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晉壽

某機關(guān)三等秘書牛勤與自己的趙恤民科長是兩對門，中間只隔著兩米寬的樓道?？崎L的房門常常開著，只要他在辦公室，門就是開的，有時盡管只開著一條縫隙。但牛勤很少到科長的房間里去，他沒有機會?？崎L的事務(wù)十分繁忙，人出出進進，門庭若市。有時從開著的門里能看到微胖的趙科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閱讀文件，聚精會神、全神貫注的樣子讓牛勤非常敬佩。趙科長辦事一絲不茍，從不馬虎。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多，但沒有頭發(fā)的地方紅潤閃亮。科長的身體真棒，從未見過他有疲勞的情景，他是全機關(guān)上班最早下班最遲的人。一般情況下，他最后一個離開機關(guān)。他喜歡穿藍西裝，顯得很精神。他還不時地在文件上寫下批語。整個機關(guān)就是在他的批示中運行的，他按部就班，從未出現(xiàn)過差錯。

有時候來找科長的人多，他們就站在樓道里等待。未免弄出一些響聲，或吸煙、或小聲嘀咕，但牛勤還是能聽到那么一兩句。他還想聽到更多的談話，就停下手中的活計，側(cè)耳傾聽，他們偏偏又不談了。牛勤的工作中斷了，他記不起自己做到哪里了，愣著神，好半天才想起來，搖搖頭又干自己的活。

趙恤民科長的認真細致、精明能干，以及他對下屬的體恤、信任與重用，在機關(guān)里樹起了很高的威信，人們極尊敬他。他捂著嘴巴輕輕地咳嗽，走路又快又輕，到下屬的房間里去也輕輕敲門，等到對方說聲請進，他才會走進去。他們埋頭于文件，或者裝作看文件，以為是別人，見進來的是趙科長，就“刷”地站起身來，離開座位，微笑著迎上去。還不等趙科長開口，就做好了傾聽的姿態(tài)，有的還會拿起筆記本來，準備記錄。趙科長微笑著，表示沒有什么事，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趙科長并沒有當過兵，但走路極快，甩手有章，幅度恰到好處，節(jié)奏感很強。牛勤非常欣賞他走路的姿勢，有時還偷偷地模仿。

總之，趙科長在牛勤的心目中是個完美無缺的人，是他為人做事的榜樣，他非常敬重。他想，如果自己有科長的本事該多好啊。一有機會，他就模仿和學(xué)習(xí)趙科長辦公、說話和走路的姿態(tài)。牛勤見有人輕叩科長的房門，聽科長優(yōu)雅地說：“請進?！?/p>

進去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會恭恭敬敬地對趙科長說話，如果是本單位的同事，就會雙手把文件遞到科長的面前。趙恤民科長并不看來者是誰，而是很快把目光落在文件上，用筆尖指著，一行行閱讀。翻頁的時候也沒有聲響。送文件的人悄然無聲地站在桌旁，一直等到趙科長把文件看完了，寫上批語，合上文件夾遞過來。他們迅速而準確地接住，退一步，再轉(zhuǎn)過身離開。接著又是下一個，又是輕輕的敲門聲，又是“請進”。

牛勤也看到，女人走進科長的房間略有不同。她們會享受到被讓座到沙發(fā)上的待遇，如果是有身份的女人，趙科長還會給她們倒一杯清茶，格外人情。但趙科長坐到另一個沙發(fā)上與她們交談的時候并不多見。他有時還會特意贊美一句：“今天怎么這樣漂亮！”女人自知是廉價的贊美，但也滿足地笑笑，裝出一副更加嫵媚的姿態(tài)。科長說話的聲音壓得很小，放得極低，好像聲音一高就會嚇著她。女人的聲音也格外柔和。他們在短時間內(nèi)制造出一個溫馨而甜蜜的氛圍。她離開的時候，趙科長一定要送出房門，看著走遠了還揮一下手，女人也恰巧扭過頭來，看見了趙科長的這一舉動，感激地離去。但也有例外，有個年輕女人來辦事的次數(shù)多，他們談話總是關(guān)著門的，牛勤連一句也聽不到，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談話的情景他也看不到。他們該不會做什么越軌的事情吧？牛勤擔(dān)心地想?？崎L會是這種人嗎？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八麄円欢ㄓ兄匾氖虑?，關(guān)起門是為了不被打擾。”再說工作也有工作的秘密，不能事事讓人知道。

