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我心里的洞是你的形狀,任何人都不能填補(bǔ)……
——珍妮特·文森特
一
張芬見了人,總是低著頭,笑瞇瞇的,不說話,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樣的。
國營下村煤礦紅火的時候,張芬在燈房發(fā)礦燈,大伙下井都朝她那小窗口擁,總有幾個愣頭青會趁機(jī)對她嚷,說張芬張芬,把頭抬起來,讓我們也瞧瞧大酒窩嘛。張芬也不惱,頭卻埋得更低,一盞燈遞出去,總像遞出一碗火辣辣的酒來。
大伙都說,張芬值班,他娘的哪是挖煤啊,完全就是下井挖金子嘛,完全就是去她家喝喜酒嘛。
后來煤礦不行了,停產(chǎn)了,張芬也是笑瞇瞇的,不說話。只是,她這樣子,讓下村煤礦空蕩蕩的生產(chǎn)區(qū)里,多了一絲荒涼。
現(xiàn)在,同秦眼鏡站在萬老撇家的豬圈前,張芬還是笑瞇瞇的。秦眼鏡指著萬老撇家的豬圈,說張芬,咱們的新房,就蓋在這兒!
張芬哪能不笑呢?大姑娘張芬要結(jié)婚了,要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下村煤礦的技術(shù)員秦眼鏡,當(dāng)年煤礦紅火的時候,秦眼鏡可是坐辦公室的!不僅張芬笑,張芬她爹也笑得合不攏嘴,說,嫁!嫁嫁嫁!要不是礦上停產(chǎn),哪有這樣的好事?張芬呀,這是咱們家?guī)纵呑有迊淼母0?!張芬她爹是老礦工,張芬中專畢業(yè),頂?shù)氖撬陌唷纵呑油诿旱拿?,如今,終于找了個戴眼鏡的,挨上了知識分子的邊,喜得張芬她爹巴不得把心把肝都掏出來,換成錢,給他們蓋新房呢。
張芬還是低著頭,笑了笑,就不笑了。張芬她爹倒是笑得粗手大腳的,說,張芬啊,你這便宜,占大了!
豬圈在秦眼鏡的房子和萬老撇的房子之間,當(dāng)年萬老撇家媳婦天天沖洗天天打掃天天守在門口打毛線,還是有一股烘烘不散的爛菜葉子味。秦眼鏡和張芬談戀愛的時候,萬老撇家媳婦時常賠著笑,對他們說,豬食味豬食味,香著呢香著呢。好像不這樣說,秦眼鏡和張芬就會把她家的豬吃了。
那是一排矮晃晃的小平房,直起腰就能碰到頭,打個噴嚏就能震斷幾根梁。門口的路,還沒有兩個女人的屁股寬,一盆水潑出去,就能砸到坡下另一排黑乎乎的瓦。三十多年了,大家就這樣住,走了一戶又來一戶,卵蛋大的一個小山包,還弄得緊巴巴人擠人的。只有門還有點兒看頭,這家掛一串干辣椒,那家曬幾串苞谷,紅黃紅黃的,勉強(qiáng)遮住了丑,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還有幾分生趣。
如今,這小山包的熱鬧早就不見了。一停產(chǎn),上頭發(fā)的可憐巴巴的生活費全由礦上代交了什么五險什么一金,手頭幾乎剩不下幾個錢來,年輕的,早跑到私人煤礦去幫煤老板打工去了,等煤老板也不行了,就跑到城里擺攤的擺攤,嫁人的嫁人了。就連萬老撇家,等眼巴巴把三頭豬養(yǎng)大賣了,也鎖了門,去城里幫兒子帶兒子,人去圈空,那股常年彌漫的熱烘烘的豬食味,就此冷了下來,讓人心慌。
所以,秦眼鏡說,要在這兒蓋出間新房來。
多說兩句。張芬是怎么同秦眼鏡搞上戀愛的?現(xiàn)在誰也想不起來了。有的說,張芬天天蹲在房門口洗鞋子,洗著洗著,就洗上了秦眼鏡的鞋。有的說,張芬不僅會洗鞋子,還會彈古箏,晚上沒事干,就在屋子里彈古箏,那琴聲迷沖沖騷唧唧的,正好從后窗縫縫里飄到秦眼鏡的腳底板下。秦眼鏡天天站在門口聽,聽著聽著,兩個人就搞上了戀愛。
這事還真有點兒說不清。你說說,張芬的宿舍,就分在了秦眼鏡前邊的一排平房里,窗子屁股正對著秦眼鏡的門。兩個人住成了腳跟腳!說是腳跟腳,其實對于山坡來說,前面的張芬就是住在秦眼鏡的腳底板底下。有好幾回,萬老撇家媳婦都聽見張芬對秦眼鏡說,秦眼鏡,別把你的臭鞋擱在我房頭上曬!萬老撇家媳婦很肯定,說就是這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搞上了。
其實根本不是。
其實是因為秦眼鏡移情別戀了。秦眼鏡當(dāng)初愛的不是哪個女人,他愛的,是整座下村煤礦。這幾年煤礦冷冷清清的,秦眼鏡的心也跟著冷冷清清。想想,一個在礦硐里天天畫圖紙?zhí)焯煸O(shè)計作業(yè)面的人,從礦井進(jìn)進(jìn)出出的,就連張芬都只敢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接近不了。多驕傲多有成就啊。甚至,看著設(shè)計在圖紙上的一條一條的礦道、一個一個的采掘面,秦眼鏡總會無限神往,咬著他的鉛筆和尺子想,這東西,還真像自己的老婆呢,怕是一輩子都開采不完呢!
礦長無意中聽說后,就笑他,說秦眼鏡你將來的老婆有這么黑嗎?秦眼鏡很認(rèn)真,說礦長,我的意思是,這煤礦跟老婆是一樣的,要守一輩子的。礦長點點頭,不置可否。
果真,這煤價呼啦啦就跌下來了,跌得比礦硐里塌方還快。礦長的臉天天鐵青著,逮誰罵誰。后來還是緩和了,也不罵了,就到了停產(chǎn)的日子了。
秦眼鏡不相信,秦眼鏡找了很多資料報紙來研究,說是煤價會上去的,總有一天會恢復(fù)生產(chǎn)的。秦眼鏡去找礦長做工作,說是礦長,人不能散,人心更不能散。礦長的臉一下又變得鐵青,說秦眼鏡,那你就留在礦上,守著礦吧。秦眼鏡把腮幫子咬得咯咯響,說礦長,狗日的你別小瞧人!你以為我秦眼鏡不敢留?我就把它當(dāng)老婆守一輩子!
這樣,秦眼鏡就由工程師變成了留守的。一分錢沒有,還天天淌眼淚。
有一天,張芬在屋里彈古箏,不知是什么曲子,悲悲切切的,弄得秦眼鏡在屋里喊,張芬你能不能別彈了,你要是再彈,我就找你罰酒!琴聲戛然而止,不一會兒,張芬提著酒瓶敲開了秦眼鏡的門。
秦眼鏡那天晚上喝多了,哭啊,邊哭邊說,張芬你說說,這礦上當(dāng)年多熱鬧呀,張芬你別忘了,有一回國慶節(jié),礦上專門讓我挑了一幫人,男男女女,參加市里的歌詠比賽。我指揮,唱《長江之歌》,還分聲部呢,咿里哇啦,把大家練得比下井還累!
