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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春

        2017-07-31 10:07:34王秀琴
        野草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米香皮子鐵錘

        王秀琴

        一群鴿子掠過頭頂,圓潤的胸脯收斂著,喉間一起一伏,擠出一串串的咕咕聲。這種脆亮的鴿聲,劃破了城市的黎明。

        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jié)——大寒。

        有時,也不是。

        在北方,天氣的運(yùn)行,以節(jié)令看,小寒、大寒,大致都是在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推來推去,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這種寒冷一直要持續(xù)到二月四日左右的立春時分。當(dāng)然,這是中規(guī)中矩的冷。自然和現(xiàn)實的情況遠(yuǎn)遠(yuǎn)比這要復(fù)雜得多,微妙得多。有時,小寒比大寒還要冷;有時,快要立春時,又來一場大雪,把整個春天都會延長一個月,真正應(yīng)了春深似海的古話。

        實際上,春天是決不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貋淼轿覀兩磉叺摹K偸菉檴檨磉t,總是被漫長的冬天推來搡去,絆住了腳的??扇藗兣未旱男那?,卻是一天天活躍起來,一天天從心底溫暖起來。

        習(xí)慣上,人們把立春后的寒冷叫倒春寒,這種倒春寒對農(nóng)作物的傷害尤其大。因為人們盼春的心頭發(fā)了芽。所以,就覺得倒春寒格外冷,甚至叫人覺得它是一年中最有殺傷力的寒氣。

        可春天,真真切切,一步步逼近,誰又能擋得住她輕盈的腳步!

        大雜院

        城市邊緣的邊緣,有一排一排的破舊平房,間道窄,入深淺,是五六十年代的福利住房。這里真正的主人幾乎全搬到市區(qū)繁華的高住宅樓里,騰出這些破舊的鳥巢,自慚形穢,為外地的民工、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買不起房子的下崗工人預(yù)備著臨時的住所。站在城市的制高點上看這些城市發(fā)展的痕跡,它與城市的蒸蒸日上是不協(xié)調(diào)的,是拉了人家的后腿的,是城市日新月異擴(kuò)展的下一步范圍和目標(biāo)。當(dāng)幕色罩下來的時候,這里的亮是帶了暗的亮,是如豆之火的亮,是大片波濤洶涌的暗推動起來的一點點亮,好像這種亮是了無生氣的,是疲憊不堪無可奈何的亮。屋子里的人家也同尋常人家一樣豐富,可又著實藏了幾份蹩腳、狹窄和清冷的。

        正房頂上的煙囪,探頭探腦,冒著青煙;瓦片亂亂碎碎,一幅身心俱損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樣子。鴿籠是空蕩蕩的心,一絲靈動的希望都捂不住,是放飛了的。房檐處椽子已經(jīng)腐漚,這些爛掉的椽子萎萎頓頓、縮頭縮腦,好像誰也不想爭先,可這樣一來,誰也爭了先,成了出頭的爛椽子。墻身斑斑駁駁,發(fā)著暗舊的光。窗玻璃都是小格子,小家小氣的意思,透著狹隘的心胸和狡黠的眼光。它們一點也不精巧細(xì)致,更談不上精雕細(xì)作,它們就是灰暗的存在,陳舊的象征,城市的記憶,對比的參照,觸之像粗糙的皮膚,毫無細(xì)膩彈性,更無性感和時尚可言。最繁瑣的要數(shù)墻根下的雜物,簸箕、籠頭、生銹的農(nóng)具,沒角沒腦的磚頭,統(tǒng)統(tǒng)沒思沒想的樣子,統(tǒng)統(tǒng)塞滯了心思過日子的樣子;矗著的大黑缸,挺著大肚子,當(dāng)仁不讓,里面是隔年的老咸菜,被一塊大石頭無情地鎮(zhèn)壓著,氣鼓鼓地吐著白嘩嘩的鹽粒子;半塊石板在大缸上蓋著,胡亂扔著兩根筷子,一看就是現(xiàn)吃現(xiàn)夾,來者不拒的樣子。必不可少的是,誰家的墻根下都碼著一大方陣蜂窩煤,破舊的塑料布圍著,風(fēng)一吹,沙沙地響,灰一塊,黑一塊,顯得衣不蔽體。上面放置著些壇壇罐罐,有的裂了縫,有的豁了口,蓋子也不知跑哪兒了,一幅涎著臉皮要米要面的樣子。

        南房是矮了一頭的,有禮讓三先的意思。碧綠的苔蘚,不折不撓在墻角獨自別出心裁地窺望著。墻壁的夾墻是更窄的,一家挨著一家,有些絮絮叨叨的意思,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陽光明媚,女人們總是斜靠著這些墻壁,東家長西家短,說些日常的話題,親密著感情。她們親密的樣子,好像要長長久久地做鄰居,信奉人生是一種緣,都有些互相珍惜,產(chǎn)生美好的意思??墒?,她們看似無間,實則內(nèi)心里都含了曲折的心事。有時,她們也互相冷漠著,各自守著自己一落千丈的心,就好像各奔東西的渺茫已漫上心頭,實則是懷了對未來的恐懼和憂患。總之,這里,沒有古典和浪漫,更談不上風(fēng)情,沒有海市蜃樓的玄妙,更無庵堂松山的高潔,有的是為生計日夜奔走的踏實和實惠,不慮時事的盲目和真切。大雜院里,有多少對未來的幻想,就有多大的欲望,腳下就會生出多大的真切。慣熟的人,偶爾聚在一起說幾句葷話,家長里短,蜚短流長,擺出各種笑的姿態(tài),樂呵一陣。也許,這便是生活的全部調(diào)侃。

        望春下了車,把全身上下都拍打了個遍;走進(jìn)巷口的時候,又把肩頭、腰身和腿管拍拍打打,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巷口站著一位端著碗吃飯的女人,碗里已不見熱氣,看見望春拍打自身,便本能地躲到一邊,撐開五指捂著碗口,鼻翼一上一下地翕動,一臉的厭惡寫在臉上。望春遠(yuǎn)遠(yuǎn)地避著,幾乎是貼著墻根兒走的。站在自家的大雜院門口,他又從上到下拍打一遍,像一個虔誠的教徒舉行什么儀式。望春把一身的塵土全留在外面,把一身的晦氣都拍走了。

        他邁進(jìn)街門,剛走兩步,就被爛麻袋片、蛇皮袋子縛住了腳;再走兩步,想掙開,卻越發(fā)套住了,跺腳無用,一幅死纏爛打的樣子。望春只好彎下腰,用手強(qiáng)行地剝掉它們。這時候,第一家的簾子掀開了,蹦出來一個男人,一股又一股濃濃的尿臊味,混雜著一夜的隔宿味與油炸蔥花的調(diào)和味兒,簇?fù)碇腥讼蛲簺_了出來。望春幾乎被這種味兒轟倒,差點背過氣去。男人胡子拉碴,端著個尿盆,沖著望春抱歉地笑笑。不冷啊,在外面吃?男人沖著女人細(xì)聲細(xì)地說,語調(diào)里充滿了討好與備下。女人不吭聲,鼻翼忽閃著,只管往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扒著飯。巷口站著的便是他女人,想必是家里的雜亂和這種怪味兒把她趕了出去,寧愿在外面凍手凍腳,就著冷氣吃飯,也不愿與他父女四人共享這種他們共同炮制的美味。望春這樣想。

        下班了?男人笑瞇瞇的,胡子遮住了笑容。

        嗯,回來吃飯。望春把各種袋子拾起,抖抖,鋪展,放在蜂窩煤上,叉起一塊磚頭,壓上。

        工作穩(wěn)住了?男人感激地笑笑,好像不和望春再拉呱幾句,就覺得對不起他似的。

        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不能說穩(wěn)住,先做吧。咱只想好好做。望春剛來城里,試過好幾份工作,這些經(jīng)歷,大雜院的人都知道,所以二人說話就有些心照不宣。

        把這個小子生出來,俺也得出去做工,要不,真喝西北風(fēng)了。男人三十剛出頭,背看上去有些佝僂,彎腰倒尿,輕輕地咳一聲,生怕沖撞了神靈。顯得更有些卑躬屈膝了。

        門口的女人只看了男人一眼,頭便扭向別處。

        妞兒她媽又有了?望春有些吃驚,可話一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臉先紅了,就像正好碰上他倆口子造男娃的尷尬景象。

        爹,俺要屙——屋里的丫頭哆聲哆氣。

        俺要吃南瓜,爹呀——這聲音又有些蠻不講理。

        你看你看——,噢——男人沖著里頭應(yīng)一聲,轉(zhuǎn)頭又對望春說,成了家就是這個樣子。男人一面說,一面急步到廁所里,卻又想起了尿已倒在墻根下,便住了腳,折了回來,朝望春笑笑,掀簾進(jìn)去了。

        望春剛走兩步,男人的女人回來了,背著手,肚子并不大,卻腆著,一幅昭然若揭的樣子??粗旱谋秤?,瞪了一眼,一摔簾子,進(jìn)屋了。

        望春不管不顧,徑直朝里走去。路過第二家時,他總是習(xí)慣地放慢放輕腳步。因為這一對胖夫婦規(guī)規(guī)整整,愛靜悄悄地,文雅倒是文雅,就是有些像躲避著誰,自個兒試驗著什么秘方似的。也是,他們倆口兒,結(jié)婚十幾年了,就是生不出一個小孩子來,顯得在人前中氣不足。就拿男人來說吧,明明養(yǎng)得白白胖胖,卻是中看不中用的;拿女人來說吧,土地肥沃,地域?qū)拸V,要說下籽也不少,可就是沒有產(chǎn)量,莫說是產(chǎn)量,就是連棵苗也不長,真正日了怪了,邪了門兒了。他們是輾轉(zhuǎn)到這個大雜院的,后來慢慢把幾間屋子盤下,望春家賃的房子也是他家盤下的,也算是座住底兒,有了一些房產(chǎn)的。第一家房客的多子多產(chǎn)叫他們厭煩,頭疼;可也令他們羨慕,神秘;明里躲避,暗里研究。聽說胖女人攛掇著胖男人好幾次偷聽第一家房客在夜深人靜時屋里的響動,聽到的卻是女人的呼嚕聲,男人噓噓噓把孩子尿尿聲,不免有些失望,心里更添些鄙夷,神秘感大不如前。

        透過小格子玻璃,望春下意識地朝里看,和胖男人的眼神相遇,二人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不遠(yuǎn)不近的意思。

        再里面,是一個老奶奶帶著孫兒,孫兒已是奔初中的學(xué)生,爹媽不知去向。老奶奶逼著孫兒好好念書,長大好魚躍龍門。孫兒的眼睛迷離著,可老奶奶還踮著小腳,來回地嘮叨,時不時出來唾一口濃痰。

        望春駐足,挑起了自家的簾子,母親米香的味道已撲面而來。

        母親米香

        望春挑簾進(jìn)屋,母親米香正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秋衣,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漂浮在盆里,衣服的領(lǐng)子都窩在里頭,脖頸依然白皙著,好像長久地秘不示人。母親米香正在洗頭。五十多歲的人了,連根白頭發(fā)都找不到,這是母親最引以自豪的事。她在鄰居們跟前炫耀時,望春總是把頭埋得很低。他覺得母親米香身上的陰氣太重了,他哥兒五個一個比一個光棍,說不定就與她的陰氣太重有關(guān)。這是風(fēng)水上的冥冥之事,望春一時也說不清。