如果來的是趙科長的朋友，他們也會抬高嗓門大聲說話，爽朗的笑聲傳得很遠。門雖然關(guān)著，但牛勤還是聽清楚了。男人們來了會吸煙，盡管趙科長是不吸煙的，但吸煙的朋友來了，他一定要拿出好煙來招待。這時，趙科長會完全打開房門，說什么牛勤聽得一清二楚。他們走時，趙科長不僅要送到電梯口，還要一一握手作別，看他們進了電梯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門還開著，讓屋子里的煙味散去了才掩上門。

多年來，牛勤耳聞目染，從科長身上學(xué)到不少東西。比如他辦事小心謹慎，說話有禮貌，客客氣氣地對待來訪的人。牛勤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趙科長為人處世的風(fēng)格，他的一舉一動簡直就是科長的翻版，做得很到位、很自然。不過，牛勤也常常悲哀地想，人家是科長，而自己一直是個科員，去年年底才被任命為副主任科員。他跟科長同歲，兩人個頭一般高，也愛穿藍西裝。只是他比科長更瘦，咳嗽的次數(shù)多，眼睛近視，看電視需要戴上眼鏡。但趙科長難道看的文件比他少嗎？再有幾個月就五十歲了，他這一生是沒有希望像科長那樣闊闊氣氣地干一番事業(yè)了。因而，近來牛勤不再過分關(guān)注趙科長的言行了。他把自己的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對面來了誰他也不去看、不去聽，一心一意練起毛筆字來。還好，有兩幅字在市文聯(lián)的刊物上發(fā)表了。他對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報奢望了。

剛剛過完國慶節(jié)，牛勤房間的門響了，來人是趙科長。這讓牛勤大吃一驚，因為趙科長是很少到他房間里來的，更何況近來沒有一個人來敲過他的房門，沒有人找他辦事。在一次會上，趙科長曾說，年輕人要多承擔(dān)一些工作，讓老同志多休息。在他們機關(guān)，牛勤就是年齡最大的。自那以后，牛勤就沒有見有人再走進他的辦公室。

趙科長說：“老牛，這一陣干得不錯嘛。我代表組織感謝你！”牛勤很感動，趙科長是不會輕易夸獎人的。但也覺得不對勁兒，幾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干單位上的事情，就寫了那么兩幅三尺長的字，談不上是什么工作，也不會給單位增光添彩。趙科長是不是在說反話？他立刻緊張起來，不知道手該往哪放。兩只手垂在胸前、捏在一起，手心里已經(jīng)潮濕。趙科長拍拍他的肩膀說：“我要出差去，李副科長有病住院了。老牛啊，你是老同志，我信任你。你就負責(zé)一段時間科里的工作吧。我已經(jīng)向吳主任匯報過了，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和考驗。你要珍惜呀！”

“這——”

“唉，不要謙虛嘛！你有這方面的才能，只是機遇不佳，機遇不佳呀！委屈你了，其實你比我更適合當這個科長?，F(xiàn)在是個機會，不要推辭。你不會使我失望的。我已經(jīng)在昨天的會上宣布了，由你暫時主持工作?！边@已經(jīng)容不得再推辭了。趙科長這樣信任一個下屬，是他牛勤的幸運。他認真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又點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是答應(yīng)了，還是沒有答應(yīng)。

