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緣
夢回山溝里(中篇小說)
○ 章緣
章緣
出生于臺灣,旅美多年,現(xiàn)居上海。作品曾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曾獲臺灣多項重要文學獎,已在臺灣出版六部短篇合集、兩部長篇及隨筆。2015 年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蚊疫:紐約華人的中年情事》,2016 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說集《浮城紀》。
初時以為是做夢。
十歲的夏小蕾在一個小屋里醒來。從沒到過的地方,至少她不記得。但是那個小屋很溫暖,她感覺很安全,就像回到了家。她躺在一個大炕上,蓋著一床有羊騷味的棉被,棉被一直拉上來蓋住口鼻。窗外的薄光照進來,小屋里的桌子、長板凳、小櫥柜,還有墻上掛的幾件衣裳看得清清楚楚。桌子上有個茶壺,壺身套著厚棉布罩。她感到口很渴。
她一把掀開棉被坐起??磺坝幸浑p紅色舊靴子,那是她的。小蕾開始覺得這里挺熟悉的。套上靴子,她想倒點水喝。
“起來了?”一個慈藹的聲音招呼她,一張微笑的面孔出現(xiàn)在眼前,“寶寶,你這趟睡得可真久?!?/p>
“阿嬤?”
“都快中午了,你看外頭雪下得那么大,小羊都替你牽進來了?!?/p>
“哦?!毙±偕靷€懶腰??簧嫌袟l毛褲,她拿來穿上,大小剛好。
阿嬤倒了杯水給她,“慢點喝,剛燒開不久,別燙著了。”
“有沒有冷水?”小蕾彷佛記得自己向來只喝冷水,最好是冰水。天氣那么熱,海灌一大杯冰水,那才叫透心涼!
“傻孩子,大雪天喝什么冷水,凍壞你的肚子。去,阿嬤在灶上給你煨了紅薯,你最愛吃的?!?/p>
“哦?!毙±儆X得自己很怪。平時,她最愛跟阿嬤唱反調(diào),現(xiàn)在卻阿嬤說什么都好。真的覺得好。肚子餓了,喝了開水,吃個熱乎乎的紅薯正好。她一掀靛藍色厚棉布簾,到廚房去。
“咩!”小羊跟她打招呼。
她過去摸摸咩咩的頭。它的眼睛又大又濕,舌頭伸出來左舔右舔,很高興看到她。
“阿嬤喂過你了哦,乖乖?!彼@么說著,再摸摸小羊,往后頭去。
廚房后頭搭了棚,阿嬤養(yǎng)了兩頭豬,大大和阿阿。土墻的另一邊是大牛哞哞,嘴里嚼口香糖般動個不停。茅坑就挖在豬圈前,一條溝通到豬圈里,這兩頭豬最愛吃便便了。小蕾蹲下來尿尿,寒意像針般扎到光屁股上,大大一直在她屁股后頭拱拱作聲?!鞍哌€沒喂你們啊?”
小蕾就著開水吃紅薯,阿嬤在織毛褲子?!鞍??!?/p>
“嗯?”
“等一下我要出去玩雪?!?/p>
“妞妞來叫過你了,叫不醒,他們都在榆樹坡那兒?!?/p>
她趕緊把手上紅薯塞進嘴里,“吃飽了?!?/p>
“擦過臉沒?”
“擦過了?!毙±偃鰝€謊。她想趕快投身到外頭的白色世界。那似乎是從沒去過的世界,又像是她天天在里頭玩耍的天地。她把掛在墻上的外套穿上,戴上毛線帽,手套呢?
“阿嬤,有沒有看見我的手套?”
“什么手套?玩雪戴你那絨線手套,還不一下子全濕了。”
“哦?!辈淮饕矝]關系吧?小蕾想。對,大家都是裸著手捏雪球的。手凍紅了,回來伸進阿嬤的衣服里煨著。
“阿嬤,”小蕾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話到嘴邊卻不見了。
“又有什么事?”阿嬤抬起頭來。阿嬤的頭發(fā)梳成一個髻,樣子很特別。
“哦,沒什么?!毙±傩α?,大聲喊:“阿嬤,我走了!”
門一開,撲面一股寒氣。
醫(yī)院里冷氣開得好強,夏小蕾把被子拉上來蓋住口鼻,一動,身上到處都痛。“阿嬤!”
護士小姐過來探看,“小妹妹醒了?!贝策厰[了個行軍床,床上的婦人這時醒過來,頭發(fā)披散著,兩眼血絲。
“阿婆,妹妹醒了。”
“啊!”婦人蹣跚走過來。她俯身看蕾蕾,嘴上有股臭味,好像幾百年沒刷牙。
“阿嬤?”
“你醒了?謝天謝地……”婦人說著,眼淚不斷流下來。
“怎么了,阿嬤?”
婦人只是哭。
小蕾這時想起夢里忘記的事?!皨寢屇?爸爸呢?”
婦人哭得更傷心了,邊哭邊隔著棉被拍她,“蕾蕾別怕,你跟阿嬤住,阿嬤會照顧你。”
醫(yī)生檢查過,夏小蕾身體沒什么問題,可以回家休養(yǎng),阿嬤就帶著她回家了。
她的家在市北,旁邊有一連排的木料行和一家賣燈具的老店,但是她回的是市南阿嬤的家,那是個三層的舊公寓,晚上很多攤販在騎樓下擺攤,有家油炸肉圓非常好吃,有時候阿嬤會騎著摩托車用鋼杯買肉圓來給她吃,入口時還是熱騰騰的。公寓的樓梯間貼滿通馬桶、上門開鎖和搬家公司的廣告,廣告單從門后一排信箱口溢出來。阿嬤把帶去醫(yī)院的旅行袋讓她提著,打開信箱。她看到信箱上寫著:三勾里秀水路134巷49號。這就是她以后的地址了。
“夭壽哦,討錢討緊緊!”阿嬤看著手中的賬單,嘴里念著。她的臉色灰白,皺紋一條條,披散的頭發(fā)都打結了。阿嬤怎么不梳個髻呢?小蕾想,但沒有說出口。
夏小蕾轉到市南小學,讀五年級。爸媽沒了,朋友沒了,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市南小學是明星小學,導師陳祖佑特別嚴厲。小蕾是從市北轉來的插班生,成績普通,人又孤僻,上課不發(fā)言,下課不跟同學玩,一點也不討人喜歡。
“夏小蕾,你又在做什么白日夢?”
“啊?”小蕾嚇了一大跳,看到陳老師瞪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同學們擠眉弄眼等著看好戲。
“老師跟你講話,你還不站起來?”
小蕾趕快站起來。
“老師問你,做什么夢啊?”陳老師眼睛瞇起來,比瞪著眼睛看起來更可怕了。
“沒,沒有。”
“你把課文念一遍。”
小蕾拿起課本開始念。里頭有一些字,她認得的,讀出來的音卻引來同學一陣哄笑,還有一些不認得,她只要一停下來,同學就笑得更大聲。
“好了好了,這就是做白日夢的結果。來,周晴晴,你念一遍。”
周晴晴是模范生,人長得甜,成績又好,爸爸是三勾里最大西餅店的老板,還是學校家長會會長。她身材很高,已經(jīng)發(fā)育了,混在這群小學生里顯得鶴立雞群。她站起來,卷起舌頭字正腔圓讀課文,隨著課文內(nèi)容還加入情感,讀得抑揚頓挫。同學們想笑,但沒有人敢出聲。小蕾不禁回頭去看這個女生,覺得她好神氣。
放學,大家一哄而散,校門口很多家長等著,一看到自己孩子就趕快上前,拉著問今天在學校有沒有乖。夏小蕾從這些人身邊走過,說好來接她的阿嬤不知道在哪里。等到同學走光,學校鐵門關攏,她開始慌了。雖然是新學校,但每天阿嬤帶她來回走兩趟,她應該可以自己走回家。她沿著人行道往前,等紅綠燈過馬路,她記得過了這條馬路向前走一段,右轉進去一條小巷,巷口有個面攤,阿嬤在那里買過兩碗面帶回去吃。過了面攤,再往前不久,應該就到了。她很小心地注意來車,走在高高低低地勢不平的騎樓,繞過在騎樓下洗菜的一家自助餐店,但是鞋子還是被臟水弄濕了。她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鞋子可以替換。阿嬤替她搬回了一些東西,包括她最愛的小羊咩咩,但是大部分的東西都沒搬來,因為沒地方放。她現(xiàn)在沒有自己的房間,跟阿嬤一道睡,做功課就在餐桌上。
果然看到了面攤。面攤老板娘上回跟阿嬤聊得那么開心,一定知道阿嬤家在哪里,阿嬤在這里都住了幾十年了。
“老板娘!”她叫。
“要吃面嗎?”老板娘打了個呵欠,她嘴唇上有個黑疣,看著就像一只臭蟲停在嘴上。
“你知不知道,我阿嬤住在哪里?”
“你阿嬤?”老板娘瞪著她,“你阿嬤是誰?”