        飯在鍋里扣著,大碗是你的,小碗是鐵錘的。母親米香的聲音和著濃劣的洗發(fā)水味兒直沖過來。

        望春細(xì)細(xì)地洗了手,臉,然后揭開鍋蓋,鍋蓋上的水蒸汽大滴大滴地滾落到小碗里,像委屈的眼淚。望春有些為老大鐵錘傷心。

        老大鐵錘在化工廠做工,回來得比他晚,其他弟兄們都已經(jīng)吃了飯各干各的,走了。而母親總是用碗的大小來區(qū)分兄弟二人的早餐和晚餐。望春個頭和鐵錘差不多,多少比鐵錘精瘦些。不知什么原因,母親米香總是偏愛他,給他吃大碗,飯里有時還埋著一個荷包蛋。這使望春更加懼怕母親,并有意地躲避她。可越是這樣,母親米香便格外地疼愛他,那種愛里頭多少摻雜了些女人對男人尾追不舍的意味。

        望春猶豫著,看著大碗和小碗,鍋蓋上的水蒸汽已經(jīng)滴不下去了。

        吃吧,大碗是你的,你哥飯量不大,他快四十的人了,就那樣兒了,你正長身體,缺營養(yǎng)哩。母親米香打著粗劣的洗發(fā)水,兩只依然飽滿豐潤的手在頭上撓來撓去,泡沫被擠得四處飛揚(yáng)。

        望春端起了大碗,蹲在墻角,稀稀啦啦地吃了起來。他確實是餓極了。這一次,他沒有吃到荷包蛋,但南瓜飯依然使他品到了生活的香甜。他咂著嘴,把一直憋屈在飯碗里的眼神放開了,剛一放開,就趕忙又收了回來,像被什么燙了一下。是的,被母親米香胸前的兩只討米袋子,晃來晃去的討米袋子燙了一下。

        望春的神思飄蕩回鄉(xiāng)村。

        鄉(xiāng)村。一個破舊的小院里生活著的母親米香是個傳奇式的人物。她一口氣生了八胎男孩??粗㈩^虎腦的男孩子,父親欣喜若狂,貧寒之家添男丁,后繼有人,心里自然高興。生到第六子時,男人臉上卻也愁云慘淡起來,半字不吐,蹲在門檻上,猛抽旱煙。母親米香看在眼里,恨在心上。煙霧繚亂了男人的心,卻堅定了米香親手溺死第六子的決心。她要其他孩子分享這個孩子的天命。孩子太稠密,像樹林里密密匝匝的小樹,情同手足,卻相互爭奪陽光、空氣和水份,到頭來,個個都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這不符合母親米香對孩子體格的要求。

        溺死孩子,是母親米香在一片小樹林里得到的啟示。那天,望春拉著挺著大肚子母親的衣襟,穿行在父親栽種的小樹林中。母親米香捏住一棵又一棵又細(xì)又長弱不禁風(fēng)的小樹苗,深深地嘆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后平心靜氣,抬眼遠(yuǎn)望,在她臉上,一副下定決心后的舒展,一種撥云見日般的澄明。

        這能干什么呢,都不是材料,為了讓它們成材,更好地活下去,只有狠心地砍掉幾棵,露出空氣來,好讓其他樹苗能享受到更多的陽光、空氣和水份。母親米香說。

        父親捏捏這棵,搖搖頭,摸摸那棵,搖搖頭。

        除了往我肚子里種兒子,你屁本事也沒有,料你一輩子也成不了器!母親米香有些咬牙切齒地說。

        父親低著頭,看著褐色的土地,扶著一棵小樹苗,不吭氣。

        老六降世了,滿身通紅地躺在母親面前。母親米香異常鎮(zhèn)靜地扯一些舊棉花,弄成長條狀,鋪在坑席上,壓壓,使它盡量厚實些,輕輕地夾在自己兩腿間,可血還是順著她的大腿,淌了下來。母親米香繼續(xù)往她兩腿間墊棉花,這一次,她緊緊夾住了雙腿。然后,捧起滿身通紅、不哭不叫的老六,顫顫地伸向一個滿是血水加尿水的尿盆。一大截血糊被無限柔軟的臍帶拖曳著,像是老六留在世上最后的希望。

        望春和望春的兄弟們站在地上,目瞪口呆,看著母親米香一點點把他們的親兄弟送上絕路。他們?nèi)泶蛑漕潯K麄兗润@恐又僥幸。驚恐的是,他們的小命曾經(jīng)無限悲哀地攥在生他們養(yǎng)他們的母親父親手里(主要是這位精明的母親米香);僥幸的是,母親米香現(xiàn)在送走的是老六,而不是他們五個中的任何一個。在生命降落的瞬間,沒被母親早早棄之于世。

        父親囁嚅著嘴,急急地,向前跨了兩步,想要挽救自己的兒子——老六。母親米香兩道銳利而堅定的目光止住了他。父親最終成了老六之冤魂不得超渡的幫兇。

        母親米香溺死老六的整個過程都是跪著的。她的臉色在冬日里一片蒼白,泛著鐵青。她是在向她生出的小生命致以敬意、歉意、悔意和深深的無奈。敬意、歉意、悔意和深深的無奈足以令全世界的母親為之動容。尿盆里浮起一串串的氣泡,老六通紅的身體漸漸變成青紫,再慢慢變成黑紫。

        窗外,老鴰久久盤旋,叫聲尖利而瘮人。

        屋子里的人打著寒顫,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推涌又消解著這些雞皮疙瘩。

        母親米香有些精疲力竭了。她擺擺枯枝一般的手,示意有人把這個尿盆端走。

        可所有人的靈魂都隨老六走了,像一截截木樁立在那兒,包括父親。

        母親米香氣憤至極,使出全身的力氣,把那個尿盆摔向望春的父親和兄弟,血水加尿水濺了他們一身。老六黑紫的身體躍出了門外,像一條死去的鲇魚。一條軟軟的臍帶掃過望春的臉。望春嗅到了可怕的腥臊味和血腥味。

        母親的臉變成鐵青,嘴唇變得烏紫,她在控制自己的憤怒??墒?,所有的控制已經(jīng)徒然,她號啕大哭,歇斯底里,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

        外面,風(fēng)正狂吠……

        就這樣,就是用這種辦法,母親米香一連溺死了老六、老七和老八。她就是用這種殘酷的堅定拔掉了父親栽到她肚子里的小樹,好讓望春他們?nèi)遮叧砷L的哥幾個好好活下去。

        被子破破爛爛的,鋪的是麻袋片,上面一攤又一攤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干發(fā)黑。母親坐著她的空月子,閉著眼睛,嚶嚶泣泣地哭。

        望春一陣陣地傷心,覺得此時的米香不僅是他們的母親,更是他們的保護(hù)神。他真想爬上土炕,緊緊地抱住母親,或者偎在她懷里,給喪子后滿是傷痛和余悸的她一些安慰??尚值軅儧]等父親說開飯,便歡呼雀躍,叮叮當(dāng)當(dāng)搶著吃鍋里的窩窩頭,好像是為母親米香溺死他們最小弟弟的壯舉而歡呼。人間的秩序本來就這樣,死者已矣,生者總還要活下去。鍋勺相碰碗筷相敲的聲音,哥幾個為一小塊窩頭爭相搶奪的慘烈,好像在無限地嘲笑和羞辱著父母親,他們無限制地締造生命,這一行動本身就是最大的無聊、輕率和罪惡。望春看看母親米香,瞅瞅鍋里所剩無幾的窩頭,他還是抖擻地爭了幾塊。他不能再想別的。不能。再想下去,他就會餓一天的肚子。這也是罪惡。望春不能饒恕自己。端著碗,粗糙的窩頭含在嘴里,肚子里的餓蟲直鉤嘴里的粗食。嚼著,嚼著,望春木然了,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愚蠢是一種傷害。那么,精明呢,又何嘗不是一種更為殘酷的傷害?!

        在這一帶大雜院里,母親米香是最有風(fēng)情的一個,她無孔不入地展露著自己的風(fēng)情。春秋兩季,女人們薄花衫上綴的全是子母扣,母親米香偏偏要精致地盤幾朵云扣,盤出曲曲折折的典雅;一般女人都穿肥襠褲,包裹著或肥碩或瘦削的屁股,顯得腿不是腿,屁股不是屁股;而母親米香總把腿彎部煞瘦一些,把衫子的腰部煞瘦一些,顯出頎長而好看的腰身,走路也鋪排著輕盈和嬌俏。母親米香不年輕的身體里依然激蕩著年輕的心氣和躁動。她還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日子在她手下變得有滋有味。白面緊缺,她用一塊紅面做白面的芯子,趕出來的面,紅白相間,吃起來也香甜;笨實的土豆被她弄得花樣翻新。更要命的是,她腌得一手好泡菜。滾好的花椒八角茴香水,洗干凈的小壇子,置在手邊,母親從不用大黑缸。她把蘿卜、萹藍(lán)切成薄片,碼在壇子里,撒上咸鹽,有時還要加一點點白糖,白糖實在短缺的時候,望春還曾看見她放過一兩塊硬水果糖,外面包著粉紅色的糖紙,上面印著菠蘿、半透明的那種糖,然后再把已經(jīng)晾冷的花椒水倒進(jìn)壇子里,封上蓋,讓它發(fā)酵。大約一星期左右的時間,打開蓋,香味撲鼻,不咸不淡,吃起來脆生生酸溜溜甜絲絲的。難怪父親曾無限地迷戀母親,日夜想騎在她身上,涌動在她身上,長長久久地占有母親。母親的一舉手,一投足,一轉(zhuǎn)眼,一彎腰,都是風(fēng)情的媚眼。難怪有人常??渌f,母親米香就是攬幾朵天邊的云,也比別人香幾分。在這個大雜院里,母親米香的風(fēng)情是施展不開手腳的,是被歲月滄桑和瑣細(xì)長流的生計無情地彈壓了住的。

        母親米香彎著腰身,她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擼到左邊,用毛巾褸著擦擦;一甩一甩,頭發(fā)被擼到右邊,再用毛巾褸著擦擦,頭發(fā)最后被挽到頭頂,用毛巾裹著,像個剛出浴的西臘女神。破舊褪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濕漉漉的頭發(fā)把她后背上洇濕了一大片。早晨璀璨的陽光把母親米香的影子推到墻壁上。墻壁上發(fā)出些暗暗的光,倒像打了一層蠟的油畫。

        母親米香悉悉索索,一邊收拾著衣物,一邊絮絮叨叨。望春聽了半天,終于聽明白了。

        最近像一個老偵察兵的母親米香,總會偷偷掌握前院一個女人的情況,什么年齡呀,走路的姿勢呀,來歷呀,好像樣樣都不及她,而且最讓她不可忍受的是,她竟然尥著一顆門牙,抽煙吐霧,臉色黃黑,這樣一個黃臉婆,女人味喪失殆盡。在這個女人面前,母親米香的自信本應(yīng)該是大把大把地從身上往外掏。可就是這樣一個近五十歲的女人,每天竟然不下幾個男人流水線般地找她。母親米香斷定她一定是在做皮肉生意,開著朝天鋪子。母親米香說她的判斷一定是千真萬確的。這樣的女人,也會有男人去日?母親米香的嘆息里充滿遺憾,哀嘆里充滿嫉妒。

        母親米香的心一定是受到撩撥了。

        女人的心哪能吃得住撩撥!母親米香可是個風(fēng)情十足的女人?。?/p>

        可女人的心又哪能受得住煎熬!特別是風(fēng)情這種東西,它理應(yīng)廣而告之,理應(yīng)最大限度地抖落出來示人!

