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靜

我1

背著我的恐龍背包，慢騰騰地奔跑在山野里。

路很小，樹很大，濃密的樹蔭幾乎將朝陽遮住了，只漏下來點點閃爍的光斑。

前方一個人也看不到了。

路邊有個樹墩，已經(jīng)被人坐得很光滑了。

反正是最后一個了，再慢點也沒什么關系。于是，我就坐下來了。

我能想象，如果爸爸看到了，他一定會吼一聲：“徐曼曼，你給我起來，快跑起來！快快快——”

是的，我叫徐曼曼，徐徐圖之的“徐”，曼聲低語的“曼”。

多好的名字啊，徐徐圖之，曼聲低語，聽起來就很美。

可是，爸爸后悔極了給我取這個名字，媽媽說他腸子都要悔青了。實際上，要不是我和媽媽一口咬定不改名字，爸爸說不定早就給我改名“徐快快”了。

唉，他老嫌我慢。無論是做作業(yè)、旅行、玩、看書……他都一直在我耳邊喊：“徐曼曼，你快點，快快快——”

我向你保證，干任何事情，我基本上都努力加快了。很遺憾，我爸不這么認為。為了訓練我的速度，他自作主張給我報名了這次學校舉辦的“自愿報名”的馬拉松賽跑。

這次比賽，我爸對我只有一個要求：“不準跑最后一名，不然，哼——”

我有什么辦法呢？大家都跑得不見影了。尤其是火箭，我只在起跑線附近看到過他一眼。

火箭真名并不叫火箭，他叫羅家威。因為他總是很快，說話很快，做作業(yè)很快，畫畫很快，尤其是跑步更快，所以大家都叫他火箭。

我們都預期他能獲勝。

這次馬拉松的冠軍，將能為我們暑假的遠足夏令營設計一個活動。在山里遠足，看各種各樣的花，撿拾各樣的樹葉，在灌木叢里躲起來，光是這些還不夠，我多么希望這個夏令營有一個篝火星星之夜啊——燃一堆篝火，等待篝火慢慢熄滅，抬頭仰望星空，多么奇妙！

“唉——”我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水壺，喝了一口水。

媽媽往水壺里加了檸檬汁，喝起來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曼曼，去山野里跑一跑，聞一聞樹木的氣味。”出發(fā)前，媽媽這樣跟我說，“要慢慢地跑，留心路邊的指示牌，別跑岔了。山里很大，迷路可不是好玩的?！?/p>

本來，媽媽還給我縫了一堆的紅色小沙包，“你走一路丟一路，萬一走丟了，我就順著紅沙包來找你?！?/p>

我不樂意，別看沙包小，但一大包放在一起，你背著跑馬拉松試試。我只背必要的東西，而且，我絕不會迷路！

2

真不知道林校長怎么想的，在岔路口兩邊的樹干上，都系了絲帶。東邊的桃樹上系著紅絲帶，西邊的李樹上系著藍絲帶。

該走哪一邊呢？

我記得，報名結束的那天，林校長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在會上，他拿著話筒說了好久的話。林校長說話其實語速并不快，聽起來一點都不費力，可是如果要記下來，那就是一件老費力的事情了。

于是，散會后，我去找林校長。林校長笑著把手伸進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突然，他不笑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忘記帶他的MP3了。

林校長有個舊MP3，能錄音。每次開會，他把MP3的錄音功能打開，就能錄下他自己講的話。這樣，誰沒記清楚開會的內(nèi)容——比如說我，打開MP3播放一遍就行了。

“曼曼啊，我今天比較忙，還要去準備賽道的指路標。你去問問同學好不好？”林校長笑瞇瞇地說。

于是，我拿著我的本子和筆，回頭去找同學。

為了保證信息的準確性，我一般會就同一件事問幾個同學——爸爸說我費事，林校長卻為此表揚過我。只要林校長表揚過，我爸就偃旗息鼓。

大家說的都差不多，什么不要亂喝小溪里的水，不要亂摘不認識的果子吃，不要到茂密的草叢里去探險，不要走小路，要認真辨識路標……就是路標，我遇到了問題。

火箭說：“到了岔路口要尋找系了絲帶的樹，走這棵樹旁邊的這條路?！彼v了三遍，我才記清楚。為此，我付出了我外婆給我的最后一塊楓糖。

蘿卜說：“要找絲帶，絲帶顏色不一樣，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樣。比如說紅絲帶吧，紅色代表了太陽、熱情、力量等等，藍色代表了天空、希望、平靜……”