趙科長又說：“老牛，為了辦事方便，你就到我辦公室上班，不要客氣。你坐在我的椅子上，我是放心的。不要有顧慮，但要有壓力，要敢于擔(dān)當。再說，只是頂兩個星期，科長還是我的，你只是代行職權(quán)。為人民服務(wù)嘛，其他的就不用多講了。”既然趙科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牛勤還有什么可說的？

科長走后，牛勤還在興奮與緊張中，就聽見對面有敲門聲，他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看敲門的是誰。原來是單位的小李，分配才一年多的通訊員，他單薄的身上穿著藍西裝，松松垮垮的，蕩著風(fēng)?！翱崎L，啊，牛主任！”小李一時不知怎樣稱呼他，亂了方寸。

牛勤卻很鎮(zhèn)定從容地說：“有事嗎？”

小李回答說：“有份緊急文件要處理?！?/p>

牛勤順手接過文件，走進科長的房間，毫不猶豫地坐在趙科長的位子上，埋下頭去，他用筆盯著文件，一行行往下看?？赐炅?，在上面寫上批語。小李本想提醒他該往哪里寫，可是見牛勤這樣熟練的動作，就沒有吱聲。牛勤批完了，合上文件夾，遞過去。小李急忙接住，轉(zhuǎn)過身向門口走去。他出門時輕輕帶上門，但門沒有關(guān)上，留下一條小縫。這一過程中，牛勤自始至終沒有聽到小李的腳步聲，也沒有聽到他的出氣聲。

牛勤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舒展了一下筋骨。他不像是剛剛上任，而是已經(jīng)干了多年，是一位老資格的科長。他也沒有一點頂替的感覺，覺得自己就是名正言順的科長。他覺得嗓子眼有些發(fā)癢，想咳一聲，但沒有咳出來。他知道，科長是從不大聲咳嗽的，因而也就忍住了，臉色憋得紫紅。

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他剛說完請進，有人就進來了。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同志，她穿得輕薄，露出的地方多了一點，但這又有什么呢？牛勤可不是思想僵化的人，他的目光熱切地迎過去，女人報以甜蜜的微笑。她身上的香水味已波及到了牛勤的呼吸，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很少在單位嗅到這么濃的香水味兒。他的妻子也是個不愛使用香水的人。牛勤伸手示意，那女人就靈巧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為她沏上一杯清茶，熱氣裊裊升起來。他就勢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清清嗓子，把詢問的目投頭向她。她端起紙杯，呷了一小口，也許只是一個喝茶的動作。這時通訊員走進來，把當日的報紙放到桌子上，出門把門關(guān)上。沒有一點聲音，自然沒有影響到這里的氣氛和他們的情緒。

他們并沒有談多少事情，女人是某企業(yè)的業(yè)務(wù)員，要給趙科長送一幅臺歷，說了一些沒鹽沒醋的話，可是不知時間怎么就過去了兩個小時，真是鬼使神差。牛勤想不到這兩個小時是如何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的。

“這個就是，我猜得不錯吧？”一天下午，五點多了，再有幾分鐘就到下班的時候了，樓道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可就是聽不清是誰的聲音。牛勤正在傾聽，房門被推開了。沒有敲門人就進來了，牛勤有些不自在。

“老同學(xué)，哈哈！不認識了，剛當上官就不認識老同學(xué)了？”來人是大腹便便的小酒店的馬老板，身上散發(fā)出濃濃的煙酒味。他緊緊握住牛勤的手，上下晃了幾晃，就倒在沙發(fā)上，沙發(fā)墊子呼哧一下軟下去。

馬老板還真是牛勤幼兒園時期的同學(xué)，不過不在一個班上。牛勤是三班，馬老板是四班，他們的音樂老師是同一個人。有次要開運動會，老師就把兩個班的學(xué)生叫到一塊排練節(jié)目，牛勤和馬老板就在一起跳舞。

