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貴安新區(qū)，有一位“石匠”，在50歲那年，他放棄世俗的生活，到一片荒原隱居。20年過去，石匠已經(jīng)年過古稀，然而一座奇幻城堡卻拔地而起。

花溪夜郎谷，耗用了宋培倫20年的精力。

“建成？才剛開始呢！要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城堡，要窮幾代人之功，或許建這城堡要像愚公移山般子子孫孫孫無窮盡！”

說這話的，是花溪夜郎谷谷主宋培倫。

夜郎的赤子之夢

這一次，宋培倫決定清空自己：他辭去了大學教職，不當“旅美藝術家”，拒絕了所有的商業(yè)項目，就連成名的漫畫也不畫了。他選擇了貴陽最偏僻的角落——現(xiàn)在的貴安新區(qū)和花溪交界處的一處山林，窮畢生積蓄流轉了三百畝土地，他把這兒命名為“花溪夜郎谷”.是因為，這里可能是歷史上夜郎國的屬地。夜郎，在傳統(tǒng)語境中，是自大的代名。但在宋培倫的字典里，“夜郎自大”是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

他選擇石頭來構建內(nèi)心的奇幻世界：不用木頭，因為木頭會腐爛，還會消耗森林;也不用金屬，因為金屬會生銹，采礦會造成污染。

他把自己的藝術歸結為“大地藝術”：這件作品應該自然、環(huán)保，與大地融為一體。

而夜郎谷所處的土地，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漫山遍野都是石頭。石頭是最廉價、普通而最自然的材料，而且最持久。這正合宋培倫心意：無論是歐洲的古堡、瑪雅的神廟，還是吳哥窟，都是石頭疊成。他希望打造一座屹立千年的城堡，石頭是最好的選擇。

宋培倫把自己以前的所學所感都搬到花溪夜郎谷中：對貴州的神秘文化情有獨鐘，那就用原始的巫儺面具給城堡塑形;畫漫畫是自己的看家本領，那就用張幾何化的圖案來制作雕塑……用鐵杵翹起石塊，疊成高大而突兀的石柱，先民的男性崇拜直抒胸臆;撿來廢棄的陶片，給雕塑貼出眼睛嘴唇，粗狂線條凝結出神秘微笑;用幾何化的圖案，拼接出各族逝去的圖騰。宋培倫認為，這藝術的最高境界是赤子之心，道法自然，反樸歸真。

“花溪夜郎谷”萌生于1993年：這一年，還在美國游學的“旅美藝術家”宋培倫參觀了美國拉什莫爾“總統(tǒng)山”時被震撼到了。震撼到他的不是那四尊總統(tǒng)頭像，而是一尊名為“巨石瘋馬”的印第安人雕塑。上世紀30年代，當拉什莫爾山的總統(tǒng)頭像將完工時，印第安酋長亨利·斯坦丁比爾再也坐不住了。他想給誓死抗爭歐洲殖民者的民族英雄“瘋馬”建一座比肩“總統(tǒng)山”的雕像，讓世人也知道“印第安人也有偉大的英雄”。167米高的“巨石瘋馬”從1939年籌建，1948年開建不久，亨利·斯坦丁就去世，后人齊奧爾科夫斯基帶著10個兒女接力;1982年，齊奧爾科夫斯基逝世，孫輩再接再厲……60多年過去了，“巨石瘋馬”依然沒有完工，但印第安家族前赴后繼建“巨石瘋馬”的舉動感動了美國，人們因為“巨石瘋馬”開始更多地關注印第安人歷史。

宋培倫被“巨石瘋馬”這個現(xiàn)代印第安人版“愚公移山”故事感動。他想起一直關注的那些貴州少數(shù)民族。他覺得自己應該停下腳步，思考自己該過什么樣的生活。

夜郎谷城堡的入口

宋培倫和他的奇幻城堡

夜郎谷里宋培倫給小孫女建的奇幻動物造型。

夜郎谷里的所有雕塑都是用當?shù)氐氖瘔K和一些揀來的碎瓦片堆砌而成的。

做貴州的“巨石瘋馬”

宋培倫認為，民族文化是世界的通行證。貴州絢麗多彩的民族文化，足以代表貴州甚至中國，和國際上最優(yōu)秀的文化對話。要想讓人對貴州的民族文化耳目一新，就必須沉下心來做愚公，他想要全神貫注做一件傳世的作品——“一件屬于貴州的巨石瘋馬”。

但要全神貫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此時，宋培倫身上已經(jīng)貼了數(shù)不清的標簽：

他是漫畫家，1984年，漫畫《也是足球》獲得中國足球漫畫金章獎;

他是發(fā)明家，1985年，《木質燙刻工藝發(fā)明》獲中國國家專利;

他是編舞者，1986年，《面具臉譜》獲得第六屆布拉格國際舞美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舞臺美術結合創(chuàng)新獎”;

他是鄉(xiāng)建客，1986年，他就在貴陽農(nóng)村搞了個畫家村。試圖把藝術家引入農(nóng)村，以藝術帶動經(jīng)濟的方式來保護古村落。這比如今如火如荼的古村落保護理念，超前了30年。但畫家村很快就被拆除了，因為“藝術村落”理念太超前，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解決溫飽是首要任務。

這一次，宋培倫選擇繼續(xù)“超前”。

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來，宋培倫伺候好年邁的母親，再帶著貓狗穿越寂靜山林，和林間松鼠樹上鳥嬉戲，然后尋找他的“老伙計們”一起“搭積木”——“老伙計”是附近的村民，要搭的“積木”便是石頭城堡。