這個蘿卜，真是個蘿卜。蘿卜本來叫羅博，要問他點什么，他能唧唧歪歪講一大堆，但都不在點子上。語文老師說他回答問題，是“拔出蘿卜帶出泥”，泥往往比蘿卜還大得多。所以，我們都叫他蘿卜。

我懶得記這堆“泥”，就直接問蘿卜：“該順著什么顏色的絲帶走？”

蘿卜手一攤：“不記得了，反正找到絲帶就沒錯。”

氣得我直跺腳。我去找林校長，林校長卻不在了。

那天，正好我爸下班下得早，順道來學校接我。我還沒問明白呢，他就一疊聲催我：“徐曼曼，你快點，快快快——”

快啥呀，回去了還不是看他的報紙，害得我在這里找不準路。

咦——蘿卜說，紅色代表力量，林校長常常說，要我們多吃飯，多吃蔬菜，補充點紅色。他把營養(yǎng)稱為“紅色”。是不是尋找補給站，要順著東邊的桃樹往前走呢？

我決定試試。

果然，拐過一個彎，我就看到了一座帳篷。

“徐曼曼，你快點——”爸爸熟悉的大嗓門又響起來了。

我走得更慢了。

帳篷里不但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幾個芝麻餅。原來這個補給站是由爸爸媽媽負責啊。媽媽昨天忙了一天，做了一大籃芝麻餅，就剩下這幾個了。

我最喜歡吃芝麻餅了，吃了一個，又伸手準備再拿一個。

“不能吃多了，”媽媽攔住我，“免得跑不動?！?/p>

我把餅包起來，放進背包里：“下一個補給站如果東西不好吃，我就吃這個餅吧?！?/p>

媽媽笑著沖我眨眨眼。

這一路上設了很多補給站，由參賽的同學的父母負責提供水和食物?；鸺野ぶ壹?，火箭的媽媽不會做點心，來找媽媽出主意。媽媽建議她做飯團?；鸺矚g番茄醬，她就做了好多番茄醬飯團，還給我們家送了一盤子。

我們一家都不喜歡番茄醬，所以我要備下這個餅。

“徐曼曼，你快點，可別跑到太陽下山，還一個人在山里跑?！卑职终f。

媽媽瞪了爸爸一眼：“有你這么加油的嗎！曼曼，我們到終點站等你?！?/p>

“等太陽下山了再去吧?！卑职粥洁炝艘痪洹?/p>

我突然心情好了，笑著沖他們揮揮手，繼續(xù)往前趕。

3

因為是馬拉松，跑步的距離比較長，所以太陽一出來，比賽就開始了。

這會兒，樹林里還有著淡淡的霧氣，空氣也濕漉漉的。小溪沿著小路一路叮叮咚咚往前流動。

陽光照在小溪里，閃爍出一片金黃的光點。

小溪里，一塊小石頭閃花了我的眼睛。

這是一塊白色的石頭，在陽光里呈半透明的狀態(tài)，晶瑩明亮。

“真漂亮啊！”我撿起來，忍不住贊嘆。

林校長說過，在林子里跑步，不準折綠色的枝丫，不準摘花，不準亂采蘑菇，但可以摘一點點認識的野果，可以摘幾朵木耳，感受一下山里的味道。他沒說小石頭可不可以拿。

我打算先把這塊小石頭收起來，回去再問問他。

我正準備把白石頭收起來，一低頭，又看到了一塊褐色的小石頭，它上面有一個橢圓的圖案，特別極了。正要拿起褐色的石頭，我又看到了一塊花斑石頭，它的花紋就像是奶牛的花紋一樣，哈——一塊奶牛石頭……

