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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種愛

        2017-07-31 23:50:15劉東衢
        野草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機器

        劉東衢

        上午在游藝場,她說,如果她是個男人,他是她的妻子,她就會把他裝進模塑人的紅肚子里。對這種假設(shè),他一點也不意外,倒覺得這主意不賴:像配合魔術(shù)師的道具女,隱匿如空氣,趁他不備,突然躍出來一陣熱吻,然后瞬間消失。不久,他的肚子就會迅速膨脹起來。是他。是她的。就像魔術(shù)里的移形換位。

        鼓風機伸在模塑人的腳跟底,不斷注入空氣,廣告時間里,機器一直嗡嗡作響——人頭攢動中,所有的聲音都掩蓋不了它。

        他們就在肚子前方合了一張影。模塑人紅頭方臉,小眼盈盈,身材細長,不知因為脖頸過細還是鼓氣不足,腦袋老昂不起來,倒耷著臉,小眼朝天。他們坐在涼椅上靜候著兩杯冰飲,遮陽篷外光線過度,灼燒著空氣,她哭喪著臉說:

        “我們該有了啊……”

        “你又來啦?”

        “嗯……”她哭著點點頭,“剛剛?cè)バl(wèi)生間的……”

        事實令人心碎,更令人揪心的是她被淚水蒙蔽的無望。周圍的人很多,他只好投去憐惜的目光,將冰飲推得離她更近一些,直到她領(lǐng)會他的關(guān)愛,抬起纖細的手指,附著在玻璃杯上,在不被人注意的光影里,低頭偷偷抹去淚痕。等冰飲已經(jīng)變溫和了,她才把臉蛋抬起來,像重新記得保險柜的密碼、安慰似的,回贈對方一個特別獨立的微笑,而男子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她單薄冰冷的身子、如試雷區(qū)般的膽怯和瞞著他暗暗啜泣的樣子。

        他們很少在公眾場合下示愛,從來不拉手,一般都是他在前邊走,她離著半步或一步,在這種令人倦怠的天氣里,隔著兩三步,如影隨行。結(jié)婚三年來,她仍像頭一次約會時那樣:拘謹、順從。很難有人一眼斷定他們是一對夫妻。

        她比他大四歲。她是姐姐。實際像妹妹——什么都順著他、依他,從不懷疑。他也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一日三餐,正常上下班,偶爾展露一下廚藝(像生澀的表白),稀松的應酬,自媒體公開分享,甚至互用。對于他們認識以前的時光,她覺得就像腌了五六年的咸菜——彼此都沒有胃口的。不過,她知道他換過好幾種工作,啤酒員、測繪師、程序開發(fā)員,做過保密工作,至于保密什么,他不便透露。再有,他是外地人,在新城一家上市公司工作,月薪和福利都很高,主要生產(chǎn)智能設(shè)備,像射頻頭、感應器、光端機等。如果出差過久,他們便使用視頻電話。視頻滿足有時候也很棒的,在賓館干凈松軟的床上,另一邊的床更干凈,不受任何干擾。余下是他所展示的清白之軀和她對他忠貞不渝的信念。

        不幸的是,偶爾,最頑強的信念也會失靈,比如受孕。

        她試過所獲知的一切方法,和父母聯(lián)手,可每次例假一來,她的身心都要承受一次致命的錘擊,心灰意冷,恍恍惚惚地過一周,直到性愛的封條再次被撕開。如果此時他恰巧在外地,她便打開視頻電話,置于書房那張齊胸的茶色辦公桌上,撕開焦灼的真絲內(nèi)衣,坦露出從二十五歲起便不再發(fā)育的花蕾乳房,幾乎綽綽有余地用雙手擠壓揉搓著,表情苦悶,嘴唇扭曲,猶如向營救者訴求實施那樣要求道:

        “回來么,回來,你現(xiàn)在就回來么……”

        “好么,好么,馬上,馬上……”

        實際上他們都清楚,如果再不成功,他倆都要重新審視這段婚姻。

        某天,他立即掛斷視頻電話,用區(qū)區(qū)八小時趕回了家——近二千公里,乘高鐵。早上七點一刻,他悄悄扭開安全門。他跟妻子的父母一起住。她的父親練太極劍去了,母親正在熬白米粥、預備早飯,見他風塵仆仆,大包小包的,馬上丟下菜刀,也去練太極了。他被剩了下來,自然要找剩下的另一半。

        雙人床,在單人的情況下床顯得非常闊綽,沈蕙芳呈對角線睡姿,把節(jié)省下的一條腿和胳膊扒在余下的對角里。姿式上看,她在與另一個自己作戰(zhàn),兩股力量彼此折磨,一點妥協(xié)的余地都沒有,表情很苦。男人不禁為她夢里的悲苦嘆了口氣,把那只藍色大提包塞到衣柜里,去洗手,回來換衣,在床邊坐下來,撫摸妻子柔滑細膩的腿根,靜靜地、以她熟悉的方式打開她。

        沈蕙芳喃喃著接受并且開始,就熟悉度而言,她對如此高效的高鐵速度并不陌生,反而很快讓身體回響在某種樂器的余音之中——直到他們完事后,她看到丈夫從衣柜里從容取出一只藍提包。

        “什么呀,高朋?”她曲起小腿,遮掩住自己。

        拉鏈打開,是個白色的經(jīng)模具沖壓制成的頭顱。丈夫?qū)⑺糜谧约旱亩?,并列擺放,站在衣柜前問:

        “像不像我?”

