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美人遲暮是件很傷感的事。
早先不美的人,老就老了,心態(tài)平和。早先美過的人,如懷揣珠寶,美是那珠寶,一旦珠寶盡失,不能不令人傷感。
一個人年輕時因了美令人望之難忘,印象深刻,到了不美的時候,那真是觸目驚心,皆因反差太大使然。
人生最無奈的一件事就是,美人也會老,而且是必須老,小鮮肉也不例外。
A
一個時代太平的日子長了,審美傾向大半會有些病態(tài),又不打仗,也不下田,要孔武有力做什么?戰(zhàn)爭年代或亂世,人們愛英雄,喜歡好漢。在亂世,美是危險和負(fù)擔(dān),小日本鬧中華的時候,一聽說掃蕩了,姑娘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溜煙跑到廚房,抓出把鍋灰抹臉上。小鬼子那么色,那么壞,誰讓他們看上誰完蛋。
這些年的影視劇造就了一批小鮮肉,全憑顏值吃飯。
我已經(jīng)幾十年不看電視,偶爾看到個小鮮肉,果然是又美又鮮,驚為天人。
頭腦中一道白光閃過,馬上明白了,為什么女人追劇,尤其是不那么年輕的女人追,小鮮肉是大媽們用來消費的呀。
后來,與幾十年不見拍劇的大虎聊天,說到制作成本大半開給了一線男星。我問不是女星么?
那大虎很寬容地沖我笑上一笑說:“女人是電視觀眾主力啊?!蔽覇枺腥瞬豢疵??人家沉思一笑說:“男人一邊看劇一邊打游戲。真正專注看的好觀眾,是女人??!”
隨后他話鋒一轉(zhuǎn):“所以,男主角比女主角重要多了。女主角是配戲的,你懂嗎?”
他接著問我:“你知道女人喜歡什么樣的男主?”
我:……
他:“霸道總裁啊。”
“必須是年輕、有顏值的霸道總裁?!?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1/znxz201707znxz20170711-1-l.jpg" style="">
這男主必須有權(quán)或有錢,必須是鮮肉一枚,必須毫無緣由地看上一個普通的女子,那女子必須是不惜福的,越寵毛病越大,越不把寵她的人放眼里,那男主顯然是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要么就是受虐狂,任那女子虐他千萬遍,他待人家如初戀,必須不能把四海八荒多少好女子放眼里,生生死死地愛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的大腦再次閃過一道白光。
為啥那么多女孩看不上現(xiàn)世的男孩,她們完全活到了劇里,真以為會有這樣的男人跑來追她、愛她、寵她。
她們像半空中的小仙,往上看,大神在在;往下瞅,男人濁氣沖天。
這、這、這,這讓她們?nèi)绾问呛谩?/p>
對于早已嫁作他人婦老大不小的女人來說,小鮮肉是她們柴米油鹽生活中的一縷仙氣,夏日中的一股清涼,是她們枕邊的丈夫完全不能理解的一個虛擬的存在。他們代表著細(xì)膩、體貼、耐心、陪伴、浪漫,代表著女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缺失的一切;金錢、以及金錢所帶來的安全感;勇氣、以及勇氣所具有的擔(dān)當(dāng);精致的生活、極致的耐心、對女人無底線的寬容,當(dāng)然還有他們的容顏。
終于到了,女人也可以消費美人的時代。
B
即便是愛慕英雄的時代,小鮮肉也挺討人喜歡。
早年間有個叫唐國強的,那時人們叫他“奶油小生”,這種稱謂還算是含蓄。他生得目若秋波,把一群姑娘迷得要死。小唐紅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xué),記得一次在大學(xué)操場看電影,現(xiàn)在無論如何想不起電影名字了,小唐同志說了句什么話,我身側(cè)一個女生“呀”的一聲叫,羞澀難當(dāng)?shù)胤搅硪粋€女生的背上,癡癡傻笑。