阿嬤叫什么?她想了一下,“她叫王蓮花。”
“不知道?!崩习迥锊荒蜔?。
小蕾不敢再問,只好繼續(xù)往前。走到巷底,是左拐還是右拐?先右拐好了。這里怎么有這么多的小巷,歪過去扭過來,像個蜘蛛網(wǎng),她變成網(wǎng)上的小蟲了。媽常說她很會認路:我們蕾蕾最聰明了,去過的地方都不會忘記。為什么現(xiàn)在她變笨了?因為媽媽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還是,媽媽只是在哄她,陳老師和同學都說她笨。想到這些,小蕾更認不得路了。還是往回走吧,可能剛才應該往左拐。她調(diào)頭往回走,但是來的小巷也找不到了。連面攤、學校都回不去了。
她呆站在原地。怎么辦?
“夏小蕾!”一個巨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是騎著摩托車的陳老師?!胺艑W不回家,還在外頭閑逛?”
“老師……”
“快回去,聽到?jīng)]有,下次再被逮到,就通知家長!”
要通知爸爸媽媽嗎?小蕾看著陳老師。
“你這孩子,在想什么?老師叫你回家?!?/p>
“我,我迷路了?!?/p>
陳老師瞪大眼睛。
還好小蕾記得阿嬤家的地址。她坐上了陳老師的摩托車,緊緊抓住后把手。那天,她坐在爸媽中間,三個人一起去買鞋子,她靠在爸爸背上,媽媽圈著她。
通馬桶和搬家公司和上門開鎖,新廣告蓋過舊的,有的直接用藍墨水或紅墨水印在墻上。今天多了一張:寶貝吉娃娃遺失,仁人君子找到重謝。陳老師帶她走到三樓,按了很久門鈴,阿嬤才來開門,一身酒氣。
“發(fā)生什么事了?”阿嬤看起來好累。
“孩子放學沒人接。”陳老師皺著眉頭。
“啊,放學了,夭壽哦,我攏不知?!卑咧x過老師,陳老師很快下樓去了。陳老師一定覺得很倒霉吧,小蕾想,還得送她回家。
阿嬤的酒還沒全醒,在房里扶著墻腳步不穩(wěn)地走,“餓嗎?去樓下買肉圓?!?/p>
“我不想吃肉圓?!毙±僬f,“我不餓。”
她整個晚上沒再說話,也沒人跟她說話,因為后來阿嬤又倒在床上,嘴里哼著,心肝兒啊,你怎么丟下阿母一個人?
她功課不想做,澡也不洗,換下制服喝了點水,就打開電視,一臺轉過一臺。阿嬤喜歡看大陸風光尋奇之類的節(jié)目。寒暑假的時候,她常到阿嬤這邊來住,跟阿嬤一起看,阿嬤總是說,等小蕾長大了,帶阿嬤去大陸玩,好不好?阿嬤,你走得動嗎?山很高很高。乖孫扶著阿嬤去呀……
九點多,小蕾把燈熄了,抱著小羊,躺到阿嬤身邊。濃濃的酒氣,阿嬤的醉言醉語,她想,今天可能睡不著了。
“寶寶?”快睡著時,聽到阿嬤在叫她。
“別吵,我明天還要上學?!?/p>
“上什么學?學校被大雪壓垮了,去哪里上學?”
小蕾睜開眼睛,眼前是阿嬤笑瞇瞇的臉。她撲進阿嬤懷里。
“乖,乖,快起床,妞妞找你玩呢!”
“阿嬤……”她緊緊抱住阿嬤不松手。
“都十歲了,還撒嬌?!卑邠嶂±俚谋?,她感覺好舒服,心里開始輕松起來。
小蕾胡亂套上衣服,先到廚房轉一圈,上了廁所,跟咩咩、大大、阿阿打過招呼,急著出門。
“不吃早飯嗎?”阿嬤喊。
“去妞妞家吃。”她喊著就出門了。對,妞妞說過要她去家里,她家來了客人,有好吃好玩的。
一走出門,小蕾歡喜地用雙手接著天上不斷飄下來的冰涼的鵝毛雪。雪很干,落在掌上也不立即化,屋檐下垂著一排指頭粗的冰柱,地上結了冰滑不溜丟。近處的大樹上一團團的雪,枝條掛著一條條晶瑩剔透的冰柱,遠處的山幾乎看不見,只留下隱約的輪廓。雪下得正緊,雪絮迷蒙中出現(xiàn)一團紅影子,那影子在雪地里彈跳著,一彈數(shù)丈遠,一會兒就來到跟前。
“小蕾,你怎么還不來,我們都等了半天了!”
穿著紅棉襖的妞妞,竟然是模范生周晴晴!
“快走吧,我堂叔來了,帶了好多好玩的東西,還有牛奶糖!”
小蕾一腳踩進雪里,雪掩過她的紅靴。
“哎呀呀,你這寶貝,干嘛踩到雪里去?”
“不踩到雪里去,難道還有別的路嗎?”
“你是沒睡醒?你的東東呢?”
“東東?”小蕾這才看到妞妞踩在一個奇怪的物事上,樣子就像給腳踏車充氣的幫浦,有把手,底下兩個腳踏。
阿嬤開門出來了,手里拿著另一個東東?!皩殞?,瞧你,連東東都忘了,怎么去?大雪天的,不好飛啊?!?/p>
“啊?”小蕾有點糊涂,又有點明白。本來就是,雪天用東東,天晴的時候就……就飛?
妞妞沒讓她多想,轉身用力一蹬,兩根辮子一甩,人就彈飛出去了。
“等等我呀!”小蕾趕忙踩上東東,雙手握緊,學著妞妞的模樣,咻地人就彈出去了。她馬上領悟,腳下輕一點,東東就彈得低,腳下重一點,東東就彈得高,那得小心,別撞上了樹枝,抖得一身雪。一開始她有點緊張,東東晃來晃去,后來她彎下腰,像騎馬般斜著身,東東就變得很好駕馭了。她追隨著前頭縱躍的紅影子,在雪地里彈呀跳呀,雪花落進笑得合不攏的嘴。
哈哈哈!
“小蕾,小蕾?”阿嬤搖她,但搖不醒。
“唉,囡仔就是囡仔,父母都死了,還笑得出來?”阿嬤搖頭,倒下來繼續(xù)睡。
小蕾把東東停在妞妞家門口。妞妞的家也跟她家一樣,一個泥土房,后面搭出去廚房和豬棚。不過她家除了牛和羊,還養(yǎng)了一窩雞,一條大黃狗。房子里現(xiàn)在擠滿了人,妞妞的爸爸和一個叔叔坐在炕上,老奶奶在納鞋底,媽媽在廚房里煮什么,滿屋子白煙。
“小蕾來了。”
不用妞妞介紹,小蕾自然都認得這些人,只是一看到炕上坐的大叔就嚇得往妞妞身后躲。這人怎么長得跟陳老師那么像?大叔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呵呵笑著:“小姑娘看我長得兇,嚇壞了。”
“小蕾,這是我堂叔,他人最好了,喏,”妞妞遞了個糖給她,“堂叔還會說故事,剛才跟我們說上山打狼的故事,可精彩了?!?/p>
那塊糖包在一張粗紙里,含在嘴里只有很淡的奶味。
“好吃吧?這是堂叔特別從城里買來的!”妞妞一副幸福得要上天的模樣。小蕾忽然覺得自己曾吃過各種口味更好吃百倍的糖,可以拿來夸耀一下,但是,在哪里吃過呢?她又沒有住在城里的堂叔。
堂叔這趟來,主要是看學校被雪壓垮的情形多嚴重,準備回去籌錢找建材,開春把學校修復。妞妞爸爸拍著腿嘆氣,“咱們山溝里這學校,靠著山腳城里人捐錢,好容易建起來,有了學校沒老師,到現(xiàn)在妞妞小蕾字也不識得幾個?!?/p>
小蕾忘了怕,問妞妞,“我們不識字嗎?”
大伙兒聞言都笑了。堂叔說:“小姑娘,你識字嗎?”
“當然!”小蕾不假思索。
堂叔忍著笑,從口袋里摸出張條子,“這是我記下來重建學校需要的物事,你來讀讀看,條子上都寫了什么?”
小蕾接過來,張口就要念。奇怪的是,紙上的黑字沒一個她認得。大家看她目瞪口呆的蠢樣,又笑成一團。
這時,妞妞媽媽端了一盤剛蒸好的包子出來。包子堆得像小丘,熱騰騰冒著白煙。軟蓬蓬的皮子里頭包的是酸菜、粉絲和豆腐塊,和著一大碗又酸又辣的熱湯下肚,大家都冒汗了。小蕾吃得過癮極了,一直吃到肚子鼓出來。人人臉上漾著歡笑,真像過年啊!
“小蕾,帶幾個包子回去給阿嬤吃?!辨ゆ寢屇脡K布巾,包了幾個包子,布巾打了結,讓她掛在肩上。這時她注意到妞妞媽媽的唇上長了個疣,好像哪里見過。
小蕾出來,吃飽喝足,一點也不覺得冷,取了自己的東東,一腳穩(wěn)穩(wěn)踩上,用力一蹬,咻地便彈了出去。在雪地里一彈一跳,立刻便跑得老遠。回頭,妞妞的家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是四周白茫茫一片,阿嬤家到底在哪里?小蕾想到,自己好像不認得路。這么一察覺,膝頭發(fā)虛,腳下立刻就踩不穩(wěn),下一秒鐘,整個人就栽到雪里去了。
小蕾跌得好痛,從床底下爬起來,天都大亮了,阿嬤不知哪里去。
“阿嬤?”
