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昭

論盤瓠神話的母題鏈程式及母題變異
——以三篇瑤族盤瓠神話為例

王憲昭

盤瓠神話是與族源或姓氏起源相關的重要神話類型。文章以流傳于不同地區(qū)的《盤瓠王》《盤瓠》和《平王與盤王》三篇瑤族盤瓠神話為案例，分析了盤瓠神話敘事母題鏈的基本程式，考察了該類神話名稱性母題與情節(jié)性母題在口頭傳統(tǒng)中的缺失與變異，進而從瑤族支系構成、口頭傳承規(guī)則、語言文字變化等方面探討了盤瓠神話母題變異的原因。

盤瓠神話；瑤族；母題；母題鏈；敘事結構

盤瓠神話是與族源或姓氏起源相關的重要神話類型，廣泛流傳在苗族、畬族、瑤族等一些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由于這類神話在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形成時間久遠，流傳地域廣泛，講述人與采錄者情況復雜，形成了數(shù)量眾多而內容有差異的大量異文。盡管這些文本在主題與核心內容方面顯示出明顯的共性，但無論是母題的數(shù)量與結構，還是敘事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在不同民族或者同一民族的不同地區(qū)以及同一地區(qū)的不同講述人之間，都存在一定的差異性。本文選取流傳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盤瓠王》①《盤瓠王》，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廣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1年，第93頁。、湖南省的《盤瓠》②《盤瓠》，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2年，第18頁。和貴州省的《平王與盤王》③《平王與盤王》，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貴州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3年，第66頁。三篇瑤族盤瓠神話④為對本文選取的3篇盤瓠神話進行全面比較，文本采錄的基本信息摘錄如下：（1）《盤瓠王》，1979年采錄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金秀縣六巷鄉(xiāng)上古陳村瑤族，講述者為盤日新（男，瑤族，70歲，農民，不識字）、盤振松（男，瑤族，55歲，農民，不識字），采錄翻譯者王礦新（男，漢族，44歲，金秀縣文化局干部，中學文化）、劉保元（男，瑤族，49歲，中央民族學院教師，大學學歷）；（2）《盤瓠》，1986年采錄于湖南省江永縣千家峒瑤族鄉(xiāng)，講述者蔣正（男，65歲，瑤族，農民，不識字），采錄者王金粲（瑤族，《永州日報》社記者）；（3）《平王與盤王》，1988采錄于貴州省三都水族自治縣巫不鄉(xiāng)，講述者為盤順榮（男，45歲，瑤族，小學文化），采錄者楊有義（男，58歲，漢族，三都縣文化館干部）。為案例，對該類型神話的母題鏈程式及其母題變異現(xiàn)象作以簡單分析。

一、盤瓠神話的母題鏈程式

所謂母題鏈，是母題結構學的一個常見概念，主要指作者根據(jù)特定主題和受眾接受習慣的需要，將若干母題按照某種邏輯規(guī)則有目的地組織起來，進而形成具有類型化或程式化的文本。據(jù)此考察盤瓠神話的主題或核心敘事，我們可以將其列為族源或姓氏起源神話，而這類神話的敘事核心是通過一個特定始祖或文化英雄的敘述實現(xiàn)對某一群體同源共祖的認知。表達這種認知的一個最常見的方法一般會涉及主人公的身世、功業(yè)、婚姻、生子和死亡5個核心母題，即（1）“神奇的出生”或“高貴的身世”；（2）“不平凡的業(yè)績”或“爭戰(zhàn)的榮耀”；（3）“曲折的婚姻”或“完成婚姻考驗”；（4）“繁衍子孫后代”或“繁衍特定族體或姓氏”；（5）“死亡”或“被紀念”。圍繞這幾個核心母題會產生一個相對完整的母題鏈。盡管流傳于不同地區(qū)的瑤族盤瓠神話文本中的一些母題會出現(xiàn)缺失或變化，但總體而言，其敘事規(guī)則卻表現(xiàn)出契約式的相似，母題鏈結構以時間發(fā)展為序，呈現(xiàn)出祖先盤瓠一生的不平凡經歷，同時又以上面的五個核心母題為節(jié)點或情節(jié)展開，進行多維度的敘事發(fā)散，進而形成一個有章可循又相對靈活的立體敘事結構。