“我來祝賀老同學(xué)榮升科長！”馬老板說著從懷里掏出一瓶劍南春酒，打開瓶蓋，在地上灑了一圈，順手拿過兩個紙杯，倒上半杯，舉到牛勤眼前。這一切做得那么神速，幾乎是閃電一般，牛勤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識地接過酒杯，馬老板碰了一下杯，一揚脖子灌下去了。

牛勤只好喝了一點。他想告訴這位老同學(xué)在單位是不容許明目張膽喝酒的，但一想自己又不是真正的科長，這樣教訓(xùn)人不大合適。

“不要怕，這是喬遷之喜，又不是奢侈、不是腐敗，更不是權(quán)錢交易，只這一杯。你當了科長老同學(xué)我高興，咱們老同學(xué)也有了出頭之日。哈哈！我走了?！闭f完，馬老板出門了。牛勤趕緊追出去，送他到樓梯口。

馬老板進了電梯，一個中年婦女走下電梯。她問：“?？崎L的辦公室是哪一間？”

牛勤看看她說：“你有事？”

婦女說：“不是事兒，而是冤屈。”

進了屋，牛勤說：“說說你的冤屈？”

“你就是?？崎L！”婦女上下打量一下牛勤，“聽說你是個清官，如今清官可不多?。∧愕媒o我做主。那狐貍精把我的男人搶走了，不要臉的東西！那個騷貨！”

原來，她說的是牛勤他們單位的資料員，她的確漂亮，雖然四十多歲了，風(fēng)韻依舊。不久前她跟老公離婚了，要和一個快退休的男人結(jié)婚。那個男人正是眼前這個婦女的丈夫。

這檔子事怎么處理？牛勤左思又想也沒個主意，于是對她說：“這事我知道一點，你先回去，容我明天調(diào)查一下，再作處理?！?/p>

婦女不停地說：“你是個清官！”“那個狐貍精！”罵罵咧咧，好不容易被他送走了。

第二天，牛勤剛到辦公室，要準備打個電話，突然闖進來一個瘸子，他毫不客氣地坐在沙發(fā)上，因為右腿子有毛病，伸得很直，身子靠后仰。

“我找了你好多趟，今天老天總算有眼，沒有讓我白跑！”他沖著牛勤說，“我的事你管不管？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活！”他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刀子，握在手里晃了晃。

牛勤覺得有股寒氣從脊梁的骨縫里穿過。他鎮(zhèn)靜一下自己，說：“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你沒有說清楚怎么就掏出刀子來了？”

“我的事情你不清楚？我知道你也是個昏官，老百姓的事情你不清楚，只想著自己升官發(fā)財！”

原來瘸子是他們下屬事業(yè)單位的一名職工，下海經(jīng)商那陣子他辭去了公職，買了一輛貨車搞長途販運，掙了不少錢。停薪留職的時間到了，但他不回單位上班。單位讓他補辦個手續(xù)，他也不補辦。“不干公事，照樣活得瀟灑！”這是他當初的回答。

就這樣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一次瘸子往拉薩販運雞蛋，在格爾木城郊出了車禍，一車雞蛋全砸了，自己也受了重傷，右腿接上后短了一截，變成了一個瘸子。出院后不能開車了，他想回單位上班，可是找了相關(guān)的單位和領(lǐng)導(dǎo)，都沒有辦法恢復(fù)他的公職。

于是，瘸子懷里老揣著一把刀子，準備與人拼命。

牛勤一生遇到這樣的人和事還是頭一回，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對瘸子說：“這事你得找人事部門，我這里恐怕解決不了?！?/p>

“你去找！這是公事，不是私事！你懂嗎？”瘸子憤怒地往前一撲想站起來，可是他沒能站起來，趔趄一下又坐在沙發(fā)上。

“你自己去找更合適?！?/p>

“你不答應(yīng)？好，我等你三天。三天一到，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瘸子歪了歪身子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晃出了房門。