“蕾蕾,起床了?”阿嬤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快來吃早點,上學要來不及了!”
一進教室,夏小蕾就往周晴晴的座位上看,她端坐那里,很認真地抄寫著黑板上的早自習生字,兩條長辮子梳得又緊又亮,末梢系了兩個小貓咪的發(fā)圈。小蕾想到妞妞甩著辮子在雪地里騎東東的模樣,好神氣哪!
“你看什么?”一個男生對她說。王星同,他是班上最皮的一個,每次她被陳老師叫起來,都是他笑得最大聲。
小蕾坐到自己座位,慢吞吞拿出筆記本,看著黑板上的字,費力地抄寫著。
“怎么只抄了兩行,你上學又迷路了?”陳老師不知何時到了她身后。
她趕快站起來。
“老師問話,怎么不回答?”
“我,看不清楚?!?/p>
“你坐在這里都看不清楚,那坐在最后面的周晴晴怎么辦?”
王星同又在嘻嘻笑,“報告老師,夏小蕾一直在看周晴晴?!?/p>
周晴晴聞言往這里看過來,小蕾看著她,但她皺起眉頭,故意把頭往另一邊轉去。
“王星同,你抄完了?”陳老師又對小蕾說:“叫你爸媽帶你去驗光,如果近視了,要配眼鏡,黑板看不到,還上什么課?”
回家的路上,阿嬤帶她去配眼鏡,驗出來兩眼都是一百五十度?!柏矇叟叮@么小就近視。”阿嬤跟店員殺價,殺了半天,幾次拿起皮包要走,小蕾以為不配了,終于阿嬤掏出錢包,食指蘸口水數(shù)了幾張百元大鈔,不情不愿交給店員。
經(jīng)過那家面攤時,老板娘熱情招呼她們:“接孫女放學哦,要吃面嗎?”
小蕾小聲說不要,扯著阿嬤的衣角,急著往前走。老板娘看著她,笑了,“這個不就是那個女孩,昨天來這里問我,認不認識她阿嬤?”
“哪有這種事?”阿嬤不信,“你認錯了,我這個孫仔,最近才來跟我住?!?/p>
“我聽說了,可憐……”
“可憐?我這個老的最可憐,”阿嬤眼圈紅了,“年歲這么大,還要養(yǎng)這個小的……”
阿嬤訴了半天苦,見有客人來了才帶她離開,“不吃面,你要吃什么?”
“包子,我要吃包子!”
阿嬤在樓下夜市買了幾個肉包上來,還帶了一碗酸辣湯。肉包里的豬肉硬硬干干一整塊,一點都不香,那碗酸辣湯勾芡勾得糊糊的,也不好喝。小蕾好失望。
月考過后,陳老師來做家訪。阿嬤說跟陳老師有話要講,讓小蕾進房去。是不想讓她聽見嗎?但是阿嬤是大嗓門,所以一開始雖然壓低聲音,講到后來,小蕾在房里也聽得到……孩子可憐哦,現(xiàn)在跟著我這個老的,以后也不知道會怎樣?以前很活潑很愛笑,最喜歡跟我抬杠,應嘴應舌,現(xiàn)在不講話,問一句答一句,也不笑,只有做夢才笑,也不哭,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隔天早自習,陳老師要小蕾去辦公室替他拿本書,回來以后,同學都用怪異的眼光看她。中午吃過營養(yǎng)午餐,同學在走廊和操場上玩,夏小蕾趴在桌上,王星同從她旁邊經(jīng)過,抽著鼻子裝出哭聲,“噢,好可憐!”
小蕾趴著,好像沒聽到。王星同又踢她椅子,“夏小蕾!”
小蕾閉緊眼睛。她真希望這一刻自己可以隱身,或是索性消失,到另一個地方,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王星同!你耳朵有毛病嗎?老師說要幫助同學,不是欺負?!?/p>
“噢,模范生?!?/p>
小蕾趕緊坐起來,看到真的是周晴晴站在面前,板著面孔在喝斥王星同。
“看我報告老師,罰你當值日生一星期!”“不敢不敢?!蓖跣峭ばδ樧叩袅?。小蕾看著周晴晴,周晴晴像個小大人般對她說:“老師告訴我們你的事了,以后我會注意不讓王星同再欺負你?!?/p>
小蕾點點頭,還想說什么,周晴晴甩著辮子走掉了。周晴晴保護她,只是基于模范生的職責,并沒有把她當朋友。周晴晴跟妞妞,還是不同的啊!
山溝里的春天來了。突然之間,當小蕾回去的時候,門外白花花的雪地變成綠油油幾塊梯田,老樹上開滿了黃花,空地上冒出很多綠苗子,不知道以后會長成什么植物。她蹲在一株野花前,花像個小喇叭,五個花瓣是藍色的,越往里頭顏色越接近粉紅,花心聳出來幾根嫩黃色的花萼,葉子是鋸齒狀。這到底是什么花?
“小蕾,原來你在這兒!”妞妞脫去了厚重的棉襖,穿著一身利落的褲裝。
“妞妞,這花叫什么?”
“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唄!”
“它沒有名字嗎?”
“咱們山溝里還有很多東西都沒取名字呢!”
“啊?”
“你可以替所有東西取名字,只要別人知道就可以了?!辨ゆふf得有道理。山溝里就這么幾戶人家,鮮少有外人來,只要大家彼此能會意即可。
“但是,如果同一個東西,大家叫的名字不一樣,不是會搞糊涂嗎?”
“你跟山腳下那些人去說,他們聽得懂你講的話嗎?別說山腳下了,咱們這座山里的幾個村落,有時還講不通呢。我奶奶說,跟一個東西最親近、有特殊感情的人,就有權利替它取名字?!辨ゆど靷€大懶腰,“哎呀,你這陣子怪問題真多。這花,我看,嗯,叫它小藍花怎么樣?或是黃心花?”
“叫它三色蓳好了?!毙±俸孟衤犨^這個花名。
妞妞很高興,“三色蓳,聽起來不錯,以后說到三色蓳,就知道是這個花,等到野花祭,咱們拿它編花環(huán)?!?/p>
“野花祭?”
“這回我一定不會輸給你。走吧走吧!”
“去哪兒?”
“時候到了,可以飛了!”
妞妞一把拉住小蕾往前一縱,自己縱了四五丈遠,小蕾則摔個狗吃屎。
妞妞一步縱回,扶起小蕾,她膝頭、小腿和手臂都擦破皮了。“別告訴我,過了一個冬天,你已經(jīng)忘了怎么飛!”
“我們真的,能飛?”小蕾知道自己又問了個傻問題。本來就能飛的呀!只是冬天風雪大,飛不起來,現(xiàn)在春暖花開,身上衣服也輕便,視線清楚,飛起來又有何難?想到視線,小蕾覺得眼前一切都非常清楚,花更紅山更綠水更藍,可是她并沒有戴眼鏡。是了,根本不識字的她,哪會近視?
她腦里還亂七八糟地想,妞妞早就又緊緊抓住她的手,“你要用力往前跳嘛!記得,想著要飛起來!”
妞妞往前縱,小蕾也深吸一口氣往前縱,可是還是重重跌倒在地?!昂猛?”
“咦,怎么搞得?你真的不會飛?”
“每個人都會飛嗎?”
“廢話,每個人都會吃飯會睡覺吧?”妞妞不屑地撇撇嘴,“我爸爸常說,咱們山溝里的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飛?!?/p>
“為什么?”
“如果不會飛,會死?!?/p>
“會死?”小蕾打個了寒顫。
妞妞在野花草地上打了個滾,“你要不會飛,碰到了野獸,跑不掉就會被吃掉,就像……”妞妞住口了。
“就像什么?”
“啊,我想到了,堂叔在榆樹坡那里,我們?nèi)フ埶俳探棠悖巧綔侠锏谝惶栵w人。”
因為小蕾忘了怎么飛,等她們走到榆樹坡時,太陽都快下山了。堂叔把她們帶到一個小土坡,要小蕾從土坡往下跳?!坝涀?,雖然是往下跳,但你的身體要盡量拉直,人拉成一直線,你就飛起來了?!毙±倏纯茨_底下,土坡不算高,但也有一個大人高吧?下面亂石磊磊,摔下去可不比摔野花里。
妞妞在旁邊給她打氣,“小蕾別怕,等你學會了,咱們到處飛,可好玩了!”
小蕾還是不敢?!叭f一,我沒飛起來呢,你能接住我嗎?堂叔?”
堂叔哈哈大笑,也不見他做任何準備動作,突然就彈到小蕾身邊。“放心,別怕,就算是摔了,也沒事?!?/p>
小蕾不懂,摔了會疼的,什么叫沒事?