盤瓠神話的母題鏈程式主要表現(xiàn)在若干母題時空關系的處理上，其具體敘事會在核心母題的基礎上發(fā)生與其他母題的關聯(lián)。以流傳于廣西的《盤瓠王》為例，該神話敘述評王皇帝皇宮里養(yǎng)的一只名叫盤瓠的龍犬，在番王犯境時揭了招賢皇榜，潛入敵營后取下番王的頭頸。評王用金銀犒賞龍犬時，龍犬拒絕，堅持要按皇榜挑選公主為妻。龍犬與三公主婚后，龍犬白天是狗，晚上就變成美男子，因身上的斑毛是龍袍，所以白天不能變成人。評王許諾龍犬如果變成人，就封南京十寶殿做盤瓠王。龍犬變人時，公主因擔心偷看造成頭部和腳脛沒有變好。后來龍犬去南京做王，與三公主生六男六女，分成瑤家十二姓。盤瓠王在一次帶兒子山中狩獵時，被山羊抵落山崖而死。三公主用羊皮做成代代相傳的黃泥鼓，用它來慶豐收，驅魔邪，唱盤王，懷念祖先。這則《盤瓠王》的敘事母題組合成相對穩(wěn)定的程式，也是目前見到的盤古神話中具有代表性的母題鏈結構，在多種異文中都可以看到這個程式所涉及的核心母題。

為便于對盤瓠神話類型母題鏈的具體結構與內容進行比較，我們將湖南、貴州的兩則神話以母題數(shù)據(jù)表的形式作出直觀呈現(xiàn)。

三篇瑤族盤瓠神話母題分解表

接上表

通過上表對母題的解構不難看出，表達同一類主題的神話在神話敘事中所使用的母題鏈的核心母題是相對穩(wěn)定的。通過上表我們可以把有關盤瓠的身世、功業(yè)、婚姻、生子和死亡5個核心母題加以擴充，其母題鏈基干母題歸納如下：①盤瓠的身世→②揭皇榜→③立戰(zhàn)功→④婚姻→⑤變形→⑥受封外遷→⑦繁衍不同姓氏或民族→⑧死亡與紀念。

當然，不同講述人在神話文本的實際表述中會發(fā)生某些母題的缺失或置換，甚至使人認為是若干不同的敘事。而事實上，無論與盤瓠相關的人物、情節(jié)使用什么名稱或更改細節(jié)，甚至某些母題發(fā)生變化與缺失，一般都會圍繞表示“立功”“婚姻”“變形”“繁衍后代”等事件類的核心母題有選擇地展開。即使有些文本不一定涉及上面母題鏈所列舉的所有母題，有時只抓住其中幾個核心母題，受眾仍能在潛意識的邏輯結構中使之復原為本來的主題表意。對此，神話學家呂微提出將“功能性母題”與“類型化原型”結合起來統(tǒng)籌思考的觀點，認為“功能性母題”要求母題的“提取和確認始終不會脫離具體的敘事文本，不作脫離具體文本的類化抽象，以利于故事類型的研究、分析?！倍邦愋突汀眲t“希望在一個故事中提取和確認某個功能性母題時，也就不必將敘事文本無限分割以求得‘最小單位’，而是以獲得能夠說明故事類型之原型意義的母題結構為止。”①參見呂微：《神話何為——神圣敘事的傳承與闡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15—16頁。在這樣一個認知理念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對神話敘事提出“類型化主題”與“母題鏈程式”的對應或互文關系，即在口頭傳統(tǒng)中表現(xiàn)某一個特定的敘事主題時，往往會借助于相對穩(wěn)定的母題鏈去實現(xiàn)。