張芬你說說,當(dāng)年的下村煤礦,哪處不是鶯歌燕舞?男的西裝禮服風(fēng)度翩翩,女的腮紅胭脂長裙飄飄,整個礦山,都被咱們弄得神抖抖的。那個時候,誰要是不會點兒文藝特長,都不好意思活了……有好幾回,礦上的好幾個女工,還坐著礦長的大奔馳,或者小寶馬,嘴抹得紅艷艷的,去市里的煤炭局,要么參加演講比賽、要么參加朗誦比賽,為礦上爭光呢……
說著說著,秦眼鏡號啕大哭起來,頭一個勁朝張芬懷里撞。張芬的酒被嚇醒了,只好一伸手,緊緊抱住他的頭。
這一抱,就再沒有松開。而秦眼鏡也從最初停產(chǎn)的悲傷惶惑中慢慢回過神來,跟著張芬,搞起了戀愛。
大伙不相信,有一天就來瞧,眼見為實,正好碰上張芬的那雙紅色旅游鞋旁邊,曬著秦眼鏡白色的籃球鞋,兩雙鞋挨一起的樣子,立刻讓他們想到了兩個人挨在一起的樣子。終于信了,就有人喊,秦眼鏡喝喜酒喝喜酒,他媽的好長時間沒有人搞戀愛辦結(jié)婚了!他媽的喝喜酒喝喜酒!
秦眼鏡那天不在。秦眼鏡正同張芬一起,在井口擦安全帽呢。說是擦,其實是洗,用水一頂一頂沖,上面的煤灰,在水泥地上鋪了一層,像是一個個從井下上來的影子。等沖干凈了,再用棉紗細(xì)細(xì)裹一道,裹著裹著,那安全帽渾身上下就亮錚錚的,原來的顏色是再也見不到了,一排一排往太陽下一放,倒像是穿上了西裝,好像它們手一揮,就能唱出《長江之歌》來。到了最后,秦眼鏡還真的手一揮,狠狠吼了一聲——我們贊美長江……
張芬還是低著頭,笑瞇瞇的。秦眼鏡就問,說張芬,你笑啥?你是不相信咱們礦還有活過來的那一天?張芬這一回抬起頭,露出兩個大酒窩,說,相信!秦眼鏡又問,說,那,張芬,你敢不敢跟我一起留下來?張芬說,留!你留我就留!
秦眼鏡得意了,拉著張芬來到燈房門口,讓她打開門進(jìn)去,拿出礦燈拉開窗口等著他。之后,他后退了幾十米,又慢慢朝燈房走過來,像是一路上班的樣子。
他還敲敲窗,煞有介事,朝張芬點點頭,說,燈。張芬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伸手,遞了?過去。
秦眼鏡接過燈,又朝張芬點點頭,這才走向空無一人黑咕隆咚的井口。等碰上了那扇冷冰冰的大鐵門,才又往回折。
等再敲敲窗的時候,秦眼鏡差不多把眼鏡都伸了進(jìn)來,對張芬說,張芬,我要娶你!張芬,咱們結(jié)婚怎么樣?張芬說,娶!你娶我就嫁!
張芬和秦眼鏡,就這點兒事,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簡單得很。年紀(jì)大的都說,張芬這是天天笑,才攢出來的福氣,嫁了個大學(xué)生。年輕人不服氣,說他秦眼鏡有啥呀,窮兮兮的,連個新房都沒有,還好意思娶大酒窩張芬。張芬她爹高興,說新房咋沒有?回來回來!張芬家在下村煤礦附近的村子里,她爹退休后,把這輩子攢下的錢都拿去蓋房子了,她爹趁機(jī)顯擺說,老子蓋了兩大路呢!
二
秦眼鏡不同意。秦眼鏡樣樣都好說,唯獨新房子這事不松口。他說,我跟礦長賭了嘴了,我就要守在礦上,我就要一邊守著礦,一邊守著?老婆。
那,怎么?。?/p>
張芬她爹皺著眉頭,圍著秦眼鏡那小破屋轉(zhuǎn)了兩圈,搖搖頭,說女婿呀,我家張芬嫁給你,就得從她那兒搬過來和你一起住,平時鍋了碗了瓢了盆了的,今后再有兩個娃娃,你這地方,怕是要被擠塌了!
秦眼鏡倔得很,說,擠塌了也住!
張芬她爹急得蹲在萬老撇家的豬食槽上,說,你這娃娃,不聽話呀!
這個時候,秦眼鏡突然指著張芬她爹屁股后面的豬圈,說張芬,咱們的新房,就蓋在這兒!
張芬她爹一聽就要吊死去,說張芬,你倒是說句話呀。張芬笑瞇瞇的,低著頭,說爹,這事你就別管了,秦眼鏡心大著呢,他蓋我就住。張芬她爹爬起來就走,邊走邊說,閨女呀,我看你是吃了煤炭燒了心了!說著說著又折回來,問秦眼鏡,說,那萬老撇家的豬圈怎么辦?這回張芬接得快,說爹,秦眼鏡早就想好了,公路邊有一大塊懸崖,勾腰撒胯的,搭搭接接,剛好夠他家豬住。再說了,他們?nèi)コ抢锬敲淳昧?,誰還惦記著這兒有個豬圈呀?
秦眼鏡這時長長舒了一口氣,聽上去,像萬老撇家的豬舒了口氣,他望著遠(yuǎn)處飄飄浮浮的一朵云彩,說爸,你放心,我設(shè)計的房子,比礦井都牢靠!
張芬她爹一聽秦眼鏡叫了聲爸,什么意見都沒有了,臉上重新堆起笑來,一溜煙走得老遠(yuǎn),連聲說,你們折騰你們折騰。
這樣,張芬和秦眼鏡,就要在萬老撇家的豬圈上蓋新房了。
其實,誰不愿意住單元房住別墅?。坎痪褪菦]有錢嗎?張芬和秦眼鏡,就是沒有錢。談婚論嫁了,兩個人才把錢拿出來數(shù),互相亮了老底,七湊八湊,總共才兩萬。張芬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問秦眼鏡,說那些年煤礦好的時候,你沒存幾個呀?秦眼鏡很羞愧,說,不是這幾年,送了兩個老人嗎?
張芬就不追究了。秦眼鏡家也是農(nóng)村的,很遠(yuǎn),隔著兩個省。秦眼鏡他媽,先得了胰腺癌,住了兩年醫(yī)院,去世了。秦眼鏡他爹倒是沒怎么折騰,得了肺氣腫,只住了半年醫(yī)院,也跟著去了。張芬知道,這兩種病,要命不說,還要的是錢。她立刻改了口氣,說,兩萬就兩萬,兩萬咱們也蓋房結(jié)婚。
秦眼鏡擺擺手,說張芬,這兩萬塊錢,是咱們湊了將來你開飯館用的,動不得。張芬說,那怎么辦?秦眼鏡翻著眼皮沖天嘿嘿一笑,說,我連煤礦都能蓋,還怕蓋不起這間房來?
所以,張芬知道秦眼鏡在她爹面前,是死要面子。秦眼鏡也知道,張芬在她爹面前,是幫著他死要面子呢。
開工那天,冷冷清清的,一串鞭炮響過,也炸不出幾個人來。整個小山看上去,荒得只剩下瓦楞上的霜和從樹枝上滴下來的細(xì)碎的光影。秦眼鏡手上拿著熬了幾個大夜畫出來的設(shè)計圖,通紅的眼睛朝來幫忙的李大膀、錢老二和徐八斤一掃,說,開工!張芬立刻端出幾大碗酒來,幾個人嘿嘿笑,說,還弄得跟下井樣的。說,這些年這酒越喝越下不去了,意思意思算了。
大伙就都意思意思,抿一小口,剩下的都往地上倒。秦眼鏡倒是一口干了,使勁打著嗝,就朝萬老撇家的豬圈走,像是要殺豬。
豬圈是用油毛氈子和木板搭的,經(jīng)不住幾下,就趴下了。李大膀說,還沒殺頭豬費事。徐八斤說,萬老撇家的豬呀,不知怎么過的!錢老二抬了兩筐生石灰過來,往豬圈里撒,邊撒邊說,怎么過的?人家的豬,哪年不是最肥的!