我撿起這塊，放下那塊，又撿起那塊，放下這塊。這些石頭，每一塊都那么漂亮，那么特別。我從沒想過，一條小溪里竟然會有這么多美麗的石頭。

如果我都帶走，就肯定不是林校長說的“一點點”了。我想了想，把奶牛石頭和褐色的石頭放進包里，把最漂亮的那顆白石頭和其他石頭一起都放回了小溪。那是小溪的石頭，最漂亮的東西應該留給它自己。

林校長說，最漂亮的東西應該留給創(chuàng)造者自己，最漂亮的蘋果應該留給蘋果樹，最甜的橘子要留給橘子樹，最飽滿的稻谷要給稻田留一點……就像我們自己做的好東西，應該留給自己一樣。

有一次，我們學校舉行玩泥巴大賽，學區(qū)的教育區(qū)長帶著縣城報社的記者都來看我們玩泥巴。我們把泥巴捏出各種各樣的造型，自行車、船、蘋果、裙子、娃娃……什么都有。其中，最漂亮的要數(shù)蘿卜捏的蘿卜了。他在“蘿卜”四周還留了些泥土，看上去就像是剛剛拔出來的蘿卜。

我們都要笑瘋了，蘿卜捏了個“拔出蘿卜帶出泥”！

那個教育區(qū)長也笑了，他要把蘿卜的“蘿卜”帶回縣城去，給記者拍照，在報紙上登出來。

林校長說：“那是蘿卜最好的作品，你得去問問他?！?/p>

蘿卜當然沒同意?，F(xiàn)在那個“拔出蘿卜帶出泥”就放在校園櫥窗里，供大家樂呵。

帶著石頭往前走，我開心得唱起歌來。

要是媽媽聽到我的歌聲，肯定要皺起眉頭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這只曾經(jīng)的“小百靈”，怎么生的女兒卻成了一只哼不出調(diào)來的小麻雀。不，連小麻雀都不算。我有次偷聽到，她跟爸爸抱怨：“麻雀唧唧喳喳的吵鬧聲，都比曼曼的歌聲著調(diào)?！?/p>

真過分！

我有好久一段時間都不唱歌了。

可是，這會兒，走在這片彌漫著淡淡霧氣的山林里，我忍不住要哼起歌來。這會兒，我一點都不計較媽媽那樣說我了。有什么要緊呢，媽媽說的是實話，我曾經(jīng)借了林校長的MP3，偷偷錄過自己唱的歌。嘿，那調(diào)子！

不過，沒關系，我把MP3還給林校長，隔了兩天林校長找我，說，唱歌就是為了自己高興，他想辦個“我高興”歌唱節(jié)，由我來負責組織，要選出唱歌唱得最高興的同學。

我本來不想報名，可林校長給我報了名。“組織者要積極參與嘛?！彼f。

比賽是在放學后進行的，現(xiàn)場火熱極了。

大家一個接一個大聲歌唱，沒有誰去管音調(diào)，也沒有誰去管歌詞，我們就看誰唱得高興。所有人都是評委。不管是選手還是觀眾，每個人都發(fā)了一張空白小紙條，上面可以寫一個名字。

結果，誰也沒想到，蘿卜會獲勝。蘿卜沒唱我們熟悉的歌，他唱自己的調(diào)，自己的詞，還“嘿喲嘿喲——”喊了幾聲號子。他的得票高于我們班的“金話筒”秀娟，還高過了火箭——火箭經(jīng)常跑步，肺活量超好，能唱很長很長的音。

蘿卜紅著臉，高舉著黃瓜——那是我們的話筒，也是我們的獎品，林校長的話筒，一般只用于開大會，平時都不肯拿出來——向大家鞠躬表示感謝：“謝謝大家，謝謝！我們今天能獲獎，還得感謝我們家的菜園子。平時我總跟著我媽在菜園子里干活，一邊干活一邊唱歌，是我最喜歡的事情?！?/p>

