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我自幼酷愛京劇，幾十年間，看了數(shù)以百計的京劇劇目。其中三國戲占據(jù)相當?shù)谋戎?。近年來多次去四川和重慶所轄地區(qū)開會、采風，與當?shù)胤侵挂欢晃挠炎h及與屬地相關(guān)的京劇劇目，感觸良多。最近，我與四川省散文學會領(lǐng)導同志張人士談到京劇《金雁橋》（擒張任），他告訴我，金雁橋的原址就在他們老家廣漢。我聽后甚感興趣，他說日后有機會帶我去看看。我們接著又談了其它的一些與四川和重慶地域相關(guān)的京劇劇目，引我聯(lián)想起當初（幼年至青年時期）觀劇時的情景；同時也驗證了四川與三國歷史和相關(guān)人物那種錯綜密切的關(guān)系。直至今天，基調(diào)是血氣壯烈，悲情婉轉(zhuǎn)的聲韻總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伴隨著我的成長和時代發(fā)展的腳步，烙印著每個時段的不同記憶。

在這中間，我最早看到的京劇劇目倒是表現(xiàn)三國蜀亡之后的一出戲《哭祖廟》。時間好像是1939年日寇侵占我縣城不久，其時我剛懂事，在母親和二姨的帶領(lǐng)下去離我村七里的蘆頭鎮(zhèn)觀劇。該鎮(zhèn)村東頭有一座戲樓?！犊拮鎻R》一劇的主角由我縣戲班臺柱福某擔綱。他是文武老生，早年在上海受過當時著名紅生林樹森指點。為人正直，有愛國心?！犊拮鎻R》是清末明初京劇名家汪笑儂自編自演的新劇之一，內(nèi)容取自三國魏將鄧艾兵臨成都，劉禪欲降，其子劉諶泣血諫阻，禪不聽而決意降魏。劉諶妻觸柱而死，諶殺三子，至祖廟哭訴祖業(yè)創(chuàng)業(yè)之艱和不忍亡國之情，最后自刎殉國。編劇者初衷在于忠于故國而拒降強敵之志，但場面頗覺血腥。主演福某在日寇侵占縣城之后尚能堅演此劇，而且連演幾日，人們多可理喻。蘆頭鎮(zhèn)距縣城較遠，卻還是被縣城日偽偵知，立即派兵趕來捕捉，幸而有人提前告知福某，據(jù)說他連妝都未卸完，即逃往南山抗日根據(jù)地。后有人傳說他參加了抗日宣傳隊，但卻始終沒見到準確的訊息?！犊拮鎻R》是我最早看到的一出京劇，此后再也沒看到過這個劇目。而且，好像我所看到的京劇，多是這種悲情慘烈的基調(diào)，看一般輕型小戲之類反而覺得不大上勁。

幾年之后，我隨叔伯二舅岳潤在縣城西關(guān)外大戲樓看了另一出三國戲《義釋嚴顏》（又名《取巴郡》）。其時城內(nèi)日軍多已調(diào)往太平洋戰(zhàn)場，日偽統(tǒng)治明顯削弱，縣戲班在缺了主要臺柱福某的情況下仍登上縣城戲樓演戲，形勢相對比較平穩(wěn)。只不過我看的這出《義釋嚴顏》，在情節(jié)上與小說有較大出入?！度龂萘x》第63回是“張翼德義釋嚴顏”，而我看的則是黃忠和嚴顏兩員老將交鋒，最后是黃忠義釋嚴顏，蜀方由一個白胡子老頭發(fā)展為兩個白胡子老頭，連同在這之前看過的《戰(zhàn)長沙》，老黃忠成為鄉(xiāng)里間人們心中老當益壯的象征。有人說他七十多歲，有人說他八十多歲，卻好像始終沒有完全精確的歲數(shù)。至于有人將其定位于八十三歲，可能是傳說曹操下江南八十三萬人馬的串幫的說法而已。京劇和民間傳說有時隨意性很大的。

1945年秋日本投降，我縣縣城解放，新成立的縣京劇團為慶祝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勝利在縣城大戲樓連演三天大戲，第二天的戲碼中有一出是《取成都》。當時，我已上小學五年級，對戲的內(nèi)容已有了較多的理解。記得當時演出陣容盛大，角色整齊。飾演劉備的演員儀態(tài)雍容，雖為占領(lǐng)者，但盡顯“仁厚寬容”氣度；飾演劉璋的演員也把握得體，有弱相，無慫相，無奈之下欲吐又止，表情做派給觀眾的印象非常深刻。那時我已看過不少三國戲，一般情況下當“劉皇叔”出場后，觀眾的感情多傾向于他，卻唯在看這出《取成都》時，我身邊心地樸厚的鄉(xiāng)民表露出對弱者一方的同情，有的甚至說出“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我當時聽了也覺有些道理，反映出畢竟還是個孩子家的幼稚心理。