二、盤瓠神話母題在口頭傳統(tǒng)中的幾種變異情況

就目前見到的大量盤瓠神話而言，盡管在表達盤瓠崇拜的敘事主題前提下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母題鏈，但具體文本的母題構成卻呈現(xiàn)出復雜的個性化差異。以上述三篇瑤族盤瓠神話為例，不難看出盤瓠神話母題在口頭傳統(tǒng)中的變異有以下幾種情況較為常見。

1.盤瓠身世來歷的缺失與名稱變化。

本文列舉的三篇瑤族盤瓠神話都沒有涉及“盤瓠”的身世來歷。相比之下，一些古代漢文文獻和其他民族的盤瓠神話則較多涉及盤瓠更具體的文化身份。如關于盤瓠的名稱，較早出現(xiàn)的漢文文獻，如晉代干寶的《搜神記》、南朝劉宋時期范曄的《后漢書?南蠻傳》等都有記載，其中《搜神記》卷十四記述：“高辛氏有老婦人居于王宮，得耳疾，歷時，醫(yī)為挑治，出頂蟲，大如繭。婦人去，后置以瓠蘺，覆之以盤。俄而頂蟲乃化為犬，其文五色，因名盤瓠，遂畜之。”①（晉）干寶：《搜神記》，馬銀琴、周廣榮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50頁。這個敘事母題在晚近時期搜集到的大量畬族神話中多有流傳，如《高辛和龍王》中說，高辛耳朵癢了三年，耳朵里扒出一條金蟲，金蟲一晝夜長大，高辛稱他為“龍王”。后來龍王變成麒麟立戰(zhàn)功后與三公主成婚。②《高辛和龍王》，見谷德明：《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03—209頁。另則畬族神話《龍犬駙馬》則敘述為，高辛帝宮中的一個大耳婆從耳朵里摳出一只蛋，蛋中跳出一只五彩龍犬，后來龍犬立戰(zhàn)功與三公主成婚繁衍出盤、雷、藍、鐘四個姓氏。③《龍犬駙馬》，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廣東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6年，第13頁。還有一則《狗皇歌》中則說成是“皇后耳病三年整，醫(yī)出金蟲三寸長”。④何聯(lián)奎：《畬民的圖騰崇拜》，載《民族學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這只金蟲后來成為“頭是龍狗身是人”的狗皇。筆者通過對大瑤山一帶及其周邊地區(qū)不同瑤族支系的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無論是主持祭盤王的師公還是民間藝人，多數(shù)認為盤瓠的出現(xiàn)與狗或龍犬相關。而關于盤瓠作為犬的身份來歷的缺失，在瑤族盤瓠神話敘事中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同樣，盤瓠名稱在本文選取的三個文本中也不盡相同，有的說是評王宮中飼養(yǎng)的一只龍犬，有的說是一只叫盤瓠的大黃狗，還有的說是平王養(yǎng)的一只大狗，后來被封為盤王，等等。這類情況在其他民族的盤瓠神話中還有更為復雜的情形，如有的稱之為龍麟，有的稱之為麒麟，還有的稱之為龍王、金龍等等。如此繁多的名稱卻表現(xiàn)出一個共性，即盤瓠的最終身份歸結為“王”。