“飛吧飛吧!”妞妞喊著,兩腳一蹬,人就離開地面,低低繞著土坡飛,每飛個幾秒鐘,就要落地再縱,看起來有點像袋鼠。小蕾好像懂了,飛也不是真的飛,是跳,但是這種跳法可真驚人啊!她吸了口氣,往前使勁一蹬。
“砰”一聲,小蕾直直摔到亂石堆里了。死定了,小蕾想,我肯定摔得腦震蕩全身骨折。堂叔把她扶起,泥土拍拍,身上到處都是傷,還流了血。堂叔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傷,“你忘得真徹底。我看,還是要助跑一下?!?/p>
回到三勾里,小蕾身上完好無缺,但每天得戴著眼鏡上學。周晴晴還是不把她當朋友,王星同還是找機會就欺負她,但是小蕾覺得日子好過多了。她發(fā)現(xiàn),原以為是做夢,其實不是夢。如果是夢,她怎么會一再回到那個地方,而且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再真實不過,好像她的確是出生于那里,長于那里,屬于那里。難道,其實每個人都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白天的這個世界,一個是晚上睡著后的世界?就像妞妞說的,每個人都有命名的權利,尤其是對自己親近的物事。就像她的小羊,只有她愛它需要它,她叫它咩咩,不會有人有意見。她要說山溝里是她的家,也未嘗不可。
小蕾回到山溝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每次在山溝里,她總想不太起三勾里的事,但是在三勾里,卻能清楚回憶山溝里。她常懊悔,在山溝里時怎么會忘記問那個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她在三勾里非常想知道答案,但是一到那里,就會被一堆意料之外又有趣萬分的事給搞得忘記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小蕾就要十一歲了。她的成績還是普通,只有作文特別好,她編的故事光怪陸離,充滿想象力,常被老師當眾讀出來。
今天的作文題目寫在黑板上:我的爸爸(媽媽),隨便同學挑。王星同很雞婆,故意問老師:“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呢?”陳老師愣了一下,說:“可以寫自己的爺爺奶奶,或其他的親人?!?/p>
我的阿嬤。小蕾提筆就寫,阿嬤的故事多著呢,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
一個星期后,作文簿發(fā)下來,只有夏小蕾沒拿到。陳老師手里拿著藍色的作文簿,要大家坐好注意聽,小蕾心跳得好急。老師說,有的同學作文寫得不錯,很有想象力,可是想象力用在寫親人身上就有待商榷了。寫親人,要寫實要真情,不是憑空想象胡編一氣。“夏小蕾,你說你阿嬤騎在一只豬公身上,頭上還戴著你編的花環(huán)?冬天她會鑿冰燈,掛在屋檐下,夏天她會,注意哦,她會飛到樹上把果子搖下來?”全班哄堂大笑,王星同更是笑得喘不過氣,直搥桌面。陳老師把夏小蕾的作文從頭讀了一遍,全班都笑瘋了。
“你這個阿嬤是哪里的阿嬤?”老師也有點忍俊不禁。
夏小蕾頭垂得更低了。
“我問你,你阿嬤住在哪里?有冰雪有滿山遍野的花?還養(yǎng)兩只大豬?”
“山溝里。”夏小蕾小聲地說。
“當然是三勾里,我還去找過你阿嬤呢!”
陳老師要求小蕾作文重寫,這一次,一定要貼近事實。
小蕾從書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屋里靜悄悄的,阿嬤出去了。阿嬤常不在家,她總是給小蕾一張百元大鈔,讓她自己去樓下吃飯。阿嬤現(xiàn)在有錢了,聽說賠償金還有什么保險金都拿到了。家里換了超大的液晶電視,阿嬤換了新的摩托車,但是阿嬤沒有變得快樂,像以前那個晚上買了肉圓興沖沖去看她的阿嬤,她總是坐在那里看電視,眼睛發(fā)直,嘴里喃喃有詞。有人打電話來,她就從我老歹命哦開始講,嚕里嚕蘇,電話后來也漸漸少了。昨天晚上,阿嬤又喝多了,還好沒醉,只有點茫,她說睡前喝一點比較好睡。小蕾在寫功課,不會的地方也不知道要問誰。阿嬤突然走過來緊緊抓住她的手,把她抓得好痛。
“阿嬤?”阿嬤又要發(fā)酒瘋了?她有點害怕。喝醉酒的阿嬤,變成另外一個人。
“蕾蕾,阿嬤都六十幾了,還有幾年好活?”阿嬤的眼睛變成兩條深溝,黑不見底?!拔也粦摮鋈プ咦?,去玩,去享受一點最后的人生?我這一生,都這么歹命……”
“阿嬤,你可以去啊,你去啊!”難道阿嬤不知道山溝里?
“我怎么走得開,你,誰來照顧你?我就是老歹命,注定一世人吃苦……”
借酒澆愁的阿嬤,這就是陳老師要她寫的嗎?小蕾看著作文簿發(fā)呆。
那篇阿嬤的作文后,夏小蕾又多了個綽號“白賊七”,這是臺灣民間故事里最有名的騙子。“白賊七你阿嬤,”王星同大聲說,“她是不是騎著掃帚飛的?”
體育課要跳遠。從十公尺外助跑,跑到白線就用力一跳,落到沙坑里,測量后腳跟到白線的距離,越遠越好。夏小蕾躲在最后面。如果她照這方式跳,能控制不飛起來嗎?能像大家那樣重重落到沙坑里嗎?要是他們看到自己飛起來,怎么辦?
小蕾沒辦法承受更多的嘲笑了。她偷偷轉身,溜到廁所,如果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就說肚子疼。還好,沒有人來找她。下課鐘響,她走出來,同學早就散掉了。小蕾沿著操場慢吞吞走,午餐時間到了,她沒胃口。她想吃一碗妞妞媽媽煮的團團湯,像湯餃子一樣,但是里頭包的餡是甜的,是山溝里一種特有的榖子和豆子磨成粉加了羊奶下去和成的。妞妞媽媽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喝一碗團團湯,立刻就會開心起來。她不信。在山溝里,沒看過誰心情不好。她坐在升旗臺前的臺階上,那里有塊陰影,曬不到日頭。
“夏小蕾!”
是周晴晴。夏小蕾提醒自己,這不是妞妞。周晴晴的臉常是繃著的,不像妞妞一天到晚笑嘻嘻,她的頭發(fā)永遠梳得很整齊,不像妞妞的總是沾著草屑插了花。
“你為什么不去吃飯?”
“我肚子痛?!?/p>
“要不要報告老師,去醫(yī)務室?”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p>
“你也是因為肚子痛,沒有跳遠嗎?”
“嗯。”小蕾低下頭。她很不想騙周晴晴。
“夏小蕾,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你都不理人,為什么你要把自己的阿嬤寫得那么奇怪?”周晴晴坐到她身邊,她臉上流露出一種關心的神情,幾乎讓小蕾以為她是妞妞。
“沒,沒什么。”
“你可以說給我聽,到底是為什么?”周晴晴用一種小大人的口氣說著。
“你,不知道嗎?”小蕾試探地問。她最近開始懷疑,其實周晴晴就是山溝里的妞妞,只是不說破罷了。
“沒關系,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敝芮缜绲暮闷嫘谋惶羝饋砹?。
“我不想跳遠是有別的原因?!?/p>
“什么原因?”
“我,我怕……”
“怕什么?”
“我怕自己會飛起來?!彼纱嘁豢跉庹f出來,不管周晴晴會不會笑她。
周晴晴沒笑,只是很嚴肅地看著她?!澳銜w,跟你阿嬤一樣?”
“其實,我寫的都是真的,我有兩個阿嬤,我寫的是住在山溝里的阿嬤,不是三勾里的阿嬤?!?/p>
周晴晴皺眉頭,“你有兩個阿嬤?我以為你只有一個阿嬤相依為命?”
“我本來只有一個阿嬤,可是,后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還有一個阿嬤,她住的地方比這里好玩一百倍,一千倍,周晴晴,”小蕾興奮地抓住她的手,“你知道嗎?你也在那里,我們天天一起玩,你也會飛的!”
周晴晴甩開她的手,就像甩掉一只癩蛤蟆,跳開兩步叫著,“我以為你只是愛說謊,沒想到你是個瘋子,是個神經(jīng)病!”說完甩著辮子跑掉了。
她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是嗎?周小蕾想,難道,難道山溝里只是我想象出來的世界?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想象出山溝里那個世界?小蕾腦子里好亂。難道她沒有在山溝里騎東東打雪仗,沒有編花環(huán)學飛?難道門口那棵樹上的藍果子不是那么甜,而妞妞媽媽做的包子和團團湯不是那么好吃?
她跳起來往前直奔,然后用力一縱,整個摔到沙地上,半天起不來。她明明可以飛的,她明明學會了,她跟妞妞已經(jīng)飛遍了整個山溝里……
屋里很暗,阿嬤在炕上睡覺,呼吸聲又長又緩。小蕾坐在板凳上,摸摸桌椅,摸摸自己,這些難道都是假的?不行,她一定要問個清楚?!鞍?,阿嬤!”
“啊,寶寶?”阿嬤慢慢坐起來,“你怎么不睡了?”