約在一年半之后，1947年春節(jié)期間，是本縣京劇團和名票們在縣城大戲樓的最后一次演出。其時，正是解放戰(zhàn)爭正熾時段，蔣軍正策劃向膠東解放區(qū)腹地發(fā)動大舉進攻。由濰縣（今濰坊市）出動的蔣軍主力第八軍李彌所部前鋒已抵達掖縣（今萊州市），距我縣約九十公里，已能隱隱地聽到炮聲。因此，這次的演出頗帶有大戰(zhàn)前告別演出的意味。縣劇團的兩位新臺柱小姜和小孫每天都安排有戲碼，足見他們非常重視。小姜和小孫都是男旦，二十出頭，但功底相當扎實。小姜工青衣，小孫工花旦。小姜扮相清俊，嗓音清婉動聽，戲風正雅，而且會戲很多。小孫騷性十足，每次出場滿臺皆活。本次演出的最后一天是小姜的大軸《江油關(guān)》。劇情取自三國時魏軍滅蜀之役，魏將鄧艾率軍奇襲江油關(guān)，守將馬邈畏敵獻關(guān)投降，其妻李夫人恥于降敵，在勸阻無果后痛斥馬邈自盡殉國。演出過程中天降雪片，但觀眾無一走離者。尤其是女性觀眾中一片唏噓之聲，連我這個男孩子也跟著大人哭了。由于《江油關(guān)》是一出“偏戲”，即專業(yè)演員中也很少有人會唱，所以這是我生平唯一一次看過此劇。小姜這位男旦，在此以前即因扮相“比女的還俊”、唱腔好聽動人而擁有眾多今之所謂的“粉絲”，自演《江油關(guān)》后更是名聲大震，被譽為本地的“小梅蘭芳”，平時進城趕集的村民追著要親自見他本人一面。但遺憾的是，也就在半年后1947年深秋，蔣軍侵占我縣72天逃竄后，縣城里傳出消息說：縣劇團的小姜和小孫跟著國民黨跑了，而緊接著又有人說是被裹挾而去。我聽后寧肯信是后者，理由是從小姜平時選演的一些角色看，無論是《江油關(guān)》的李夫人，還是《長坂坡》投井自盡的糜夫人，《賀后罵殿》中的賀后，都是不甘屈辱重節(jié)氣的角色。至少所謂“跟著跑了”并非出于心甘情愿。

蔣軍自本縣逃竄后，因解放區(qū)在各方面均遭受極大破壞，轉(zhuǎn)年政府號召恢復生產(chǎn)，節(jié)約度荒。但因我縣本屬文化底蘊豐厚之域，此時文化娛樂事業(yè)也在抬頭。由于原來的大戲樓被蔣軍拆毀修筑工事而夷為平地，縣文化部門和熱心的民眾便在北關(guān)附近以鋼架、木板和油氈搭起一座臨時劇場，并由殘缺的縣劇團同仁與票友們擇日開鑼。有一天我進縣城趕集看到新劇場出的戲報，次日夜場有一出戲是《戰(zhàn)綿竹》，盡管這天的大軸戲是《鍘美案》，但我主要是沖著《戰(zhàn)綿竹》決意來看戲。因我從前雖未看過此劇，但知其劇情：時當魏軍進入西蜀腹地，成都告危，諸葛武侯之子諸葛瞻，孫諸葛尚，父子毅然請纓拒敵，經(jīng)力戰(zhàn)而不支，瞻、尚父子雙雙為國捐軀，實現(xiàn)了祖先遺訓。真的是一門忠烈，光照春秋。記得當晚演出人員無不盡心盡力，據(jù)說是初次排演此劇，但效果甚佳，尤其是飾演諸葛瞻的那位青年文武老生，他雖負傷落馬，仍執(zhí)刀血拼，在京劇內(nèi)行中的騰挪跌撲動作是非常“吃功夫”的，但他完成得都十分出彩，觀眾席上掌聲不斷，叫好聲不絕于耳。原來在我鄉(xiāng)里間，鄉(xiāng)親們對諸葛亮固然無不尊崇，卻很少有人知曉其子其孫均以忠勇名世，義薄云天。如此完整的家世遺風，堪稱史上超絕。