牛勤長長地出了口氣。他摸摸腦門，那里是一層稠密的汗珠。

這一夜，牛勤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他紅腫著眼睛去上班。小李瞅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去，把文件夾放到他的辦公桌上，說：“材料被主任退回來了，讓重寫?！闭f完，小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出門。

牛勤看看被退回來的講話稿，連一個字也沒有改動，他不知道錯在哪里、怎樣修改，把文件向前推了一下，沉思起來。最后把幾個“了”改為“的”，又將幾個“的”改為“了”，然后交給主任，才算交差了。

牛勤就這樣當了十多天科長，不知不覺，兩個星期過去了。

休息了兩天，星期一早晨，牛勤精神飽滿，還和往常一樣早早地到了單位。趙科長的房門開著一條小縫，這可能是通訊員開的，每天都是這樣。他不用敲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讓他吃驚的是趙科長正坐在位子上看文件呢。他深吸一口氣，說：

“科長你回來了？”

科長沒有看他，還埋頭在文件上，用筆尖盯著，一行行往下看?？赐炅?，合上文件夾，遞過來，說：

“你把它送到吳主任那里去，就說我連夜修改好了?！?/p>

牛勤向后退了一步，轉(zhuǎn)過身去，出門時將門帶上，留下一條縫，虛掩著。他向吳主任的辦公室走去，順手翻看了一下講話稿，發(fā)現(xiàn)還是那份稿子，趙科長又將他改過的“的”改為“了”，將他改過的“了”改成了“的”。

牛勤身后響起了敲門聲，有人來找趙科長。可是，沒有他什么事了，他心里頓時有了酸楚的味兒，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孤 獨

這間屋子本來就很小，但此刻的王土生仍然覺得它有些空曠，總覺得有一股股冷風(fēng)從窗口那邊吹進來，一直吹進他的骨頭，且毫不松懈地吹。其實，窗簾掛得嚴嚴實實。兩層窗簾，外層是白紗，里層是厚實的窗簾布，燈光下更顯出其土色的忠誠與厚道。這種質(zhì)料和顏色告訴你，它不會欺騙。

這座地處蘭山下的航天賓館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是一所軍人旅社。它與那個時代多么吻合！面積小，裝飾簡單而單調(diào)，適用、節(jié)儉、樸素，但也有幾分羞澀與寒磣。有電梯，樓道有些窄，光線不足，讓人納悶。房間里設(shè)備簡陋，兩張并排的彈簧床，一張棗紅色的桌子和電視柜，兩把圈椅，一個木凳，拖鞋放在床頭柜下面。沒有電腦，無法上網(wǎng)。如今的賓館里都有電腦，就是那些次一點的小旅社也有電腦，也能上網(wǎng)?？磥磉@家賓館生意不景氣，想要更新設(shè)備是困難的。它所處的位置可能偏僻了些。不過，對王土生來講已經(jīng)是豪華奢侈了，他本來是要去住小旅社的，但這里距他辦事的地點近，住下來方便，他一個人，住單人間要比住標準間貴，他選擇了標準間。這一天土生跑累了，鄉(xiāng)下人進城總是有許多事情要辦，擁擠的交通使他不能如期辦事。天黑后才匆匆走進賓館。順手將脫下的衣服放在相鄰的那張床上，沖洗了一下，就躺下來。沒有吹風(fēng)機，頭發(fā)濕漉漉的。他把另一張床上的枕頭也拿過來，墊在自己的枕頭下面，抬高身子看電視。雙手放在腦后，把頭托起來?？赐耆娨晞?，頭發(fā)干了，他也累了，連連打呵欠，便關(guān)燈睡了。

