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堂
1952年,32歲的父親積勞成疾因病去世了。那年我6歲,妹妹5歲,弟弟才9個月。父親的去世對我的家庭,我的母親,以及我幼小的心靈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我的父親雖然只讀過四年書,但文采很好,又打一手好算盤,加上黨的培養(yǎng),是一名德才兼?zhèn)涞暮酶刹?。他對本職工作忠心耿耿,在?dāng)時那樣艱苦的條件下,父親曾立三等功、二等功,可想而知,沒有他對黨忠誠的心是掙不來得不到的。
1949年膠東刮臺風(fēng),莊稼幾乎絕產(chǎn),我家家境十分困難,父親忙于工作,家里的活干不了,雇了一個短工,母親經(jīng)常抱著妹妹領(lǐng)著我去給雇工送飯吃。吃完飯,母親就在地里干活,我和妹妹在旁邊玩。母親從不叫苦,她知道父親肩上的擔(dān)子。
我常常跟著母親到井邊挑水,母親是小腳女人,挑著滿滿一擔(dān)水上家門口的七個高臺階時,兩腿都發(fā)抖,只得顫側(cè)著身子一個臺階一個臺階捱上去。
每到中午和晚上吃飯時,母親都打發(fā)我到村政辦公室去叫父親。父親高興地把我扛在肩上,我捧著父親的頭,坐在上面心里美極了。后來,我每次都早早就到,等著父親,看見他們有時好幾個人開會,有時還打算盤,在寫什么。我等父親,就是想讓父親扛著我回家。
1951年下半年,父親勞累過度,病倒了,從此再沒能爬起來工作。1952年春天,黨組織要把我父親送到青島治病。那是一個大清早,母親把我叫醒去送父親,她極力忍住悲痛,好言勸慰父親,鼓勵他安心治病。當(dāng)父親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遠得看不見后,母親回到家關(guān)上門坐在炕上,終于忍不住哭起來。她知道父親這一去很可能難再回來了。
不出母親所料,父親在青島治療了一段時間沒有好轉(zhuǎn),又被送到天津。表哥表姐藏著檢查結(jié)果,沒有把病情告訴父親,盡了最大努力醫(yī)治搶救,還是無濟于事。
那年農(nóng)歷八月,父親堅持回家,要和全家人過一個中秋節(jié)。坐火車到了桃村,鄉(xiāng)親用擔(dān)架把父親抬回了家。從他回到家一直到去世,二十幾天里,母親帶著我?guī)缀跆焯焓卦诟赣H身邊。
父親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他很快就要離開人世,我常聽到父親囑咐母親怎樣把我們?nèi)齻€孩子拉扯大,怎樣咬著牙過日子。有一次,父親勸母親,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可以嫁人。母親馬上打斷父親的話,說:“不,我不嫁人,我有一口氣,也要把孩子拉扯大,你放心,我絕不走那條道。”
父親又摸著我的頭問我:“我死了以后你怎么辦?”我哭著說:“我有媽媽?!备赣H捧著我的臉哭了,母親哭得更悲傷。
1952年農(nóng)歷九月初六凌晨,父親離開了人世。母親帶著我在父親遺體邊哭得十分傷心。吊唁的人一批一批含淚而來,掩淚而去。
父親那蒼白蒼白的面孔,似乎是對上蒼給他的這種無可奈何的結(jié)局感到極大的失望。是??!父親才32歲,風(fēng)華正茂。父親似乎又有無盡的顧慮,悲痛而遺憾地要對上蒼申訴:我的妻子和孩子怎么活呀?!他僵直的雙臂下緊攥著的雙手好像在抓住一線復(fù)活的希望,又好像要把那無情的病魔在手里緊緊卡住,捏個粉碎。
母親那充滿深情而又幾乎絕望的哭聲可能觸動了父親的靈魂,我在淚水中好像看到父親的手在抖動……
給父親送葬時,街上和胡同里站滿了人,我和妹妹赤著腳走在父親的靈柩前。送葬的人和看葬的人幾乎都哭了,站在高處的幾位街坊嫂子都哭出了聲,那哭聲至今還音猶在耳。那哭聲表達了對我父親的哀思,更表達了對我慈善母親的同情,哭聲也凝聚著人們一個普遍的疑問:這家人的日子今后怎么過??!
是的,在解放初期那個一家一戶單干的年代,這樣的日子確實很難過下去。
父親的去世,可以說讓我感受到了一生中最恐懼的寒冷。人生第一次,那么多不祥的憂慮灌輸進我幼小的心靈,我的家庭再也沒有父母和祥幸福之感了,那個曾堪稱全村羨慕的家庭,由于父親過早離世而要沉到苦難的深淵了,只剩下了孤獨、悲傷、失望……
家里有8畝地,在東山、北溝和西河,東西距離近十里地;家里還養(yǎng)著一頭母牛。堅強的母親沒有被繁重的農(nóng)活兒和家務(wù)嚇倒,她埋葬了父親,擦干了眼淚,挺起了腰桿,勇敢地挑起這沉重而艱難的家庭擔(dān)子。
我清楚地記得,早晨我和妹妹、弟弟睡醒后,母親早已不知什么時候下地走了。我踏著凳子把鍋蓋掀開,看到母親已把早飯做好,我和妹妹吃完飯再喂弟弟。到中午時,汗流浹背的母親扛著鋤頭回來了。母親放下鋤頭后先給弟弟喂奶,然后拿起水桶挑一擔(dān)水,再給牛添上草,就忙著燒火做飯。飯后再給弟弟喂完奶,讓弟弟睡熟,趁著人們午休的時候,又悄悄地關(guān)上門扛著鋤、提著籃子下地去了。
天黑了,我坐在門口大街石臺上等著母親。下地的人們都已回來了,我才看見昏暗中母親影影綽綽地從東面回來?;@子里滿滿裝著山菜,母親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把弟弟抱到懷里喂奶。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門口等母親。母親下地回來一看到弟弟那憔黃干瘦又沾滿污垢的小臉,顧不得擦汗就把弟弟摟在了懷里。坐在不遠處乘涼的謝玉順大嫂見此情景,禁不住捂著臉哭了起來。
我長到十幾歲時,母親才告訴我她為什么總是早出晚歸。原來母親是因為她那強烈的自尊心,扛著镢、扛著锨、扛著鋤下地,怕人家笑話。她當(dāng)時才34歲,而且是一個小腳婦女,也曾是我村的“第一夫人”,按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習(xí)慣,小腳女人從來沒有扛著勞動工具下地的。看著人家男人扛镢,女人提著簍下地,母親內(nèi)心有一種深深的自卑感。
母親是一個堅強而有道德的人。自父親死后,我家從來沒雇過短工,母親生怕人家說閑話,她硬是咬著牙里里外外一個人支撐著這個苦難的家庭。
幸好,父親去世前想到了母親一個人支撐這個家庭的難度,讓我認了他的一個好友作義父。義父家里有騾子,有牛,我家8畝地的大活兒主要是義父來幫著干。義母也是一個很厚道的人,有時我們兩家合在一起干活兒。義父在我父親去世后對我家?guī)椭艽?,他自己還有十幾畝地,真是很不容易。我7歲就跟義父下地,幫著拉谷子,趕毛驢送糧,馱柴禾。
我也經(jīng)常和母親一起下地勞動,盡力干那些我能干的活兒。下地回來,我一邊走路一邊撿路上的干草和枝條,到家時我能撿一小抱,母親看見我這么小就懂得給大人分憂,十分歡喜,夸我有出息。(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