        “不像……哪里來的?你什么時候放在衣柜里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就剛剛……對了,還有頭發(fā)和皮膚,我安裝好給你看啊?!?/p>

        有些相似。她感覺,就像去年腌的黃瓜條子跟三年前的相比,當然,不僅僅是口感,但對于普通人來說,如果口感好,很少再去關(guān)心胃的。

        “怪嚇人的……這做什么用啊?”

        “一種發(fā)明,新科技,輔助受孕?!?/p>

        “真的?”她立馬赤身坐起,隨即渙散骨架,拿起被單掩住小腹說,“你騙人,那是假的……一個玩具頭,怎么可能呢……你又來安慰我?!彼那橐坏吐?,往事遂浮上心頭。她有一個秘密永遠保留著:二十四歲那年,她流過一次產(chǎn)。除了醫(yī)生,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她跟那個被她詛咒辱罵過無數(shù)次的年輕記者知道。此后,他們猶猶豫豫商討了一年多,直到對方無故失蹤,又過了近半年,她才從失魂落魄的陰影里走出來面對這個模樣大變的世界。如果說恨的話,她這種恨距離焦慮和擔心更近一些,更為確切的說法是,他是否尚在人間呢,還是出于愛心的眷戀或者某種不便告人的秘密——有意為之呢?

        此后的等待告訴她,即便一切如舊,又會有結(jié)果嗎?

        許多時候,她不無悲涼地預感到,那將是她這一生里唯一結(jié)的果實,卻像神奇的人參果一樣,落到地面上,倏地就不見了。早知如此,她反悔了,何必為了名聲把果子強行摘掉呢?單親母親多得是,將來再嫁也未可知。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她何以在三十二歲才把自己嫁掉呢——而且,也算是看在緣分的面子上。

        “不光是頭,還有身子,有胳膊有腿的,需要組裝起來才行?!备吲笳f。

        “然后就可以了嗎?”妻子無動于衷地倚著枕頭,疲乏地說,“我每天抱著一個成年瓷娃娃,就能懷孕了?”

        “它不是玩具,它里面有各種輔助細胞活動的微波,嗯,使用起來,可以讓身體里的細胞,尤其是卵子的……活動能力,提升好幾倍吶?!?/p>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告訴她,這種實驗已顯示了良好的預期效果。

        “只有頭,它的身子呢?”

        “快遞,在路上呢。到了后,我組裝,你用?!?/p>

        “怎么用?”她忽然直起腰,瞪大眼睛,瞳孔發(fā)亮,挽起了秀發(fā)。

        “跟對我一樣啊?!?/p>

        “一樣?怎么一樣?”

        “怎么都一樣。吃飯,睡覺。”

        “???你要我跟它……我不?!?/p>

        “它是機器,是輔助。”

        “我不需要輔助……”她突然羞紅了臉,好像那是個真人。

        “我倆,你知道的,需要輔助……有的事,指望我們倆完成不了,就得需要其它的來幫忙……這兩年,求醫(yī)問藥,算命測字,奇方子,擲小錢……道理一個樣么?!?/p>

        沉吟片刻,沈惠芳還是覺得不妥,但對比剛剛,已經(jīng)顯出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高朋見狀,堅定地說:“我?guī)湍??!?/p>

        “等來了再說吧?!鄙蚧莘家廊涣粲杏嗟?。

        當夜,男人提出搬到油漆味重的的書房里住,沈惠芳沒有同意。她勉強提出了反對意見,不管怎么說,父母親會因此推斷出他們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接下來會逐步試探、偵查,繼而說服,讓他們回到原軌上。她是獨生女,此生相伴——盡管最終免不了孤獨而終,但每個人都在努力回避它對吧。有時候,沈惠芳不免聯(lián)想到一句箴言:“因孤獨而生”,就大多數(shù)夫婦而言——因孤獨而生育。她們害怕孤單,好比一個物種害怕它的同類。

        她說,你去書房里睡,我一個人,什么意思呀?

        他點開手機里一封指導機器安裝的郵件,上面寫得很清楚,分床的意義在于增加親密感,嗯,欲望噴發(fā)。他重復而夸張地說,像巖漿噴發(fā)。熾熱血紅的巖漿,從地心深處噴薄而出。她狐疑地脧他一眼,她相信巖漿,相信噴發(fā),卻不怎么相信巖漿噴發(fā)。不錯,她需要每時每刻的注入,她需要巖漿,她需要立竿見影,最務(wù)實的說法是,她需要成果??蛇@現(xiàn)實嗎?從他們認識到現(xiàn)在,她只有溫水煮青蛙的感覺。她已經(jīng)三十五了,不允許自己往火山口上猜想,換句話說,留給自己的時間和機會都不多了。