王土生有過頭疾，對睡覺的要求一直很高，到睡的時候一定要睡。奔波一天，大腦疲憊不堪，勉強支撐著看完電視，就想睡了。他睡覺是很好的，但今晚卻例外。隔一棟樓房，賓館前面是一條馬路，后面隔一條小巷，是火車路，與火車路并行的是一條大馬路。分不清那些聲音究竟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穿過窗戶上的玻璃，穿過厚厚的墻壁，擠進他的房間。眼睛緊閉著，但腦子里嗡嗡亂響。那聲音混合了眾多的聲音，像流水，也像風(fēng)。它們兇猛地拍打著他已經(jīng)麻木的神經(jīng)。他覺得枕頭有些高，用手往下壓了一個坑，把頭擱在坑里。又覺得這么睡著不舒服，轉(zhuǎn)一個身。一轉(zhuǎn)身，鋼絲床就吱吱響。這讓他更加心煩，越發(fā)睡不著。人睡不著覺的時候往往會胡思亂想。他也不例外，但想了些什么，剛剛想過就又忘記了。冥冥之中，他好像夢見了一個叫墨眉的年輕女子。她對他說：“老人有病，我不能來陪你。但吃過晚飯可以來坐一會兒?！彼恢钡戎龥]有來。那是在快要下班的時候，墨眉假裝打印材料，來到他身邊，對他悄聲說的。她幾次都說：“下次來，我們出去坐坐?！钡褪菦]有一起坐過。這一次，王土生下了決心，一定要實現(xiàn)她這個愿望，主動邀請她。的確，要女人主動是很難的。吃過晚飯，他沒有出去，坐在屋子里等她，但直到看完電視連續(xù)劇，墨眉也沒有來?！斑@不能怪她?！彼谛睦锵?。老人有病，不能丟下不管。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她沒有出現(xiàn)。他睡了，很快就進入了夢想，不再去想她。

睡夢中，王土生聽見狗叫的聲音。從聲音聽，它是一條小狗。它叫得很傷心。不過，它還有信心，它在等自己的主人。小狗想，它的主人一定會回來，因而它的叫聲里有一絲燃燒的希望。

小狗究竟是在前院，還是在后院呢？他無法判斷。起先他覺得在前院，而且一定是一條被人遺棄的狗。從中午開始，天氣就不停地變化，風(fēng)向偏南，似有降雪的可能。臨近傍晚風(fēng)又小了，開始轉(zhuǎn)為偏北。天剛黑就飄起了雪花，此刻一定是大雪紛飛吧！狗的叫聲是那么可憐，瞌睡再重的人也難以入睡。

但要王土生睜開眼睛確認小狗是在前院還是后院，也是困難的。他可以聽聽小狗的哀嚎，但要他睜開眼睛是不可能的。那眼皮比磨盤還沉，沒有足夠的力量是撐不開的。他又睡去。等他再聽到狗叫時，可能已經(jīng)到了半夜。

狗的叫聲還在繼續(xù)。它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那叫聲極度衰弱，像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朦朧而低沉。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正像是重感冒的那樣。不知是哪兒難受，困倦乏力，他不時地轉(zhuǎn)一下身子。腦殼不只是疼痛，更是在腫脹、發(fā)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睡夢中，還是清醒著。

王土生想，那條可憐的小狗一定是全身黑毛，蜷縮成一個逗號，嘴巴觸地。雪已經(jīng)將它掩埋，只露出那么一點背脊?？墒怯钟X得不是這樣，它還在不停地哭泣和哀鳴。

這條小狗是誰家的？誰這樣無情地將它拋棄？既然它已經(jīng)是無人收養(yǎng)的狗，那就不該再想念它曾經(jīng)的主人。人是很絕情的，狗卻這樣癡情，不是自討苦吃嗎？既然人家不要你了，還守著他干什么？他這樣想著，又睡去了。

小狗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它整夜都不睡，也不到別處去，就守在這里。上天賦予它這樣的品性，它又能怎樣？它的叫聲已經(jīng)疲憊而絕望，但還不死心。它希望主人能聽到它的哭聲，或者能感覺到它的哭聲。