        母親米香冷眼瞧著前院那個女人,總有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這個女人,憑什么呀,瞧她那個派頭!歪瓜裂棗爛桃扁杏的兩個兒子,都快娶媳婦了。憑什么呀?老娘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哥兒幾個養(yǎng)大,又挪到了城里。按說都做著工,老大化工廠,老二炸石頭,老三就是望春,垃圾清理,老四學(xué)做木工,老五雖說有些游手好閑,可也不是無賴之徒。雖說工資不高,可也都掙著錢呀,可怎么一個個都是光棍呀?要讓娘也出去給你們掙那錢兒,不是把娘的老忠貞給賣了嗎?娘不能,可娘心里又對不住你們,對不住你們早去的爹呀!春兒,娘不能!可娘對不住你們哥兒幾個呀!

        望春聽出來了,母親的老貞節(jié)已經(jīng)搖晃得近乎岌岌可危了,如大廈將傾。

        母親米香一把鼻涕一把淚,手里把玩著綴在衣襟上的一顆很顯眼的有機(jī)玻璃扣子,那是去年母親節(jié),望春有意或者說是無意撿到的。當(dāng)時,他還撿到了一只瓜瓜燈。他把紐扣送給了母親,把瓜瓜燈獻(xiàn)給了死去的父親。當(dāng)時,望春心里涌過絲絲熱流,他要把自己卑微的感情拾掇起來,升華成一件件禮物,獻(xiàn)給他的母親,死去的父親。正因為望春心細(xì)如發(fā),所以,望春成了母親生活中最解風(fēng)情的唯一一個男人。

        有段時間,望春盡可能地躲著母親,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有一點自我捍衛(wèi)的意思,因為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可此時此刻的一剎時,望春覺得母親,這個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女人,她飽滿的情思投錯了人!

        父親之死

        父親愛火,卻死于火,葬身于一場大火。

        父親是個火爆子脾氣,長著一身結(jié)實的肌肉,他一口氣使母親米香生了八個兒子,這未能使他傷筋動骨,依然是虎虎生威??墒?,叫他痛心不已的是,村里的耕地日漸被美其名曰的“造廠子”侵吞。他幾次找村主任理論,主任看著他的結(jié)實肌肉,眼里閃過一絲恐懼,安撫他,卻又威脅他。父親看著自己日漸破敗的小屋,日漸茂騰騰的兒子們,他賭氣把自己的土地上全部種上樹苗,他又率領(lǐng)兒子們開荒,開出的荒地也全都種上小樹苗。父親想要兒子與小樹苗一起成長。他把侵吞土地一事深深地埋在心里,想以時間換空間,起房蓋屋,給他的兒子們?nèi)⑾眿D,傳宗接代,采取一種曲線求地的策略。父親的暗渡陳倉合乎了母親米香的心事。母親米香高興地對父親說,種好自家的地,養(yǎng)好自家的娃,操心別的事,都他媽的扯淡!

        父親彈壓住了自己的心,卻徹夜長嘆。他的心里燃燒著一團(tuán)火,磨鐮刀時,他磨出火星子,唰唰唰的;看護(hù)小樹苗時,他點上一只瓜瓜燈,癡癡呆呆地看上幾個鐘頭。瓜瓜燈火苗微弱,像一豆鬼火。在漆黑的夜里,它是父親的心火。

        望春自始至終都不明白,父親那樣癡迷地看瓜瓜燈,是渴望溫暖和光明,還是借以釋放他心里燃燒的那團(tuán)火?

        一場大火正不知不覺地在林間空地上燃起。

        據(jù)說是割枯草的人們逮著了一只野兔,架起枯枝柴草,一邊取暖,一邊烤吃兔子肉。那兔子肉太好吃了,金黃金黃的,淌著一滴滴的油,大家都爭著吃。面對美食,誰還會謙讓?尤其是在那個餓極了的年代!最后,吃兔子肉的人打起來了?;鸷芸毂伙L(fēng)吹向了遠(yuǎn)方,以每分種幾十公里的速度,卷裹著玉米桿,高梁桿,棉花桿,向前推進(jìn)。它聲勢浩大,猶如數(shù)百架緊貼地面作超低空飛行的飛機(jī),轟然而行,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陰冷的風(fēng)可以助燃一切。地里的一切像一只只野鳥,掉進(jìn)熊熊燃燒的大火里,噼噼啪啪地響,然后化作灰燼。父親健壯的身體像一只野牛,他想跑,卻跑不過火車般飛馳的速度,也掉進(jìn)了噼噼啪啪的火里,糊焦味隨著哧哧的油濺聲洶涌而出。不知名的野生動物,被燒得又吼又叫,四處亂竄。

        父親是叫了一聲的。是叫了一聲。這一聲,他是想呼救,可在熊熊燃燒的大火面前,在寂靜的荒野上,這一聲太微弱了。沒人聽到。

        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像一場天火,發(fā)于偶然,滅于自然。燒無可燒,火自然也就熄了。

        火災(zāi)之后,原野里一片焦黑,父親的小樹苗七零八落,已經(jīng)很不像樣子。來不及回穴冬眠的蛇們,變成了一條條燒焦的蛇皮,被小孩子們拾來,扯來扯去地玩兒。老中醫(yī)眼尖,連咒帶哄,連詐帶罵,奪了去,寶貝似的,仔細(xì)地放在藥臼里,研成粉末,賣了高價錢,發(fā)了大財。

        望春父親的尸骨,卑賤得不如一張蛇皮,已經(jīng)焦黑,卻沒有當(dāng)它們?yōu)榛⒐恰4逦魅蝹兌汲尸F(xiàn)出一臉的惋惜與同情,卻一致指責(zé)他不該在晚上點瓜瓜燈瞎玩,以致引起了這一場大火,造成如此嚴(yán)重的損失。

        母親米香小心翼翼地說賠的問題。

        村委主任悄悄地扯她的衣襟,說賠什么賠——聲音里含藏著很大的余地。

        母親米香義正辭嚴(yán)地甩掉村委主任的手。

        村委主任的聲調(diào)變高了,你們家能賠得起嗎?給你們個大人情,就把這些土地和這個院子充了公吧。

        是母親的老貞節(jié)要保使望春他們最后變得一無所有。只剩下他們自己。

        守著父親的白皮棺材,撫摸著幾塊焦骨,母親米香昏死過好幾次。可這絲毫不能打動村委主任的心,他的眼神鬼魅般總在母親側(cè)臥的美麗線條上放肆地游蕩。

        父親下葬在西山坡上。下葬那天,望春恨不能抱上父親的幾塊焦骨,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他就不信青山無處埋忠骨??赡赣H米香和老大鐵錘阻止了他。他們認(rèn)為父親還是入土為安的好??粗麄儓远ǖ纳裆焊杏X到了兄弟們意欲卷土重來的雄心,便不再堅持什么了。他點了一盞瓜瓜燈,放在棺蓋上,如豆的燈光隨風(fēng)搖曳,變幻不定如千年世事。兩鍬土下去,瓜瓜燈熄滅,燈油也打翻在一邊。望春從跪著的幾個兄弟們中站了起來,他仿佛看見前面不遠(yuǎn)處掛著一串一串的小紅燈籠也燃燒起來,燃燒成了他內(nèi)心里叫做稟賦的那種東西,然后為父親的天國之路照亮方向。號啕大哭的母親米香回頭看著這個老三——她的春兒,歲月在他臉上剝奪了些什么,又增添了些什么。驚愕中,欣慰中,希望中,母親米香止住了哭聲。

        既無土地,又無房舍,一場大火燒盡了米香一家對這片土地的依戀。他們決定于當(dāng)夜便舉家遷移城市。按望春和老大鐵錘的話來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他們要打出一片新天地。

        扛著破舊的行李,穿行于夜色中的母子六人,被母親的一句話給震住了。

        豆芽咋辦?母親米香說。

        望春的行李從背上滾落下來,砸在了腳上。

        初戀豆芽

        清晨,血紅的太陽光把望春進(jìn)城的心思給攪亂了。

        望春本來是想當(dāng)夜就去找豆芽的,急躁的心攛掇著他:找豆芽,把事情跟她挑明了,當(dāng)然,跟他走是望春最想要的結(jié)果和方向。母親和哥弟們壓制住了他,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種事情急不得。老大鐵錘更有些暴跳如雷,無名之火沖擊著他的命門,對望春吼了又吼,像只發(fā)情的野狗。望春看著他,卻只是個不理他。鐵錘更瘋狂。

        幾條漢子躺在只鋪著一領(lǐng)席子的土炕上,這個土炕還是飼養(yǎng)院老翟頭偷著給他們騰出來的,說好,只能住一夜。母親米香已是感恩不盡。

        望春枕著塊磚,躺在土炕上,望著蒼穹。茫茫蒼穹,太遼闊了,深不見底的樣子。遙遙的金牛星和織女星,發(fā)著些模糊的光斑,在望春的眼前緩緩移動,移動得有些艱難,有些傷情欲絕。周圍的烏云虎視眈眈,時刻準(zhǔn)備侵襲它們。最后,慢慢地,連一絲光亮都遮住了。這樣的夜,是如何地攝人魂魄??!

        望春走了出來。在弟兄們的鼾聲中走了出來。干冷的風(fēng)微微地吹著,一條已經(jīng)結(jié)冰的小河,雜草叢生的河岸,曾是他和豆芽相會的地方。星座上的光斑被引射到河面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前面,不遠(yuǎn)處,一個瘦弱而單薄的身影臨河而照,好像在等待著什么,又像在憑吊著什么。

        那不就是豆芽嗎?