因為這句話，我們都蜂擁著要去看聽蘿卜唱歌的菜園子。蘿卜的媽媽正好在菜園子里，她一高興，結果，菜園子里結滿黃瓜的黃瓜藤，一下子就空了。

蘿卜看著自己手中那根蔫不拉幾的黃瓜，又看看空了的黃瓜藤，忍不住又吼了一嗓子。他這嗓子，可評不了獎。

我也得了三票?；鸺f，他投給我的是友情票，因為我唱歌“太扭捏”了！

“哼，你要是唱歌也跑調(diào)，看你扭不扭捏！”我不服氣。

“錯了，越扭捏越跑調(diào)。況且，跑調(diào)就是說，你能把別人的歌唱出自己的旋律來?！睕]想到，火箭還能說出這么有哲理的話來。

我當時就把我的貝殼紐扣揪了一粒下來，送給了他。

這貝殼紐扣可珍貴了，是我小姨從海南帶回來的?；鸺暮＼娚揽圩邮撬芰系?，為這，他眼紅了好久。

我決定，這次回來，把我撿的小石頭也送給他一顆。

按他那跑步速度，什么都撿不著！

4

又是一個岔路口，依然是一條路邊的樹上系著紅絲帶，一條路邊的樹上系著藍絲帶。我的肚子還很飽，而且包里還有個芝麻餅呢，所以決定走藍絲帶這邊試試。

我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看，可是除了從枝丫間探出頭來的天空，再沒有看到任何藍色的東西。

什么聲音？

?！恕＿恕?/p>

順著聲音找過去，繞過幾棵松樹，在一片灌木叢里，我看到了一口小小的水潭。山泉水從石縫里流下來，匯成這個水潭，溢出來的水又順著山石流下去。泉水在山石間碰撞出細碎的聲響，襯托得這里非常安靜。

潭里有小魚，在白色的細沙上游動，沒有水草。我坐下來，安靜地看著小魚游來游去。

山林間傳來鳥叫聲，我能分辨出麻雀的叫聲和斑鳩的聲音，其他的就不知道了。這些聲音一會兒從這里冒出來，一會兒從那里冒出來，瑣瑣碎碎，并不停歇。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們的小村莊。從公雞打鳴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就有聲音響起來，老井里打水的聲音、鄉(xiāng)親們碰面寒暄的聲音、放出牛欄的牛叫聲、狗伸懶腰的聲音、洗菜的聲音、廚房里劈柴燃燒的聲音……從這些聲音里醒來，我心里愜意極了。

我覺得山林也是一個村莊，是一個鳥獸的村莊，一個花與樹的村莊。

我拿出筆記本，寫下我的這些感受，甚至還寫了一首詩。

林校長說，每個人都要有一個秘密基地，在那里你可以不受打攪地無所事事。他還說，無所事事很重要，每個人都需要無所事事地想東想西，那是想象力飛翔的時間。

我們每周五，都有一節(jié)無所事事課。剛開這節(jié)課的時候，學生們炸開了鍋。

火箭夸張地哀嘆：“天吶，無所事事一節(jié)課，我會無聊死的?！?/p>

蘿卜倒是喜歡：“我最喜歡無所事事地東想西想了！”

林校長笑著拍拍火箭的肩膀：“先試試吧?！?/p>

兩節(jié)課下來，村子就炸開了鍋?；鸺膵寢尵蛠碚疫^媽媽，要聯(lián)合起來去找校長，說是“怎么能鼓勵無所事事呢，那會讓人變成一個懶漢”！

蘿卜的媽媽也來找過媽媽，她沒有說要聯(lián)合起來，只是擔心“無所事事課，教室里會吵翻天的！我們蘿卜好不容易規(guī)矩了一點，唉——”

我媽那些天正好忙著給我縫件新衣服，就把這件事拖下來了。她跟爸爸說：“我們村難得有個從外面來的校長，一節(jié)課就一節(jié)課吧，我不相信一周的一節(jié)課能讓人變成懶漢，能壞了規(guī)矩?！?/p>

事實上，大家的擔心都是多余的。

開始的時候，教室里確實總是嗡嗡響個不停。林校長說：“不準做作業(yè)，不準看書，不許講小話！可以站起來，可以坐到課桌上，可以在教室后面走來走去，但每個人都不可以打攪別人的無所事事。你有什么話想說，有什么想法要表達，先寫下來，下了課再說。”

于是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拿出了紙和筆。教室里漸漸安靜下來。

慢慢地，除了紙和筆，還有人帶來了泥巴、毛線、草藤……

“我喜歡一邊織毛線一邊發(fā)呆?！本栈ㄕf。她織毛線團可厲害啦，冬天她的手套圍巾都是自己織的。

林校長大大地表揚了她，說：“你能不能在無所事事課上，織點不實用的東西呢？”

