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
1
五年前的冬天,我回鄉(xiāng)探望親人,二千多公里的行程,中午乘飛機從銀川出發(fā),經(jīng)烏魯木齊中轉(zhuǎn),晚上十二點就見到了居住在南疆首府庫爾勒市的母親。想當初,我在銀川上大學(xué),坐綠皮火車往返于兩地之間至少需要三天三夜。這不包括買不上票的情況,那樣的話,我就要在蘭州滯留一晚。另外,那時我家還不曾搬到庫爾勒市,因此,下了火車之后,又得在庫爾勒停留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再去擠長途班車,要在沙石路上顛簸七八個小時,到家一般是下午三四點的樣子。世界的變化,真的就在我的腳下。話說五年前那個冬天,我在庫爾勒市陪母親住了些日子,記憶還是不肯蘇醒。母親是我上大學(xué)后才搬到庫爾勒市的,因此這里依舊只是個城市,而非故土。我想這不能責(zé)怪我對它的冷淡,記憶其實是一種極重感情的活幽靈,類似于一種透明狀的軟體動物,它可以隨意變形的身體總是寄居在曾經(jīng)供養(yǎng)它的母體上。于是,有天下午,我對母親說,我們回團場老家看看吧。第二天,吃過早飯,由妹妹開車,三個人一齊趕往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團場老家。一路上,母女三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輕松。誰能在被遺棄的家園面前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呢?道路延伸,記憶下潛、下潛,就像那些深海里的潛水者,越往下,看到的景觀就越多、越復(fù)雜,越出人意料。母親與妹妹一定也記起了什么,但是我們?nèi)齻€,誰都不愿首先說出自己看到或者碰觸到了什么。記憶有時又是極可怕的,它可以像構(gòu)成宇宙的電子一樣,讓兩個相距上億光年的電子萬分奇妙也萬分巧合地遇在一起,然后產(chǎn)生出一種讓你目瞪口呆的景象。路況好得難以想象,天空又藍又亮,雙向四車道的218國道鋪著黑油油的柏油路面,與兩旁焦黃的田地形成強烈反差,又仿佛一只烏青的吸管,插向天盡頭的地平線。我們一往無前地走,沒遇上幾輛車。但是我吃驚得要死,從前綿延在路兩旁的沙漠已經(jīng)開墾成一片平野,從前長在沙包上、荒野里稀疏的蘆葦、胡楊樹、桑樹、紅柳……現(xiàn)在連根草都看不見。要有多么龐大的野心與力量才能將這片沙漠推平呢?推平之后干什么呢?哪里還有更多的水澆灌這片沙土地嗎?不知道是什么人在這里畫下了一張什么樣的藍圖。難道不可疑嗎?我就要回去看看的團場老家已經(jīng)因為河水斷流而被迫遺棄,這里又畫出一張更大面積的藍圖。不知何時,這張新的藍圖,又會被扔出歷史之外?
被遺棄的團場老家靜得瘆人,四周不見人影。天近午時,除了我們?nèi)艘卵b上的一點色彩,天地之間只是一片枯白與灰黃。地上的溏土沒過腳被,一邊在我們腳下卟叭卟叭地響,一邊圍著我們呲牙咧嘴地飛。路邊亂蓬蓬地立著一叢叢發(fā)黃的蘆葦,倒向路的一側(cè),從前我們騎著自行車橫沖直撞的馬路此刻窄得只夠一輛車通行。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敢相信眼前這片破爛、簡陋、亂七八糟的平房就是我自小生活的家園。到了家門口,才意識到后來這里又住了別人,因為立起一道用爛木頭拼湊而起的院門與院墻。整個家屬區(qū)都空了,這家的門上自然也掛著鎖,里里外外已經(jīng)銹死。我踮起腳尖往院子里看,門前的葡萄樹沒了,菜地里只剩那棵光禿禿不知死活的梨樹。忽然風(fēng)來,十來只麻雀不知從哪里驚起,呼拉拉翅膀一頓亂撲,眨眼間飛過我的頭頂。
那群麻雀的驚飛與鼓翅聲嚇壞了我,那一刻的驚慌與恐懼至今仍完整地留在我心。須知那之前我按捺著沉甸甸的心緒,一直在迷茫地看屏息地聽,始終不敢用稍大一絲的聲息觸碰記憶中那片幽奧之地,不料瞬間給這群搗蛋的鳥雀戳出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窟窿。
從團場老家回來,記憶成了一團開始發(fā)酵的面團,或者說,記憶中最沉重的一只黑匣子被那群麻雀撞翻在地后,立刻與空氣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從此沒日沒夜地變形、膨脹、擴張,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侵略者,干擾著我的大腦細胞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
2
那只記憶的黑匣子裝著什么呢?
這便是我提出要和母親一起回團場老家看看的原因吧。我離開團場老家就要三十年了,起初我是急切地要離開它的。我們那里的人都盼著離開團場。大人們比我們更加迫切,為此多年謀劃并尋找機會。那里遙遠、偏僻、荒涼,人人像是給世界關(guān)在了門外,堅守一生,所擁有的遠遠抵不上曾經(jīng)的付出。當然,我離開團場的原因與父親母親并不完全一樣。除了逃避沙漠戈壁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更想擺脫父親母親的局限與固執(zhí)——只能夠提供給我這一種而不是另一種生活。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邏輯生活,不再想成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此在我如愿離開團場老家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guī)缀醪辉岬剿?,更不愿意講述那里的人與歷史。我似乎做到了——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邏輯,過上一種不同以往的新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戀愛、成家和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按照自己的理念認知自我、他人以及外面的世界。這大概就是父母將孩子們帶到世界上來的兩種意義:一種是讓他們依循自己的方式面對和理解生死,另一種,則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反抗和背叛自己,用他們自以為是的方式走向未可預(yù)知的未來。我一定是堅定的第二種,直到今時今日,都不曾后悔自己的選擇。在那二十年里,我全心全意構(gòu)筑著自己在距離團場老家二千公里以外的新生活,一心一意做一個新的自己。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需要面對時間的當下之急,無暇顧及過往;另一方面,則是看不出回憶那段時光到底有什么必要。
父親的去世改變了這種狀態(tài)。父親的離去,帶來的不是一個家庭成員的空缺,而是他和他背后的整個人生、一代人的信念與命運,以及如何對一位人生失敗者進行價值和意義的追問。這以后,有關(guān)團場老家的記憶,圍繞故鄉(xiāng)的往事回想不覺間多了起來,它們類似一種真實的夢境,不期然就找到了你,然后固執(zhí)地等待你——在夜里與它們相會。這樣一來,它們一年比一年離我更近,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重,為此,不免會令我陷在一兩個極其強烈的情節(jié)中,產(chǎn)生極其強烈的情緒與情感。
被記憶的雙手一步步拖回往日,被記憶的雙翅帶回團場時光,等到我無法再用理性刻意阻止這一切成為我的日常之時,順其自然,大概既是最好的,也是宿命的選擇。無論是誰,總是要被收在一種記憶里的,不得不與記憶共度時日,而且,多數(shù)情況下,網(wǎng)住你的,總是你的童年與故鄉(xiāng)。是的,我能感覺得到,時間——如果真有時間這件事物的話——在我行至中年的時候,伸手遞給我一個包袱,我打開一看,那便是關(guān)于團場老家的往事與記憶。我知道,我是再也無法像當年離開團場一樣扔掉這只包袱的,因為把它推向我的,除了時間,還另有其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