        望春急急惶惶地趕了過去。豆芽下意識地后退兩步,熱切的眼神中藏著躲閃。于是,溫暖而寒冷的火花在二人之間來回跳躍。

        俺要進(jìn)城,掙錢娶你。

        唔。

        你可要等俺。

        唔。

        要不,你跟俺走吧。

        沒聲。連唔都聽不到了。

        豆芽的眼睛盯著腳面,兩腳凍得互相磕磕碰碰,忸怩著身子,想要被人記住,卻又想讓人忘記。

        俺明天找你,和你娘把這事兒定下來,你不想走,就等俺回來。

        豆芽抬起一雙凄美的眼睛,兩顆淚蛋蛋撲嗵撲嗵砸在河面上,摔成幾瓣兒,閃著瑩瑩的光。望春還想說什么,她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兩個小辮子一甩一甩的,像跟望春作最后的道別。

        望春望豆芽的身影,一腔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

        第二天,白嘩嘩的太陽射進(jìn)來,

        母親米香推醒了望春。

        快去快去,和豆芽把這事敲定了。母親邊說邊在身上摸索著什么,她好像要找一件值錢的東西??烧伊税胩欤U著眼,看了看望春的幾個兄弟,一口氣嘆出了望春的失望。

        她家要啥條件,你都應(yīng)承下來。咱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母親米香迎著光亮的太陽幽幽地說。她抗拒太陽光射透心靈的能力是非凡無比的,迎接太陽光射穿的勇氣也是非凡無比的。

        望春鄭重地點點頭,像接受了一件無比艱巨的任務(wù)。

        米香一家的臨時落腳處是在村外的飼養(yǎng)院。母親米香的這一舉動,于村委主任,分明是視死而歸的對抗;于兒子們,則是一種破釜沉舟式的激勵。她要為兒子們斬斷所有的后路,打出一片新天地,培養(yǎng)足夠的信心和底氣。

        望春向村里走去。村子里黯黯的,遠(yuǎn)遠(yuǎn)的,像整個的一塊,拒絕任何人進(jìn)入似的,不露一點縫隙。近了,街上泛著青灰的光,坑坑洼洼,暗送著秋波,街道和街道之間,通著氣,鼻息互仰著,歡迎著他。

        望春三拐兩拐就進(jìn)了豆芽家。

        一對大紅喜字打蒙了望春的頭。

        喲,這不是李家的老三嘛,前天死了老子,身上還掛著重孝哩,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別沖了俺家豆芽的好日子!豆芽的母親掄著笤帚從屋里沖了出來。滿身滿身地掃些看不見的灰塵,她尖著嗓子沖望春直叫。

        望春呆住了。

        實話告訴你吧,俺豆芽已經(jīng)招上門女婿了。這不,新婚之夜的早晨,新人還沒起哪!你愣著干啥呀,快點走吧,甭把喪氣帶進(jìn)來。豆芽母親的笤帚在望春面前揮舞著。

        望春開始反胃。他一步一步后退著,腦子里全是白嘩嘩的太陽。

        豆芽閃出了她的閨房。后面跟著她一臉白癜風(fēng)的丈夫。滿頭滿臉的粉嫩,大片大片地裸露著,叫人心里生膩。

        豆芽的臉騰地紅了,然后一點一點變成蒼白。望春黑著臉,不高的身子縮成了一顆炸彈。白癜風(fēng)后生鐵青著臉,分明嗅到了火藥味兒,干笑著,先禮后兵式地請望春進(jìn)屋喝茶。

        春哥,你忘了俺吧。你不是要進(jìn)城去嗎?城里的時新妞兒多,找一個比俺好的。豆芽的兩條辮子胡亂挽在腦后,顯得她的臉袋更大了。

        窮得連蜘蛛結(jié)網(wǎng)的地方都沒有,還想娶媳婦!豆芽的母親拿著笤帚,在自己手里拍打了兩下,甩下氣憤,進(jìn)屋了。

        望春冷冷地盯著豆芽和那個白癜風(fēng)后生,他明白,他和豆芽之間永遠(yuǎn)也沒有那種跳躍的火花了。那怕它是寒冷的,揪心的。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了。豆芽的世界帶給望春的是滿心滿肺的寒冷,徹頭徹尾的嘲弄。

        望春退著,退著,旋急地轉(zhuǎn)身,卻觸到一個角落里,不想觸到了一張蜘蛛網(wǎng)。他煩躁地摸了一把,什么也抓不著,摸不到,卻抓破了自己的臉。他此時此刻明白了,豆芽挽留他的意思就像這張蜘蛛網(wǎng),有點輕柔,有點彈性,但一點實質(zhì)性意義都沒有,全是客套,全是虛張聲勢。知足吧,望春,誰讓自己窮得連張蜘蛛結(jié)網(wǎng)的地方都沒有。

        望春逆著風(fēng)跑,風(fēng)滿把滿把地扼住他的喉嚨。

        命運(yùn)的寶劍,懸在頭頂,閃著寒光。

        世界一下子變暗了。

        望春機(jī)械地跑著,看著一片被大火燒焦的土地,風(fēng)卷著煙塵襲來,一幅不依不饒的樣子,幾回回迷了人的眼。望春望望西山坡上父親的墳?zāi)?,抬頭看看頭上的天空,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說真的,就是在父親下葬的那會兒,也不像今天這樣徹心徹肺的悲傷??伤靼?,這種悲傷遲早會來的,它本來就沒有走遠(yuǎn),在不遠(yuǎn)處等著他。

        走,進(jìn)城去。望春騰地扛起了行李。

        母親米香板著臉,死瞪了他一眼,弟兄們更是驚異地看著他,老大鐵錘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望春第一個沖出了飼養(yǎng)院大門,幾十里的路程,他們恁是憑腳量完的。

        是逃避,還是重生?是報復(fù),還是憤激?望春真的說不清。

        望春和二皮子的工作

        望春是在農(nóng)歷十月的時候來到城里做工的。環(huán)衛(wèi)是好聽,是體面的說法;其實,說到底就是清除城市里的垃圾。那時候的天氣已經(jīng)微微有些寒意,長時間地握鍬柄的手,總得嬌慣地要求人嘴里呵兩口熱氣,手心手背使勁兒地搓幾下,然后才會不情愿地再抄鍬柄,不厭其煩地把一條條馬路邊的一堆堆雜七雜八的垃圾一鍬鍬地?fù)P到環(huán)衛(wèi)車車斗里。

        這個城市對物質(zhì)和快樂的吞吐量可真大。望春和他的伴,二皮子,得早出晚歸,清理這個城市的排放物。他們一鍬一鍬地把廢渣、廢紙、爛菜、塵土,還有不知名的垃圾揚(yáng)到車?yán)?,然后再一車一車地倒掉。望春干活兒一點都不含糊。他起鍬的時候,總是先往手心里呵兩口熱氣,然后不輕不重地往手心里唾兩口唾沫,穩(wěn)穩(wěn)地抓住鍬柄,這程序和抓舉運(yùn)動員的起重程序差不多。狠狠地鍬滿垃圾,左膝一彎,意欲給腰身一個向上的支撐力和反彈力。鐵鍬揚(yáng)起來了。骯臟的垃圾在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望春的頭向后仰,向后仰,再向后仰,幾乎要把他的整個身體向后壓倒,看垃圾翻著跟斗落在車斗里。每每這時,二皮子總是帶著無限的同情和嘲諷,陌生地看著望春,說,你長得像個蘿卜,做這個倒挺在行???

        望春笑笑,低著頭,看看腳邊臟兮兮的東西,搓搓手,呵兩口,朝手心里唾兩口,又狠狠地把鍬伸到了垃圾肚子里。

        二皮子很高很瘦,鍬個尖兒,鐵鍬揚(yáng)起的力量,搖晃著他的身體,仿佛他一點也不堪重負(fù)。有好幾回,鐵鍬揚(yáng)到半空中,就再沒力氣揚(yáng)上去,風(fēng)卷著塵土,迷了兩個人的眼。望春一邊揉眼睛,一邊嘟噥著說,你這是揚(yáng)谷子哩!二皮子也不答話,扔下鐵鍬,圪蹴在一邊,摸索出一支煙,點上,折疊起秸桿一樣的身子,氣呼呼地看著望春往車?yán)飺P(yáng)垃圾。

        二皮子的眼神在垃圾堆里來回翻找。突然,他悶悶地問望春,說,你聽說了沒有,有一個人在拾荒的時候,竟然從一條煙盒里拾到多少多少鈔票,從此以后就發(fā)了財。你見過嗎?看仔細(xì)了,可別放大財神跑了。望春說,要看你看著吧,我可沒那神閑耗。半天,二皮子揉揉發(fā)酸的眼睛,說,唉,咱們咋就沒哪個命呢?望春說,算了吧,你想發(fā)財快想瘋了。

        二皮子遭了望春的霜打,擰開了車上的音響。每一個環(huán)衛(wèi)車上都有簡單的音響裝置,既自娛,又醒人。

        這個時候,本是他們應(yīng)該偷個懶兒的時候。二皮子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好時刻。他享受一支煙的悠閑,享受想入非非。望春則不然,他放下鍬,掄起掃帚,把揚(yáng)東西灑下的零零碎碎和垃圾底子全要一絲不茍地掃聚攏來,然后一拙一拙地清除干凈。每每這時,塵土幾近滾滾。二皮子就捂著嘴挪地兒,一邊埋怨著望春,你還讓不讓人抽支煙啦,你還讓不讓人活啦?望春抱歉地笑笑。二皮子則一臉的嗔怒。

        西市三胡同的垃圾排放量比別處大得多。聽到環(huán)衛(wèi)車上固定的音樂,穿得松松垮垮的人們就有些絡(luò)驛不絕了。手里提出大桶小桶,一會又端出大盆小盆,上面還搖搖地晃著鼓鼓的塑料袋,他們大都體會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辛苦,直接把垃圾扔到車廂里。望春是個閑不住的主兒,自然是要幫忙的。所以,慢慢地,就落了個好人緣。一雙雙略帶同情的詢問的眼神遞過來。望春暖暖地接住,默默地低了頭,臉上掛著憨憨的笑,一幅畢恭畢敬、感激涕零的樣子。

        二皮子卻頗不以為然。

        西市三胡同的一個男人是個厲害角色。他邁著老爺步,趿著拖鞋,露著橫三順?biāo)牡哪_趾,左手提一只桶,右手提著一只塑料袋,在離望春他們還有兩丈多遠(yuǎn)的地方,便神氣活現(xiàn)地扔下他手里的東西,那意思就是說,你們不就是干這個的嗎,我就在這兒扔下,你們多跑兩步又何妨。丟下一絲鄙夷,轉(zhuǎn)身就走。

        球樣!二皮子鼻子一哼,把煙頭狠狠地踩在腳下。

        站??!蹭蹭蹭,望春前跨兩步,沖著厲害男人威嚴(yán)地喝道,拖著掃帚,像只發(fā)怒的公狼。

        咋地?想打架?男人返轉(zhuǎn)身,鄙夷里夾雜著憤怒和挑畔。

        俺們衣服臟,可心不臟!指定地點,倒!望春一指環(huán)衛(wèi)車旁垃圾印痕,厚實的嘴唇緊緊地抿著。

        足足僵持了幾分鐘。

        厲害男人先軟了。

        好好,我給你們弄過去,大清早的,可不想跟你們這些人生氣。不值當(dāng)!男人操起二皮子扔下的鐵鍬,生疏地拙起來。

        算了吧,俺來吧。望春連看他也不看他,操起他的簸箕鍬,熟練地一拙,一送,一揚(yáng),三下五除二地把厲害男人倒下的垃圾收拾干凈。

        厲害男人抬頭看看微熹中漸漸升起的太陽,瞄了瞄越來越走近的一名乞丐,把鍬立在車旁,無言地走了,松松垮垮的毛褲在屁股上晃蕩,像塊羊尾子。

        這種人,不值得跟他一般見識。二皮子站起來,對望春說。

        小兄弟,這條街快處理完了吧?一個臉上結(jié)著凍瘡的女人走來,端著盆,拎著裝滿垃圾的袋子,看見望春熱熱地打招呼,一邊把袋子往車上扔,像一個放飛的彩球。

        趕明兒啊,俺們還到你攤子上吃河撈。二皮子湊到女人跟前,腆著臉說。

        喲喲喲,好像誰不給你們吃了?哪一回不是比別人的實惠一兩成!女人的話是沖著二皮子,臉卻是對著望春的。

        望春看了女人一眼,憨憨地笑笑,大腦袋搖一搖,側(cè)頭看了一眼正在分門別類地往袋子里裝殘羹冷汁的乞丐。他揚(yáng)起的鐵鍬輕了許多,掄起的掃帚幅度也小了很多。