        高朋安慰道,你別急,要循序漸進。

        三十五歲沒懷上孩子,這能叫循序嗎?這已經(jīng)脫離常規(guī)了,像她這等年紀的女人,孩子都上四年級了,還有的在讀初一。差距太大了。

        高朋只好撤回到原來的陣地上:床的另一半。也許他在這個家里所擁有的也就這點地方——他當初的物質(zhì)條件有限,時時有一種被鯨吞的感覺,好在他已經(jīng)攢夠了首付,妻子只要懷上,他就購房,但考慮到眼下的各種變數(shù),他并沒有告訴妻子,以免她受到牽繞,弄不好會起反作用。至于另一種可能,他都不敢問自己,如果永遠懷不上呢,房子還買么?他寧愿相信那只是一個無聊的假設(shè)。

        當晚,他們并沒有例行去散步,而是研究如何擺放和使用微波頭。指導意見上說,產(chǎn)品使用前,人應調(diào)勻呼吸,放松身體,然后將它置于床上,以人的體溫加熱它,后插電加熱至次日醒來,不用時拔掉電源,如何保存、防潮等等。

        大體說明白了,像冬天時用的電熱褥子,始終放在床上。所不同的是,誰負責取暖。妻子體質(zhì)虛弱,畏冷,四肢常有莫名的淤青,應該是機器為她取暖才對,怎么反過來了?

        指導書的解釋是,親昵度以及人性化的設(shè)計。

        他們琢磨了半天,似乎才搞明白,大概是讓機器有人一樣的反應?具體地說,是激發(fā)女人對男人強烈的化學反應嗎?類似一見鐘情?

        妻子笑吟吟地說,有意思,還怪好玩的。于是把微波頭擺到蕎麥枕頭上端詳,工藝、光澤度、線路和它厚重腦殼里隱藏的發(fā)射器都令她無比好奇。過一會她抱在小腹前,又放在腿彎上,用它的后腦勺按摩著肚子,不好意思地笑著,對高朋說:

        “我看挺像你的?!?/p>

        “像么?”

        “像,他就是你么。不然,我怎么會這么抱著它?”

        “你有什么反應沒有?”

        “它怪滑的,柔滑滑的,像女人的頭發(fā)……我就是覺得它很滑,很順服,挺好的?!?/p>

        “沒別的了?”

        “剛剛開始呢!別瞎問!”她嗔他,后又笑,笑著笑著忽然流下淚來,問他,是不是把她當成小女孩了,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拿電子玩具哄她開心。他說這樣挺好啊,哪天我出差了,你自己,有東西陪,也不孤單。她聽了,難過地摟住他,吻他。他們在床上沉默了好久,窗外的天色被各家各戶的燈火罩住,透出一層層稀薄的光暈,劃拔著游戲人間的小蟲子,靜靜地下沉,直到與世間萬物默契,令它們真假難辨。

        一切都太快了。高朋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岳父和岳母幾乎能將指導書背誦下來。相比太極劍口訣,指導書行文流暢,簡單易懂,而一旦照此執(zhí)行,要么欠火候,要么過了火。比如,組裝部件抵達的當天,妻子特意請假一天,專心與父母聯(lián)手組裝。父親的意見是在地板或床上組裝,母親說這怎么行呢,地板是夠用的,可是人走來走去,零件小,容易弄丟,再說有點臟,至于床上,她說急什么,還不到那個程度。餐桌的長度正好容下軀干和腿,高度適中,頭置于正南的椅子上,等待最后連接,于是把零零碎碎的碗筷碟子全都丟到菜盆里,待組裝完成后刷洗。三個人,六只手臂,仿佛在縫制金縷玉衣。

        岳父剛買來一只萬用表,滿臉通紅,沖剛進門的高朋興奮地直嚷:

        “都是通的!都是通的!”

        “你測過啦?”

        “全部測過了,一個也不漏?!?/p>

        “那好,那就好?!备吲笾缓萌绱撕貞兑晃辉?jīng)的中學物理老師。接下來,他的岳母,扶著鍍金的老花鏡框,嚴肅地抬起一對劃過的雙眼皮,招呼他過去,問他指導書里為什么沒有英文,或者意大利文韓文德文或法文,為什么只有簡體中文,連繁體中文都沒有。顯然,沒有海外市場的產(chǎn)品不算是成功產(chǎn)品,起碼,這種眼光和胸懷得有,更可笑的是,居然是電子版,難道廠方圖省紙嗎?

        “對的,現(xiàn)在都是無紙化辦公啊,像基本的IT產(chǎn)品,軟件和售后都采用云方式了?!彼忉屨f。

        “云?云是什么?”

        “云就是一種寄存,打比方說,我的東西放在你家的倉庫里,需要的時候取過來用,這就叫云。”

        “給租金嗎?”

        “有。得看情況。多了肯定得給。人家就指望這個吃飯的?!?/p>

        “那要丟了呢?”