說話間,秦眼鏡已經(jīng)在豬圈周圍用生石灰畫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框,丟過來幾把鎬頭,說我們挖。接著,秦眼鏡又指著石灰線補(bǔ)充說,活兒不重,只挖半米深!三個人互相望望,苦笑一陣,挖了起來。秦眼鏡在一旁拌砂漿,水泥和沙子都用磅秤稱。李大膀一邊挖一邊看不慣,說秦眼鏡,大譜氣點兒得了,這是拌砂漿,又不是大姑娘繡鞋墊!
秦眼鏡笑起來,說大姑娘繡的東西可多了,你只認(rèn)得鞋墊?徐八斤說:要不然他怎么綽號叫個花鞋墊,他老婆一到趕街子,就背一背籮鞋墊出來賣呢!錢老二說,徐八斤你說錯了,他那哪是花鞋墊啊,說是他老婆不放心,在他每條大短褲上都繡上花呢!李大膀一巴掌扇過來,說錢老二你放屁!你狗日看見啦?錢老二哈哈笑著躲開來,說大家都瞧見了,你那大短褲,澡堂里掛著呢!那繡的花上,都是黑手指頭??!
旁邊一群女人再也不忍了,齊哈哈笑起來,前彎后仰的。李大膀跟著嘿嘿笑,說,笑啥笑,婆娘都不正經(jīng)了,豬圈里拱出狐貍精了!那群女人是張芬請來的,專門幫著背豬糞、收拾拆下來的油毛氈和爛木板。長時間不養(yǎng)豬了,豬糞是干的,又撒過生石灰,大家就不覺得臟,背起來輕松得很。女人家,想著是蓋新房、辦喜事,個個臉上都是笑,又有李大膀的花短褲,就更是笑得歡。有一個婆娘回了嘴,說李大膀,好長時間沒這樣笑了,老娘們笑笑,又笑不死你!李大膀還不饒,說你們還笑我?老子好壞是個軋鋼的,你們的男人呢,汗毛里塞的都是煤灰,你們哪個婆娘的肚皮不是黑的?說完,得意得很,自己哈哈哈笑了起來。
女人們一愣,突然靜了下來,回嘴的婆娘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喊,說好你個李大膀,你這是在欺負(fù)我們下井的,姐妹們,把他褲子脫了,今天老娘們倒是要瞧瞧,他那大短褲上,到底繡了幾朵花!話音一落,女人們蜂擁而上。李大膀知道惹了眾怒,忙四處躲。礦區(qū)的女人,誰不是礦工們選出來的精煤坨坨?性子烈得一點就著,李大膀哪兒躲得過?三兩下,就被女人們按翻了,跟殺豬一樣,嗷嗷叫起來。
大姑娘張芬羞得轉(zhuǎn)身就往秦眼鏡的懷里躲。秦眼鏡一把抱住,沖著人堆喊,鬧吧鬧吧,這礦區(qū)再不鬧鬧,就要冷清得生銹了!等會兒,再買幾串鞭炮,炸他個天翻地覆!
這樣鬧過,活兒就變得輕松了。到了下午,五根二層樓高的工字鋼被豎起來,砂漿一灌,穩(wěn)穩(wěn)站住,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
工字鋼這東西,是用來支撐礦井里的作業(yè)面的,當(dāng)過去坑道里的廂木用。采一段,支一段。一路采,一路支。想想,這東西連礦井都支撐得住,何況才是一間小小的新房?用得多,廢棄的就多,礦區(qū)到處都堆得是,甚至家家戶戶,都有那么一截兩截的。倒著的,壓著門口的煤堆;豎著的,掛著門口的苞谷,要是拉上一根電線,就順帶當(dāng)路燈了。大伙見慣不怪,連秦眼鏡是從哪里弄來的,都懶得問。只是按照圖紙,要切要焊要接,這個時候,李大膀和徐八斤就神氣了。
李大膀往軋鋼機(jī)前一站,人就變了個樣,等到他把切刀穩(wěn)穩(wěn)從工字鋼身上推過去,再穩(wěn)穩(wěn)收回來,就完全變成了武當(dāng)山上的張?zhí)鞄?,女人們再瞧他時,都變得怯怯的了,完全忘記了上午脫褲子的事。徐八斤也一樣,本來已經(jīng)長長短短焊接好了,還提著那焊槍,這里點一下,那里研究一陣,人群里放下狠話,說他徐八斤的活兒,就是無縫對接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只是,等五根工字鋼豎起來,大伙問題就來了,豬圈的四個角豎的四根沒問題,主要是,為什么在中間豎一根?為什么在中間豎一根不說,還讓徐八斤用焊槍摳了一排眼兒?
秦眼鏡被逼緊了,只好說,我要用鋼和鐵,造出個樓來。
三
鋼和鐵!鋼和鐵的樓!這同萬老撇家的豬圈比起來,差距也太他媽大了!大伙想象不出來,大伙的腦袋一直停在豬圈上。
夕陽在家家戶戶的炊煙上飄浮著。秦眼鏡帶著張芬,爬上了山頂。放眼望去,礦山安靜得沒有一絲風(fēng),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呆頭呆腦,望著他們?;ǖ谋M頭,是一排停在鐵軌上的礦車,一輛跟著一輛,垂頭喪氣的,像一隊潰敗下來的逃兵。礦車?yán)镞€有煤,堆得尖尖的,無人理睬。望著這些,秦眼鏡時常想,其實,他們就像那一車一車的煤,被時間的礦車突然間拋下了。
秦眼鏡很悲涼,這樣想的時候,就想在張芬的懷里哭。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拿頭往張芬的懷里撞了,再撞就不是男人了。就硬起來,去找鋼和鐵的碴。
他拉著張芬換了個方向,去瞧遠(yuǎn)處巨大的矸石山。那矸石山是靠煤矸石一年一年堆起來的,不知堆了多少年,堆成了山,在夕陽火紅的光里,像是在燃燒。秦眼鏡問,說張芬你信嗎?我秦眼鏡就是有這個本事,造出咱們的新房來。張芬說信!張芬想了想,又說,可是,為什么要造呢?住處現(xiàn)成的,我爹不是來喊我們了?秦眼鏡搖搖頭,說不可以的,城里的男人結(jié)婚,不是都有房子嗎?我要是迎親那天,把你從你家接出來再迎回你家,這今后,我還直不直腰桿了?我就是要把你,迎進(jìn)我的新房里來。張芬笑起來,伸手扶了扶秦眼鏡的眼鏡,說我就知道,我家男人,倔著呢!
秦眼鏡一伸手摟過張芬的肩,指著矸石山,說,張芬,咱們礦山到處都是寶,就像這煤矸石,你看著它是廢的,其實它還可以燃燒,最少,它還可以做成矸石磚呢!說著說著,秦眼鏡的眼睛也慢慢變得火紅火紅的,后來他說,張芬,明天,你就跟著我,咱們一起找蓋新房的寶貝去!