我雖已年華二八,但審美成熟,斷不能理解如此這般的癡迷,遂望著她,只見她抬起頭來一往情深望著銀幕上的小唐,喃喃自語“美死人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說之外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來工作了,有朋友忽然問我喜不喜歡濮存昕,我正轉(zhuǎn)著腦子拼命搜索這小濮是何方妖怪時,那女子也是自言自語:“簡直迷死個人!”說著,兩頰潮紅,不勝嬌羞的模樣。我的小心臟猛的一跳,馬上跑回家搜小濮同志的片子:一張蒼黃的國字臉,在演一個鬧婚外戀的家伙,無論如何也算不得迷人啊,大失所望。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朋友為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小唐小濮應(yīng)該是那時的“鮮肉”了吧。
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年過半百了,現(xiàn)在的說法叫“老臘肉”。呵呵。
小唐同志用幾十年的時間,成功飛升上仙,做了“四阿哥”,過足了皇上的癮。小濮同志在話劇和影視劇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演了許多的角色。
年輕時,他們的那張臉便是“投名狀”,為他們敲開了飛升的大門,到老了,硬拼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這叫作“成長”。
更多靠顏值吃飯的男男女女,幾十年下來,沒有飛升,不知所終了。
我不知30多年前迷著小唐的那位女生如今可好?好像是中文系的,我們和她們一塊上體育課,這位姐姐是否還迷著當(dāng)今的小鮮肉?要知道一個人的審美,也是不易改的。
C
有些人對自己擁有的美是渾然不知的,便不會恃美而傲。我們那一代的三觀是不許人恃顏自傲的,恃才也不可,一切要低調(diào)!低調(diào)!現(xiàn)在,人們說是教養(yǎng),那時,是為了避禍。太過張揚的美或才華,都有可能帶來滅頂之災(zāi)。守拙便好。
我剛參加工作時,那個單位的團(tuán)書記,生得眉如墨畫,身材俊俏。
我們辦會,接待處的女經(jīng)理定要與他談個戀愛,那經(jīng)理并非輕浮之人,端的是個好姑娘。
那時的會開得長,一周都是短的,晚上我們圍著住所散步,難得的清閑。參會的代表都在禮堂看折子戲,裴艷玲還未老,要演昆曲《夜奔》,還有張君秋的弟子要演《望江亭》。
年輕的經(jīng)理也一同溜跶著,大家想成就了她的美意,便一個個借故走開,悄悄回到禮堂聽?wèi)颍胗浿兑贡肌?,裴艷玲正唱到: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號啕,急走羊腸去路遙。且喜得明星下照……
一曲終了,不曾想,他也跟著回到禮堂,跟著鼓掌叫好。還莫名其妙問我們,為何都偷偷回來看戲了?
他是真的不曉得自己顏值的人。
晚上加班整理提案,女經(jīng)理差人送來宵夜,我們高興得很,跟著沾了不少便宜。后來的幾天打著他的旗號去要東西,那女子都做得用心周到,大家暗喜,他便也跟著喜,莫名其妙的高興。
機關(guān)里也有人追他,打字員就把他喜歡得不要不要的。
他是河大七八級畢業(yè)生,單位的筆桿子,除去老辣不及文史辦的那幾個老槍,鋒芒卻不在那幾個老人之下。
我們住單位宿舍,時常加班,那么大的文字量,寫材料,他也有時間寫幾筆“歪批水滸”,用豎行的信箋紙,字體干凈,漂亮。
他的歪批發(fā)在當(dāng)?shù)貓笊?,有一批年齡不小的粉絲。他寫雜文的時候,若聽得我們在樓下打羽毛球,必定坐不住也躥下來,搶著上場。球打得不怎么樣,言語活潑,深得男人女人喜愛。
這么一個可以憑寫作吃飯的人,偏偏還有一副好皮相,不知讓多少人恨煞。好在他對自己的顏值無感,舉止樸素,便也少了許多麻煩。
后來我們紛紛離開了那個單位。
他娶了一個相貌平平,端正本分的姑娘。
一別三十年,杳無音訊。
有一天在朋友圈里看到某人發(fā)的微信,一個全國的大會,點開圖片,發(fā)現(xiàn)主席臺一個座簽上的名字赫然是他,把圖片放大了看,端坐著一位大叔,發(fā)際線往后起碼退了一寸,從前如墨畫的眉,已經(jīng)是打翻了的水洇了畫,模糊的一片。就是坐著都能看得出,他的背微微的駝了。然而他的那張臉,由于消瘦,輪廓顯出剛性,是從前所沒有的美感。遇到故人,說上面的某某領(lǐng)導(dǎo)極為欣賞他。
