉淪而又承擔不了如此重負和愛戀的孤傲的女性。李彤是站在一個特定歷史層次上的,只有將她置于這一特定層次上時,她才能合理成立。從這個意義上講,李彤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歷史的符號,是所有“紐約客”所特有的“文化鄉(xiāng)愁”的佐證。李彤的升降浮沉表現(xiàn)了那種“貴族文化”甚至整個社會形態(tài)的滄桑變幻,寄寓著作者對過去、對自己“最輝煌時代”的哀悼和對“已經(jīng)逝去的美”的懷念,激蕩出禮魂思舊的情韻。但李彤的死,又表現(xiàn)了作者不能在現(xiàn)實關系中正確地解釋歷史性的悲劇沖突,所以只能含淚將李彤交與超出沖突者自身的命運去擺布,而只以悲天憫人的文學情懷唱盡那“一種繁華、一種興盛的段落,一種身份的消失,一種文化的無法挽回,一種宇宙的萬古愁。”
白先勇認為自己的“臺北人”系列“大概可以算做是憑吊那片土地上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時代的一首挽歌吧。”而無論“臺北人”還是“紐約客”大都有著顯赫一時的過去、落魄潦倒的現(xiàn)在、茫然無望的將來。正因如此,他們才更加強烈地顧恤、緬懷由農(nóng)業(yè)社會逐步變?yōu)楣I(yè)社會后已然淪喪的傳統(tǒng)文化。他們不肯活在新的生活里,對他們而言生命只是一種“將現(xiàn)在轉(zhuǎn)化為過去的救贖和補償”,他們“重復、反照、封閉而不是開展、繼續(xù)?!彼麄冏⒍ㄖ荒茉诨貞浿信腔病淇?、失重、永不超生,在現(xiàn)實的殘酷與記憶的芬芳之間,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失去記憶。
一直走在人生邊上的“李彤”終于選擇了死亡,也選擇了中止記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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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晉民.編后記,孤戀花[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1:429-4406
(作者介紹:阮波,電子科技大學中山學院文藝批評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中山批評家協(xié)會主席、中山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香山文學院副院長,中山市社科專家?guī)斐蓡T。出版論著《文化沖突與文學之辨—嶺南香山的文學本土化視角》、《返回身體的原點》、《阮波自選集》三卷以及散文集《春風不相識》、《即興行走》等。于人民日報評論版、光明日報評論版、《廣東社會科學》、《南方文壇》、《學術研究》、《中國文學研究》、《讀書》、《作家》、《舞蹈》、《詩歌月刊》等刊發(fā)美學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