2.盤瓠關聯(lián)人物名稱的差異。

通過母題數(shù)據(jù)表可以看出，不同地區(qū)的瑤族或不同瑤族支系的神話在表述與盤瓠相關的主要人物名稱方面，也存在明顯不同。如關于盤瓠的歸屬，流傳于廣西的《盤瓠王》和流傳于貴州的《平王與盤王》在敘述中盤瓠歸屬于平王，而流傳于湖南的《盤瓠》則把盤瓠說成是高王的愛犬，并且高王的對手是平王，盤瓠為高王取下平王的頭顱。類似的情況在其他不同瑤族支系神話中也屢見不鮮?！渡胶＝?海內北經》載“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雹菰妫骸渡胶＝浶Ｗ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09頁。郭璞注曰“昔盤瓠殺戎王，高辛以美女妻之。”⑥同上，第307頁。據(jù)此說法，盤瓠屬于高辛族脈。但不少瑤族神話都將盤瓠歸屬于平王，中國社科院吳曉東研究員認為，根據(jù)古代稱謂在書寫傳承中的變化習慣，“高辛王”可以分解為“高王”“辛王”兩種稱謂，而“平王”的“平”，可能是“高辛”的“辛”的誤寫，這個問題在此不做考證。但不能否認，通過不同瑤族支系神話中的“高王”與“平王”之分，會生成一個重要實踐意義，就據(jù)此形成不同支系之間對本族體祖先差異性的標識。我們從大量神話文本實例中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口頭傳統(tǒng)還是進入書寫系統(tǒng)的神話人物名稱往往會復生多種變異。同時，與盤瓠相關的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神話文本中也可能出現(xiàn)行為細節(jié)上的差異，如同樣是與盤瓠結為夫妻的帝王的三公主，《盤瓠王》中說評王讓盤瓠從三個公主中挑選妻子時，三個公主只有三公主守信應允；而《盤瓠》則說成是三公主對許配黃狗很不樂意。兩篇神話中的三公主對與犬結婚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3.盤瓠變形細節(jié)的差異。

在盤瓠神話類型的敘事中，盤瓠立戰(zhàn)功與三公主結婚前后的變形母題是推進祖先盤瓠封妻蔭子事件發(fā)展的重要一環(huán)。但在不同神話文本中卻表現(xiàn)出各種差異，針對上面三篇瑤族神話而言，《盤瓠王》與《平王與盤王》中都是婚后三公主發(fā)現(xiàn)龍犬白天是犬，晚上就變成美男子，并且據(jù)此為下一步由犬變人和封王做好鋪墊。不同的是前者交代了龍犬在蒸籠里蒸七天七夜，因三公主擔心龍犬性命提前揭開蒸籠，造成龍犬的頭部和腳脛沒有變成人；而在《盤瓠》中則只敘述了洞房之夜黃狗上床就變成美男子的情形，并沒有犬變人母題。

4.盤瓠遷徙與繁衍后代的差異。

三篇神話關于盤瓠婚后的遷徙各不相同。《盤瓠王》中敘述封南京十寶殿盤瓠王；《盤瓠》中說龍犬婚后奏高王外遷，被封為南疆瑤王；《平王與盤王》則說龍犬變成人后被封為盤王，并沒有交代具體地點。至于盤瓠和三公主繁衍的后代也存在姓氏起源與民族起源兩種不同的說法。

通過三篇神話的母題數(shù)據(jù)比較還可以看出，盤瓠立功的背景差異明顯，交戰(zhàn)雙方各不相同。在母題鏈時間與空間敘事基本相同的前提下，不同文本在具體母題的數(shù)量與取舍上也存在很大差別。

三、不同盤瓠神話文本母題變異的幾個原因

不同盤瓠神話文本因母題變異造成形變而神似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這一方面與盤瓠神話的講述人、講述環(huán)境、采錄者與翻譯者的文化素養(yǎng)等有關，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神話作為古老的口頭傳統(tǒng)在傳承中的某些規(guī)則或規(guī)律。究其原因，大致有如下幾個方面。

1.不同瑤族支系對盤瓠會產生不同的文化定位。

瑤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與古文獻記載的“九黎”“三苗”等有著密切聯(lián)系?，幾遄鳛橹袊A南地區(qū)分布最廣的少數(shù)民族之一，大分散、小聚居特點突出，主要居住在山區(qū)和山區(qū)平地，支系眾多，生產方式、文化習俗等方面都存在不少差異，僅在語言方面就有勉語、布努語、拉珈語等多種區(qū)別?！渡袝蟀?呂刑》載“三苗，九黎之后。蓋黎與苗，南蠻之名，今日猶然?！雹伲ㄇ澹┩貘Q盛：《尚書后案?呂刑》，乾隆庚子秋鐫影印版，第1062頁、1059頁。其中“勉”作為瑤族四大支系中重要的一支，屬于漢藏語系苗瑤語族瑤語支，包括了散居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廣東省、云南省、湖南省、江西省等地過山瑤、盤瑤、紅頭瑤、頂板瑤、大板瑤、小板瑤、土瑤、坳瑤、本地瑤、藍靛瑤、山子瑤、平頭瑤、沙瑤、壩子瑤、黑瑤、白褲瑤、青衣瑤、長衣瑤、民瑤、排瑤、東山瑤等20多個不同支系， 因他們普遍信奉盤瓠，所以又稱作“盤瑤”“盤古瑤”或“盤瓠瑤”。盡管這些眾多支系都信奉“盤瓠”，但由于所處的地理位置與文化環(huán)境存在很大區(qū)別，關于盤瓠神話中的“盤瓠”的“變”也成為神話敘事的一種必然。