沒有想到,第二天,他們被萬老撇家媳婦堵下了。
萬老撇家媳婦說,聽說你們要拆我家豬圈,我昨天是一大早就從城里往這兒趕,可路上堵車,堵死了,等我趕到,我家的豬圈變成這個樣子了!我家的豬圈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張芬一看萬老撇家媳婦要哭,忙一把拽住,往自己屋里拖,說大嫂,走,我屋里吃早飯!
萬老撇家媳婦使勁甩開來,想罵幾句,一看都是熟人,還賠著笑呢,就不說話,搬塊煤,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像從前坐在她家豬圈門口。
李大膀要發(fā)火,說萬嫂,這豬圈是你家的?又想想,萬老撇家媳婦也是熟人,就又憋回去,咣當(dāng)一聲,把抱著的幾塊鐵扔在地上,叉起腰看起熱鬧。
秦眼鏡忙走過來,說萬嫂你怎么來了?萬老撇家媳婦氣不打一處來,說我怎么來了?我要是再不來,怕是我家的豬都要被你們偷了賣了!秦眼鏡一聽來了氣,說萬嫂,話可不能這樣說,你家的豬圈里,哪兒有豬???萬老撇家媳婦說,豬是沒有,可我家還要養(yǎng)?。∧惆盐邑i圈弄沒了,我哪兒養(yǎng)豬去?
秦眼鏡說,公路邊的懸崖下,我們早就想好了,剛好夠你家豬住,等這兒房子一造好,我們就幫你搭。萬老撇家媳婦聽得直搖頭,說那不行!我家的豬就要住這兒!秦眼鏡火起,說萬嫂,人都不夠住,還說你家豬住,你這不是在罵我們?說萬嫂,還有還有,你這豬圈的地,是公家的,按理說,我住這兒,我們兩家各有一半!我那一半都被你家占了養(yǎng)了這么多年豬了,我說啥了?我不僅沒說啥,還被你們臭了這么多年!
秦眼鏡口若懸河,萬老撇家媳婦哪兒是對手,本來就理虧,要敗的,還說到了臭,就更是說不出話,只把頭一撇,坐定了,就是不走。后來見人多了,又覺得不能讓大伙說自己無情無義,今后指著后脊梁罵,才又開口解釋幾句,說不行,就是不行!如今在城里,這地寸土寸金的,哪能說給你白用了一塊地的?
這一說,更是惹了眾怒,大伙要么說你進(jìn)城了,稀奇了,開口閉口城里城里的,你去城里養(yǎng)豬呀!要么說,吃著城里的,還望著這小山包上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還有的人干脆總結(jié)起來,說萬老撇家媳婦,這是不會說話呢!
這樣一陣亂,萬老撇家媳婦就坐不住,火燒屁股樣地站起來,終于惱羞成怒,抱起手,鐵了心要鬧下去了。
秦眼鏡一看事情要僵,只得退讓一步,上前問萬老撇家媳婦,說,萬嫂,你家現(xiàn)在還養(yǎng)豬嗎?萬老撇家媳婦想了想,點點頭,說養(yǎng)著呢,城里還有一頭,快要出欄了,那膘,肥著呢。秦眼鏡說,那這樣,我和張芬辦事的時候,買你家這頭豬,這樣總行了吧?
萬老撇家媳婦一聽,神色立刻緩和了許多,像是地上的霜立刻化了,說,那行呀,二十五塊一斤,不管前腿后腿,包圓了!秦眼鏡一巴掌拍在李大膀的大膀子上,說行,就這么說定了!倒把李大膀疼得一哆嗦,說娘啊,這不是搶人嗎?
萬老撇家媳婦終于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不管豬圈了,臉上灑滿笑,說,定了!定了定了,你先付一千塊錢定金,就定了。秦眼鏡一愣,說我沒錢,都是熟人,你還不信?萬老撇家媳婦又朝那塊亮晶晶的煤炭坐下去,說這年頭,誰信誰??!
張芬忙又一把拽住,說大嫂大嫂,一千塊我們出,沒事沒事,你別在這兒坐著了,走,我屋里吃早飯去。
秦眼鏡一看事情弄成這樣,抱了頭,接著萬老撇家媳婦的屁股,轟隆隆坐在了那塊煤?炭上。
后來一路上,秦眼鏡都是不高興的。去礦區(qū)找寶貝,本來是秦眼鏡的主意,可經(jīng)萬老撇家媳婦這一鬧,秦眼鏡變得蔫不唧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來。
張芬找了個空子,問他,你怎么不高興了?秦眼鏡開著輛徐八斤借來的三輪摩托,頭一歪一歪的,說,你為啥給萬老撇家媳婦定金呢?這錢該我出。我只是,我只是一時拿不出來!張芬笑笑,說我以為什么事呢,我們兩個,誰的錢不是自己的錢?秦眼鏡說,不一樣的!這些錢,都算結(jié)婚的錢,結(jié)婚的錢,該我出。張芬一拳捶在秦眼鏡背上,說,瞧你這犟驢倔的!那眼巴巴僵在那兒,讓你當(dāng)眾下不來臺,就比錢還重要?
秦眼鏡加了一把油門,重重嘆了一聲,說,行,那這錢一筆一筆記著,我一筆一筆還你。張芬的拳頭就在秦眼鏡背上捶得更緊,喊,你個死眼鏡,你個死眼鏡,都這陣子了,你還分得這樣清,你是不是不想過了。
秦眼鏡的背脊左躲右閃的,把一輛車也弄得左搖右晃的。
又爬了個坡,就到礦區(qū)了,張芬突然大叫起來,喊,秦眼鏡你快看!花!
大片大片的花從山坡上爬過來。張芬奔下去的時候,碰上了茼蒿菜花和野棉花。茼蒿菜花扒著地,金黃的一片,像是給大地披上了一件新衣裳。而野棉花卻是白色的瓣、金黃的芯,從嫩綠密繁的葉中伸出頭來,像是給天空朗讀著一首贊美詩。還有狗尾巴草,像天地間的一排排歌唱者,張芬就是跟著風(fēng),像狗尾巴草樣的搖開了。
這個時候,秦眼鏡在遠(yuǎn)處大喊,張芬,你看!張芬一瞥,只見秦眼鏡從荒草叢中扶起一扇綠色的門來,張芬忙跑過去,伸手摸摸,那門帶著滑槽,厚厚的,不知道是鋼還是鐵,就問,什么東西?怎么會有門?
秦眼鏡說,這是礦洞里的風(fēng)門呀!張芬這才哦了一聲,說這東西不放在礦洞里,我還真看不出來。秦眼鏡笑笑,拖著就往三輪摩托走。張芬有點擔(dān)心,問,說秦眼鏡,這東西能拿嗎?秦眼鏡哈哈大笑起來,說都報廢的了,丟在這兒生銹呢。
秦眼鏡拖了兩下拖不動,張芬忙過來幫著,兩個人連推帶拽掙到了三輪摩托邊,就再也搬不動。張芬說,這么沉,不行了不行了。秦眼鏡說,開玩笑,礦洞里是報廢了,可是做新房的材料,牢靠著呢。張芬問,你是要做門吧?秦眼鏡很神秘,說,不一定!張芬說,死樣子,瞧把你給能的!
秦眼鏡始終不給張芬講房子的設(shè)計,說是要等它一天一天慢慢出來,讓她自己看。張芬知道,這是秦眼鏡在一天一天給她驚喜呢。
就像現(xiàn)在,秦眼鏡在礦區(qū)里像個貪玩的孩子,一會兒拖來一堆又粗又沉的皮管子,喊,張芬你看,這是什么?張芬說,風(fēng)管!秦眼鏡扔下就跑。一會兒,又抱著一個鐵箱子樣的東西過來了,說,張芬你看,這是什么?這回你保證猜不出來!張芬看了看,還真搖搖頭,說,怪了,我還真不知道呢!秦眼鏡就得意,停下來不跑,使勁把那東西掰成兩半,說這叫分站外殼,井下用來檢測瓦斯的設(shè)備,懂了嗎?