20年前，當宋培倫開始建夜郎谷時，村民的營生便是開山炸石頭賣，因而每個人都練得一手好石藝。很多人參與在這游戲中，年華老去，甚至離開了這世界。宋培倫也從當初風度翩翩的藝術家玩成了老石匠，但這老玩童卻越玩越起勁：花溪夜郎谷附近的村寨都是苗族村落，村民自古以來，就有用石頭建造村寨的傳統(tǒng)。于是，宋培倫把心中的圖像比劃出來，村民則教他如何用堆石最省力。20年時間，宋培倫把工人訓練成“大地景觀”設計師，村民也把宋培倫調(diào)教成“石匠博士”。

貴安的奇幻

宋培倫的理想，是讓這里成為貴州鄉(xiāng)土文化的活態(tài)展示館。他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都投入到這座城堡的打造中，城堡的風格，既有傳自遠古的圖騰文化的遺存，又有來自兒童的爛漫想象：早年宋培倫曾經(jīng)研究貴州的神秘文化，請民間工匠雕刻了很多巫儺面具，在建花溪夜郎谷后，他把這種巫儺面具的意向立體化，不但在城堡內(nèi)用石頭堆起無數(shù)巫儺風格的石柱，還專門建造了一座造型如同儺面一般的建筑，專門用來存放收藏的儺面。外孫女喜歡繪畫，曾經(jīng)在繪畫本上繪制了無數(shù)造型夸張的兒童畫：長著翅膀的牛，方臉的武士……宋培倫看到后，就把她的繪畫都做成了雕像。

他在山谷里搭載了一個水上戲臺，讓貴州各民族在水上演繹自己的生活。他希望這里能成為時空隧道，通往貴州各族失落的夢幻空間。每一個奇幻城堡，里邊都能塞滿各民族奇幻的想象，苗族可以在這里演繹蝴蝶媽媽的傳說;侗家可以在這里傳誦行歌坐月的愛情故事;布依族可以在這里傳承傳統(tǒng)手藝楓香染。這個地方是個兼容并包、充滿想象的場所——貴安也正是這樣一個多民族聚居、碰撞融合讓人“腦洞大開”的地方。

2014年到2016年，是夜郎谷最困難的時期。因為這時，夜郎谷附近一座大學城拔地而起。20年間，這里從荒野逐漸變成一座朝氣蓬勃的新城。

宋培倫和村民們花了20年時間，在懸崖上建起了一片儺面石柱森林。但懸崖更高處，立起了更大的一片樓房森林。原本高聳的儺面叢林，淹沒在更高聳的樓房中。這是一幅表意豐富的象征派繪畫：鄉(xiāng)村與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機械與手工，市場經(jīng)濟與個人情懷……這似乎不可調(diào)和。2016年夏天，筆者第一次到夜郎谷，看到這混搭的場景，為之扼腕。我問正在指導村民堆石頭的宋培倫：“如果這一天真的來了，你該怎么辦？”

宋培倫看了看懸崖上淹沒在高樓之中的儺面石柱，指了指懸崖的另一面說：“那一面被樓房淹沒了，我就換另一方，再堆個20年。如果到時整個夜郎谷真的被毀了，那只能說明我做的這些東西，藝術成就還不達標，不足以流傳后世！”

宋培倫說完，繼續(xù)讓村民自己建造，自己獨自在山間穿行，孑然一身，只有林間跳躍的松鼠為伍。

原本，這里是一處對公眾開放的景觀。自從辭去所有職務歸隱夜郎谷后，此處的門票收入，就成為了支撐他打造心中理想國度的全部經(jīng)濟來源。但因為大學城的建設，整整三年時間，整個夜郎谷都被灰塵覆蓋，進夜郎谷的路也被挖斷了，更別說有游人進場。但夜郎谷的建造還得繼續(xù)——宋培倫的舉動，沒完沒了，卻感染了所有人：夜郎谷經(jīng)常遇到建不下去的情況，村民們就主動提出讓他先別發(fā)工資，甚至主動借錢給他。因為20年來，夜郎谷已經(jīng)不再是宋培倫的私家城堡，早已成為了所有參與建造者的精神家園。

2017年夏天，我們重返夜郎谷。夜郎谷已經(jīng)變成了貴安的文化地標：這一年，宋培倫和他建造石頭城堡的故事，在網(wǎng)絡上廣泛傳播，不但央視、《人民日報》等國內(nèi)主流媒體關注，就連美國CNN、德國、荷蘭等多家海外機構也專程趕來拍紀錄片——堅持20年后，宋培倫和他的夜郎谷已經(jīng)成為國際網(wǎng)紅。

從無人問津，到日接待游客幾千人。一年后重返夜郎谷后，網(wǎng)絡傳播效應已經(jīng)逐步退潮，夜郎谷又逐漸恢復到平靜當中。宋培倫還是以前的宋培倫，但夜郎谷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夜郎谷：政府特地把通往夜郎谷的路修通了，下一步準備圍繞夜郎谷建造民俗文化園——在堅持20年后，宋培倫打造貴州“大地藝術”的構想終于得到了政府支撐。

只見夜郎谷內(nèi)，不但宋培倫和附近的苗族村民在建造，還有一隊來自美國的大學生也來到這里。他們在網(wǎng)上看到夜郎谷的照片后，被深深震撼，決定也參與到夜郎谷的建造中來——他們也畫出了心中夢幻國度的場景，在夜郎谷就地取材，和當?shù)孛缱宕迕?，一起建造，這場景，就像這20年來，宋培倫與村民們建造夜郎谷如出一轍。

從1996年到2017年，21歲的夜郎谷還未長成，71歲的石匠還未老去。為了一座可以屹立千年的奇幻城堡，他們都在期待一起成長的另一個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