筆者通過對本文所選三篇瑤族神話所流傳地區(qū)的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上古陳村主要居住的是瑤族支系中的坳瑤，該村目前仍設有盤王廟，通過2017年當?shù)貛煿P志強介紹的盤王神話②2017年3月2日，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神話學重點學科調研組吳曉東、王憲昭、毛巧暉、周翔、李斯穎等在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xiāng)上古陳村，訪談當?shù)刿戡帋煿?、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非遺傳承人盤志強，此神話為盤志強關于盤王與盤王廟介紹時的所講的內容。與1979年采集的《盤瓠王》③《盤瓠王》，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廣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1年，第93頁。比較發(fā)現(xiàn)，雖然神話主題基本相同，但當今神話中的盤瓠已變成盤王，并且盤王與盤古也聯(lián)系在一起，說盤古的兒子叫盤護，盤王是盤護的兒子，并且盤王出現(xiàn)的背景源于一次大洪水之后。導致這種母題變化的原因可能是多元的，但這里變化的主要原因源于師公對其他文獻神話的涉獵與理解。毋庸諱言，不同瑤族支系往往會通過不同的神話敘事標示自己的特定身份，進而導致盤瓠、盤王與盤古關系的說法差異，如有的說盤瓠是盤王的女婿，有的說盤瓠是盤王的后代，還有的說盤瓠就是盤古等等，都表現(xiàn)出盤瓠神話在不同盤瑤支系中的不同定位。