說的人見我的表情極為關(guān)切,便補充道:“小白臉么?”一笑。
人是多么喜歡八卦的動物,我心里一個聲音雖然對我說不要聽不要聽,另一個聲音卻在喊,說下去呀說下去呀。
我硬是按住了我的心,不動聲色。我在心里想,如若他生得丑,還會有如此議論么。
舊同事便不再說下去。然后,我們繼續(xù)喝茶。
那茶,已經(jīng)涼了。
D
有些人對自己的美是格外清楚的,概因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
這是一個朋友,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唇紅齒白。
我們一行人坐地鐵坐公交,只要他在,必定有女生讓出自己的座位請他坐,逆天吧!男生為女生讓座尚可理解,女生給男生讓座,怎么看著都有點兒別扭。
有一回,女生讓給他的座位,讓我坐了,那幾日感冒,頭暈?zāi)垦#钪静蛔 ?/p>
哪曉得讓座的女生立馬要我站起來,氣得渾身亂抖,臉都?xì)獍琢恕?/p>
老身那時也還年輕,若現(xiàn)在的歲數(shù),還可以老人自居。
悻悻然站起來。
那女生也不坐了,也不要我坐,看那個樣子也不讓別人坐,那天地鐵的人并不多,一個好端端的位子就這樣白白地空著。
我看看同行的唇紅齒白,他裝成毫不知曉的樣子玩手機。
出了地鐵,我笑個不停,他冷冷的,并不笑。
我問他:經(jīng)常這樣嗎?他問:什么?
我說:女孩給你讓座。他點頭。
我很驚詫。憑自己再喜歡誰,也不會為男生讓座的。他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說:你不會,是吧?我說:廢話!
他盯了我兩秒鐘,說:“真遇到喜歡的未必不想,放不下架子是吧?”
我為他的這話更為驚訝。翻著白眼想了半天。
最后堅定地認(rèn)為,不可能!本姑娘斷不會為喜歡的陌生男生讓座。
說話間,出了地鐵,還有一段路需要打車。
那天風(fēng)很大,他從南方來,穿著單衣,縮著肩膀躲風(fēng)。我有把自己圍的披肩給他披上的想法。但是一想自己的感冒,只是把披肩緊了緊。還是更心疼自己哇。
我明知故問:“冷嗎?”他抱歉地笑了笑:“我不知北京會這么冷。”就像他需要為這么冷的天負(fù)責(zé)一樣。
終于等來一輛出租,女司機熱情洋溢地側(cè)身打開副駕邊的門說:“前面暖和?!?/p>
但是他拉開后面的門一步就躥了上去。
我正猶豫著,他伸手一把將我拉到后座,沒商量的余地。
我們并不熟,只是第二次見面,何況我還是他的前輩,也是他的新領(lǐng)導(dǎo)。這讓我很不適應(yīng)。
坐在車上,他問:“今天要請我吃什么?”自信滿滿的。我一驚,何曾說過要請他?我們竟熟到這程度了么?
他接著說:“這天最適合吃個火鍋!”歪頭看著我:“是吧?!?/p>
那雙眼睛,波光瀲滟。
一個男人長了這般明艷的眼,就該四海通吃吧。
沒干多久他就跳槽了。
后來聽說了他和原單位女上司的一些故事。在一次會上,我見過那個女人,分明一個女學(xué)者,戴著度數(shù)不低的眼鏡,看上去有點拘謹(jǐn),衣著中規(guī)中矩。
這樣的女人不似花場老手,一旦動了情,便是真愛了,一旦被撩動了,便是內(nèi)傷,不可說不可說。因為尋常人是動不了她的。
但是那雙眼睛,那一池湖水是怎個波光滟瀲……能把掉進(jìn)去的人——淹死。
E
朋友家里看著長大的一個男孩,轉(zhuǎn)眼間就出落得眉清目秀,英俊挺拔。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大冬天,他父親為他洗白線襪。
很難洗的,他們家又節(jié)儉,不舍得用熱水,北方的冬天,自來水冷得扎骨頭。一只一只地洗白了,用夾子夾了,晾在陽臺上。
我說讓孩子自己洗吧,這么大了。不曾想,孩子他爹說:“這么冷的水,把他的手洗糙了。你看他那雙手多漂亮,細(xì)皮嫩肉的?!?/p>
這話把我震了一下,心想:男孩子耶!又不彈琴,要細(xì)皮嫩肉做什么?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男孩坐在自己的屋里上網(wǎng)玩,他媽在廚房煮飯。一個上午,爸媽忙得四腳朝天,那男孩沒離開過自己的屋子,沒到廚房要求幫幫忙。