        “這叫云安全,有公司專門做這個?!?/p>

        “有點亂……”岳父說,丟下萬用表,繼續(xù)組裝兩根赤條條的白腿。

        “這個東西,值多少錢?”岳母忽然抬起頭問。

        他看妻子,其實她也不清楚。“媽,你別問了?!?/p>

        “這錢,不能叫你自己出,得有我們一半……蕙芳,你覺得呢?再說,高朋的母親身子一直不……”

        “媽,等裝好再說吧?!备吲笳f。

        裝好了,插電,岳母伏在機器的小腹前細聽,像聽胎音似的,老半天,皺著眉,一臉的深思熟慮。跟著岳父去聽,蕙芳去聽。最后,高朋去聽。高朋細聽了一會說,就這樣,正常,指導書上有說明。岳母接著從衣柜里翻出一套老伴曾經(jīng)穿過蛇花睡衣,為它套上,一邊套,一邊測試它的腕關(guān)節(jié)、肘關(guān)節(jié)和膝關(guān)節(jié)靈活度。岳母患慢性關(guān)節(jié)炎,一年四季從不摘護膝套,其護理知識并不亞于專業(yè)醫(yī)師,不過對機器而言這點專長派不上用場,遂感慨它的柔韌性和強度,對自己的虛弱和疼痛頗為傷感。岳父倒很樂觀,端詳了半天,挑出一個毛?。汗忸^。觸目發(fā)亮,有點黑社會的意思,暴力,與知識分子的家風不符,馬上從衣柜里搜出一頂鴨舌帽,戴上,調(diào)試角度,他還想給它卡一副老花眼鏡,被女兒及時阻止住。沈惠芳的意思是,它又不是男模。高朋看了她一眼,也沒再說什么。

        岳母問:“你們聽到?jīng)]有?那聲音?它肚子里的……”

        “我聽到有水聲。”蕙芳說。

        “我聽到咝咝的,像烤水。”

        “你呢,高朋?你聽到什么聲?”

        “應該是……電流聲吧?!?/p>

        “那我怎么聽到小孩子在哭啊……喂,你們別笑啊,我真聽到了,是有個小孩子在哭,找媽媽呢。他媽媽也真是的,怎么舍得把孩子一個人丟下啊……”

        都不吭聲了。她要再聽一聽。岳父拗不過,由她去聽。這一次聽,她用上了兩只耳朵,挨個反復枕在小腹中央,為了聽得更真切,她冥想似的,閉上了眼睛,而雙臂緊緊摟住它的腰,幾乎要把它抱離地面,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驚懼,而對方的雙腿叉開,幾乎容進她大半個身子。她的癡迷一度令她混淆了機器的性別——甚至自己的性別。沈蕙芳不忍看這一幕,扭身回到自己房間。岳父呆呆立著,等待老伴即將發(fā)出的哀呼。高朋注意到電源插頭早拔掉了,也不提醒,見妻子回房后,也默默地轉(zhuǎn)身,把時間留給兩個心情復雜的老人。

        默默吃過晚飯,像往常一樣,他們散步至游藝場?;貋淼穆飞?,蕙芳忽然埋著怨氣說,媽媽害怕了。怕高朋把他們一家三口落下,單單自己走了。高朋雖然反駁,但各方都清楚,這種擔心并非多余。尤其他經(jīng)常出差,尤其蕙芳記憶深處那個男友——忽然有一天,之后再也找不到了。蕙芳便無奈地哀嘆道,如果回到年輕那會多好啊。

        高朋說,年輕時,你們一家三口過,如果還是你們一家過,和以前有區(qū)別嗎?

        這話聽著很不舒服。高朋意識到了,馬上糾正說:“我假設(shè)呢,假設(shè)怎么能當真呢?!?/p>

        “不管怎么說,你都想到了?!鄙蚧莘祭淅涞爻獾?。

        “人每天有一萬個想法,做只能做其中的一二個?!毖韵轮?,想歸想,做歸做,不是一碼事。

        “雖然都是三口人過,可是我老了,我爸媽都老了,這能改變嗎?”

        不料高朋反問道:“如果能呢?如果能的話……你也想回到年輕那會是吧?可是如果我也這么想,你就怪我,這不公平?!?/p>

        提到公平,蕙芳就冷笑了,暗示高朋的心思很邪惡,高朋辯解,爭吵幾句,天陰著,路壓抑且難看,兩人一前一后拖了十來米遠,一個像鑿窩,一個像撒種子。不知是高朋覺得無趣,還是蕙芳怨氣未平,心里煩悶,漸漸各走各的方向,直到一方回到家,才知另一方不在家。這回到家的一方是蕙芳,她越想越氣,不及開燈,堵氣地往床上一躺,手臂一展,才覺得空空的床上有隆起:那臺機器。

        擰開臺燈,鴨嘴帽被摘除了,睡衣也被脫去,光身。爸媽真細心啊,蕙芳不禁感嘆,先摸了摸它緊湊的胸,忽然覺得它的皮膚并非那么光滑,而是有些細微的紋脈,再摸脊背,弧度正好,攬到貼胸的位置并不擁擠,不像高朋,高朋的背更寬,或者說,她的鎖骨更窄小吧——她立刻意識到自己臉紅了,灼燒起來。

        它有點涼。怎么形容這種涼呢?就像受陽光照射一天的樹葉,接近傍晚,輕飄飄地落到夏末的湖面上。蕙芳把它的全身摸了個遍,掖緊它背后的空調(diào)被,讓溫度迅速傳播,然后試著鉆到它的胸脯間,就像第一次和異性親密,體驗著那種異樣的安寧,片刻之后,再試著把它摟在懷里。如此數(shù)次,她的感官變得強烈起來:前者,它是位男性,后者,它是她自己,或者一個與她身高相等的職業(yè)女性。它腿間夾角是空的——這在性別符號上更吻合女性的真實。