        二皮子對著女人吐了一口煙,有些撩撥的意思。

        喲喲喲——女人一邊后退,嬌俏地用手扇扇,臉上的凍瘡發(fā)著亮亮的光。

        趕明兒,把你的河撈面給這位爺也吃一碗。二皮子的煙頭在腳下擰來擰去,瞄一眼乞丐,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對女人說。

        別別別,叫化子不能讓,一讓上了炕的。女人急急地走開,抖出一身的小家子氣,回頭還看望春,說,趕明兒去,候你!保準(zhǔn)你吃好喝好。??!女人扭著腰身走了。

        望春和二皮子這一天早上的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他們只需再打掃一下場子,把最后幾個點兒清除了就完了。他們每天這樣,他們必須這樣,因為這是他們的工作。

        望春拄著掃帚,看著精挑細(xì)揀的乞丐發(fā)呆。心想還是不用再掃了,純粹是為了他。

        走走走,掃球個甚哩,反正就是那么幾個工資,用不著那么認(rèn)真!二皮子已經(jīng)坐在駕駛座上,扭頭看著望春。

        望春把掃帚插入車身一邊的套環(huán)里,他放棄了最后一道工序,好像有些對不起誰的意思,可為了蹲在一邊聚精會神的這個人,望春下定了決心,跳上了車。

        車開了,攆著塵土向后揚(yáng),迅速包裹了那個乞丐男人,他抬起頭,盯著漸漸開遠(yuǎn)的車,滿臉的憤怒與責(zé)備。

        望春并沒有看到這種眼神。

        他們一路上清除了幾個不大的垃圾點兒,車上已經(jīng)很殷實了。最后一個點兒是學(xué)校門口。

        孩子們正在上早讀課。讀書聲稱不上朗朗,有些參差不齊,有些有氣無力,高、尖、快的聲音有些刺耳,有些疲憊不堪;低、沉、慢的聲音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好像故意在搗亂。

        聽著,望春的心里一陣竊笑。

        跟孩子們的調(diào)皮一樣,學(xué)校的垃圾也很瑣碎,小橡皮呀,小鉛筆頭兒呀,甚至還有缺胳膊斷腿但還能用的三角板,圓規(guī),直尺等等,二皮子的注意力總是被它們吸引。這時候的二皮子,“鏜鎯”一聲,把鐵鍬丟在一邊,找個結(jié)實點兒的塑料袋兒,看見什么就裝什么,只要他覺得還有價值。他不分門別類,他是一古腦兒往里裝,回去以后,往自來水管子底下一沖,啪嚓,往那三個寶貝閨女面前一放,三個不大不小的女兒便驚呼著瓜分這些喜從天降的學(xué)習(xí)用品。看著女兒們發(fā)瘋的樣子,二皮子有些心滿意足。這次意想不到的收獲更大,他還撿到了兩支半截長的米尺。此刻的他正像個淘金者,忘記了周圍所有的一切。

        望春也走神兒了。他回到了七歲那年。

        一間簡陋的教室里。

        陽光溫溫地射進(jìn)來。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日。

        望春有些一氣呵成地把一篇日記寫完,自我欣賞地讀了一遍,躊躇滿志地望了望四周,同學(xué)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動筆如飛,有的則停筆苦思,有的則干脆擺弄著什么,消磨著時光。這一切,更喚起了望春一種興沖沖走上講臺給老師看日記本想得到表揚(yáng)的語言或者贊揚(yáng)的眼神的沖動,因為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和把握。

        他寫了自己父親如果死后他將如何地悲傷,他極盡夸張、想象之能事。他的日記一向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他有些自寵若驚,但還是努力鎮(zhèn)靜著,站在老師身邊。

        老師,細(xì)瘦的身子,蹺著腿坐著,一對細(xì)長的胡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煙熏成黃黑色,眉頭蹙著。望春看著老師,有些緊張起來。

        細(xì)瘦的身子站了起來。

        被煙熏黃黑了的食指和中指伸了出來,揪住了望春的耳朵,拖下了講臺,揪到了教室外面的水龍頭下,按著他的頭,讓冷水澆他的頭。冰冷的水順著脊背流到了襠里,經(jīng)過褲管,流進(jìn)了襪子里。望春渾身打著顫,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哪里知道,他被當(dāng)成了典型,被當(dāng)成了這個細(xì)瘦身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煙重黃黑的老師劣質(zhì)教法的典型。這個老師如法炮制地嘲諷他,尖刻的話語污黃、染黑了一地的白雪。

        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

        望春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玩物,此時。

        他不跑,也不跳,一個人站到下課,所有的孩子都走光了,他踏著積雪回家,腳下咯吱咯吱,沉悶的聲音幫他做出一個決定:棄學(xué)。

        從此,他便不再上學(xué)??墒?,細(xì)細(xì)想來,他這篇文章在一個幾十個人組成的班集體里引起的軒然大波,是他生平的第一個轟轟烈烈。從此以后,望春的人生便陷入死寂。英雄人物要從悲劇的頂點跌下來,那他就得先爬上喜劇的頂峰。是那篇文章把他推向了他人生的喜劇巔峰。不,確切地說,是他想一鳴驚人,是他的虛榮心作祟。老師還讓他念了那篇文章,他操著方言土語,讀了,難聽極了,可有一點是可愛的,從聲音到整個文章都寫滿桀驁不馴,充滿徹心徹肺的羞辱和氣憤。這種羞辱和氣憤注定會催促望春從學(xué)校落荒而逃的。

        至今想起來,這種感覺依舊渾身傳遞。

        這種感覺促使他干脆利索地拙,他三下五除二地?fù)P,他有些馬馬虎虎,有些急于求成。這樣,把淘金的二皮子惹不高興了。他手里提著紫色的塑料袋,脹紅著臉,大聲地斥責(zé)望春,里面橫七豎八的廢舊學(xué)習(xí)用具,都向外探頭探腦,好像在向誰抗議。望春收拾好場子,要二皮子開車走人,二皮子不管不顧,依然埋頭俯拾。

        望春朝二皮子甩出一句話:你這種人,就得由老大鐵錘收拾你!

        老大鐵錘

        娘禿禿一個,爹禿禿一窩。父親是健壯,這不假,可個兒確實不大。所以,哥兒幾個都沒有放開長,老大鐵錘已做了典范。

        鐵錘,也不知誰給起的名字,分明就已經(jīng)規(guī)定了人的體形的名字!望春很是厭倦地看看老大鐵錘。坐在城市的邊緣,這真的往哪兒落腳呢?沒事,先租賃個房子。老大鐵錘說。他是個熱衷于交際的人。他頂著個大腦殼,一會兒警察叔叔,一會兒大爺大娘地叫,想為母親和弟兄們打問到一間價格便宜的房子。警察們看看他們像逃荒的大軍,對他們也愛莫能助,幾位曬太陽的老人們也是想極力地幫他們,可總是一無所獲。

        走了一天的路程,米香看到一個個像吃了敗仗的兒子們,真是又心疼,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可最先煩躁的是老大鐵錘。他來回地探問哪里有便宜房子能租給他們這一家人。其實,做這個事情是安撫他最好的辦法,更何況,這又是大家的燃眉之急。

        城市的霓虹燈亮起來了。兄弟們像是見到了天燈,嘴里咿咿啊啊地嚷嚷,表達(dá)他們的高興??赏阂稽c兒都沒覺得好看。遠(yuǎn)處一家不知什么建筑物上,一串一串的小紅燈籠,倒是吸引了他的眼球。

        老大鐵錘泛濫的熱情終于有了結(jié)果。一個白白胖胖的男人,不僅說他知道哪兒有便宜的房子,而且還引著他們七拐八拐地進(jìn)了一處大雜院。原來,他就是在這個大雜院一家房客。

        他們剛走進(jìn)大雜院,就聽到第一家房里傳出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一個胡子拉喳的男人出出進(jìn)進(jìn),看到他們有些逃荒的樣子,顧不上厭煩,便照護(hù)女人去了。白白胖胖的男人壓低聲音說:這家正在生孩子,生孩子就像個老鼠下崽,可惜都是母崽。不要管他。他們跨過這家的窗臺時,分明聽到,嚎叫聲變成了呻吟,夾雜著孩子的哭鬧聲,吵鬧聲,匯成了一鍋粥。白胖男人要他們緊走幾步,像躲避瘟神和災(zāi)難。而望春卻站住了腳。一聲石破天驚的嚎叫,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女嬰的啼哭,女人的嚎叫戛然而止。世界仿佛一片靜寂。幾秒種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男人的嘆息聲,女人悲憤的聲嘶力竭,小孩子的歡呼聲,一起卷襲過來,洶涌澎湃。

        俺說甚來著,又是個母崽。白白胖胖的男人用小眼睛盯著母親米香,一臉的狡黠、鄙夷和幸災(zāi)樂禍。

        望春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白胖男人。覺得他不應(yīng)該住在這樣的大雜院里。跟他進(jìn)來,都有些后悔不迭。

        走走,走,咱們不管這玩意兒。老大鐵錘急不可耐地催促著男人,俺們到底住哪屋?。?/p>

        噢噢,就這間。白白胖胖的男人引領(lǐng)他們走到第三個房間。

        推開門,一股霉潮味兒撲鼻而來。母親米香和他的兒子們都不敢挑剔什么,老大鐵錘對這些更無所謂,他幫母親講好了價錢,說是先欠上幾天。白胖男人遲疑半天,說,反正,這幾位和尚,都跑不了,可錢會自己跑過來嗎?望春沒好氣地說,明天我哥弟幾個就會出去找活兒,掙了工資,房錢自然就有了。好好,那就好。

        好說好說,白胖男人嘴上虛虛地說,心里卻藏纏著百萬個不放心。望春更不喜歡這個男人了??砂着帜腥艘稽c兒也不理會,知道他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破爛的衣服下藏了一顆自尊而敏感的心,自然做出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還大度地送上一些糙面,讓他們做口熱飯先充充饑。接過糙面,母親米香還想說什么,白胖男人笑笑,說是賃他的房子盡一點地主之宜,也算是添頭吧。母親米香自是十分感動,在白胖男人家的火爐上貼了些窩窩頭,全家人送過些感激的目光,唯望春低著頭,不看他也不說話。老大鐵錘卻滿嘴老大老大地叫。從此與男人交成哥們,夠意思的哥們。

        慢慢地,二人廝熟起來。白胖男人還托人給老大鐵錘找了份工作。起初不滿意,后來,又換了眼下這份化工廠的工作,都是白胖男人的功勞。出于感激和對緣法,老大鐵錘有時便和白胖男人喝酒。鐵錘買酒,男人置菜。這些大多是背了母親米香和幾個如狼似虎的弟弟們做的。

        一次,乘母親米香外出趕集的空兒,二人喝得酩酊大醉。老大鐵錘嘴一歪,哇哇大哭起來。白白胖胖的男人卻呵呵大笑,依然保持著一種四平八穩(wěn)的風(fēng)度。老大鐵錘是干打雷,不下雨;男人則是笑出眼淚,用臟的餐巾紙擦了又擦,把張白白胖胖的臉擦得又紅又腫。

        生活的蟲子不同程度地都噬咬過每個人,留有深淺不一的傷痕在心上。

        老大鐵錘哭他弟兄幾個沒本事、窩囊、稀松和過日子的沒著沒落。男人流后繼無人的淚。各人有各人的不幸。男人的女人過來勸倆人別喝了,語氣是柔軟的哀求的底氣不足的??砂着帜腥擞昧σ粨]手,向乎把女人推倒,他粗聲粗氣地吼道:大錘兄弟,今兒個,咱倆都喝死,得了。然后自己操起酒杯,猛灌了一氣。

        老大鐵錘驚奇了一下,看著男人一塊白一塊紅的臉,哭聲更響亮了。

        白胖男人迷瞪著眼,搖著老大鐵錘的胳膊,問,你到底哭個啥?