他爹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一間屋一間屋地擦,到他兒子腳下,說,抬抬腳。那孩子便只是抬抬腳。
他爹一米八的大個子,生生鉆到兒子的寫字臺下,東擦擦西擦擦。
男孩始終在上網(wǎng)。
飯好了,我?guī)椭鴶[好了碗筷。
菜、飯都端上桌了,那母親開始叫兒子:“寶兒來吃飯?!?/p>
寶兒吃了飯,放下碗便走。母親在后面喊,別老看電腦,歇會兒吧。邊說著邊把寶兒碗里剩下的菜、飯劃拉到自己的碗里,香香甜甜地吃了。
剛喝一口湯,母親看到她的寶兒躺在床上,立馬放下湯碗,扯了個毯子蓋上。
夏天大太陽,男孩爹嘮叨著:“出門怎么能不戴帽子呢,這大太陽,下火一樣?!蔽艺f男孩子不怕曬,黑黑的正好。
他爹不愿意了:“可不能曬黑了,一輩子緩不上來。你看我就是年輕時把臉曬壞了。皮膚都成什么了。這脖子,永遠(yuǎn)洗不出來,車轱轆一樣黑?!?/p>
就這么寶貝著。留學(xué)回來,一眾朋友去機場接。滿坑滿谷的人,一眼便能望到他——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如玉樹臨風(fēng)。
多高的回頭率。
他媽并不喜歡兒子這樣,從上幼兒園就有小女娃往家打電話,小學(xué)到中學(xué),女生往他家塞紙條,送各種好吃好玩的東西。
她跟我發(fā)牢騷:“現(xiàn)在女孩簡直不得了。”
嘆口氣,搖搖頭:“唉!真不得了。也不知她們的媽知不知道?!薄鞍Γ√腥?。”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們的身體,她們自己做主,看不住的。
我問少年的他:“你知道女生喜歡你么?”
他從手機上抬起頭來,美若月光的一張臉,眉若刀裁,飛入鬢間。這樣凌厲的美,是可以殺人的。
他說:“知道啊。”不喜不悲。無感的樣子。
他必定會成為一個有許多故事的少年。
然而他的目光是不諳世事的,清澈而單純。
我便有些擔(dān)心,這月光水影里的少年,如何在這復(fù)雜的人際中,閃轉(zhuǎn)騰挪,不讓自己的美傷了別人,傷了自己。
如若他不曾修煉出一顆沉靜的心,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無論多么奇葩,那底子必定是世俗膚淺的。
F
大凡美人,無論男女,青春年少時,都以為自己的一生,似春上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風(fēng)流。這世界會以美人們喜歡的姿態(tài)寵著他們,慣著他們。
幾十年,見過多少美男美女,活得恣意張揚。因為美,要怎樣,便怎樣!
酒席上有了他們,要你喝幾杯你便要喝幾杯!否則,啪啪地摔杯子,那都不是事兒,掀翻一桌席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
也真是因了他們的美,青云直上,呼風(fēng)喚雨。
年少新貴不可欺啊!
這樣的美,諸事順?biāo)鞎r,是一種資源,時運不濟(jì)時,就可能成為授人以柄的致命短板。于是,他們的倒下,快得令人瞠目。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他們的美也為他們帶來了長長久久的傷害。
反復(fù)無常的人心,把他們垮掉時的所有缺陷都放大了。
有多少人,對于美,會有長情的呢。審美是會疲倦的呀。再深情的愛,也有倦累的一天。霸道總裁也會老,脾氣會變壞,失了耐心,有了恨意。
所有的美都會老去,塌陷的臉,渾濁的目,肥厚的背,松懈的不只是精神,還有身體的一切。你簡直不忍看到的粗糙了的一切。
所以,美,是靠不住的。眉毛會禿掉,膚色會黯淡。
倒不如尋常人,老了則老了。如若修為好,會老出一種氣韻。散發(fā)出尋常的溫暖、隨和,是宜家宜人的。
也有一種美人,似終于長成了內(nèi)質(zhì)堅定的老樹,曾經(jīng)的剎那芳華,風(fēng)移日遷,靜如山岳。
他們把故事藏在心里,不再招搖,心潮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