        很快,她打算為它網(wǎng)購一副栗色或黑色的卷發(fā)、一套新內(nèi)衣,甚至考慮到一枚戒指。

        這個計劃都是她臨時決定、愿意立即去做的,無須征求高朋的同意。她梳理著種種躍動的念頭,放松心情,一邊自問,一邊自答,謎底即謎面吧。直到現(xiàn)在,她并沒有像往常那樣,主動給他拔電話,或者發(fā)短信問。若說不同尋常,僅僅是思考過于集中、略感疲乏而已。

        到了十一點鐘,高朋還沒回來,她更氣憤了,決定從今晚起,就叫他住書房吧!和那些陳年舊書一樣,永遠地晾在書架上。

        她懶散到不肯下床、去查看書房里整理得怎樣了。兩米寬的雙人床倒是預留了一小塊無暇的潔白,如果他愿意來,她并不給自己多少勉強,至少這臺機器的溫度她要保證。她忽然想到電源,大概溫度也夠了,便插上。媽媽不是被隱藏的嬰兒聲誘惑了么——她感到肚子挺到了極限——幾乎把自己的一生押上去——聽聽那誘人的哭聲、聞聞那誘人的哭聲么——哪怕在無憂的夢里。

        觸到五月底,槐花白得敗落,香氣日漸飄零。沈蕙芳上班之前,總要把一夜里碾皺的床單捋平,連同機器身底的電熱毯子,一齊通上電,擰到保溫刻度上,再將被頭掖到機器的脖子那兒,拎起真皮包,拉上窗簾。

        走之前,總要戀戀不舍地瞧上幾眼,對它說:

        “等我寶貝,中午我有事,晚上早點回來……”

        她貼近臉頰,一次短暫離別的親昵。

        如果高朋過來睡,她照樣親,只是角度更低,低到它的耳際下。她從來沒有告訴過高朋,她喜歡他親吻那里。那是一種突然而至、騰飛且全身酥麻的感覺。飛起來。對的,愛情就給人一種瞬間騰飛的感覺。步態(tài)輕盈,高跟鞋打地毫無聲響,如果穿一身吉普賽風格的長裙,混搭垂絲,迎著風,她就在飛了。

        分床睡自然瞞不過長輩的眼睛,頭幾次,大約四五次之后,他們才發(fā)表意見——瞅女婿去外地出差、即將回來的一個周末,下午,一家人像往常一樣,父親揉面、母親買肉,女兒搟餃皮,母親包,揉累的父親則在一旁沏壺品茶,儼然看客一般。父親的偷閑引起母親的不滿,抱怨他上一回包包子,堿大了,面黃,這一回吧,不使堿了,可面硬,不知他怎么揉的,天天抱茶壺,死懶不動!父親也不答話,咂了兩口,抬起眼皮,使了過去。母親回了個眼神,立刻領(lǐng)會,含蓄地提到指導書。有些細則,不能斷章取義,比如說分床,小孩子長大了,需要自立,應該分床,老人呢,爬到一定年紀,對長時間的親密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寧愿享受個人的自由空間,分床也是一種回歸的方式——除此之外,分床不值得稱贊和效仿,年輕人,為什么年輕呢,因為需要親密,否則和老人有什么分別?因而,結(jié)論是,高朋一回來,就得改,把大事辦了。

        語氣和口吻與當年他們催婚時一樣。

        他們也對機器的放置提出了不同看法。統(tǒng)一起來說,機器不能與人享受同等的“待遇”——哪怕是人,整天窩在床里不動彈,不是病了,就是個死人。機器就是機器,人是人,機器不能整天放在床上,放在床上也就罷了,還得用電熱毯子保溫,保溫也就算了,還得加床被子,這是機器嗎?這比嬰兒還要金貴。如果被串門的鄰居知曉,私下里會怎么議論?講不通的。母親提到,女兒最近有點不太正常。

        “我發(fā)現(xiàn)你特別高興……每天都在笑,一邊笑一邊哼著歌,像個沒結(jié)婚的小姑娘?!备赣H補充說。

        母親勸道:“姑娘家,應該穩(wěn)重、得體!”

        女兒委屈起來:“我為什么不能笑?難道你們叫我天天哭么!”父親糾正說,不笑,并不代表哭,人不能走極端。母親忽然問:“你是不是有了?”女兒則搖搖頭說:“媽,看你想到哪兒去啦?”

        “那你笑什么?”

        “我覺得我變年輕了?!?/p>

        父親一聽,非但不高興,反而很嚴肅地表達出不滿: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現(xiàn)在的快樂就像回光返照一樣,是要小心謹慎的。女人一過三十五,就等于錯過了懷孕的最佳年齡,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老師,教體育的,每天都樂呵呵的,每次都流產(chǎn)了,莫名其妙的,至今我都費解……”

        “你費解什么?人家流產(chǎn)你費解什么?女老師……你就記得女老師!蕙芳,還有……”母親扭轉(zhuǎn)頭,揀重要的事發(fā)問,“你沒發(fā)現(xiàn),高朋最近出差的天數(shù)增加了嗎?原來三五天的,現(xiàn)在沒有兩禮拜下不來……這是怎么回事?”