        老大鐵錘閉著眼睛,仰面朝天,一幅痛不欲生的樣子,說,俺可不能死,快四十的人了,俺還沒碰過女人哩。字字如仇恨的子彈,朝天放了一梭子又一梭子。

        男人苦笑了兩聲,想要找回丟棄在一邊的四平八穩(wěn),卻抖出了更多響徹云霄的痛慟:俺倒是找了,睡了,啥事也干了,卻種不出苗來。

        在母親米香回來之前,老大鐵錘被這兩口兒挾回了屋。

        一進(jìn)屋,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都吃了一驚,滿屋都用布簾子分割成各各獨立的小陣地,像一個個獨立王國。男人問,鐵錘兄弟,哪個是他的床鋪。

        鐵錘自豪地答非所問,說,這是他的主意。是他要母親米香扯上些廉價的花格布把他們兄弟幾個分割開。遲早是要分開的,最終是女人把男人分割開來的。這叫什么,這叫骨頭折了連著筋,這叫起飛前的鴿籠。

        老大鐵錘在他無限迷戀的獨立王國里倒頭睡去。

        兩口子逃也似地離開了像迷魂陣一樣的屋子。事隔多年之后,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終于生出了自己的孩子??膳丝偘欀碱^,向白胖男人回味老大鐵錘家的那股汗臭、腳臭,夾雜著燥騷的精液味,說這種味兒不時地沖擊著她,使她時時想嘔,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幅老是孕娠反應(yīng)的樣子。

        母親米香回來了。她一臉的明快,是進(jìn)城以來少有的。她腋下夾著一塊色彩艷麗的粗布,踏進(jìn)房門,刺鼻的酒精味直把她把門外推。她知道,老大鐵錘又喝酒了。要是望春其他哥兒幾個,母親米香還能訓(xùn)斥兩句??衫洗箬F錘是個爆脾氣,訓(xùn)斥只能變成導(dǎo)火索。對于這種脾性的人,只能安撫,或者多少帶有點曲撫招安的意思。母親米香太清楚這一點了。她撩起圍幛,七繞八繞地走到老大鐵錘的床前,推推面里而睡的老大鐵錘,見他一幅迷迷糊糊的樣子,就柔聲細(xì)氣地問他要不要喝水,以潤潤喉嚨。老大鐵錘沒反應(yīng)。母親米香則順?biāo)浦壅f,那就多睡會兒吧,晚上還有夜班兒哩。老大鐵錘還是沒反應(yīng)。母親米香嘆口氣,只好轉(zhuǎn)身離開。她忘記了腋下夾著的粗花布,掉在了地上,趕緊彎腰拾起,拍了幾拍,像想起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搖晃著老大鐵錘說,娘是給你做大褲衩的,你和春兒的。老大鐵錘好像突然神志清醒了一樣,他煩躁地說,不要,不要,煩死了。不顧大熱天,干脆用被子蒙了頭,睡去。

        母親米香詭譎地一笑,走開了。

        第二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大鐵錘和望春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下壓著一塊花布。急急地拉上簾子,抖開來看,是條大褲衩。望春知道母親又在格外地心疼他了。試試,覺得不貼皮膚,就脫下來,又不好聲張,怕給母親招來麻煩,只好悄悄地壓在自己褥子底下,再也沒穿過。老大鐵錘則不一樣,他白天舍不得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在弟兄們眾目睽睽下,早早地撂了飯碗,到自己床上,拉上幔簾,睡覺去了。仿佛他不是為睡覺,而只是為穿那條色彩艷麗的大褲衩。早上醒來,他也懶散地不想早起,好像是和那大褲衩作最后的溫存。夜間的夢更離奇:有街上走來走去只穿吊袋光著膀子的豐滿女人,有在廠里和他一個車間的瘦癟女工,全都模模糊糊,無名無姓,有時也有母親米香的影子,怪怪的,不像母親的樣子,倒像站在百老匯門前妖冶的老板娘;有一次,他還莫名其妙地夢到了豆芽,依然是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老大鐵錘想摟了她,可一伸手,豆芽就慌呼著跑了,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鉆進(jìn)了老三望春的懷里,訴說著他的無禮。第二天,他對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唯獨對望春吊著臉子,弄得望春不知所措。后來,老大鐵錘的那條褲衩多次下水,顏色自然褪去不少,有些一塌糊涂不成體統(tǒng)的樣子。望春便把自己的那條很是慷慨地甩給了他。從此以后,望春才又得到老大鐵錘的笑臉。

        百老匯

        天幕降下來了。暮色在城市的上空流動,像冰涼而稀薄的液體,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膜。物體、空間、聲音和氣息,全變得隱隱約約,隔浮不定,唯有“百老匯”,陡然地閃亮起來,濃烈起來,熱烈起來,激蕩著人的身心。

        百老匯是一個裝潢富麗而又考究的歌廳。

        城市的白晝,以忙碌打底;夾雜著混的意味。夜晚,則是以混為基調(diào),輔以忙碌。這種混是悅心愉肺的,這種忙碌是以休閑作鋪墊的。百老匯,是城市的忙碌和混銜接最好的載體。城市的夜晚,如果沒有百老匯的開張,好像就拉不開帷幕。百老匯就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樣走過來的。有中生無,無中生有,真中摻假,假中含真,明白的裝糊涂,糊涂的充明白。其實,都是心知肚明的錯覺。百老匯的美侖美奐,是晝的結(jié)束,夜的開始,是糊涂的真假,是真假的糊涂。

        各式各樣的小車,陸續(xù)地在門前停下來。鉆出來的人很快就進(jìn)入百老匯,意志堅決的樣子。門口的迎賓小姐有些閃閃爍爍,她們好像把自己的美麗,一半兒留在門外,用以招攬客人;一半兒關(guān)在門里,好供人享受。

        百老匯門前的垃圾點是令望春最想處理而又最怕處理的地方。

        城市華燈初上的時候,百老匯便開始了它的營業(yè)。車水馬龍,像一位貴婦,漸漸放逐她的風(fēng)情。而這個時候正是望春和二皮子的晚班。他們還得開著環(huán)衛(wèi)車,到早上沒去的點兒清除垃圾。每次,百老匯濃烈的氣味,極富夸張的濃艷,都使望春頭暈?zāi)垦?。有幾次,他便讓老大鐵錘來替他。老大鐵錘好像對百老匯極富興趣。他總是藏在暗處,目不轉(zhuǎn)睛,看艷光四射的百老匯,尤其是那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一身的氣派,一身的珠光寶氣,鎮(zhèn)住了他的心。難怪會鉆到他的夢里。

        二皮子對望春換匣的行為相當(dāng)不滿意。因為老大鐵錘只顧了看,活兒一點兒也不干。二皮子是吃不得一點虧的人。所以,就強(qiáng)烈要求望春上場。還聲稱,要是老大鐵錘再換下望春的話,他就撂挑子,不干了,重找活兒。望春無奈,他舍不得這份工作,也舍不得二皮子,所以只好硬著頭皮上。

        這是一個需要安靜,更需要發(fā)泄和喧囂來遮掩無聊與空虛的時代。

        百老匯薄薄的隔音設(shè)備,盛裝不下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它們肆虐而又無所顧忌地鉆出來,散漫進(jìn)城市的夜色,虛張聲勢地游走??雌饋?,它是城市的芯子,卻是腐爛了的芯子,只留了殼兒的芯子,叫人不屑一顧的芯子。燈光是彩幻的,像強(qiáng)打精神的舞女,遞送著濫情濫調(diào)的眼神,滿是虛假,空耗著,一點也不動心的樣子。

        有客人被送到門口,互相說著再見的話,氣氛甚是熱烈,熱烈中充斥俗套,俗套中全是虛張聲勢,虛張聲勢中全是假情假意,假情假意中真切地歡迎他們再來消費(fèi)。

        球樣!西市胡同的厲害男人跌跌撞撞從百老匯走出來時,二皮子罵了一句。他就這樣對著百老匯的門口蹲著,抽著煙,用無限的感覺滿足自己。

        望春一揪一揪地?fù)P著垃圾,這些垃圾比別處更富品味:有盒兒飯的泡沫盒子,海蠣、螃蟹殼子,有高檔香煙盒子,有零嘴兒袋子,果皮紙屑就更不用說了,全是一幅浮皮潦草的樣子,一點也不深刻,不莊重。這倒也罷了,對望春來說,最不能忍受的是早上一趟對百老匯垃圾點的清理。

        浮皮潦草的垃圾堆里裹藏著的都是避孕套子,打著結(jié)兒的,不打結(jié)兒的,散散漫漫,橫七豎八,向人講述著它曾經(jīng)演繹的故事。望春是不敢多想,想多了,他會有想尿尿的感覺,這兒又沒有公廁,總不能說尿就掏家伙來尿吧??刹蛔屗?,卻偏偏又想到那兒去了。于是,只好手下用勁兒,真想一下子把垃圾全都揚(yáng)到車上,眼不見心不煩。結(jié)果,它們倒粘上了,被鋒利的鐵鍬,鏟成兩段,稀薄的汁液淌了出來。拿掃帚掃它們,這下更糟了,它們又粘掛在掃帚上,像光天化日下的無羞無恥。望春渾身燥熱,恨不能逃離這個令他難堪的百老匯。

        蹲在一邊的二皮子看著望春的狼狽樣,有點受刺激,站起來,走過去,用腳踢踢那些白白膩膩或花花綠綠的橡膠套子,有點司空見慣地笑了,笑里張揚(yáng)著世故和滿不在乎,轉(zhuǎn)過身來,一個指頭點著百老匯,聳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那意思卻很分明:可憐你一個百老匯,再怎么樣像七巧板,再怎么樣有動人的游戲,再怎么千變?nèi)f化,再怎么樣濃烈和嬌冶,終也跳不出時間的方框,像塵土一樣,在陽光下跳舞,最后悄無聲息地墜入時空的黑洞,和俺這個二皮子沒球啥兩樣!