不實用的東西？菊花為難地看著滿懷希望的林校長，說：“我試試?！?/p>

“試試就好?！绷中ｉL笑瞇瞇地要求在無所事事課上做的東西，必須是不實用的。

菊花終于用五種顏色的毛線織了一條長長的毛線帶子。

“哇，漂亮極了！這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們問她。

她得意地說：“不干什么用，就是為了漂亮！”

不過，最后她的毛線帶子還是派上了用場。林校長說它是一段彩虹，正好講故事的時候用。講故事的時候，他用“彩虹”圍住自己，表示自己在彩虹的那邊，是一個真正的說故事的人。

菊花高興得臉發(fā)燙，不過，她也很擔心：“這到底算不算不實用的東西呢？”

“算?！绷中ｉL答得很干脆，“你并不是為了實用的目的做出來的。比如說吧，蘿卜做的這個泥巴杯子，他把它捏成了一朵菊花的造型。這朵‘菊花是他為了好玩才捏的。它能喝水只是因為它恰好是個杯子而已。我改一下說法，無所事事課做的東西是不以實用為目的。”

哦，有了林校長這幾句話，就好辦多了。

我最喜歡用布頭做各種東西了，這些東西都能玩，我不知道算不算實用?，F(xiàn)在是不以實用為目的，我就知道了。

我把各種我喜歡的花布縫到一起，媽媽一直不讓我這么做，說我是費無用功?，F(xiàn)在我不怕她說了。

慢慢地，慢慢地，我的毯子越來越大。

在它比床單還大的時候，林校長問：“縫得差不多了嗎？”

“沒有?！蔽颐€不停，沒有留意到林校長有些不安——這是蘿卜后來告訴我的，在問我話的時候，林校長一直在捏自己的耳朵。這表示他很不安。

我一直縫了半個學期，才完成我的無所事事課的作品。從一開始找到什么布就縫什么布，到后來，我會把布頭組合好了再縫。

我喜歡針引著線穿過棉布時那細小的吱吱。在這樣的聲音里，我心里安靜極了。實際上，不僅在無所事事課上縫，當我煩惱的時候，當我心情不能平靜的時候，我就來縫我的布頭。

我把我的作品在教室里鋪開。

“它就像春天——不，像初夏一樣漂亮！”菊花說。

“哦，它就像一張飛毯——”火箭說。這是對我很高的評價了，在火箭看來，所有能飛的東西，都是漂亮的。

我看看蘿卜，他只是張大了嘴巴。我再看看林校長，他笑了。我也笑了：“這是一張故事毯，每一塊布頭都在講一個故事。”

哦，林校長也張大了嘴巴，我太高興了！

這床毯子后來在教室后面搭了一個帳篷，我們叫它“無所事事”帳篷。

我看著眼前的花、灌木叢、水潭、魚……在我的帳篷上，也有這些圖案，它們雖然畫得不一樣，但都有，那就是一座山野，是一座布頭的山野。

我被我自己這個想法感動了。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繼續(xù)前進。

5

我決定按照藍絲帶指引的路前進。

我不餓，對我來說，一座比天空還藍還安靜的水潭，比一座簡陋的有食物的帳篷有意思多了。

我再也沒有看到水潭，路也并不好走。我必須手腳并用、全神貫注才能爬上或爬下那樣窄小的山路。

在爬一段陡峭的山路時，我渾身汗?jié)窳?，心里不停抱怨自己的選擇，決定再也不選擇藍絲帶了。這會兒，我是多么希望坐在一個香噴噴的帳篷里，慢慢地吃東西啊。我甚至愿意吃番茄醬飯團！