        “工作需要唄?!?/p>

        “現(xiàn)在的工作和以前不一樣嗎?是工作性質(zhì)變了,還是職務(wù)變了?”

        “沒變,他還是老崗位……”實際上沈蕙芳對丈夫的工作基本不了解,不過她很清楚,戀愛期間,高朋對她的欣賞正來自于這一點,互不干涉,互不過問,只需將工資卡交出來即可,而沈蕙芳呢,也認為這種做法穩(wěn)當,雙方一拍即合,愛期才續(xù)到婚期。婚后,高朋按承諾辦事,沈蕙芳由此認為,高朋誠實可靠,守信用。工資卡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何必再刨根問底呢,婚姻也是有底線的嘛。

        “高朋在單位到底做什么?”

        “媽,你問過無數(shù)遍了,做銷售做銷售嘛?!?/p>

        “可是,你跟我說,是發(fā)明啊……他發(fā)明過什么?”

        “媽,那是以前了?!?/p>

        “我跟你爸在網(wǎng)上搜了半天,也沒見到這種機器,看來,它是一臺實驗機,并沒有推向市場……嗯,高朋是不是拿你當實驗品呀?”

        “媽,以前吃藥算命什么的,也不是實驗么……我看這個效果挺好的?!?/p>

        “是呀是呀,那就等高朋回來再說吧?!备赣H也覺得女人間的聊天很無聊。

        沈蕙芳就在他們警覺的目光中默默地點點頭,心里開始準備著想念高朋。她記得,在那空蕩蕩的幾年里,她自由得近乎虛脫,每天坐在窗前、陽臺或天窗前——總之是那種管窺世界的小洞口,一坐數(shù)小時,數(shù)樹葉,一片一片數(shù),數(shù)新樓的窗子,一個一個數(shù),數(shù)對面陽臺上晾曬的衣服,數(shù)過往的行人,數(shù)轎車,數(shù)垃圾桶——實在沒什么好數(shù)的,就茫然地看,盯一條狗,一只貓,一簇葉子或其它什么,直冷冷地盯著,陪伴她的只有CD機里低緩的薩克斯。有一回對面的玫瑰樓失火了,濃煙滾滾,所有人都跑到樓底下圍觀,有人打救援電話,有人幫忙搬東西,有人忙著接水,可她呢,始終憂郁地坐在窗子前,無動于衷,不食人間煙火,好像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那時候,她曾設(shè)想一場大火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如果父母不隨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話。后來,她并沒有盼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而是等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來電的說,她的號,曾經(jīng)是他的。那個號,的確是新套餐里贈送的。他們?nèi)绱苏J識并逐漸交往。她喜歡聽他深夜里充滿磁性的男中音,仿佛來自寧靜深遠的繁星之間——自從他們結(jié)婚后,那個男人在夜里發(fā)出的都是愚蠢的鼾聲和消化道飽受干擾的磨牙聲。他經(jīng)常在被窩里放悶屁,更令她精神崩潰。對于他后半夜發(fā)起的浪漫攻擊,她樂于享受,因為是夢。

        等著等著,高朋終于回來了。沒想到,他非常憔悴,眼神呆滯、生硬,毫無活力——好像那世界里剛經(jīng)受一場烈焰的焚燒,地表開裂,高溫蒸騰著,余煙裊裊,掩埋了生命的跡象。他身上攜帶著車站候車室的腌餿味,頭發(fā)里盡是頭皮屑,手皮干白,頸間血管曲張,眼角——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長出了魚尾紋。

        她感覺他不是在外出差,而是被致命的危險驅(qū)趕著四處逃竄。換個說法,他像個逃兵,一個沒有履行義務(wù)就臨陣脫逃的士兵。

        高朋丟下行李,一頭鉆進衛(wèi)生間,解手、洗澡、刮胡子,把自己內(nèi)褲也洗了,花了整整一個半小時,餃子都涼透了。又拋下一鍋新餃子,盛上來,水亮亮的三碗,高朋只吃進半碗,筷子就不動了,似乎吃過了,或者沒有胃口,總之病蔫蔫的,食欲不振、大病初愈的樣子。

        “路上累了,趕緊洗洗睡吧。”岳父說。

        “哦?!备吲蟠饝宦?,站起來,好像再去洗一次澡。

        “蕙芳你也一塊去吧,這里有我跟你媽,你不要伸手啦,去?!备赣H命令道。

        沈蕙芳和母親無聲地對視一眼,見沒什么新情況,暗暗地低頭,聽到高朋關(guān)門的咔噠聲,才站起來。

        “你還吃不吃?不吃我收了啊?”母親忽然提高嗓音問。

        “趕緊,我得去練劍了。”

        “你去拿子母劍,我馬上好……把我的扇子也帶上啊?!?/p>

        沈蕙芳走進臥室,看到高朋把原本套在機器頭上的假發(fā)套在自己的頭上,不溫不火地打量著她。高朋的模樣不倫不類,引人發(fā)笑。沈蕙芳挑釁地瞄了他兩眼,挑揀了兩件內(nèi)衣,想象到一只臥在沙發(fā)上慵懶的肥貓。她匆匆沖澡,大概水流的溫度抵消了體內(nèi)的奔騰,她也感覺到松軟倦怠,皮膚溢滿了芳香,滑,如奶油,為他準備著,一人獨享。

        高朋倚著枕頭,咬起嘴唇,目光熾熱。

        她雙膝跪床,從機器上爬過去,他幾乎把半個身子移到床沿外,等待她梳理出足夠的空間。

        “你真笨,”他撓著機器的光頭說,“平時你把它放在那邊,我倆在這邊,這樣子不就行了嗎?”