值得關注的是，流傳于湖南江永縣千家峒一帶的《盤瓠》①《盤瓠》，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2年，第18頁。關于盤瓠的歸屬與其他兩篇神話所說的平王截然不同。該神話把盤瓠敘述為高王的龍犬，并且將平王作為盤瓠立戰(zhàn)功的敵方。千家峒在一些瑤族族源傳說中具有重要地位，被許多瑤族支系譽為祖源地。筆者為尋找《盤瓠》中造成盤瓠與高王關系的原因，調研了千家峒周邊的江永縣清溪瑤和廣西灌陽縣觀音閣鄉(xiāng)供奉婆王（盤瓠的妻子三公主）的瑤族等不同瑤族支系，發(fā)現(xiàn)盡管這些瑤族經歷多次歷史遷徙，關于原生態(tài)的“盤瓠”已很難辨析其古老源流，但位于湖南、廣西、廣東交界處的千家峒一帶，在歷史上一直處于中原文化與南方少數(shù)民族文化交融的匯合點。這種文化交融的遺跡可以追溯到舜、禹傳說時代。其后的史載更是不絕于目，如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之后，為開拓嶺南統(tǒng)一中國，在公元前221年命屠睢率兵50萬分五路軍南征百粵（百越），其中一路軍試圖占領今天所說的千家峒山嶺隘道時遭遇當?shù)卦∶竦牡挚?，三年兵不能進，軍餉轉運困難，秦于是督率士兵、民夫在湘江與漓江之間修建一條人工運河靈渠，由此得以迅速統(tǒng)一嶺南。東漢建武十八年即公元42年，因交趾女子征側、征貳反叛朝廷，光武帝派伏波將軍馬援重疏靈渠率軍南征。特別是在漢族地區(qū)廣泛奉行的道教，在南方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信仰體系中歷經多個朝代風行不衰根深蒂固，因此在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千家峒地區(qū)漢族文化與瑤族文化的融合與共存成為不爭的事實，直至當下瑤家廳堂中普遍供奉的“天地國親師”神位可謂有力的證明。之所以這一帶將盤瓠描述成高辛帝的部屬和有血親關系的一方侯王，源于高辛帝嚳是黃帝的曾孫，這樣就把盤瓠納入高辛所屬的黃帝系統(tǒng)。鑒于這個命題，筆者進一步對屬于千家峒輻射圈的湖南省道縣田廣洞村鬼崽嶺古祭祀場遺址進行了現(xiàn)場考察。在這片古代祭祀的神林中，保留著數(shù)以千計的石雕神像，這些神像造型獨特，有的造型為陽雕而面部采用陰刻，大多呈現(xiàn)出生活化造型，具有不同年代層層累積的特點。研究者推斷其年代可能有數(shù)千年，堪稱多個古老民族公祭神靈的活化石。據(jù)鬼崽嶺守林人介紹，在祭場附近還有舜廟、禹廟、祭祀舜的弟弟的象廟以及迎圣廟、萬歲廟等遺址。②2017年3月9日，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神話學重點學科調研組吳曉東、王憲昭、毛巧暉、周翔、李斯穎等湖南省道縣祥霖鋪鎮(zhèn)田廣洞村鬼崽嶺古祭祀場遺址。據(jù)詢問鬼崽嶺神俑群守護人陳好月（音）老人關于神林附近幾個廟宇遺跡時介紹的情況。這里距九嶷山只有幾十里，與古文獻中記載的舜帝南巡途中死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山的說法非常吻合。再聯(lián)系禹統(tǒng)治中原期間經過長期征戰(zhàn)并分解三苗，作為古代九黎、三苗重要構成的瑤族先民，也在部落爭戰(zhàn)與民族融合的拉鋸戰(zhàn)中廣泛接受了漢族主體文化。那么生活在千家峒一帶的瑤族自覺接受具有炎黃血脈的漢族文化或稱中華民族主流信仰也就成為應有之義，故此在盤瓠的身份定位上也就出現(xiàn)了與其他一些瑤族支系的不同。

2.口頭傳承規(guī)則對盤瓠神話母題變化的影響。

母題的變異基于特定的語境，神話的口頭性表明其生存形態(tài)是動態(tài)而非靜止的?？陬^傳統(tǒng)與書寫傳統(tǒng)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口頭傳統(tǒng)屬于集體創(chuàng)作性質的作品，盡管盤瓠神話具有較穩(wěn)定的母題鏈程式，但口耳相傳的特性為文本在流傳中預設了再修改再加工的空間，傳承人可以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演述的經驗或受眾的要求對某些名稱或情節(jié)進行再創(chuàng)造，由此導致該類神話的不同版本或異文出現(xiàn)。其中由語言與名稱禁忌導致的母題變化是一種典型現(xiàn)象。