可是，等我爬上去，我笑了。

一片茂密的梔子花叢在等候著我。

那白色的花朵微笑著散發(fā)出迷人的清香。我喜歡梔子花。我在這片花地邊躺下來。我覺得全身都變得香噴噴的了。

咦——那是什么？

在梔子花旁的那棵老柳樹上掛著一個小布袋子，我走過去拿下來。

里面有一個蘋果和一張小紙條：“獎給有耐心爬上這段山路的孩子?！?/p>

哈——不用想，是林校長留下來的。

我咬著蘋果，聞著花香，舒坦極了。

這兒的花香似乎比我們校園里的那叢梔子花更香，這或許是因為這里花更多的緣故。林校長說，長在野地里的植物氣味會更濃烈。因為它們比種在園地里的植物，要花更多的力氣努力成長，要自己去找水、找食物，更耐旱，也更耐寒。正因為這樣，它們也擁有更強的生命力。

林校長說了這段話后，要我們寫感想。他很少要我們寫感想類的作文，也不要求我們寫同一個主題的作文。但這一次，他要求每個人都寫。

菊花寫了“我們要像野外的植物一樣生長，要不怕冷不怕熱”。

火箭說他愿意做園地里的植物，能獲取更多的營養(yǎng)，這樣他就能跑得更快。

蘿卜呢，他說，他有時間的時候，愿意也照顧一下野外的植物，干旱的時候，給它們澆點水。

這個比較難，因為蘿卜每天的事情都有很多。他爸爸到外地打工去了，他要和媽媽一起照顧菜地和田地。

我呢，我跟爸爸說，我要做一棵野外的植物。爸爸瞪了我一眼，說：“就你那速度，還野外的植物，你什么都吃不到。兔子想啃你，你躲都躲不開。你就看書的速度快一點，順著這個方向談點感想吧！”

我也瞪了爸爸一眼，不過，我覺得看書很好，就寫道：“我們要多看書，要像野外的植物吸收養(yǎng)分一樣，去找好看的書，讓自己心靈上的花開得更香更美！”

林校長很高興，在課堂上朗讀了我的作文。林校長讀得很慢，比我寫得還要慢。他還沖我微笑。

我覺得林校長的笑容就像這梔子花一樣，又漂亮又芳香。

離開那片梔子花叢，我決定還是順著藍絲帶往前走。后面的路容易走多了，只是順著山勢起起伏伏而已，風景也不錯。

山里很安靜，我慢慢地走著，把包里的芝麻餅也吃掉了。

下了一個坡，跟著拐了一個彎，我居然看到了終點！

菊花編織的那根“彩虹”攔在半空中。

我激動極了。

可是，終點處冷冷清清，只有爸爸站在那里：“徐曼曼，你快點，快快快——”

我想起了爸爸那句話：“不準跑最后一名，不然，哼——”腳都抬不起來了。

“快點呀！”爸爸著急了，“快點，你是第一名！”

第一名？不可能！

“快點！”爸爸都急得跳起來了，“等會被人趕上來，第一名就沒啦！”

看來是真的。

我提腿跑起來。

我碰到了“彩虹”。“彩虹”飄落，我得冠軍啦！

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只有爸爸大聲打著哈哈：“徐曼曼，沒想到，你也能得第一名！”

哼——

我瞪了爸爸一眼，也像他一樣笑起來。

6

火箭他們是被林校長、老師和家長們找回來的。

我媽也去找我了，就我爸沒去。他說：“路邊有路標，就徐曼曼那速度，想迷路都沒辦法！”所以他留下了，成了唯一的觀眾。

后來，在遠足夏令營的篝火星星之夜上，蘿卜終于告訴我，他們是怎么迷路的：“火箭跑在第一個。他太快了，我們一直都在追他，沒時間看路?；鸺月妨?，我們也就迷路了?！?/p>

怎么可能，火箭可能迷路，蘿卜也可能迷路，但菊花不會迷路。她細心得很，作業(yè)上從來沒有過錯別字！

菊花紅了臉，“大家都走的路還能有錯嘛！我跟著大伙兒跑，根本就沒想到會迷路?！?/p>

火箭看著漸漸熄滅的篝火，說：“一路上岔路口都分成兩條路，兩條路兩邊的樹都系著絲帶，這表示都可以走。我沒想到會遇到一條有三條小路的岔路口，匆忙中選了最好跑的一條路。我沒留意，它邊上的樹有沒有系絲帶……”

“看——”林校長說，“看天空！”

我們都不說話了，都抬起頭仰望星空。夜空里，漫天繁星，星光明亮而清澈。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