“我不是正在睡覺?”
“孩子你說的是什么傻話?”
“我是在做夢,對吧?根本沒有你,沒有小羊,沒有妞妞,沒有……”小蕾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你做噩夢啦?來,來炕上躺著,天還沒亮呢!”
“阿嬤,為什么我叫你阿嬤,妞妞叫她阿嬤奶奶?”
“你以前也叫我奶奶的,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天睡覺起來,你就改口了。阿嬤奶奶不都一樣?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就是你一個人的阿嬤,你是我一個人的乖孫。”
小蕾有點迷糊了。她記得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問,但不是這個。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睡,我要起來玩。”小蕾脫了鞋上炕,嘴里還是不服氣。
“怎么可以不睡覺呢?你要曉得,山溝里的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睡覺?!?/p>
“不是飛嗎?”
“不睡覺,哪來的力氣飛?不睡覺,會死人的?!卑哂挠恼f著,小蕾打了個寒顫。
“不睡覺就會死人?”
“不睡覺,你就出不去,出不去,你就活不了?!?/p>
“出去哪里?”
阿嬤不出聲,一會兒就開始打呼了。小蕾躺在炕上,山里的夜霧氣氤氳,窗外一片白茫茫,聽得蟲聲唧唧,還有遠處不知哪里野獸的叫聲。想到堂叔打狼的故事。堂叔說,狼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種叫獅卜象的青面怪獸,兩顆銳如刀的尖牙,臉面像獅子般,頭上一圈神氣的鬃毛一直長到腹下,尾巴像狼牙棒生著倒刺,皮毛如盔甲刀槍不入。獅卜象總在起霧的夜里出來覓食,行動起來矯捷異常,兩個眼睛像城里的電燈般炯炯,被它眼睛一看,動物就罩在光里呆住了。萬一遇到獅卜象,千萬別看它眼睛,堂叔說。
小蕾越想越害怕。
“阿嬤?”她搖搖身邊人。阿嬤沒反應。
“阿嬤?”她大點兒聲。
“啊?”阿嬤轉過身來摟住她。
“我怕?!?/p>
“怕什么?”
“獅卜象會不會跑出來吃人?”
小蕾感到阿嬤身上在發(fā)抖。
“阿嬤,你也怕獅卜象嗎?”
“唉,可憐的孩子?!卑咦饋?,摸索著下了炕,把桌上的菜油燈點起,坐到板凳上,倒了杯水,喝了半杯,看著小蕾,“你還是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
“以為你忘了,我們就不提,但是看你這大半年來魂不守舍變了個人,大家就說,還是要跟你把話挑明了,說了,可能就好了。”
阿嬤到底想說什么?她心里更害怕了。
“沒關系,想起來也好,想起來了吧?”阿嬤的影子隨著燈火搖曳,夜風吹來,讓小蕾不禁縮成一團。想起來了嗎?
“那陣子你總是晚上睡不安穩(wěn),你爸媽只好晚上帶你出去,去大目潭跟阿娜娜神祈求,請她賜你天天好睡?!?/p>
爸爸,媽媽?小蕾想起她一直要問阿嬤的問題,“爸爸媽媽呢?”
“月亮升到最高的時候,你們到了大目潭,就在這時,竟然起了大濃霧,唉!”阿嬤沒再往下說,但是小蕾想起來了。想起來,全想起來了!爸爸媽媽還有她,晚上跑出去,他們飛,飛了很遠,她飛不動了,爸爸背她,她伏在爸爸背上,媽媽手圈著她,他們?nèi)齻€一直往前飛。到了,媽媽說,把孩子放下來吧。她踩到了地,這時候突然很亮的光照過來,照進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有人猛力推了她一把,她趴下,聽到爸爸媽媽的慘叫聲……
“媽媽!爸爸!”小蕾尖叫著哭起來。“媽媽,我要媽媽,爸爸……”
“乖,乖,別哭了……”阿嬤拍著她。
“阿嬤!”
“做噩夢了,免驚免驚,阿嬤在這?!?/p>
小蕾的眼淚不停涌出來。她在山溝里也是孤兒!連在那個像天堂樂園的地方,都見不到爸媽了。小蕾抱著小羊哭了很久,抽噎著,淚水把小羊都濡濕了。阿嬤紅著眼圈,又像很安慰地喃喃說著:“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小蕾哭累了,趴在枕頭上,枕頭全濕了。
“好冰好涼!”妞妞歡呼著,手在潭里一陣亂撩,水都濺到小蕾臉上了。
日正當中,無云的藍天,大目潭的水是紫藍色的,如實把起伏的山嶺倒映出來。潭里也有綿延的山峰,也有那望不盡的綠意,世界變成兩個,一上一下。即使是盛夏,潭水仍是冰冷的,越往潭心就越冷,山溝里的人不在大目潭游水,也不行船釣魚,怕驚擾到住在潭底的阿娜娜神。如果有事要求阿娜娜,得等到月亮出來以后,因為阿娜娜是守護夜晚守護睡眠的女神。
小蕾突然縱上一棵大樹,危危站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
“你想做什么?”妞妞叫。
“我要找阿娜娜。”
“噓,快下來!”
“我不要。”
“快下來,白天不可以去吵阿娜娜?!辨ゆず芫o張。
“沒有阿娜娜,對吧,根本沒有什么阿娜娜,也沒有這個潭、這棵樹,沒有你……”
“小蕾!”
“我從這里跳下去,就只是夢醒了,回去我的三勾里,再也不要被你們騙了!”
妞妞也跳上樹,站在比她低一點的樹枝上,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顯得很緊張?!奥犞?,我不知道你在發(fā)什么瘋,但是如果你從樹上跌下去,摔進潭里,你就再也看不到我們了,小蕾……”
小蕾突然害怕起來,腳微微顫抖,樹枝也搖晃起來。
“妞妞,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了,你告訴我,你,還有山溝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只是我的夢?”
“好好,我什么都告訴你,你先下來,坐在草地上講不好嗎?”
小蕾一落地,妞妞也趕緊下來,抓住她的手,怕她又上樹去了。小蕾告訴妞妞三勾里的家,阿嬤,學校,同學,尤其是王星同和周晴晴,嘩啦啦一口氣倒出來,也不管妞妞聽懂了沒。
“你是說,我妞妞是你夢里的人?”
小蕾悲傷地點點頭。
“而且,你說的那個地方,也有一個我?”
“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很兇,從不跟我玩?!?/p>
妞妞歪著頭思索著,把長辮子放到嘴里咬咬,吐出來?!暗牵冶饶愦笠粴q耶,我出生的時候還沒有你,怎么我卻是你夢出來的呢?還有,奶奶爸爸媽媽,他們都比你大多了,你怎么把他們夢出來?”
“你沒有做過夢嗎?愛夢什么就夢什么,跟年紀有什么關系?”
“所以啰,你愛夢什么都可以,那為什么咱們山溝里就是夢,那個什么三勾里還有那個壞小子和那個兇女生就是真的啊?小蕾我問你!”
“你是說,你是說……”
妞妞點頭,“我妞妞是如假包換的真,你小蕾也是,你把三勾里當作夢,不就結了?”
到底是三勾里夢見山溝里,還是反過來?她是從爸媽被車撞死后的昏迷后醒來,還是從爸媽被獅卜象咬死的昏迷后醒來?她是因為受到莫大刺激才走進了山溝里還是走進了三勾里?眼前到底是那座山,還是山的倒影?
小蕾沒有找到答案,但是她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如果山溝里是實,三勾里才是虛,她何必再回到那個不快樂的虛的世界?她要怎么樣才能永遠留在山溝里?在她還沒想出答案前,她只好接受這兩個世界并存,并暗暗祈禱夢到山溝里的時候多過夢到三勾里。
小蕾的十二歲生日到了,阿嬤送了一臺計算機。升上六年級后,學校就有計算機課了,同學們學習各種計算機文書處理、繪圖和上網(wǎng)的技能。對沒有朋友的小蕾,計算機真是太有趣了,她在網(wǎng)上跟同學們一起開辟虛擬農(nóng)場,種菜偷菜,生活熱鬧多了。有了計算機,小蕾每天回家就盯著計算機屏幕,連晚飯也端到計算機前吃。
這天,陳老師宣布同學可以加入一個全市國小互聯(lián)網(wǎng),大家在網(wǎng)上交流討論功課。很多人加入,但沒什么人討論功課,頂多就罵罵功課太多,考試太難,大家討論最多還是種菜偷菜?;ヂ?lián)網(wǎng)上可以開博客,想寫什么都行,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博客,叫“山溝里”,版主是小羊咩咩。
山溝里博客第一篇是“騎大大的阿嬤”,沒有引起注意,第二篇“雪地的東東”,開始出現(xiàn)留言,第三篇“學飛”,點擊率狂增,留言增加到數(shù)十條。不少留言的人問版主,玩的是哪個在線游戲?其中一個叫江湖笑笑生。每天都來留言,隨著博客的文章寫到了妞妞和妞妞的家,大目潭阿娜娜和可怕的獅卜象,江湖笑笑生簡直被這個博客給迷住了。
“山溝里的飛,其實就是武俠里的輕功嘛!他們是不是穿了一種特別的彈力鞋?”