一會兒,秦眼鏡又搜來一堆廢鏈條。一會兒,又拖來幾大根坑木。還有大塊大塊生銹的鐵扣,還有壓線盒,還抱回了一堆鐵網(wǎng)。鐵網(wǎng)張芬知道,那是在礦硐里防塌方用的。如今撤了出來,奇形怪狀的,像一窩喋喋不休的老礦工。
張芬就笑,說秦眼鏡,你就是個收破爛的!
秦眼鏡那時已經(jīng)變得黑漆漆的,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說,笑話,我這是煤礦工人養(yǎng)老?院呢!
四
新房就在他們撿來的這些廢鋼廢鐵的支撐下,漸漸搭出來了。還真是一幢二層的小樓。只不過,方方正正的樣子,在初冬的暖陽下黑亮黑亮的,扎著大伙的眼睛。
四面的墻是用四處撿來的廢鋼板讓徐八斤焊接的,不夠的時候,就補(bǔ)上幾塊工字鋼。拼拼湊湊的活兒,當(dāng)然由負(fù)責(zé)軋鋼的李大膀干。因為在小山包上當(dāng)著家屬們出活計,徐八斤和李大膀像是表演賽,不敢有一點馬虎。但還是遭不住大伙挑毛病。大伙說,這活計倒是好,只不過這墻,怎么穿上了丐幫的衣服,瞧著像是花鞋墊,補(bǔ)補(bǔ)丁丁的,這哪是墻呀!
李大膀和徐八斤賠著笑,說這是秦眼鏡的設(shè)計秦眼鏡的設(shè)計,我們只是按照他的圖紙來,你們?nèi)査銈內(nèi)査?/p>
秦眼鏡背著手,像個教授,圍著墻轉(zhuǎn)了一圈,才轉(zhuǎn)身解釋說,由于條件有限,我這墻當(dāng)然只有補(bǔ)補(bǔ)丁丁的樣子,但是,只要我們的八級工錢老二一上,一拋光一刷漆,立馬就能變成新的了!錢老二這次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摩拳擦掌,說他娘的老子還以為這趟活兒就只是打打下手了,沒想到,還壓個軸呢!接著錢老二挽挽袖子就朝那群婆娘伸過嘴去,說,你們放心,這鐵房子經(jīng)過我的手,保證像你們男人經(jīng)過澡堂子的水龍頭樣的,給它洗得亮光光的!別說肚皮,你們就是脫光身子在里面蹭一天,也不會有一點兒煤灰渣子。
大伙聽了這話,突然安靜下來,狠狠一愣,才“轟隆”一聲笑開來,像是點了個大炮仗。張芬的臉唰啦一下紅到耳根,捶著錢老二罵,說你個死不正經(jīng)的,你秦大哥白對你好了!
房子蓋得怪,解釋得就多。先是張芬上,說,你們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才撿了這些廢銅爛鐵來。大伙就都說,哎喲喲!這哪是廢銅爛鐵呀,這就是金子銀子呀!還是你家秦眼鏡厲害,找個知識分子就是好。
接著秦眼鏡上。人家問,你這房子全是鐵,通風(fēng)怎么辦?秦眼鏡邊帶著人參觀邊指著一個專門讓徐八斤摳出來的洞,說,你們看,我一樓安一個進(jìn)風(fēng)扇,二樓安一個抽風(fēng)扇,跟礦硐里一樣,到處都通風(fēng)。人家摸摸那扇綠色的門,問,這門瞧著厚實,就是怎么關(guān)?秦眼鏡就把門拉得嘩嘩響,說這是拉梭門,底下安了滑槽,上上油,一指頭就推上,大鐵鎖一鎖,拿大鐵錘都敲不開!
就上二樓。有婆娘摸著樓梯,羨慕得很,問,這把樓梯瞧著亮堂堂的,真好,怎么做的?秦眼鏡說,這是用礦硐里的廢溜槽焊的。拾級而上,來到二樓,又有婆娘問,說怎么黑漆漆的,連個窗戶都沒有。秦眼鏡忙又拉過一把梯子來,爬到屋頂,打開焊在頂板上的大鐵扣,輕輕一抬,光就灑下來了。大伙一陣喊,說哎喲喲,是個大鐵鍋蓋呀!秦眼鏡說,這鍋蓋可不是撿的,專門買的。大伙又伸頭湊著鍋蓋下的洞口瞧了瞧,就瞧見了一盞燈。那燈戴著個鐵帽子,被秦眼鏡掛在一截焊死的工字鋼上,從屋頂伸到洞口,探頭探腦的。秦眼鏡一伸手按開了開關(guān),那燈就亮了。大伙哎喲一聲,秦眼鏡幾下鉆上房頂,說,上來看看。
房頂用廢鋼管,焊了一圈圍欄,四周還有工字鋼做的燈架,上面也掛了四盞戴鐵帽子的燈。秦眼鏡嘿嘿笑著,說這是我家陽臺,沒事的時候,支把椅子,我和張芬曬太陽。
大伙羨慕得哎喲哎喲的,就問,那椅子呢?秦眼鏡說,椅子在一樓,在一樓。就去瞧,果真有椅子,大大小小三四把,有一個大的,兩頭焊死在鐵墻上,一屁股坐上去,緊繃繃的,才知道,那是用礦井里的輸送帶做的。秦眼鏡說,洗了三四天呢!
門口又響動起來,大伙都擁出去瞧,見李大膀帶著人,推過一輛廢礦車來。大家就問,這用來做什么?秦眼鏡說,做個水缸。平時放在門口,接點兒雨水雪水的,我家張芬要開飯館呢,自己種點兒菜,澆澆水。
又瞧見門口支了兩根工字鋼,中間擺著一掛銹跡斑斑的像單車座樣的東西,有人就問,秦眼鏡,你怎么把老子們下井的猴車給搬來了?這做什么用?秦眼鏡說,秋千呀!除除銹上上漆,以后我和張芬有個娃娃,就在這兒玩了!
大伙又笑。笑完了,都說這秦眼鏡有本事。
有人不服氣,說到了屋里的三塊鋼板,問,說秦眼鏡,你屋里樣樣都可以撿廢材料做,可我們瞧著,一二樓的地板和頂板你用的是整塊的料,這三塊鋼板,你不可能撿了吧?
說到這兒,秦眼鏡有點兒垂頭喪氣,說這個去哪兒撿呀,人家不讓了,買的,買的!
