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正午陽光下的雪崩:博格達的重金屬搖滾。冰川的融化,滴滴清冽的雪水,則是天山的低吟淺唱。這是強音之后的低音和弱音,如同豹尾虎齒西王母的長嘯化為一縷縷不易覺察的嘆息。人間的耳畔仍回響著一位憤青的搖滾:“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薄渡胶=?jīng)》和《穆天子傳》誕生得太早了,來不及收錄這句箴言。時隔三千年之后,一位當代憤青仿佛替西巡的天子說出了愛的誓言和驚人的表白。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問題是,并且常常是:水和淚,一起汩汩涌出,以便我們同時啜飲;水和淚,有著同一個高寒而荒涼的源泉。水和淚,需要一起選擇兒,一起朝拜。最終分不清:哪兒是山的水,哪兒是山的淚。搖滾歌手熱衷于抽刀斷水的游戲,固執(zhí)地分開了水和淚的界限,通俗歌手則像一個和事佬,努力將它們變成一滴苦澀的抒情:“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滴眼淚……”由此看來,通俗歌手的憂傷不亞于搖滾歌手的憤怒和深情,正如群山的嘆息每每蓋過孤獸的長嘯。這是自然的真相、生活的現(xiàn)實。
曾經(jīng),山羊們背負磚瓦去山上建筑廟宇、道觀,它們選擇了佛光呈祥的一個山洼,以便建立起一個精神海拔,與大自然的海拔比拼一下?,F(xiàn)在,一滴水離開了一塊冰,也就是說,一滴水卸下了冰山大廈的一點負荷、一片磚瓦。所以,冰山大廈一點點輕盈起來,在慢慢升高,如同三峰插云、三位一體的懸空寺。我在烏魯木齊的二十年,從各個角度去觀察,這個懸空寺還在一年年抬升。幾年前在拉薩,布達拉宮也給了相似的“錯覺”——每天經(jīng)過時,總覺得它比前一天高了些。
我難于描述一滴冰川水的旅途,難于描述它的流浪生涯。或許大致情況是:一滴水離開了一塊冰。一滴水向一朵雪蓮花揮手告別。一滴水(冰川水)遇到一滴泉水,將它帶在身邊。一滴水乘著白樺葉漂流。一滴水騎著浪花飛流直下。一滴水融入湖中。一滴水跳下懸崖,摔疼了自己。一滴水帶走山谷里的羊群、風滾草和蘇鐵化石。一滴水走過特納格爾——物阜民康之地。一滴水穿越麥田、向日葵、啤酒花、葡萄園……此時,一滴水如果還是一滴水,是一個幸存者,終將消失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但在流浪的中途,它有一個漫長的逗留——仿佛一滴水的猶豫變成了一個湖:一池懸浮半空的憂傷。
所謂池在天上、天在池中,恰恰說的是: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朵、飛鳥、森林、群山倒映在一滴水中,被一滴水收藏了。然后,通過一滴水,我們又一次看到了云朵、飛鳥、森林、群山,看到了一個敞開的世界,甚至看到了雪豹的飛翔、峰巔的光芒和天上的瓊樓玉宇。一滴水是有記憶的,因為在天山瑤池,一滴水就是一個記錄、一部編年史:從遠古到今天,從神話到新聞,從穆天子與西王母神秘的約會到現(xiàn)代版的殉情故事。所有的向死而生,所有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羅密歐與朱麗葉,所有的蝴蝶與毒藥,在今天即使駕八駿日行萬里,也是太慢了。一滴水被自己的履歷與經(jīng)驗、夢境與傳奇修改,變成懸浮半空的一滴淚!一滴蔚藍的淚!
一部液體編年史中,水的遺骸漂向沙漠,水的遺址卻留在了半空。
一滴水中,有過去,有現(xiàn)在,有一個曖昧的未來。
一滴水中,有許多水滴的靈魂,許多淚水的嗚咽……
時光苒荏,群山巍峨。我們對天山的眺望是對一滴水的眺望,對博格達的祭拜是對一滴水的祭拜。關于東、西小天池是王母娘娘洗腳盆的表述過于惡俗,無異是對博格達神靈的一次惡搞和戲弄。面對天上美景、人間創(chuàng)傷,言語的失敗總是令人羞愧難當?,F(xiàn)在有了一個擺脫遮蔽的例證:倘若大天池是一顆大淚珠,東、西小天池則是陪伴它的兩顆小淚珠,或是天山臉頰上兩道嫵媚的淚痕。我相信,這樣的表達并非出于修辭和感傷的需要。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但不是你的淚?!鄙接袦I,正如山有水。當水和淚不再是現(xiàn)實,而是一個遙遠的傳說,我們的瓦罐碎了,我們的眼睛干涸了。而在不久的從前,作為天山子民和博格達遺民,“天上的水”和“你的淚”,我們曾經(jīng)一道擁有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