“妞妞很牛,可是你怎么不說說山溝里的男生?他們是不是特別會玩?”
“世界上要是真有山溝里,我也寧可住在那里,不用上學不用學英文彈琴,整天就是玩,酷斃了!”
有一天,一個潛水的網(wǎng)友浮出水面,化名大耳,語出驚人:“山溝里這個地方是真的存在的,為什么我知道?因為我也來自山溝里?!焙竺娓撕芏嗔粞?,大家都說這人太扯了,“你來自山溝里,我還是你山溝里的老子呢!”雙方各執(zhí)一詞,鬧得不可開交,最后版主跳出來問了:“你怎么證明你是山溝里的人?”
“我出生于山溝里,五歲的時候就跟著爸媽離開了,但是我記得那里有個榆樹坡,有大樹結一種藍果子,滋味到現(xiàn)在都還念念不忘!”
小蕾驚呆了。這個大耳是誰?她沒聽妞妞提起過。
“你也能飛嗎?”江湖笑笑生追問。
“我早忘了?!?/p>
“你還記得山溝里的什么事?”版主問。
“那里有一大片草坡,可以滑草玩,從坡頂一骨碌翻下來,好玩到爆!”
大草坡?夏小蕾不記得有什么大草坡。
“妞妞,咱們這里有個大草坡嗎?”她問。妞妞兩腳泡在大目潭里,踩著水里彩色的小石子來回滾動,那石子非常光滑像彈珠一樣。
妞妞沒回答,閉著眼睛不知神游到什么地方了。夏小蕾發(fā)現(xiàn)妞妞這陣子拼命抽長,就像春雨后的作物,太陽一曬就瘋長,不但比她高出一個頭,走起路來還會輕擺著屁股,顯得腰肢很細。
“妞妞!”小蕾扯了一下她的長辮子。
“哎呀,你干嘛!”妞妞立刻潑水反擊。
“你在做什么白日夢?”夏小蕾學陳老師的語氣。
“哪有?”妞妞突然紅了臉。
“你臉紅了?”
“我沒有!”妞妞尖叫,“再說,我撕爛你的嘴!”
小蕾突然明白了,妞妞在等一個人。等誰呢?哦,是堂叔要帶一個人來,這個人專程來見妞妞和妞妞的家人。兩人沉默著,潭面吹來一陣清風,樹上小鳥吱喳叫得歡。
“你陪我回家去。”妞妞小聲說。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誰要來見你!”
妞妞裝作沒聽見,一下子飛得不見人影。
堂叔和貴客已經(jīng)到了,坐在炕上喝茶。貴客是個清秀的少年郎,單眼皮,挺鼻梁,及肩的頭發(fā)束成馬尾,露出一對圓圓可愛的招風耳,看到小蕾向她一笑,好像在打暗號。
“這是大耳,本來也是咱們山溝里的人,現(xiàn)住在山腳下?!碧檬鍖π±僬f,小蕾突然想起來,大耳,大耳好像跟妞妞從小指腹為婚?
“一轉眼十年,孩子們都大了?!辨ゆぐ职粥坂畚駸煿苷f,“讓孩子見個面,彼此熟悉一下,再過兩年,就把這事兒給辦了?!?/p>
妞妞媽媽也說:“大耳,我們家妞妞從小被慣壞了,野丫頭一個……”
“我是野丫頭?我看他才是愣小子!”
堂叔哈哈笑,“那你倆就剛好湊一雙,誰也不吃虧?!?/p>
妞妞媽媽也笑,“姑娘家沒個規(guī)矩,看人家小蕾,多文靜多懂事?!?/p>
大耳聞言又朝小蕾看來,小蕾也臉紅了。
“你堂叔路上打了野兔和山雞,還有奶奶釀的玉米酒,待會兒咱們可以大吃一頓,你們?nèi)齻€先去外頭逛逛吧,大耳很久沒回來了?!?/p>
妞妞立刻拉著小蕾往外跑,三兩下縱得老遠。
“喂,等等,等等我!”大耳在后頭追著叫。
“你瞧那愣小子,飛得那么慢,一點也不像男生。”妞妞哈哈取笑。
“等等他吧,他可能一時還不太習慣?!?/p>
“你干嘛替他說話,咦,難不成你看上他了?”
小蕾甩開妞妞的手,“我才沒有呢!”她往后瞧看大耳是不是跟上了,沒想到大耳早就跟在她們身后。
“這么快趕著去哪兒?”大耳問。
“大草坡唄!”妞妞加速,一下子把他們拋在后頭。
大耳跟小蕾肩并肩一道飛。“大耳,你從三勾里來嗎?”
大耳不答,只是笑。小蕾心里發(fā)急,這還是頭一回遇到從三勾里來的人,她有好多問題要問,他是怎么來的,還回去嗎……
“大耳?”
大耳不見了,妞妞更不曉得哪里去了。小蕾環(huán)顧四周,這里她從沒到過,可是景色卻是如此美麗,綠色的大草坡一直綿延到天際,接上了藍天白云。草坡起伏往下,有的坡緩,有的則有四十五度,甚至約六十度的坡度。求三角形面積的公式?一個很奇怪的念頭閃過。小蕾沒再往下想。因為此時肚子突然一陣痛,好像里頭有什么利器在攪動。她蹲在草叢里,一蹲下,很想要小便。突然看見妞妞和大耳手牽手走過來,到了她蹲的地方不遠處,大耳把妞妞抱住了。小蕾心跳得好快,臉發(fā)燙,好像是自己被大耳抱住了。平時很野的妞妞,此時看來就像個布娃娃,軟綿綿任大耳擺布。小蕾感覺乳房漲痛起來,腹部又是一陣絞痛。
這痛把小蕾帶回了三勾里。她起來上廁所,一脫褲子,自己先傻了。褲底一灘血。
“乖孫要轉大人了?!卑呓绦±僭趺从眯l(wèi)生巾,生理期要注意不要吃冷飲,盡量不要做劇烈運動。放學回家,阿嬤燉了一鍋補湯,濃濃的中藥味,小蕾捏著鼻子喝下了。這陣子以來,她那么不舒服。胸乳開始鼓出,一碰就痛。體育課上躲避球,這是她最怕的運動,因為王星同帶領幾個人以她為目標,她成了場內(nèi)逃命的小羊,而他們是殘忍的狼。球總是對準她而來,她有時想認命閉上眼睛趕快打到趕快出場,卻總在最后一秒鐘,因為恐懼和其他女同學的尖叫聲,沒命地亂跑?!澳闩苁裁?,不是會飛嗎?”王星同這樣嘲笑她,惡狠狠把球?qū)仕龜S來,命中她的胸部,她疼得抱住胸口彎下腰去。
不僅是身體不適,有時心口煩惡地不知如何是好。三勾里沒有一個人可以聽她訴說。阿嬤炒股炒得入迷,白天都泡在證券所,跟幾個鄰居阿婆討論股市行情,回到家還要看電視上的股票分析。阿嬤還想讓她陪著去大陸旅游嗎?
“阿嬤,我的小羊呢?”她往床底下張看。每晚陪著她睡的咩咩不見了。
“哦,拿去洗了,臟死了?!?/p>
小蕾到陽臺晾衣架上救下小羊。小羊看來有點憔悴,顏色褪了點,而且頭頸綻線開縫了。
“阿嬤,小羊洗破了?!毙±俸眯奶?。
“小羊太舊了,阿嬤不是給你買了一只熊寶寶,還有一只小貓?”
“不要!我只要小羊?!毙±賾z惜地把小羊抱在胸前。
“好啦,阿嬤有閑再幫你縫一下。來,阿嬤跟你說,我探聽到有個住讀的私立中學,聽說不錯,以后阿嬤送你去那里讀書,周末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p>
“不要不要,你就只會說不要。”阿嬤不高興了,“這件事由阿嬤決定?!?/p>
小蕾把臉埋進小羊的肚子。小羊的味道不一樣了,她熟悉的味道不見了。阿嬤要把她送走?送走她,阿嬤就可以出去玩了,是不是?
大耳也不見了。自從在山溝里見到大耳后,博客上再不見大耳的留言,只有江湖笑笑生暢聊著武俠世界。怎么樣能引大耳出水呢?幾天后,博客上貼了一篇新文章:“大耳和妞妞的婚事”。大耳果然上鉤了。
“文章里的大耳是我嗎?怎么可以不經(jīng)我本人同意,亂寫我的事呢?強烈鄙視這種行為!”
“大耳,原來你是山溝里的愣小子?把妹功夫不錯?!?/p>
“大耳,你真的回去山溝里了?看到版主的真面目了?”
“大耳,你跟妞妞在草坡上,后來怎么了?”
十幾條留言,有的揶揄,有的質(zhì)疑,博客的人氣只能用熱鬧滾滾形容。
江湖笑笑生突然發(fā)怒了,“版主,為何要把大耳寫進你的故事?”
但是他的怒氣只引來更多人的嘲笑,“吃醋了?快使出輕功追啊!”
