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清
李曉琳接到李勇出事了的電話,愣了一下,覺得這個名字很陌生,已經(jīng)和自己沒什么聯(lián)系了,仔細一想還是牽扯在一起。周圍同事進進出出,她望著窗外怔怔地站著,心底一點點的疼慢慢洇開,這也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她和李勇是軍訓時認識的,那時她是新生,他已經(jīng)大二了,一所軍校的學生,她們的教官。課間休息他老講“段子”,說他剛領(lǐng)到軍裝和武裝帶時很納悶,武裝帶是系在衣服外面呢,還是系在里面褲子上呢?正左右為難,看到哥兒們都把武裝帶系在外面,他也照著樣子做,吹哨集合訓練蹲下、站立、停止間轉(zhuǎn)法時,他只覺得里面的褲子松松垮垮的一直往下掉(天啦,原來褲子上還要系皮帶呀),但又不準動,動一下得喊報告,可是褲子一直掉,得!他只好一只手插到兜里拉住,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說他們教官是廣東人,矮小精悍,軍事素質(zhì)好,正步踢出來帶風,只是說話時舌頭不像身體那么靈活,有一次下達口令:第一排抱樹!第一個同學不知所措,教官眼神像匕首像標槍一樣投向他,再次大聲命令抱樹!那同學極不情愿地出列,走到旁邊的大樹前,張開雙臂抱住樹。當然教官說的是報數(shù),如果是抱樹,他會先做“稀飯(示范)”。還有一次正步“一步一動”練習,他出錯腳了,教官低頭大喊:“誰把兩條腿都抬起來了?”
現(xiàn)在回想起,她那時的笑點和智商都像高原上水的沸點,很低。所有女生都那樣,圍坐在草地上笑成一個大花環(huán),前仰后合,恨不得在地上打滾。最氣人的是她們都笑得肚子痛,他還像魯迅先生一樣,表情嚴肅,橫眉冷對,像口鑄鐘,又像個打坐入定的和尚。她后來才知道(也只有她知道)他是有備而來,他把從網(wǎng)上扒來的、聽來的和軍訓有關(guān)的笑話移花接木地“嫁接”到自己頭上。他們沒搞過如此“溫情”“浪漫”的軍訓。他們一當兵就被投進火里,丟在冰里,扔在風里。
軍訓為兩個陣容里的妙齡男女創(chuàng)造了接觸機會,年年歲歲演繹一幕幕鏡花水月、欲說還羞的故事劇。聽學姐說,她們以前是野戰(zhàn)部隊的官兵帶的,更嚴,訓練起來就像孫武指揮宮女一樣,恨不得她們馬上就能拿槍上陣地。據(jù)說帶她們女生隊亳不起眼的“小教官”就百里挑一,經(jīng)過層層把關(guān),反復考察,全面衡量,僅次于選航天員。軍訓結(jié)束時他們不能留任何聯(lián)系方式,如“不慎(幸)”留下,來自校園的只言片語都要向組織掏心窩子匯報。盡管這樣,還是春風遮不住,畢竟東吹去,該萌芽的還是要萌芽。不知為什么,輪到她們就換了。輔導員知道那只是換湯不換藥,提醒她們那只是一場風花雪月的事,不能太當真。盡管打過“預防針”,心底設(shè)置了“防火墻”,可病毒還是太強大了,她一見到他就斗志全無,只想繳械投降,乖乖當俘虜,當一個乖乖的俘虜。她莫名其妙地喜歡看他的背影、側(cè)影(正面不敢看),他糾正她的痼癖動作時,她真切地體驗到了那種過電的感覺,半邊身子都麻麻的,如果不是拼命招架,她很可能像個別女生那樣中暑癱倒。有一個女生拔軍姿暈倒,他在大家嗷嗷起哄聲中稍微猶豫,漲紅著臉抱起來就往醫(yī)務(wù)室跑。她很長時間對那個女生羨慕嫉妒恨,躺在他懷里應該像白云一樣飄蕩幸福。她像歌詞里唱的那樣中了“愛”的毒,病毒擴散,一聽到他的說話,走路的腳步聲,他路過或走近她身邊時,她就緊張激動。他的樣子、氣息實在是太囂張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每當他燦爛著笑臉披著“佛光”出現(xiàn),她就像戴著專防PM2.5的口罩跑步,呼吸不暢,令人窒息。后來每到霧霾天她戴著口罩出門時,就想起那段時光那種感覺。