        “你只吃了半碗餃子,我媽會不高興的……外邊的事,是不是不順當?”

        “是呀,哪有順理成章的?以后,可能時間會更長。”

        “我媽都發(fā)現(xiàn)了,你出差一次比一次時間長?!?/p>

        “她這么在乎我,為什么要包餃子?我不喜歡吃餃子,你們一家才喜歡吃?!?/p>

        沈蕙芳把電源接好了,心滿意足地往后一仰:“你剛剛說喜歡吃餃子,為什么不多吃啊?!?/p>

        “我說我不喜歡吃餃子的,你聽反了?!?/p>

        “喂,下面……我們……怎么弄?”她不愿聽,急著集中心思。

        “模式里有啊,我來……”他說,一把摘掉頭套,扔到飄窗上。那里有一盆垂絲海棠,突然受到驚擾,花蕊紛紛落地,肥碩的葉子則感激似地顫動著,羞得更紅了。

        高朋的每一下都在把針刺扎向花蕊深處,不厭其煩,重復得近乎永久。令人萬分羞愧的是,他努力著同時掐住了她和它——難道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nèi)齻€了么。

        沒有禁忌,她感到無比驚恐。

        其過程就好比帶著她穿過禁忌的叢林,抵達一塊不可預知的湖邊。

        他越過了本該屬于他的界限——這讓她驚厥般地想起他剛才把它的頭套摘下來,隨意玩耍一番后扔到窗臺上——那是她標注身份的警告,而他視而不見,毫無顧忌。

        她忽然間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把回答當作黑暗中潛伏的呼吸,閉上了眼睛。她想象有一方臨窗的方桌,自己坐在一張無邊無際的椅子上,心內(nèi)空空的,身后站著一位戴著假發(fā)的強壯男子。

        她要他守在身后,并非此刻這般用力抱緊、進入她。模式里的說明準確、令人遐想,觀點只有一類:它是他們結(jié)合的前提。就像花兒需要蜂的授粉。它就是那只蜜蜂,可高朋呢,他在痛苦與瘋狂中,汲取著骨髓中的精華,制造著他的花粉。

        她久久抱著它,把瘦削的背拱縮起來,慢慢滑入夢鄉(xiāng)。

        七月,他幾乎都在出差。八月間回來。得知消息后,一家三口不再包餃子了,而是預訂了一個生意極好的飯莊。他一回來,稍作休整,一家四口便啟程赴宴。

        沈惠芳已收拾停當,而母親坐在書房的窗子邊,父親為她梳頭。剪影中的剪影。愛情中的愛。沈蕙芳見到高朋的第一面,平靜得幾乎沒有呼吸,她想說點甜蜜的話,可舌頭卻像樹上枯死的果實般懸在嘴里。她從來都是自己梳頭,從來。例外的是見到高朋歸來時的新鮮感,他的手觸到她時,她打出了哆嗦,像初戀時被人親吻時的顫抖,她的心在濕淋淋的平原上狂跳,聽任自己的身體在無聲中受人操控。

        在客廳里,她怎么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孤單啊。

        高朋的第一句問:“你怎么樣?。俊?/p>

        她恍恍地回答:“什么?。俊?/p>

        “你怎么樣???”他盯著她,按住她羸弱的雙肩。

        她仰頭看他,有一艘古老的飛艇懸浮在他的黑瞳里,即將解纜起飛,又像剛剛系上纜繩,準備??繑?shù)月。

        “我啊,我沒事……”

        “來了嗎?”他問例假。

        “沒有啊。一直沒有?!?/p>

        “你懷上了?”

        “檢查了,沒有。”她聲色黯然。某種亮光似乎正從她的身體里逃逸。

        “沒有?這怎么可能呢?你再檢查檢查,現(xiàn)在這些醫(yī)院,你不知道,寧愿不治,也不愿承擔責任,導致醫(yī)生的水平參差不齊……”

        她從衣兜里摸出一張試紙:“我都用這個的,沒有,沒有……”

        “這個東西?”他翻過來,仔細地瞧,猶如銀行賬單報錯,“這么說,你體內(nèi)的卵子,活動得劇烈,都不愿意出來了?還是,它們……不動啦?”

        “媽媽說,你長時間不在家……”

        “你媽認為,我是臺機器嗎?我是個大活人,有腦子,有屁股的?!?/p>

        “爸爸說,你光有屁股,沒有腦子,有的這個屁股,還不頂用?!?/p>

        “你爸的意思,叫我倆離婚?”