        這時的二皮子,在望春的眼里最為可惡,也最為可親!可又能咋樣,誰讓他是二皮子!

        二皮子

        二皮子個子很高,瘦得像秸桿。臉上更顯得皮包骨頭,笑起來,一把一把的褶子。眼睛常瞇成一條縫,像門縫里瞧人的意思。二皮子喜歡環(huán)衛(wèi)這份工作,除了喜歡領(lǐng)那份兒工資外,更主要的是,他想在最臟的地方能有些意外的收獲:比如送禮時無意丟棄的外財,濯洗濯洗還能穿的衣物,修理修理還能用的家具。一堆堆垃圾就像他的天然寶藏。每個煙盒,他都要仔細(xì)察看,最不濟(jì)也能撿拾半截高檔香煙,彈彈,湊到鼻子底下嗅嗅,夾在耳朵上,等休息的時候好過把癮。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用品就更不用說了,從小學(xué)到初中,根本沒買過。省下的也是掙下的。望春常連說帶笑地,說,他哪里像個垃圾清理工,簡直就是個拾荒的。

        二皮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叫廢品回收;再說哩,省一點是一點,看看這年頭,看看這日子,還有咱個好?

        二皮子是喜歡跟望春合伙的,他總愛耍著小聰明,望春也不點破,更不計較。這種態(tài)度反倒使二皮子有點愧對望春的情,心里眼里更服他,更把他當(dāng)哥們兒。于是,二人關(guān)系很近。這種近是掏心窩子的近,是無話不說的近,是一種感激涕零依賴性的近。因為近,二皮子滿頭滿腦的苦惱和喜悅便時不時牽著望春的心。

        二皮子家在村里,每天早出晚歸。村里本來是有地的,可一輩子欺負(fù)土坷垃,也成不了甚大氣候。雖說后來取消了皇糧,可物價飛天地漲。二皮子一個人養(yǎng)活著五口人,這還不算,他還有一個大的秘密藏在心底。后來遇到望春,便從心里拙了出來,掛在嘴上,甚時候想起來,甚時候就倒給望春聽。不管他是否愿意聽。

        二皮子生了三個閨女,因為計劃生育罰得再也受不了了,他就把老三假意給了親戚,其實還是他養(yǎng)活著。模樣兒不管咋樣,到底是自己的心頭肉啊。

        近來,二皮子念叨閨女少了,他四處打聽哪兒屠宰場的驢鞭更肥碩,更便宜,還讓望春幫著打聽。

        后來,聽說后山里有一家專門的驢宰場,喜出望外,高興得不得了,他讓望春一個人頂了幾天的活兒,跑到后山里,終于如愿以償,買了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驢鞭回來。

        他興沖沖地提著塑料袋進(jìn)門,像拎著全家的希望,拎著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指望。老婆問他是甚,他笑而不答,只是掂著掏出來一根黑紫黑紫的家伙。女人嚇得差點背過氣去。

        二皮子信心百倍地用清水洗了又洗,火上燎了毛,煮沸了一鍋水。驢鞭在鍋里難受地打著滾兒。二皮子看著笑裂了嘴。約摸煮得差不多了,女人便要揭鍋放調(diào)料。

        二皮子趕忙攔住,指著飄浮在水上的油沫子,說,這是個偏方,就是用白水煮了吃,一丁點兒的佐料也不能放,放了就泄了靈光了。

        那膩歪的,咋吃?。靠戳司拖胪?。他老婆皺著眉頭說。

        要想稱心如意,必須受點苦吃。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這理兒不懂嗎?二皮子鄭重其事地蓋好鍋蓋,開導(dǎo)著自己的女人。

        那可是啥苦呀,俺能掰二畝玉米棒子,也不吃這個!二皮子的女人捂著胸口又干嘔了一氣。

        最后,女人終是拗不過男人的。再說,自己要兒子的心思比男人還纏綿些哩。于是,每天吃飯前切下兩片黑紫黑紫的東西。那東西剛?cè)胙?,女人便開始嘔,淚花在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夾起,送到嘴邊,放下,再送到嘴邊,嘔得不行,再放下。對此事緊上心的二皮子在跟前攛掇著,臨督著,催促著,鼓勵著,還幫她出意,把它想像成一塊天鵝肉。女人最后鼓足勇氣,像毒藥似的,塞進(jìn)嘴里,大嚼。女人捂著嘴,惡心得實在不行了,想嘔。二皮子在跟前大叫:不敢吐掉呀,那可是花了大價錢的呀!二皮子幾乎是帶著哭音的。女人生生用手捂著嘴,閉了氣,胡亂嚼幾下,梗著脖子咽了下去,又張著嘴干嘔幾聲,一串串的淚珠摔在二皮子臉上,生疼生疼的。這時,二皮子再也瞧不下去了,他沖出門外,對著夜色,大叫:天哪!——

        二皮子很無奈,可他的肚子里全是點子。在望春眼里,這些點子都能生根發(fā)芽。有一次,剛來城里不久,望春的母親病了。說是交三千塊錢的押金。望春一聽這話,就有些想尿尿的感覺。他緊跑慢跑到醫(yī)院的廁所里,花了五角錢,解了小便??蛇€沒出廁所門,那種感覺又來了,返身又要蹲坑。收費(fèi)的老大爺不干了,要他再掏五角錢。望春說,這不還沒出門兒哩嗎?那老頭一瞪眼,說,可你撒的是兩泡呀。望春沒奈何,只好又掏了五角錢。松了松褲子,尿意沒了。望春意識到自己是緊張造成的,是手里沒有這么多錢給愁的。望春想來想去,便給二皮子打了電話。二皮子轉(zhuǎn)手給他借了三千塊錢。

        醫(yī)保費(fèi)返了,就還你。望春感激地說,

        不急不急。借給你,俺放心。二皮子笑笑。

        望春的母親病好了。和她同期出院的醫(yī)保費(fèi)都返還了,唯有望春母親的沒到手。望春急著要還二皮子,心里急得又跟二皮子討主意。二皮子聽了,一拍大腿,說,得,俺自個兒要自個兒的錢,還能不出力!。眨眨眼,在望春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望春說,能行嗎?那不耍賴嗎?

        二皮子說,你以為你是誰呀,在人家眼里,你不就是個混混嗎?

        望春說,俺哪是混混,俺可不想那樣。

        二皮子說,你以為你不吭不哈就是尊嚴(yán)哪!錯了,把事兒辦了,才叫尊嚴(yán)。這世道,不信,你試試。

        望春咬咬牙,就依了二皮子的主意,守在那醫(yī)??瓶崎L的辦公室不走。下班了,科長要走。望春跟著。那科長說,你跟我干嗎呀?望春說,你欠俺錢,俺不跟你要跟誰要呀。你要是不給俺,俺就跟著你,你走到哪俺跟你那??崎L說,你看,你看,誰欠你錢了?望春說,就是你,你要是不返俺娘的醫(yī)保費(fèi),俺就跟著你,你走到哪兒,俺就跟到那兒。你要是有人請你吃飯,俺就跟你去吃飯;你要是沒人請,俺請你吃河撈,算俺謝你為俺們服務(wù)了一場,再貴了,俺又能請不起你!反正俺是要你返俺的那醫(yī)保費(fèi)。那科長沒辦法,只好把醫(yī)保費(fèi)如數(shù)給了望春。據(jù)說,是那個科長私自挪用炒股買期貨呢。

        俺說甚來著?二皮子接過望春還來的錢,一點得意的神色都沒有。望春覺得,二皮子好像已經(jīng)鉆到這個城市的芯子里頭去了。

        這損招!俺以后也再不用你這損招了。望春低下了頭,像做錯事的孩子。

        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俺可管不了那么多,在這城市里生活久了,什么你都明白了。二皮子掏出五十塊錢塞到望春手里,說,喏,給你媽買點補(bǔ)品。

        望春張張嘴,吐不出半個字。

        半年的時間,兩根驢鞭終于起了大效。二皮子的女人終于有喜了。聽老中醫(yī)把脈象說,是個男娃。當(dāng)二皮子把這個消息告訴望春的時候,望春默然著,他想,或許老六真的投胎轉(zhuǎn)世了。望春還想著把這個偏方告訴大雜院里的第一家房客,好讓他們也多生幾個男孩子,說不定老七、老八也能投胎轉(zhuǎn)世。誰知,胡子啦喳的男人子彈射歪了,叫女人宮外孕,差點要了命。肚子里凡是能生小孩子的零配件全被掃了蕩,兒子是只能想,不能生了。望春替他們遣憾了好長時間。老七老八只能投別處胎了。

        二皮子心滿意足了,摟著老婆大哭了一場。他要請望春喝酒。望春則建議到河撈攤上喝兩盅。他們進(jìn)了臉上凍瘡女人的小飯攤。女人熱情地迎過來。二皮子兩只手拍著桌子,像個常來的主,他自作主張地要了一個燴菜,一盤花生米,要了個醬豬蹄,說,這個帶回去,給娃她媽下奶。又點了個醋溜肥腸,還要了一瓶大拇指酒,要溫?zé)岬?。二皮子點完了菜,問望春滿意不,望春說是很滿意。菜上來了。二皮子吃得滿嘴生香,不像是他請望春,倒像是望春請他。他吃得痛快,吃得飛快,吃得霸氣,一根花生米,挑個肉丸子,再來一口肥腸,抿一口大拇指酒……。腮幫子甩來甩去。望春幾乎就沒動筷子。二皮子抿一口酒,吃一口肥腸,再吃兩口燴菜……二皮子吃得有聲有色。你吃呀,看俺干嗎呀!當(dāng)二皮子緊著招呼望春的時候,盤子已經(jīng)見底了。滿臉凍瘡的女人接住二皮子付帳時,一臉疑惑地問,你倆誰請誰呀!望春笑笑,眼睛四下里瞅。滿臉凍瘡的女人知道望春想幫她把垃圾捎帶出去。一迭連聲地說望春你清理垃圾太到家了,連說帶推,把二人推出了飯店。

        這一頓午飯,二皮子喝高了,看著望春,嘴里喊娘;撞著電線桿,又罵爹;看著過來的女人,就想張開雙臂擁抱人家,人家罵他是瘋子。他卻說,女人真特媽太偉大了。他瘋瘋癲癲地拉著望春,踉蹌著腳步往前走。

        路邊一個算命先生,像姜太公,警覺地盯著行人。二皮子扯著望春要算命先生測測婚運(yùn)何時來。他心里注滿幸福,也要把望春早一點拉進(jìn)婚姻的幸福里。

        望春說什么也不愿意,說,哥,別糟蹋錢了。

        二皮子不高興了,說,咋,你舍不得花錢,哥給你掏。

        俺不是那個意思。望春說。

        那是啥意思?二皮子瞪著血紅的眼睛說。

        望春看著一溜的書店,很想進(jìn)去看看,手揣在兜里,揉捏著一張紙。

        二皮子以為他要付算命先生錢,早已掏出了幾百元錢,那是這個月剛剛領(lǐng)的薪水。

        俺的命俺知道,哪用得著別人紅口白牙地算。望春笑笑,說著,掏出了一張選民證。

        啥狗屁東西!二皮子扯過一看,看著有些不可救藥的望春,說,不值二分錢,誰當(dāng)村主任,咋都一個樣!說著就要揉成團(tuán),扔了。

        別。望春一把攔住,說,二皮子,你不知道,為了這張蓋著俺村村委的章的薄紙,俺跟村主任都快打起來了。他還是不給俺發(fā),俺跟他動了公家。他說俺住在城里,沒資格行使選舉權(quán)——