她和他相戀了。很多人說如今大學校園里的纏綿悱惻,只是排練(帶妝彩排都談不上)、實習,積累經(jīng)驗,待到畢業(yè)時雨橫風狂,勞燕分飛,花自飄落水自流,但她和他上演的卻是一場實打?qū)嵉膶嵄鴮崗椀膶?。他去過她家,站在她家陽臺上,天氣晴好順風的時候隱約能聽到遠處的軍號聲和士兵操練的聲音。她滿以為他會分到那座軍營,夢想著他們小鳥一樣同飛同棲,交頸而眠,牽手漫步,買菜購物的情形。
他軍校畢業(yè)去了祖國最東邊,一個只有在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才有標示的海島。她哭著問他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他說那地方也要有人守。她說別人也可以去,為什么偏要讓他去。他說別人也是這么想的,為什么他就不能去?畢業(yè)季,校園里的廣播一天到晚播放節(jié)奏鏗鏘、氣勢豪邁的革命歌曲,呼喊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很多同學寫了申請,隊長、教導員喜滋滋地說你們那么多人寫還不一定能批得下來呢!于是他也寫了。果然,就他一個人批了下來。這些他沒有和她說起過。畢業(yè)典禮上他作為學員代表發(fā)言,他的聲音從麥克風里傳出也像廣播里一樣慷慨激昂。學校給他記三等功一次,提高工資一個檔次。但在吃“散伙”飯時他喝高了,抱著每個人一番痛哭。
他在海島挺好的。他說去海島就像冬天沖涼水澡,去之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盆水澆下來了,就適應了,還是一種悠然自得的享受呢。他第一次休假給她帶回一堆只有電視上才能見到的精美貝殼。他和她光著腳丫坐在地毯上,他撿起一只海螺放在她耳邊,說你能靜聽到海的聲音。她屏住呼吸,真的聽到了浪濤聲。他向她求婚時,只是盯著她,眼里蕩漾著大海一樣的波光,說現(xiàn)在辦結(jié)婚證很便宜,才九塊錢,我請客,我們結(jié)婚吧。就這樣,他倆像牽著手找到了一家便宜又噴香的小吃,“裸婚”了。一不小心和時髦撞個滿懷。
一晃,他們結(jié)婚幾年了,她和他的一些同學有的還剩著,也有的小孩已經(jīng)能打醬油了。
早晨起來,李曉琳發(fā)現(xiàn)衣服在外面曬了一個晚上的星星,比從洗衣機里拿出來還潮,能擰出水。正午的太陽看起來白晃晃,可照在身上溫吞吞的。昨天下午她搭了一下衣袖,還潤,當時沒收,后來就忘了。這個季節(jié)在內(nèi)地走到哪兒都恨不得像狗一樣把舌頭吐出來散熱,在這兒晚上還要蓋被子(當然被子也黏糊糊的)。
早飯已擺在外間的小桌子上,有饅頭、雞蛋、稀飯、小菜,還有一袋牛奶,都涼了。門口有一隊螞蟻,漆黑,個大。咦,你們怎么來的?在這兒居然也能頑強、旺盛地生活。饅頭碎屑從她指間滑落,蟻群隊形頓亂,一片歡騰。
李曉琳提出要住李勇房間。營里和團里來的領(lǐng)導很為難,說英雄的東西不能動,要原樣保管好,還有她一個女同志住連隊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呢?又不是沒住過,她上次來就住連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