一片紊亂中,夏小蕾根本無從跟大耳問個清楚。她必須見大耳一面,確知這個大耳就是那個大耳。她發(fā)了一封私人郵件給大耳,約他星期六中午在秀水路的麥當勞見面,談談山溝里的事。大耳回信了,他說自己住在市北,不知道秀水路的麥當勞在哪里。“我可以去找你,你說個地點吧!”小蕾斬釘截鐵。
大耳約小蕾在市北最熱鬧的仁愛路二段的麥當勞見面,下午三點,不見不散!她沒有問大耳,兩人要如何認出對方,如果大耳真是那個大耳,她一眼就能認出,如果不是,那就根本不需見面。大耳也沒有問小蕾的長相。
星期六下午兩點半,小蕾到了仁愛路二段。叫出租車時,司機看了她一眼,但是沒有多問。從市南到市北,是難得拉到的好生意,何況現(xiàn)在的小孩鬼靈精,身上又有錢。仁愛路二段很長,小蕾從路口往西走,一路都沒經(jīng)過麥當勞,走到了仁愛路三段,再往回走,還是沒有麥當勞,但有一家肯德基。會不會是大耳記錯了呢?她走回到二段和一段路口,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刻鐘。一定是肯德基。她趕快往回跑,跑得一頭臉的汗,真希望自己在山溝里,一縱就到了。氣喘吁吁推開肯德基的大門,里面很多人,她滿懷希望從樓上找到樓下,再從樓下找到樓上,整整繞了兩圈,最后還到洗手間外等了一下,沒看到那個有對圓圓招風耳的少年。到底是大耳沒來,還是來的不是大耳?
小蕾累極了,買了一對雞翅,一杯可樂,找了個空位坐下。喝了一大口冰可樂后才想起,阿嬤說她不可以喝冷飲……
“來,趁熱喝!”阿嬤把剛擠出的鮮羊奶盛在碗里,放在她面前。咩咩已經(jīng)有羊奶了啊?咩咩什么時候也長大了?
咩咩的奶溫熱香醇,還有一絲膻氣,比那碗黑湯中藥好喝多了。
“這是最后一碗羊奶,以后就沒有了?!卑叽葠鄣乜粗鲱^飲盡。
“為什么?”
“你長大了,依山溝里的慣例,咱們得殺一頭羊請客?!?/p>
小蕾打了個冷顫,“我的咩咩不能殺。”
“阿嬤知道你疼咩咩,可是,咱們家就只有咩咩這頭羊?!卑甙阉龜堖M懷里,“這是沒法子的事啊,孩子……”
“不!”小蕾尖叫,“不!我寧可不長大,也不要你們殺掉咩咩,不要不要不要!”
“小朋友,你怎么了?”肯德基的服務生過來問,“小朋友?”
夏小蕾眼神渙散,好像沒聽見。
“爸爸媽媽呢?誰帶你來的?”服務生問。鄰桌的大人小孩都好奇地往這邊探看。
“他們死了,都死了,我的小羊也要死了……”小蕾木著臉說。
年輕的服務生有點手足無措,他環(huán)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小女孩的家長。這時小蕾站起來往外頭走。沒有人叫住她。她推開玻璃大門,迎面是又濕又熱又黏的空氣,她像蟲子走進巨大的蜘蛛網(wǎng),被蜘蛛絲一條條纏住黏牢,再也掙脫不了。小蕾看著仁愛路上來往疾馳的車輛,從她身邊快步走過的男女老少,只有她被黏在這里,動彈不得,人啊車啊還是走來走去,沒有人在乎沒有人注意她動不了。小蕾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得趕快回去山溝里,再晚一點,咩咩就會被宰殺,用來慶祝她長大。
就在夏小蕾木雕泥塑傻在仁愛路口,陳老師打了個電話給她的阿嬤。阿嬤說夏小蕾去同學家玩。哪個同學?好像叫周晴晴吧?她最好的朋友。陳老師停頓了一下說,周晴晴和家長會會長,也就是周晴晴的爸爸現(xiàn)在就在他身旁。周會長從女兒口中得知,班上有個叫王星同的同學,捉弄夏小蕾,把夏小蕾騙到市北某個地方。阿嬤聽不懂什么博客電郵的,但是她聽到有個同學假冒夏小蕾認識的人,把小蕾約出去了。夭壽哦,現(xiàn)在的孩子這么壞?陳老師打斷阿嬤的詛咒,有點著急地說,他們最擔心的是,根據(jù)周晴晴的說法,夏小蕾好像精神出了問題。夭壽哦,不好黑白詛咒我乖孫,她那么乖那么靜。陳老師說他現(xiàn)在要去仁愛路找尋夏小蕾的下落,請她在家等消息,如果夏小蕾回來了,立刻帶她去看病。
四點零五分,小蕾往仁愛路三段的方向慢慢走去。她目光呆滯,面無表情,過路口時也不管燈號,司機對她按喇叭,她仿若未聞。
怎么樣才能回去山溝里?怎么樣才能回去?阿嬤不能殺咩咩,咩咩不能死。妞妞呢?妞妞要嫁人了,嫁給大耳。妞妞跟大耳在草坡上抱著親著,他們后來一定是順著四十五度六十度的坡滾下去了吧?她得趕快回去,告訴妞妞,有個人也叫大耳,說他住過山溝里。這個大耳就是你要嫁的大耳嗎?你跟他抱著從草坡滾下去??墒谴蠖鷽]有來。我們約好見面,他沒有來。
回到山溝里的方法,就是離開三勾里。四點二十五分,小蕾往天橋上走,一步一個階梯,有人推著自行車上天橋,一個媽媽牽著一個小娃兒,一小步一小步往上走。也有人往下走,一個老婦人走來,提個很大的購物袋。阿嬤要去哪里?買了肉圓嗎?去大陸旅游,一個人去不要小蕾陪了嗎?阿嬤沒理她,邁著小步小心地下樓梯。阿嬤要去殺咩咩了嗎?阿嬤?阿嬤!阿嬤不見了。小蕾站在天橋上,俯看底下車流。
“小蕾!”
遠遠有人叫她。
“小蕾!”
是妞妞。這野丫頭不知道從天空的什么地方一躍而下,騎坐在天橋護欄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怎么來了?”
“寶貝,我們等你半天了?!?/p>
“等我?”
“大耳都跟我說了,他不能赴約,因為他在咱們那兒做客?!?/p>
“他去做客?”小蕾有點明白了。
“為了你的成年禮呀,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一個?!?/p>
“那咩咩呢?”
“你阿嬤把它牽出去了,快跟我走吧?!?/p>
“來得及嗎?”
“現(xiàn)在走就來得及!”妞妞站在護欄上往下指。
“這樣就能去山溝里?”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快,否則來不及了。”
夏小蕾往下看,車水馬龍。這就跟那個亂石堆一樣,也不是太高,就是兩個大人高,還是三個?堂叔說過,沒事的,即使摔了,也沒事。夏小蕾抓住護欄,顛顛地往上爬,路人看到要制止時,她已經(jīng)跨過護欄,站在突出去一點點的水泥地上,手還抓著護欄。
“小妹妹,小妹妹!”路人驚恐地叫著,他們搶上前來,想要抓住她。
四點三十九分,小蕾松開手,像學飛時那樣,用力往前一縱……
啊!
她飛起來了!整個人往上,往后,飛過了天橋護欄,落在地上,落在一個人的懷里。小蕾轉頭,堂叔?
“小蕾!”
堂叔的眼睛瞪得好大,充滿了恐懼,然后,那雙大眼睛開始放松了,流露出慶幸和歡喜。
“堂叔,我要回去山溝里,妞妞呢?”
“夏小蕾,你還好吧?”他把夏小蕾緊緊抓住,生怕她又往護欄那兒去,“老師快嚇出心臟病了?!?/p>
心理醫(yī)師了解夏小蕾在三勾里和山溝里兩個世界來去的情形后,開了一些白藥丸讓她每晚臨睡前服用,并安排定期心理咨商。“這應該可以改善孩子的病情,同時,”醫(yī)師一再交代,“家長和學校都要特別注意孩子的情緒?!?/p>
夏小蕾的事情,在學校暗暗流傳,她走在路上,常有人交頭接耳:伊啦,就是這個啦,頭殼壞去的。彷佛瘋病和癔癥會傳染,人們自動離她三步遠。也有家長建議校方,讓夏小蕾轉到特殊學校。
自從服用白藥丸后,小蕾就再也無法回到山溝里了。每晚,她迷迷糊糊睡去,隔天,昏昏沉沉醒來,睡與醒之間,是一整段空白。那空白,就像一堵高高的白墻。學校里,王星同受到嚴厲訓誡,再也不敢欺負她了,每個人都對她很客氣,周晴晴下課時還會主動找她說說話。放學回家,阿嬤都在家等她,有時廚房里也冒著白煙和蒜香,阿嬤在煎香腸和菜脯蛋。
世界變得和善,但一切像個虛擬游戲,如果一下線,游戲結束,所有的黑暗丑陋是不是都會跟以前一樣?她強烈想念山溝里的人,山溝里的一切。她的咩咩后來怎么樣了?為什么不能再回去山溝里?你們搞錯了啦!小蕾在心里大叫,我不是要留在這里,是要留在那里!小蕾現(xiàn)在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妞妞再次來訪,帶來山溝里的消息。
她的博客停了很久沒有更新,這天,江湖笑笑生發(fā)了一封私人郵件給她:小羊咩咩,我們能見個面嗎?