王土生聽來聽去，覺得小狗又不像是在院中，因為那可憐的叫聲像是從縫隙中抽出來的，簡直就是從地獄里發(fā)出來的，陰暗、潮濕、嘶啞，從未見過陽光。它一定是撕裂了什么才從傷口中發(fā)出來。他的心就有了一種被撕裂的疼痛。此時此刻，他覺得被遺棄的不是小狗，而是他自己。他覺得渾身發(fā)冷，雪一層層地將他覆蓋，他蜷縮成了一團，只露出呼吸的嘴巴。

他拉了一把被子，把身子裹得更緊。這屋子里的暖氣本來就不夠熱，小狗的叫聲使他更覺得寒冷，身子不停地哆嗦。他很恐懼，那些凄慘的叫聲像是從自己的胸腔里發(fā)出的。他以為他就是那條小狗。多么可憐的一條小狗！它肯定得過寵，被人溺愛過。不然，它不會這樣依賴它的主人。在絕境中仍然不放棄幻想。也許它本來就是一條野狗，偶然得到主人的寵愛，享受到它不該享受的待遇，此刻只是戀戀不舍罷了。但王土生不能斷定，也不去深究。他繼續(xù)睡覺，但要做夢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條小狗還在嚎叫。

那叫聲有喪父、喪偶、喪子之痛、之悲、之哀，叫得王土生心驚膽戰(zhàn)，不寒而栗。如果一個人也不幸落到這種天地，甚至還不如這條小狗，他想——那是多么悲慘的情景啊！

王土生在小狗的叫聲中度過了悲哀的一夜。天亮?xí)r掙扎著從床上爬下來，倒不像是在席夢絲床上睡了一夜，而是受了一夜的酷刑。渾身麻木不仁，就連靈魂也出竅了。他不能確認這副空空的皮囊不知是誰的！

賓館里有免費早餐。王土生在登記處簽了字，領(lǐng)取了飯票。他去得早了，廚師們還沒有準備好早餐，只有拌好的胡蘿卜絲已盛在盆子里。他又從樓梯上爬上四樓。

他的房間是411。一群人正圍在409房間門口議論著什么，里面?zhèn)鞒鲂」返慕新?。賓館的服務(wù)員來了，她打開了房門。一只毛色土黃的小狗要沖出來，服務(wù)員趕緊將房門關(guān)小，只留下一條窄縫。一股臭氣撲面而來，小狗在門口拉下狗屎。

有人憤怒地喊道：“把它趕出去！”

有人罵罵咧咧地叫嚷說：“把它弄死算了！吵得我一夜沒有睡成，活受罪。”

顯然他們對這條狗非常厭惡，它打擾了他們的睡眠。也有人同情這條小狗，而對它的主人感到憤怒。小狗已經(jīng)不叫了，它相信主人會來。也許人們會把它放出去，它就可以去尋找自己的主人。但服務(wù)員不忍心將小狗趕走，更不想弄死它。雖然賓館有規(guī)定，不準帶寵物進來，但她還是怕放出來小狗就會跑丟，主人來了尋她的麻煩。

吃過早點，王土生準備退房。當他走過409房間時，順手敲了一下房門，他想跟小狗的主人認識一下，談?wù)勗鯓訍圩o小動物，怎樣明白它們的感情。但門沒有開，里面?zhèn)鞒龅氖切」返穆曇?。那聲音低三下四，委屈而可憐，但它的主人還沒有回來。王土生失望地離開，身后傳來小狗微弱而沙啞的聲音。

小狗的兩條后腿立起來，兩條前扒爬在門面上，兩只眼睛對著門縫。王土生走到電梯口了，但又返回來。小狗聽到有人來，就不叫了?？墒?，當王土生離開時，它馬上叫起來。它敏銳的耳朵能聽清有人來了，還是有人去了。

可憐的小狗，它還在等待著，還在發(fā)出哀嚎的吱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