因盤瓠神話的核心人物是“犬”和以“犬”為原型的祖先崇拜，導致晚近敘事言語的諸多避諱。犬圖騰崇拜作為我國古代眾多圖騰崇拜之一，關于人與犬婚是特定歷史時代始祖圖騰的產物。今天所謂的圖騰一般與崇拜聯(lián)系在一起，而把這個概念借用到神話學分析時，會發(fā)現(xiàn)它一般與一個氏族或群體的名稱聯(lián)系在一起。任何一個族體在關于起源的敘事中首先要確定自己的名稱，而人類社會早期的族體名稱通常會使用自己熟知的動植物名稱，這也是早期族體命名的最普遍的方式。今天看似一些貶義的動物名稱，在神話時代根本沒有褒貶色彩，如天上飛的老鷹烏鴉、地上跑的豺狼虎豹、水里游的龜蟹魚蝦等都可以作為一個族體的名稱，甚至不少民族還有把老鼠、螞蟻、毛毛蟲乃至糞便等作為族稱的案例，其根本用意與價值是通過這個名稱區(qū)別于他族。諸類情況表明，一個氏族或民族對特定動物名稱的借用是歷史的產物，與該動物在當今語境下是否優(yōu)秀或受寵并無關系。關于某些民族或民族支系把祖先描述為犬的實例很多，不僅漢族地區(qū)的“泥泥狗”崇拜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俗諺有人犬婚的影子，在蒙古族、裕固族、黎族、苗族等10多個民族都有人與犬結婚繁衍后代的神話，并將犬作為祖先加以崇拜。如苗族的《盤瓠和辛女》①《盤瓠和辛女》，見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2年，第19頁?！渡衲腹犯浮发凇渡衲腹犯浮?，見姚寶瑄主編：《中國各民族神話（布依族、仡佬族、苗族卷）》，太原：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書海出版社，2014年，第145—149頁。等都是這方面的例證。只不過在神話口頭傳承中受到主流文化的影響，諸如中華民族的龍鳳崇拜、瑞獸崇拜等，使傳統(tǒng)神話敘事中一些看似不合時宜的名稱得以修正，如“犬”逐漸在敘事中變成“龍犬”“龍麟”“麒麟”、鳳凰卵生的“犬”，甚至有的神話直接消解“犬”的名稱，以“金龍”“龍王”等代替。無論是中華民族所尊崇的“三皇五帝”“龍的傳人”，還是各個民族神話中塑造的神性祖先或動物圖騰，其最終目的在于彰顯特定族體的悠久傳統(tǒng)和族體自識的神圣性。諸如此類的加工或再創(chuàng)造盡管會導致口頭神話情節(jié)結構的不穩(wěn)定，卻能夠在保持敘事主題基本不變的情況下，實現(xiàn)神話內容的與時俱進與族體的榮耀感，據(jù)此使這些神話得到廣泛接受與可持續(xù)流傳。