        “我爸叫你不要出差了,在家呆著?!?/p>

        “我要掙錢的?!?/p>

        “你不要掙錢了,爸媽的退休金,加上我的工資……足夠我們花的?!?/p>

        “那是他們的,又不是我的?!?/p>

        “他給我了,叫我交給你?!?/p>

        他們回到臥室。高朋看到機器立在床頭,穿著妻子的紅荷花睡衣,戴一頭栗色卷發(fā),雙臂上舉,前臂光裸著,一只手臂上墜著毛巾、護腰帶和毛茸玩具,另一只臂上吊著內(nèi)褲、胸罩和真絲內(nèi)衣。兩只手里,各一支紅蠟燭。沈蕙芳解釋說,這些天老下雨,衣服不好晾。

        “跟蠟燭有關(guān)嗎?你用蠟燭烤衣服?搞燭光晚宴?在睡覺的地方搞?”

        “不是的,”沈蕙芳犯了錯似的,“我聽歌,喜歡氣氛?!?/p>

        “把臺燈調(diào)暗點不行嗎?”高朋臉色陰沉起來。

        “我覺得蠟燭在燒著的時候,就像一個人在哭……”

        高朋不免為這種詩意的憂傷嘆了口氣:“你把十幾萬的機器當臺燈了?”

        “它能值十幾萬嗎?我爸要當廢品處理的,我沒同意呢……”

        “你媽的意思呢?”

        “我媽……我媽說,不男不女的,是人……人妖?!?/p>

        高朋亢奮地一聲呻吟,不住地哀嘆,末了摟住她問:“這些天,你都是怎么過的?”

        是的,這些天,他們沒有一次視頻電話,似乎都忘記了對方。除了上班,蕙芳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父母除了買菜做飯、練太極劍、看電視,余下就在書房里梳頭。

        “梳頭?頭有什么梳頭?”

        “你不知道,我爺爺以前開理發(fā)店,剪頭可好哩?!?/p>

        “梳頭是梳頭剪頭是剪頭……但是,叫我不上班不行,我年紀輕輕的,不能什么也不做,整天悶在家里像個小寵物,我真的努力了,實在不行我們換臺機器,現(xiàn)在有升級版的……”

        “別換了,高朋,這臺機器就……就挺好的,我晚上都摟它睡覺,白天不讓我媽生氣,把它當作晾衣架子……你沒覺得,我比以前年輕了么?同事都這么說,我還請了幾個老同學,平時不怎么接觸的,自拍合影,我對比過了……哦,上一回我去游藝場玩,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居然稱我姐姐……還有,半月前我假裝去參加一個應聘會,喂,他們居然相信我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幾個負責人都信吶!”

        高朋十分潦草地摸了摸妻子的臉頰,對她一度產(chǎn)生的幻覺示以寬慰,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動和從心底滲出的同情漣漪,在飯店的酒桌上,他和岳父岳母商量了一番,決定盡可能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最好兩歲以內(nèi),不記事。

        這番設(shè)想基于他對他們晚年景象的描述:在昏暗的窗臺邊,他們老得幾乎拿不穩(wěn)梳子,風照樣在吹,卷起黃葉、枯皮和灰塵,惡病纏身且無力排泄,那衰弱的心臟啊,每跳動一下都在往血液里注入毒汁,那枯槁的血液啊,每挪動一寸都要歇步喘息,能照耀他們悲涼心靈的唯有孩子。

        假如他知曉妻子的夢,他一定叫她相信,在她所有的夢里,站在她身后的斷然不是某個威風凜凜的男人,而是天真爛漫的孩子。

        沈蕙芳沉重且啄著頭說:“最好是個男孩。”

        她不敢告訴丈夫,有時候她將機器置換為那個失蹤已久的男人——那個給她帶來一生厄運的毒蝎男人。

        雨黏稠了近半個月,霉味越來越濃,連鐵路的道軌似乎都在長霉。

        風裹挾著雨滴,路基上鋪滿了一夜間倉皇逃命的黃葉。時間是最要命的,不久,當太陽一出來,那種黃澄澄的顏色就看不到了。這是樹梢上生長一生的葉子永遠想不到的。

        天一放晴,高朋就通知鄰縣的那個女人,托人把其中一個男嬰送過來。他已經(jīng)為孩子謀到了一條較好的出路,而且,他永遠是這孩子的父親。這不是買賣,雖然本質(zhì)上與買賣無異。沙子與芯片基材,成分是一樣的,用處卻是天壤之別。

        此前的一年里,女人都在艱難的猶豫中。他跟她的日子,實在渾濁不堪,不如分一半出去。面對這個世界只有拚了老命自己上陣,指望誰都不行。他在幾乎所有出差的時間里,都在努力說服她,實際上也在成全兩個家庭。他覺得自己同時在幫助兩個女人:如果多一個人站在背后,力量自然更強大一些。興許,時間是偉大的,最終會撫平一切傷口,讓強大中所應承受的痛苦變得短暫起來。

        他相信自己并沒有欺騙沈蕙芳和她的父母,他只是花了足夠的耐心、用了兩年時間,對她們做了一次有建設(shè)性的引導,讓他們的生命變得更充實、重新煥發(fā)活力。坦白地說,他就是一臺機器——一臺填補人們心靈空缺的機器。

        不過有點貴了,貴得不切實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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