夏小蕾想,見見又何妨?如果他不怕傳染我的瘋病。
江湖笑笑生約她星期天早上在秀水路一家面攤前見面,那個面攤她每天上下學都會經(jīng)過,老板娘唇上有只臭蟲疣。十一點,小蕾準時到了面攤門口。爐上的高湯冒著白煙,老板娘忙著把一盤盤鹵味放進櫥柜,一個胖胖的女孩幫著擺桌椅,每張桌子都擺上插著免洗筷的筷筒和一盒面紙,還有辣椒醬和醬油瓶。小蕾盯著老板娘直看,想著妞妞媽媽。
十一點五分,不見江湖笑笑生的影子。十一點十分,難道又是一個惡作劇?小蕾不想再當傻瓜,轉身要走,這時店里那個胖女孩跑出來,“喂,等等!”
“什么事?”
“再等我一下,馬上好了。”胖女孩說。
不會吧?“你,你是……”
胖女孩噓了一聲,使個眼色,不讓小蕾在老板娘面前說出她的名號。
胖女孩幫忙洗好菜后,濕淋淋的雙手隨意在長褲上一抹,“媽,我跟朋友出去了?!?/p>
“十二點以前回來,店里中午很忙的?!崩习迥锟戳讼男±僖谎郏±傩奶摰貏e過臉去。老板娘知不知道她有病?
小蕾尾隨江湖笑笑生走進小巷,只見她熟練地穿梭,一會兒竟然到了一條大馬路,就在路邊有個珍珠奶茶店。“走,我請客。”
她們倆一人一杯奶茶,含著粗寬的吸管,走進了一個小公園。一路上,江湖笑笑生蹦蹦跳跳一直在講話。還能說什么呢?當然是她的武俠世界。
“我總有一天要練成神功,可是媽媽說我在做白日夢,爸爸也不相信有輕功,有摧心掌,有九陰真經(jīng)。”她說,“你呢?你相信嗎?”
小蕾點點頭,“那你相信我說的山溝里嗎?”
“還用說!”江湖笑笑生很認真地回答,“而且我很希望自己也能去,去認識妞妞,我絕對跟她合得來!”
小蕾笑了,“沒錯,你跟她還真有點像?!?/p>
“但是我不喜歡她嫁人,你別讓她嫁人,好不好?”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不去了?!毙±禀鋈徽f著。小蕾把發(fā)生的事說給江湖笑笑生聽,這是頭一回,她跟三勾里的人如此毫不保留地傾訴。
“哎呀!”江湖笑笑生夸張地嘆氣,“大人們都搞錯了,其實,山溝里是有的,山溝里是屬于你的世界,就像你的博客?!?/p>
江湖笑笑生,小蕾覺得這名字太長了,她決定以后只叫笑笑生,不管對方同不同意,妞妞說的,對自己有特殊意義的人事物,我們有命名的權利?!靶πι?”她試著這樣稱呼,見對方?jīng)]反對,就繼續(xù)說了,“你每天都要去面攤幫忙嗎?放學我們可以一起做功課嗎?”
“我只有周末中午才去幫忙,其他時間,苦海女神龍要我以課業(yè)為重。”江湖笑笑生擺出一張嚴肅的面孔,“其實,這都是無情客的錯,害我小小年紀就要去面攤拋頭露面……”
“你說的是外星語嗎?”小蕾疑惑。妞妞說過,你去跟山腳下的人說,他們聽得懂才怪!
江湖笑笑生自顧自說下去,“無情客三年前帶著凸肚小哭星走了,苦海女神龍只好擺面攤?!?/p>
“哦?!毙±偎贫嵌?。
“凸肚小哭星是我弟弟啦!”江湖笑笑生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她的一頭男孩式的利落短發(fā),天塌下來也有別人頂著的潑皮模樣,讓小蕾覺得有趣極了。而且,不知為何,老是讓她想起另一個爽朗的好朋友。
小公園很小,只有幾棵樹和兩條板凳。她們在方磚鋪成的地上玩“跳”。兩人輪流發(fā)令,發(fā)令者如果能在一跳之下跟對方在同一直線,就贏了。玩了幾次,都是江湖笑笑生贏。她胖雖胖,身手卻很靈活,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真像有輕功。
江湖笑笑生冷不防伸出手指,在小蕾的后肩一點,小蕾啊一聲,身體一軟蹲了下去。
“小羊咩咩?”江湖笑笑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練了許久的點穴功,今天終于發(fā)揮功效了,但她還沒學會怎么解穴……這時小蕾又笑嘻嘻站了起來,吐吐舌頭。
“你完了!”
小公園里充滿了兩個女孩追逐的尖笑聲。
臨分手時,江湖笑笑生一直求小蕾,千萬千萬要回去山溝里,而且要把她帶去,“就像你帶那個大耳去一樣。還有,我要騎東東哦!”
帶江湖笑笑生去山溝里?小蕾想到這,就不禁笑出來?;顫娊≌劦慕πι由湘ゆ?,她們仨騎上東東玩鬼抓人,一定好玩極了??墒?,要怎么才能再回到山溝里?
連著幾天,小蕾和笑笑生一起走路回家,她們有說不完的話。笑笑生總是帶她走不一樣的路,在小巷里鉆來鉆去,變魔術一樣把小蕾送回家。每天上床后,她想著把笑笑生帶回山溝里,但她回不去。阿嬤的打呼聲響起后,樓下夜市的人聲腳步就漸漸安靜了。月光照在逐漸空落下來的騎樓,摩托車一部部并排像一群匍匐的獸,一只野貓喵一聲翻倒了垃圾桶。夜靜了,小蕾浮在這片月光中,找不到回去的路,朦朦朧朧,遠處有女孩子玩鬧嬉笑的聲音。
妞妞?一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小的女孩叫喚著,到處張看。田里金黃色的稻穗彎下腰去,大樹的葉子變成耀眼的橙紅色,樹底下鋪滿了球果。她看到長辮子的女孩,躲在大樹后頭偷笑。
白臉女孩東張西望,就是找不著。就在樹后頭啊,怎么沒看見?小蕾不解。她自己什么都看得到,好像浮在半空中,整個美麗的山溝里盡收眼底,但又像坐在電影院里,能看到人物臉上細微的表情。
長辮女孩拾起一個球果用力一擲,正中白臉女孩的后肩,她啊一聲蹲了下去。長辮女孩趕緊一縱而出,到了女孩身旁?!霸彝戳?要緊不?”
白臉女孩笑嘻嘻站起來,一把抓住長辮女孩,“找到了!”
“你賴皮!”
“誰教你拿球果丟我?”
“誰教你半天找不到我?”
“那你來找我呀,看你怎么找?”
“好,”長辮女孩蹲下來,把臉埋在膝頭,大聲數(shù)著:“一、二、三……”
白臉女孩飛快縱遠了。
長辮女孩抬起頭,彷佛剛才后腦勺長著眼睛,一點也不猶豫便往白臉女孩飛的方向而去。耳聽八方啊,聰明的妞妞。小蕾看著,大樹下沒有人了,她也四處尋找,從自家田地,大目潭到榆樹坡,找啊找,就是沒看到要找的人。
江湖笑笑生不在這里嗎?難道她沒把笑笑生帶來?
小蕾感到自己正低飛于這片美麗的山坡、谷地和深潭之上。笑笑生,笑笑生,你在哪里?她看到梳著髻的阿嬤、妞妞的爸爸媽媽都在田里忙收割,妞妞奶奶在門口空地上曬菜干,在一條蜿蜒的山路上,堂叔背著山刀和弓箭,拎著一只野兔正往這里而來。在自家小土房后,咩咩在那里吃草呢!阿嬤畢竟還是沒舍得宰了它。她聽到女孩銀鈴般的嬉笑聲。小蕾,小蕾!妞妞叫喚著……
“小蕾,你怎么睡到現(xiàn)在還不起來?”
“啊,阿嬤,我上學要遲到了!”
“今天禮拜六啦!”
“哦?!毙±偎闪丝跉?。
“剛剛有人打電話找你,說是笑笑什么,約你十點去小公園?!?/p>
小蕾趕快坐起來。難怪找不到,笑笑生在山溝里嘛!現(xiàn)在,天啊,九點半了。小蕾趕快洗臉刷牙,把桌上的水煎包胡亂往嘴里塞。
“吃慢點,不要噎著了?!卑叩沽吮?jié){給她。
“吃飽了?!?/p>
“中午要回來吃哦!”
“阿嬤?!?/p>
“又有什么事?”阿嬤抬起頭來。她的頭發(fā)燙短了,樣子很有精神。
“哦,沒什么。”小蕾笑了,大聲喊:“阿嬤,我走了!”
門一開,她飛一樣竄下樓去,跑進三勾里明亮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