3.語言文字變化對盤瓠神話母題變異的影響。

通過瑤族盤瓠神話異文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神話作為一種經典的口頭傳統(tǒng)，無論是講述人使用的不同地域性的語言或不同民族支系的語言，還是神話文本采集者對神話所做出的文字記載，口頭與書寫文本之間都會出現(xiàn)一定的誤差，這種誤差既與講述人所處的特定講述語境有關，也與采錄者的文化修養(yǎng)以及對原口頭敘述的理解不無聯(lián)系，甚至搜集采集時的某些技巧也會影響到書寫文本的最終表達。如《盤瓠王》中盤瓠輔佐的“王”寫作“評王”，而《平王與盤王》中則寫作“平王”，盡管讀音相同，但從名稱概念分析角度看，卻變成了兩個不同的母題或關鍵詞。這種現(xiàn)象在其他盤瓠類型的神話更多地表現(xiàn)在對“盤瓠”的表述上，如較為常見的“槃瓠”“盤護”“般瓠”“盤王”“盤皇”等名稱書寫方面的混用，事實上，嶺南的許多地區(qū)在發(fā)音上“王”“皇”不分，“huang”會讀作“wang”。同樣，盤古的“古”與盤瓠的“瓠”亦然，如聞一多在《伏羲考》中從音訓角度認為，“槃瓠”（盤瓠）的原意是“葫蘆”，而“伏羲”“女媧”的本義也是“葫蘆”，且在《方言》《集韻》中也有對此相通互轉的解釋，進而認定“槃瓠”與“伏羲”屬于“字異而聲義同”①參見聞一多：《伏羲考》，見馬昌儀選編：《中國神話學百年文論選》（上冊），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3年，第415—416頁。。常任俠在《沙坪壩出土之石棺畫像研究》一書中也認為“盤古”“盤瓠”是“聲訓可通，殆屬一詞”。②參見常任俠：《沙坪壩出土之石棺畫像研究》，載《時事新報?學燈》（重慶）1939年第41、42期。對此神話學家袁珂提出:“二者神話說出于同源之說，蓋可相信”。③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32頁。究竟是“盤古”變成“盤瓠”，還是“盤瓠”影響了“盤古”，還是不同地區(qū)的講述人根據(jù)自己的經驗或者對相關文獻的理解而有意拼合？可能有多種因果關系。但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隱含著復雜的原因，它既是一個語言學問題，也是一個文化學問題，同時還是一個傳播學問題。以瑤族普遍認可的“盤王”為例，廣西金秀縣六巷鄉(xiāng)上古陳村地處大瑤山腹地，該村坳瑤師公盤志強介紹，盤古的子孫中有盤王、金王、炮王、馮王、鄧王五位王，而盤瓠是狗王并不是盤王，只是盤王的女婿。④2017年3月2日，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神話學重點學科調研組吳曉東、王憲昭、毛巧暉、周翔、李斯穎等在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六巷鄉(xiāng)上古陳村，訪談當?shù)刿戡帋煿?、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非遺傳承人盤志強。此神話為詢問 “盤王”“盤古”與“盤瓠”的關系時，盤志強介紹的情況。至于這里提到的“盤王”與“炮王”，在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深思的細節(jié)，即筆者觀察到賀州市平桂區(qū)西灣鎮(zhèn)西灣村盤古大王廟始建于乾隆二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歷史。1990年重修該廟時所立的碑刻中借鑒了以往碑文中“盤古大王炮爺會期”的字樣。根據(jù)當?shù)貍鹘y(tǒng)，這一帶每年農歷十月初十是盤古大王的祭祀日期。為什么把這個節(jié)日叫做“炮爺會”，“炮爺”與“盤古”有沒有關系？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個名稱在賀州一帶瑤族居住區(qū)很常見。其實在許多瑤族地區(qū)神話敘事語言中不同名稱往往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神話人物，正如袁珂在《中國古代神話》一書中引用的常任俠觀點：“伏羲一名，古無定畫，或作伏戲、庖犧、宓羲、慮羲，同聲俱可相假。伏羲與盤瓠為變聲。伏羲、庖犧、盤古、盤瓠，聲訓可通，殆屬一詞。無問漢苗，俱自承為盤古之后，蓋同出于一源也?！雹菰妫骸吨袊糯裨挕?，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從某種意義上講，如果把“盤古”“盤瓠”“炮爺”“庖羲”“伏羲”等看作是可以置換的發(fā)音通假并非沒有道理。這從瑤族地區(qū)流傳的大量有關伏羲兄妹婚生人類的神話現(xiàn)象中也能得到印證。再論及“盤王”的身份，也是眾說紛紜，如訪談賀州市資深瑤學學者鄧元東時，他認為賀州一帶的瑤族只有“盤王”，沒有盤瓠，而盤古只是一個開天辟地的神，這里的瑤族既祭祀盤古，同時也還盤王愿，祭祀盤王。筆者在訪談湖南省江華瑤族自治縣本地師公王笙英時也得到類似的結論，不過在談到盤王的身份時，他說江華縣一帶的瑤族以前也有關于盤王是犬的說法，有時被外族稱為犬的后代時并不生氣，但現(xiàn)在卻統(tǒng)一稱呼“盤王”，不再認為盤王是犬，⑥2017年3月6日，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神話學重點學科調研組吳曉東、王憲昭、毛巧暉、周翔、李斯穎等在湖南江華瑤族自治縣縣城瑤族師公王笙英家中訪談時，王笙英關于當?shù)乇P瓠形象變遷的介紹。并且在縣城幾年前興建的圖騰廣場的巨幅雕塑中，也雕繪成龍犬的圖案。有趣的是，在距江華縣城十幾里的九龍井生態(tài)園旅游區(qū)，負責人莫先奉則更多地強調作為犬形象的盤瓠與三公主結婚而生育12個姓氏的早期神話母題，借此渲染瑤族文化傳統(tǒng)的古老性。g由此可見，神話語言、文字乃至圖像的變化既與語境變化有關，也與特定的文化需求存在聯(lián)系。這些看似穿幫的表述恰恰表現(xiàn)出民間口頭敘事的實用性與靈活性。

[責任編輯：丁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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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3-0064-08

王憲昭，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