張芬她爹有一天來,問起了三塊鋼板的事。張芬的臉就垮下來,身子扭朝一邊,不說話了。
張芬她爹安慰說,閨女,算了,不就是三塊鋼板嗎,怎么能這樣小氣,人家秦眼鏡房子都有本事干一套出來,還是鐵家伙,我們還買不起三塊鋼板?別讓人家秦眼鏡小瞧了,這錢,我替你們出。
張芬這才急了,說爹,不是因為秦眼鏡。張芬想了想,又說,是因為王小富。張芬她爹一聽見王小富,就哦的一聲,揮揮手,像攆一只蒼蠅,不愿提。
有下村煤礦,肯定就有上村煤礦。只不過,下村煤礦是國營的,上村煤礦是私營的。換句話說,上村煤礦是王小富他爹的。再換句話說,王小富他爹是煤老板。王小富家的錢,有好多好多億,用礦工們的話說,多得夠他想討多少個媳婦就討多少個媳婦。也就是說,王小富家的錢,多得超出了很多人花錢的想象力。
一直到初中畢業(yè),王小富和張芬都是同學(xué)。張芬長得白,看上去干凈,王小富長得黑,邋邋遢遢的。張芬高,王小富矮,張芬學(xué)習(xí)好,王小富像個白癡。一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王小富的嘴巴上都拖著兩條鼻涕蟲,黃綠黃綠的,快要把張芬惡心死。而更讓張芬感到憤怒的是,王小富居然喜歡她。
王小富上有兩個姐姐,排行第三,同學(xué)們都叫他濃鼻子老三。同學(xué)們都說,濃鼻子老三喜歡張芬。哎喲!那個惡心喲!哎喲,那個羞那個恨喲!張芬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全身上下敷滿了煤灰樣的,不對,不僅敷滿了煤灰,還爬滿了鼻涕蟲蟲。
有一回,張芬中專畢業(yè)剛剛回來,王小富開著他的寶馬吉普,攔住了路。非要塞給她一封情書。張芬急得嗷嗷亂叫,手推足擋,如遭蜂蜇。不小心那信掉在了地上,王小富終于惱火起來,說張芬,有本事,你就把它撕了。張芬被逼得急了,脫口而出,說我才不撕,我怕上面有鼻涕。
王小富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腳油門,只留下了一股油煙。張芬那時望著一去不回的王小富的車屁股,這才回過神來,想,看樣子,我是把他徹底得罪了。
張芬她爹聽說后,也勸過,說是人家那么有錢,你怎么就偏偏不喜歡呢?張芬打了個冷戰(zhàn),一身的雞皮疙瘩,說,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是不喜歡。反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張芬她爹就死了心,嘆口氣,說,也對,緣分這東西,歪鍋配歪灶,癩蛤蟆配青蛙叫,強(qiáng)求不來。
后來,秦眼鏡也得罪了王小富。下村煤礦紅火那幾年,秦眼鏡跟著火紅,做起事來,未免咋咋呼呼,不留情面。國營煤礦坑道大,私營煤礦坑道?。粐鵂I煤礦煤多,私營煤礦煤少;國營煤礦死板,私營煤礦靈活。有一年,王小富一靈活,就從上村煤礦打了一條幾十米的斜井,挖到下村煤礦這邊來了。還好,被及時發(fā)現(xiàn),封住了口子。王小富幾十萬挖井的錢打了水漂,雙方交涉處理的時候,還被秦眼鏡挖苦,秦眼鏡說,幾十萬算什么?要是發(fā)現(xiàn)得晚,你那可就是真的偷了。我們這是在挽救你!
王小富一聲苦笑,揚(yáng)長而去。
如今下村煤礦不行了,聽說上村煤礦也不行了??赏跣「粩[的譜,卻越來越大。王小富的車,從寶馬換到了大奔,不開,有專門的司機(jī),一個人坐在后座上,拿著兩只手不停地搓。頭也是大背頭,抹滿了發(fā)蠟和摩絲,一身的名牌,不管多厚的煤灰,都是一身筆挺的名牌,夾著個黑皮手包,脖子上的金鏈子一閃一閃的,腳上的大皮鞋黑亮黑亮的。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見了人就發(fā)大中華,就喊吃海鮮。
哪里還有什么濃鼻涕,渾身上下仿佛換了皮,白凈白凈的,一粒煤塵飄過,都能留下黑影。還噴香水,古龍的牌子,大家聽了,都以為他請楚留香吃過海鮮喝過茅臺呢。
那天秦眼鏡在煤堆里刨到了一塊廢鋼板,拿鋼卷尺反復(fù)量,說是讓李大膀和徐八斤改改,可以做頂棚。說是能節(jié)約一分,就是一分。兩個人就使勁拖出來,磕磕絆絆往車上抬,就碰上了王小富。
王小富那天穿著一身白色的耐克,手里拿著一只黑色的網(wǎng)球拍,圓鼓鼓的黑皮手包由旁邊一個女人抱著。笑瞇瞇望著他們,說,給我把鋼板放下來。
張芬那個時候望了秦眼鏡一眼,覺得秦眼鏡黑得像只烏鴉。秦眼鏡說,憑什么放下來,這是我們礦上的廢材料,憑什么給你放下來?王小富輕輕嘆了一聲,說你們礦?很快就是我們礦了。我這是在挽救你!說完也不解釋,轉(zhuǎn)身就走。大家都知道,每隔一天,王小富就要到離煤礦不遠(yuǎn)的縣城里,去打網(wǎng)球。
秦眼鏡受不了這個鳥氣,撒手就扔地上,差點兒砸到張芬的腳。秦眼鏡看看張芬,說走,老子不稀罕!
張芬她爹聽得哈哈笑,說不錯不錯,我這個女婿,不僅有手藝,還有骨氣。鋼板我們自己買我們自己買!就興致勃勃,背著手,繼續(xù)參觀?起來。
煙灰缸是用井下的壓線盒掰成兩半做的。張芬她爹一看,感嘆說,這個秦眼鏡,這個秦眼鏡聰明啊!說完就要點根煙試試,秦眼鏡忙上前,給點了火,張芬她爹深深吸一口,等煙灰露出長長的一截白,才朝里面輕輕彈去。
又瞧見一旁角落里,有個亮晃晃的鐵坨坨,就讓秦眼鏡抱過來瞧,問做什么用?秦眼鏡又把它掰開來,說爸,這是井下用的分站外殼,講究吧?先進(jìn)吧?沒見過吧?秦眼鏡說,我見埋在煤堆里,可惜了,就把它拿回來,洗洗擦擦,當(dāng)個花盆用。你說這屋子到處是鐵啊鋼啊的,我尋思,得有幾盆花養(yǎng)著,這日子,才過得有架勢。怎么樣爸?講究吧?先進(jìn)吧?沒見過吧?張芬她爹搖搖頭站起來,朝樓上瞄,那個時候,他真的不知道這個秦眼鏡,是在說井下的煤還是在說井上的生活。
張芬她爹又嚯了一聲,就忙往樓下跑。礦上有人討媳婦嫁人,是件大事,女人們來幫忙,不用請,大家湊在一處,說說笑笑,就為討個喜氣。礦上的女人不好惹,尤其在這個時候撞上她們,張芬她爹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這群婆娘一高興,嘴上冒出個不恭敬來,在兩個孩子面前,丟了丑。
可下了樓,還真不服氣,四處找,一直找到門邊,終于看見一頂?shù)V工帽子,硬是一把拎了,來到門口那輛廢礦車前,朝里一丟,說,這個東西,就做水瓢了!這事,我做主。
五
房子這東西,狗日怪,沒有蓋起來的時候,泥了灰了的,除了蓋房子的,哪個會在乎,屬于豬不拱狗不尿的事。可只要蓋好了,只要人一腳跨進(jìn)去,就變得撐撐展展親親暖暖的了??赡挠钟H得夠?。抗苣闶卿摰蔫F的磚的石的,生巴不得拿自己的臉去親著貼著,拿自己的身子去焐著暖著熨著哄著,再也不愿出來。
張芬就是這樣。自從秦眼鏡把那怪里咕咚的新房一豎起來,就跟著瘋了。有事沒事,天天往里面鉆。去了,又插不上他們的手,只能瞧著錢老二拎個電砂輪往墻上蹭,打磨。錢老二打磨好一處,張芬的心就跟著平坦一塊,就跟著亮堂一截,像是整個人跟著往外冒火星子,像是一輩子的幸福,都跟著那電砂輪和鋼吱吱吱的聲響刺耳地往外冒,擋都擋不住。
等錢老二眼睛對著鼻子,像李大膀他媳婦鞋墊繡花一樣刷完最后一道漆,就宣布竣工了。那房子,真的就像穿上了新衣服,通紅通紅的,哎喲那個美喲!早上起床,張芬要伸頭看看,像晨曦!晚上進(jìn)屋,張芬要回頭看看,像晚霞!等到了夜深人靜,張芬偎在秦眼鏡懷里,就想,如果這房子也會說話就好了,如果這房子也會說話,那么,這小山包上的每一間,都會夸我們家這一幢的。后來,張芬就真的豎起耳朵去聽,再后來,干脆每天晚上都要搬個小板凳,去挨著新房坐一會兒。秦眼鏡問她干啥?她說,她在聽房子們說話呢,房子們都說,這是它們見過的最好的新房。房子們都說,這新房像皇宮呢!
