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符純榮
中國節(jié)氣
四川/符純榮
當雨水滑過葉脈,落地有聲,風逐漸變得飽滿、溫順起來。野蔥開始荒廢已久的功課,但長到一定程度便自覺停下,不因體重失控而矛盾重重。
土坡上,石縫里,斜飄的細雨越是驟密,天色越是明麗。
雨水是用不舊的燈油?
想起那年躲雨:我在邊上逗螞蟻,小英捋著發(fā)梢的雨水,互相一句話也不說。直到雨停了,小英遞過一把剛挖的野蔥。
想起這些,一股野蔥的清香便順著風,邁過中年的門欄。
一場過路雨,驚醒山澗昏睡多日的夢。
輕霧遍地洇染。只差一點,就遮擋住木格窗扉那一聲骨骼的脆響。
李花紛亂。溪畔失足的花瓣,忘帶回家的鑰匙。油菜花絢爛得有些夸張,蜜蜂將短短一生寄托于花言巧語,而花粉年復一年甘于欺騙。
每過一年,它們的性子就變得焦躁一些:雷聲還未翻過山岡,蟄蟲便紛紛掙脫泥土或墻縫。農具靠著窗口,一絲惻隱或不安,在夜風中蔓延。
下半夜,鄰家嬰兒出生的啼哭,脆生生地劃破夜空,嘹亮了一輪苦候的明月。
——掐算農時節(jié)氣的娘,終于長舒一口氣,將安坦的睡眠放到天亮。
向晚,罐子坪陷入一潭預設的安靜。
一聲干凈利落的響雷,在對面的石板崖上,轟然炸開。
走在前頭的閃電:一根放長的鞭子,不斷抽打著蒼蒼暮色幽閉的門扉。
山坳里的炊煙、人語、蟲鳴,多少浮生片段,散落一地。
喊渴的水塘里,幾枝小荷撐起的花骨朵,與立在上頭的蜻蜓一道,完成一幅從容不迫的風景。
山雨欲來,娘還在梁上躬身勞作。
一不小心,娘的手肘就撞上身邊的胡豆稈。它們先是晃了幾晃,很快又將腰身立得穩(wěn)穩(wěn)。
幾滴雨點打中額頭,卻令人感到久違的暖意。
在母親身邊,那些年過弱冠的嫩胡豆,剛好盈滿青春的火焰。
在鄉(xiāng)村的額頭,陽光一點點飽滿起來。
飽滿的,還有聚攏草尖的一滴清露。
山風有一陣沒一陣吹動,麥浪便有一陣沒一陣翻涌。仿若無數(shù)自由放養(yǎng)的金豹,時而隱伏其間,時而追來趕去。
麥香濃釅,像一壇壇開封的美酒,在粗放山野衍生的情愫,頻繁飄進木窗敞亮的家門。溪流潺潺,其音色明顯較昨日圓潤許多。
沿著生命之路,負重前行。螻蟻向來貧瘠、卑微,卻從不過多索取。幾片汁液飽滿的綠葉,幾顆尚未脫青的麥粒,就讓它們收獲了細小的滿足或喜悅。
一如大地上的事物:自信滿滿,各有秩序;一如既往地,渺小而堅定。
一夜風雨過后,留給麥子回家的時間,只剩下半晌。
那人彎下腰去,一口氣完成了收獲的過程。當他直起身來,已經(jīng)為苞谷、高粱、紅薯順利下種做好準備。
經(jīng)受一場雨水的潤澤,所有事物都愜意地敞開呼吸。
沿著缺口順流而下,一條躍動的水線,串聯(lián)起一彎彎梯田情不自禁的心跳。
將日子過得爭分奪秒的,除了揚場的麥粒,還有等著剝開的豌豆、胡豆,以及亟待移栽的秧苗。
一邊是豐收,刻不容緩;一邊是搶種,轉瞬即逝。
他動了動食指。
手機屏幕上,光線幽冷。正如停在角落的螢火蟲,倏忽劃過庭院。
一扇窗欞是過舊的生活。
塵土蒙蔽窗格,偶爾帶上翻新的體溫。
蛙鳴起伏,夾雜著一兩聲蟈蟈叫。
夜鳥掠過房頂,翅膀丟下的幾絲涼意,已顯得突兀、陌生。
時針無眠,指向夜的深處。
暑氣一點點匯集。
清露猶如夜半醒來的燈盞,仍在將無知無畏的生長照耀。
遠方一如既往地蟄伏,土墻隱去匆匆行旅。此時,輕風過耳,剛好抵達螻蟻眼中的小疲憊。
畫面幽冷的屏幕,不斷有頭像跳出來,一閃一閃。他動了動食指。
他想說的是:
一條疏于使用的路,眼見著就要耗盡光線幽暗的銀兩。
盡管夜草瘋長、頭像閃動,與傾聽者并無關系。
一夜之間,流水恢復低吟淺唱,天空又被拓寬了一些。一座山灣完全安謐下來。稻香依舊繚繞,炊煙飄揚得更有耐心。
剛剛還鬧騰不已的田野,只剩下雀鳥、蟲蟻漫不經(jīng)心地走動。
面對無邊的靜默,一只田埂上佇立良久的麻雀,有著什么樣的心事正待穿越?懸崖邊,草葉持續(xù)搖曳,卻看似不動聲色。
風吹一次,羊腸小道就迷途知返,向淳厚的村莊靠得更緊;
風吹一次,蒲公英幸福的心跳就傳得更遠……
看不見的秋風,讓它們與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同時朝著愛的方向漫游。
在罐子坪,面對一場雪的降落,我們通常只能抬頭仰望。
一場期盼已久的雪,總是浩浩蕩蕩地來,然后悄無聲息地去。
被山峰頂?shù)酶吒叩奶炜?,雪花排著有序或雜亂的隊列,飛翔、舞蹈或漫步,行進的姿態(tài)總是那么輕盈、優(yōu)雅。
一場陣容龐大的雪,總會被一座村莊的溫暖輕而易舉感化。
未及完成詩意的行程,便紛紛以淚水的方式,融入大地寬厚的情懷。
我一直佇立村口,靜聽走在路上的雪,那相互取暖的低語、如花綻放的歡歌。
好多年了,一場年輕的雪依舊走在路上。時光抱緊寒冷,雪花藏好憂傷,還在漫不經(jīng)心地淌過心間。
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在夜晚默不作聲地降臨。
低凹的罐子坪,用溫情抵御雪的侵擾。當雪花落到這里,就有一半化作淅瀝細雨。
吃過早飯,娘先背一背簍冬洋芋上山。在我磨磨蹭蹭的尾隨中,娘已快速返回,跟著背了一趟牛糞。
山道濕滑,娘的腳步漸漸緩慢下來。在白茫茫的山中,她像一枚移動的逗號,為幼小的我書寫懵懂的回憶。
大雪紛紛。
娘很快消失在雪中,像投進牛嘴里的一把弱小的草料。
那時,我只是跟在身后,卻沒有想起緊趕幾步,去幫娘提上一件沉重的農具。
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呵!一轉眼,娘的頭頂就停滿歲月的白雪。
每當想起頂著一場雪俯身行走的娘——我就忍不住想蹲下身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