        啥,狗屁選舉,你還相信這個?你的那一票定不了音!二皮子的酒醒了一半。

        不,俺可不這樣想,這是俺的一種社會地位哩,你不在乎,俺在乎。望春漲紅了臉,幾乎要哭了。

        你說啥?你說啥?俺咋聽不明白哩?二皮子扯著望春的胳膊,尋找著望春的眼神,好像為望春的心情而難過。

        天上的云委委屈屈,滿含著淚。

        街道上的一切,都急于把美表現(xiàn)出來,令人眼花繚亂??扇绱艘粊?,抖露出來的全是急躁和浮淺,是一種白嘩嘩的粗俗氣,失去了一種樸素和文雅。原來,樸素和文雅其實是要嚴(yán)謹(jǐn)和知識做底子的,粗俗的背后恰恰是這兩種東西的喪失??粗@個幾乎陌生的城市,望春真想大哭一場。

        望春的腦子里掙扎了好久,終于將一種悲憤從心里趕走,回過身來,拉了二皮子一把,心里想著老六,說,走,等你的大胖小子來到這個世上,咱們再喝。

        二皮子的眼淚下來了,蹲在路邊,嚎啕大哭。

        石女

        城市蓄滿繁華,盛產(chǎn)誘惑。熙熙攘攘的人群,源源不斷的物流,在望春看來,都是他們的。是藏了深意在里面的,藏就藏吧,他們有他們的煩惱。

        剛剛進(jìn)城,因為不熟,也因為相互隔膜,望春心里裝了怯生生。他不和大雜院里的男男女女打招呼。不像老大鐵錘,是個見面熟,和生人見了面,遞支煙,拉幾句,親熱地又拍肩膀又握手,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時日一過,老大鐵錘也弄不清算不算朋友,看著面熟,卻又模糊了印象,自己也糊涂了。望春可不一樣。他會長久地遠(yuǎn)距離地觀望,即使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不遠(yuǎn)不近地笑笑,有自我保護(hù)的意思。其實,望春保護(hù)著自己一顆脆弱的心,本能地保持著一種做人的尊嚴(yán)。可在別人看來,那是一種冷傲,一種離群索居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tài)。當(dāng)望春漸漸看清城市的面貌和真相,漸漸從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樂,漸漸從別人的冷漠和無所謂中奠定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城市需要實惠者,需要夢想家,但也更需要他們這種清除垃圾,妝扮美的人。這樣一想,望春的心里踏實了。

        人,找到了尊嚴(yán),也就找到了自己。

        穿街過巷的風(fēng),時而急急地吹著,把路邊的樹葉旋成一小撮一小撮,聚在犄角旮旯里秘語。春去秋來,第二家房客窗臺上的一盆水仙花也開了,把醞釀了一冬欲說未說的話,招招搖搖,全吐了出來。

        望春開始和人們打招呼,而且是大聲地打招呼,笑瞇瞇的,有時還大著膽子開一些玩笑。這是一種做人的放松,是人們慣出來的放肆。人們也和他打招呼,還說些細(xì)碎的葷笑話。望春覺得溫暖在人和人之間傳遞著。即使它是一種客套,一種虛假,可人與人之間確實需要這種虛假客套和面具。這叫修養(yǎng)。望春一點一點改變著由鄉(xiāng)下移到城里,在任何一個城里人面前卑微無措和無所作為的狀態(tài)。于是,他博得了人們的好感。就有人把仁義、厚道、活人等好多的慣用詞加在他身上。望春漸漸有了人氣。于是就有人給他介紹對象。望春心里明白,這是一種自我反抗的卓有成效,更是一種有意義的站立。其實,只要自己站起來,所有的人都不那么高大了。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望春更加如魚得水,活泛起來。他覺得,今天的這個樣子,是對以往生活姿態(tài)的一種全面報復(fù)。

        石女是在望春對自己的婚姻徹底感到絕望的時候,大雜院里的第一家女人的三姨給介紹的。當(dāng)這個老女人在母親米香面前絮絮叼叼說些石女的情況時,望春的心似枯井,黑咕隆洞的,看不出絲毫希望。

        就試試吧,看看人家為你操心的那個樣子。母親米香這樣打勸著望春。

        是啊,為了解決他兄弟幾個大大小小的光棍,不僅大雜院的人動起來,整個巷子里人幾乎都動了起來。而且這些熱心人還動用起了他們的家屬、親戚,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于是,就形成了一張不大不小的婚介網(wǎng),只要和他們弟兄幾個里頭其中的任何一個合適的,都會一一篩選,大都是人家女方不愿意。嫌這嫌那的。這情形讓母親米香在這些熱心人跟前欠了多少似的。所以,母親米香就設(shè)法兒彌補(bǔ)這些人情:她把腌得好吃的泡菜,用小碗托著,一家一家地送。人情這東西,越是彌補(bǔ),醞釀得越深。這樣一來,那些熱心人越覺得米香這一家人確實不錯,就越同情他們,就越甘心情愿為他們跑腿兒,拉線兒,就越不由自主地幫助他們。母親米香為他們的熱心付出維系了持久的熱情。

        望春見母親米香說得有道理,就強(qiáng)打精神跟著那個叫三姨的女人去了。望春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成敗與否,這是最后一次所謂的相親。

        石女在農(nóng)村。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蛐蛐的叫是挑逗人的,蚱蜢一驚一乍的,被人的腳步唬得四處亂蹦,天上的云散散淡淡,風(fēng)也百無聊賴。望春一陣兒歡喜,好像是去看豆芽;可再往深里想,就不是滋味兒了。豆芽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想她能咋地呢?可望春心里還是不住地跳出許多好奇,也不知豆芽生活得咋樣兒了,好不好,順不順心。望春知道沒多大意義,可那畢竟是他的初戀啊。

        云低低的,似人家的炊煙的積聚,卻沉著冷靜,幾塊幾塊地湊在一塊兒,好像密謀著什么。

        在三姨的引領(lǐng)下,石女家七拐八拐地到了。

        木板釘?shù)臇艡诮珠T是大敞著的,院子里的咸菜甕、米糧缸子都朝天開著口子,給人一種至誠歡迎一目了然直來直去的感覺。

        進(jìn)了屋,石女的母親迎了上來,熱切地和三姨寒暄。

        望春坐在椅子上,眼光卻好奇地四處游走。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卻規(guī)整,給人一種勤儉持家的感覺。這是望春所喜歡的。令望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茶杯冒著熱氣,蓋兒在一旁靜默。屋子里只要能開口兒的東西,全是敞開口的,

        望春扭頭看著姑娘的玉照。

        俺們家女兒眼睛小——。石女的母親笑里帶著謙恭。

        眼小,能聚光。是吧,春兒?三姨也跟著笑。

        唔。

        俺們家女兒個頭小——。

        個子小,嬌俏。女孩子,駱駝大,死沒厭。是吧,春兒?

        唔。

        俺們家女兒胸脯小——。

        小點好,小點有味,男人就愛小的。是吧,春兒?

        唔。

        短暫的沉默,卻又各自揣著下一步的心思。

        石女的母親帶著初次考驗成功的喜悅,把靜坐在隔壁的石女給拉了出來。

        望春的眼前一亮,姑娘本人比照片上的皮膚更細(xì)滑,更明麗,眼睛里有一絲躲躲閃閃的明亮,叫人忽略了它們的大小,個頭是偏小了些,可望春知道自己也不大呀。

        喲喲喲,好一個俊俏雅致的姑娘啊,俺家要是有個小子,早占住了,哪能輪得上春兒這小子。三姨的話很圓滿,也很撩人。

        姑娘剛坐下,帶著特有的耐心和安靜,還有那種羞澀的嬌媚。

        想不到,望春騰地一下子站起來,徑直往外走。三姨拉了一把,沒拉住,緊跟著到了屋外。

        你這個愣頭青,到底是咋回事兒?。咳叹o緊地拽住望春的胳膊,生怕他飛了似的。

        三姨,你看那哪是俺望春的人兒???神仙似的,俺哪能供得起!望春一臉的自知之明。

        你回來,俺有話跟你說。石女站在門口,綿里藏針地對望春說,分明有些交底攤牌,一竿子插到底的意思。說了這話,石女也不理會他,兀自進(jìn)了她剛才呆過的隔壁。望春乖乖地跟了進(jìn)去。

        三姨拉著驚恐不定的石女母親的手說,看看,到底還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石女母親點點頭,有些苦澀地笑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

        三姨的茶續(xù)了又續(xù)。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

        石女母親已為三姨備下了午飯。

        望春和石女一前一后出來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樣子。

        俺們明天就去登記結(jié)婚。望春挽著石女的手說。石女一幅小鳥依人,滿心滿肺都是依托和幸福的神色??炊?,叫人想起兩口子,家庭,生活之類的概念。

        石女點點頭,現(xiàn)出夫唱婦隨的意思。

        三姨目瞪口呆。

        石女的母親背過身去,悄悄地抹眼淚。

        幾天后,望春和石女相跟上去了一趟省城醫(yī)院。石女的下面做了手術(shù),不再是石女了。沒過幾天,二人舉辦了婚禮。望春從那迷魂陣的小屋里搬了出來,重新賃了一間房子。婚禮很簡約,但很真誠。在老大鐵錘的帶動下,哥弟們幾個湊份子給望春買了些家俱。二皮子送給倆人一對情侶表。大雜院、大排房里的熱心人送上了衷心的祝福。屋頂?shù)镍澔\里兒孫滿堂,老兩口兒親昵地交頭接耳,指點著新娘子如何地秀氣。母親米香拉著石女的手,嘆息一聲長過一聲,爾后,臉上又露出些笑容。

        望春的婚事兒,正好辦在大寒時節(jié),一年中最冷的節(jié)氣。

        在北方,天氣的運(yùn)行,以節(jié)令看,小寒、大寒,大致都是在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推來推去,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這種寒冷一直要持續(xù)到二月四日左右的立春時分。當(dāng)然,這是中規(guī)中矩的冷。自然和現(xiàn)實的情況遠(yuǎn)遠(yuǎn)比這要復(fù)雜得多,微妙得多。有時,小寒比大寒還要冷;有時,快要立春時,又來一場大雪,把整個春天都會延長一個月,真正應(yīng)了春深四海的意思。

        新的一年又在瞭望。

        城市到底是個什么,站在料峭的風(fēng)里,望春也說不清,寒冬時節(jié),鮮花卻風(fēng)情萬種,望春竟然第一次看到,原來這個城市里藏著如此豐富的語言。所有的語言,在望春心里,喧騰成了一句話: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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