秦眼鏡就笑,使勁摟著張芬,說,這房子什么都不像,你瞧,它這紅,是我專門挑選的,玫瑰紅!對,這房子像一大把玫瑰花,張芬,這是我送給你的一大把玫瑰花!
張芬聽見這話,頭壓得更低,笑得更甜。再仰起來看秦眼鏡的時候,兩個大酒窩里,還汪著兩汪眼淚呢。
結(jié)婚這天日子好,一大早開門,地上下了厚厚的一層霜,大家都說,這是老天在下糧食呢。幾個婆娘在張芬屋里忙,有的幫著梳頭,有的幫著收拾衣物家什,望著樹上房頂那白白的一層,都說,張芬你好福氣,挑這樣的日子嫁人,今后,怕是吃不完嘍!張芬只管低著頭笑,還憨憨說,吃不完,我分你們吃嘛!
女人們一下眼珠子瞪得老大,又埋怨,又感動,說哎喲哎喲,哎喲喲喲喲,張芬你個臭婆娘,還分我們吃了,得了得了,一嫁給秦眼鏡,還小瞧起我們來了,你不怕今晚老娘們幾個,把你男人鬧得屁眼朝天!
張芬就不敢說話,仍是一個勁地笑,她知道,她們是在夸秦眼鏡呢。
張芬她爹更是滿意。之前,專門叫張芬回去了一趟,一大家子人,圍爐而坐,喜色滿屋。一邊嗑著炒得噴香的瓜子,一邊叮囑張芬,笑聲就像爐子上煮得翻開的水,一串一串冒著熱氣,滾燙滾燙的。
張芬她媽補(bǔ)充,說,老話講,嫁人要嫁好本事,什么叫好本事,就是秦眼鏡這種,有手藝,就是好本事,有手藝,就餓不死,留著留著,還可以傳代,吃幾輩子。手藝這東西不像錢,三下兩下,就造光了。
張芬的弟弟也來湊熱鬧,滿嘴的瓜子皮,說大姐大姐,你那新房子也太牛了,我要跟著姐夫?qū)W造房子。張芬的妹妹也來湊熱鬧,說大姐大姐,今后,我也要嫁一個像姐夫那樣的。
火太熱,張芬她爹被烤出眼淚來,使勁用手掌根按著眼睛角揉來抹去的,說,閨女呀,這就對路了,你爹我也放心了,明天你就回礦上,嫁給秦眼鏡吧!
第二天一早,張芬還是去了一趟上村煤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她覺得,她想去找找王小富,跟他說點兒什么。
說點兒什么呢?說我要嫁人了,還是說來我家喝喜酒?好像都想說,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說。總之,張芬覺得王小富沒有她爹說的那樣壞,或者說,至少,人家王小富在好好做事情,至少,王小富喜歡過她。張芬走在路上甚至莫名其妙想,喜歡過她的人,都不是壞人。
那天山上有霧,密密麻麻堵在眼前,張芬看不清腳下,只能跟著霧里的石頭啊草啊往前走??斓缴搅簳r,霧突然散開來,兔子般朝遠(yuǎn)處躥,天就扯晴了,一切清晰得像是剛剛擦過的玻璃,亮晃晃的,連呼出來的氣都是亮晃晃的。張芬就看見了山下一幢一幢的洋樓,在太陽下泛著金光。那是人家王小富蓋了給他們村子里的人住的,漂亮得連城里都比不上。王小富是個大善人。
張芬一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腳的紅泥巴。霧剛散盡,空氣又薄又透,那泥巴的紅色也就越發(fā)紅,在鞋底一層一層粘著,紅得像剛剛從紅布上扯下來的。因為有露水,褲子還濕了半截褲腿,上面沾滿了一路上的花花草草。村口有條小溪,張芬想伸進(jìn)腳洗洗,張芬想可不能把人家那洋樓的地板踩臟了。
想著想著,就遇上了王小富他媽。王小富他媽是來水邊洗衣裳的,見了張芬,也不洗了,一把拉著就往家里走。張芬問王小富在嗎?王小富他媽說,在在在!還在睡著呢!張芬又問,說嬸,你還來河邊洗衣裳???王小富他媽笑起來,說個個都這樣問!別人問起來,我不說,你問了,嬸告訴你。你說張芬,這人有了錢了,總不能閑著吧,總要動動吧,我這哪兒是洗衣裳呀,大的都讓我兒子叫人洗了,我這是些小件小件的,我改不了那個習(xí)慣,洗著玩兒呢。王小富他媽想想又說,張芬呀,我兒子孝順得很呢!
王小富家的地板,好像就是專門等張芬來踩的。金黃色,張芬一腳踩進(jìn)去,除了臉紅,就是一路的紅泥巴印。王小富他媽不管這些,歡天喜地,說我去煮飯我去煮飯!張芬一看這么豪華的客廳,不敢踩,猶豫著。王小富他媽看出來,連忙一把把張芬拉著,說不怕的不怕的,地板就是給人踩的,又踩不塌!