也就是在我看了此劇不久，被選調(diào)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做了數(shù)年機要密碼電報工作。

《連營寨》和《白帝城》連本大戲，是我參軍大半年后在山東萊西水集鎮(zhèn)附近駐軍時由軍區(qū)京劇團演出的，是夜星滿天、電燈通明（我生平第一次在這里看到電燈），當時部隊集結(jié)是準備適時解放由美蔣占據(jù)的青島（后因敵軍乘美艦撤至臺灣而基本上是兵不血刃宣告解放）。這天晚上的主角是劉備，由軍區(qū)京劇團的一位奚（奚嘯伯）派老生擔綱，宛若洞簫之聲的奚派唱腔融潤夜空，在星燈浸濾下別有一種韻致。在劉備的大段唱段中，“白盔白甲白旗號”和“哭頭”：“二弟呀，三弟呀，孤的好兄弟呀”之后是老生唱腔中不常用的“反西皮二六”：“點點淚珠往下拋，當年桃園結(jié)義好，勝似一母共同胞……”極其凄婉蒼涼的韻味。這樣的大戲，重頭戲，是一般“草臺班子”功底不厚的演員很難“拿”下來的。是夜，我這個少年京劇愛好者獲得了一次憧憬很久終于遂愿的藝術(shù)享受。

《金雁橋》是全國解放后數(shù)年的1955年在濟南天慶大戲院看的。由于1954年國家憲法的頒布，我們機要部門也緊跟形勢，改變了原來只允許二人以上外出購物和看電影等的絕對規(guī)定，這樣星期天個人也能到劇場觀劇了。天慶戲院在濟南市是二流劇場，因此也只能接納二流的京劇院。記不得是來自北京還是上海的，反正沒有什么出名的演員。我事前也不知有《金雁橋》這出戲，純屬是碰上什么看什么。記得是一個下午場，這出戲是安排在三出戲的中間，演員行頭看上去都不是很新，但給我的感覺卻演得很認真，功底也還扎實。由于這時《三國演義》小說我已讀過不止一遍，對該劇的情節(jié)也已熟悉?？磥磉@戲在最初的設(shè)計意圖上對張任這個角色只是“低調(diào)處理”：披“簡靠”（并非主將那樣的大靠鎧甲），掛短髯（稀疏的“髯口”），青軟底靴（而不是厚底靴）；盡管如此，并沒有影響角色（實則是演員）表演的剛強勁烈。實際上，從小說到京劇，捉張任時諸葛亮是頗費了一番功夫的，所謂“計擒”是也。被執(zhí)后，該張藐視威勢，寧死不屈，“要殺便殺，毋須多言”！而且，對這之前射死劉備的軍師龐統(tǒng)之舉亦毫無懺悔之意。我看戲的當時，對于這樣一位“各為其主”的劉璋部將講秉其封建時代的效忠之心雖能理解，但在我的腦中可能尚存某種正統(tǒng)觀念，覺得此張不能順應大勢而為是否有些可惜，甚至還有些過于“頑固”，現(xiàn)在重憶當年演員在具體場景中的點點滴滴，反覺得是對該劇總體設(shè)計意圖的一種突破，二流演員演出了一流效果，也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觀看《金雁橋》這出戲。

第二年，我就考取了天津南開大學的中文系，準備了從機要工作向文學事業(yè)的完全改行。

以上的七場包括八出大戲（《連營寨》和《白帝城》實為兩出）則是在將近二十年間里哩哩啦啦看過的，至今留下的印象，感受的深度并不盡同，但最難忘、也永遠揮之不去的還是《江油關(guān)》飾演李夫人的小姜。這位與我同性別的同胞如特別長壽的話，也不過九十出頭年紀，依然是能夠在世的。在故鄉(xiāng)的后幾年，我也跟隨籍屬本地的北平名票學過幾出旦角的唱段；后來的一些年，當我憶起小姜的風采，也曾模仿他在《江油關(guān)》的一段道白：“馬邈呀馬邈，你這沒骨頭的男人，我永世也不想再見到你！”

京劇內(nèi)行話叫“三分唱，七分念”，念，即道白也，足見它在劇情中作用之重要?！督完P(guān)》有了李夫人的那段道白，恰正突顯了這位涇渭分明，有氣節(jié)婦女之崇高。據(jù)說上述的兩句道白，還是小姜覺得原段不夠分量而加上去的，不知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