張芬跟著她進(jìn)了廚房。廚房老寬老寬,有間教室大。王小富她爹縮在一個火盆邊抽煙筒,見了張芬,忙著就要站起來。張芬忙過去扶了,又拉著坐下。王小富他爹邊坐邊說,哎呀,那么好個姑娘呀,又是吃國家糧的,我們家呀,硬是找不出個吃國家糧的人來。張芬不敢接話,只好說,叔,那么好的房子,怎么還弄個火盆縮在廚房里?你要坐客廳的沙發(fā),你老也該享享福了!王小富他爹嘿嘿笑,說沒得辦法,坐不慣,冷火秋煙的,還是有個火盒好。
王小富他媽騰出手來,水滴滴的,突然問,張芬,聽說你要嫁人了?日子都定了?張芬的臉更紅了,低著頭不敢看王小富他媽,說,嬸,是,嫁的是秦眼鏡。王小富他媽就把手上的水在身上抹干凈,一把摸著張芬的頭,說,嫁人好嫁人好,這孩子,怎么看怎么讓人心疼呢。
王小富他爹使勁咳嗽,咳穩(wěn)了,才笑,才說,好好好,我家王小富,就硬是沒有這個福氣嘍。說完就朝他媽使眼色,說叫王小富起來。
王小富來的時候睡眼惺忪,讓人覺得天永遠(yuǎn)都不會亮。但依舊穿戴不凡,時髦的小平頭,脖子上照樣掛了一根小指粗的金項鏈,一件緊身的白色T恤,一條深黑的緊身褲和一雙亮锃锃的皮鞋,手上,還是套著那個鼓脹十足的黑皮手包。見了他爹,不敢出氣,挨個招呼了一聲,就站著,拿出大中華來,給他爹點一支。
王小富他爹也不管他,忙著跟張芬說話,他爹說,張芬啊,想當(dāng)初,我也是從下村煤礦回來的,我跟你爹是搭檔你記得嗎?師父都是一個!唉。他爹狠狠嘆了一口氣,又說,可我們村比你爹他們村窮呀,窮就要想著辦法掙錢,所以,老子國家糧的身份也挺脫嘍!說到這里,也不知道怎么說下去,就轉(zhuǎn)身喊王小富,說小富,拿錢!王小富一聽,忙把煙頭咬死在嘴上,伸手就往手包里掏。張芬見是厚厚的一疊,慌得不知怎么是好,后來推脫不過,就想往外跑,還是王小富他媽一句話,把張芬拽了回來。王小富他媽說,張芬呀,我們都把你當(dāng)自己閨女樣的,你是要拿我們當(dāng)外人了?張芬就笨起來,再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王小富他媽又說,張芬呀,婚姻不成,那是你跟我家小富八字不合,緣分不到,我們不怪你,你這孩子懂事,臨嫁人了,還記得跑來跟我們說一聲,那就是我們家閨女心里惦著記著我們呢,張芬你說說,哪有這閨女嫁人,當(dāng)娘的不陪點兒嫁妝的?拿著!你要是再不拿,嬸嬸可就知道你嫌少了!
張芬只好伸手接了。不僅接了,還在王小富家吃了飯。那天他們家高興,還殺了只羊,香飄十里,一個電話,四鄰八村的親戚朋友都來了,那陣勢,整得像是王小富結(jié)婚樣的。
吃完飯張芬要走,王小富要開車送,張芬不讓,只說讓王小富送到家門口。可王小富家的門口好遠(yuǎn)呀,花花樹樹地繞,張芬覺得,怎么走都走不完。
走出很長的一截,張芬才說,王小富,我今天,我今天是來找你說一聲的,不是,不是來要錢的。王小富說是,我知道。張芬又說,太多了,我們承受不起,我還給你。王小富說是,我知道你要還。張芬把錢拿出來就塞進(jìn)王小富的衣兜里,說你留著,你用錢的地方多。王小富哈哈一笑,一把抓起張芬的手,又把那疊錢死死塞過來,說張芬,這錢不是我的,是我爹我媽的心意,你要是不拿著,他們知道了,會罵死我的。
張芬一聽,再不爭了,甩開王小富的手,說,那等你結(jié)婚了,我也送。王小富笑笑,說,張芬,你們的新房子,紅彤彤的,搶眼睛,我們都老遠(yuǎn)看見了,真好!張芬聽了,低著頭,笑瞇瞇的,不說話。
六
臨近中午,太陽一曬,霜就不見了,地變得干生生的。零零散散,客人就來了。
秦眼鏡穿得像是要去唱《長江之歌》的樣子,精神得很。同張芬站在小山包口口的那棵老梧桐旁,上來的人一看,哎喲喲,簡直就是一對劍仙神侶嘛。男的西裝領(lǐng)帶白襯衣,板板扎扎的,像是剛剛才去哪里開了先進(jìn)工作者代表大會,領(lǐng)了獎。女的嘛,一身紅艷艷的裙子,風(fēng)一吹,晃來蕩去的,還有點兒劍氣逼人的意思,臉上的紅泛著光,光透著紅,兩邊一對稱,喜氣洋洋。
李大膀一見著就喊,上電視了,上電視了上電視了!這話被他婆娘聽見,從臨時搭的廚房棚棚里一貓腰鉆出來,像是點一串炮仗,叉起腰指著就嚷,說李大膀,還不來幫忙,你東家的酒喝一口,西家的肉嚼兩嘴,一家人臉都被你丟干丟凈了!大家轟隆一聲笑起來,基本上,婚禮就算鬧喳喳開始了。
辦酒席,雖然離縣城近,但山里的礦工有山里的一套。請客的桌子,都是用空炸藥箱拼湊的,拼拼湊湊,上面鋪了紅布,就在山坡的水泥路上順溜擺開來,彎彎扭扭一排,陣勢大得很。有太陽的地方,扯塊破油布或者油毛氈往頭上一搭,還成了雅座。遮不到的地方,女人們還打起傘來。就有男人笑,說吃肉喝酒還忙得遮陰涼,就不怕面前的菜遮冷遮涼了?聲音大的女人就吼,說大哥,吃肉喝酒都堵不上你們的嘴?菜倒不怕遮涼了,就怕把你們的肉你們的心你們的肝你們的腰子吃冷了。大家就咧開油嘴彎腰打胯地笑,野得很,天上飛的蟲子被笑得跌在肉上,眼睛尖的,一筷子夾起來吹走,照樣一大塊塞進(jìn)嘴里,吃得歡天喜地。
一般請多少客,就炸多少鞭炮。秦眼鏡和張芬人緣好,擺了五十多桌,就炸五十桌那么長的鞭炮。一條水泥路都不夠擺,火一點著,就響了,大家被震得耳朵發(fā)麻,嘴上卻笑開了花,聲音越發(fā)大將起來。
吃的是殺豬菜,跟過年樣的,什么墩子肉、小炒肉、紅燒肉、酸菜五花肉、肥腸雜碎涼白肉……滿滿擺一桌,又一桌一桌順著擺開來,那香味,立馬從這座山飄到另一座山上去了。有人吃得歡,還警告一旁的人,說小心點兒,別把老虎豹子招來了。
說起了禮,又是一樂。礦工們窮,很少有人送錢的,但再怎么窮,還是要送禮,就送得五花八門,有送一籃雞蛋的,有送一袋核桃的,有送一籮地里拔的青菜白菜韭菜薄荷的,有送一筐豆沙粑粑的,還有的,送一塊老臘肉,送兩桶老白干……秦眼鏡和張芬也不嫌棄,送來了,只要是新鮮的,就統(tǒng)統(tǒng)拿到廚房,叫做了吃了。
吃完了,大家都不走,都走到那幢新房子那兒,圍著瞧新鮮,好像那房子才是新姑爺新媳婦樣的。等到李大膀、徐八斤和錢老二吃得差不多了,就膽子大,帶著大家往里闖,說這房子哪兒有根筋,老子們都認(rèn)得,走,進(jìn)去鬧去!
很多人就推著新郎新娘,叫叫嚷嚷,擠了進(jìn)去。
一進(jìn)屋,全都不吱聲了,靜得聽見遠(yuǎn)處廚房里菜刀和砧板的聲音。仿佛來到了一個巨大的礦硐,或者,來到了一片陌生的煤層,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后來,又哇的一聲,炸了鍋。
這房子漂亮??!大家都這么說。這房子沒見過??!大家都這么感嘆。
說著嘆著,錢老二再也忍不住,人群中刺溜一下,躥到了鐵樓梯上,像只搶不著吃的猴子,說,你們個個拿著秦眼鏡夸,你們怎么就不夸夸我錢老二呢?請注意了,這房子,可是我錢老二一點兒一點兒打磨出來又一刷子一刷子刷上油漆的。你們摸摸,光油漆就刷了三道,哪處不是滑溜溜的?
李大膀一聽,來了脾氣,說錢老二,你今天是老婆娘戴奶罩,硬要裝大呀?這房子要不是老子那軋鋼機(jī)一軋刀一軋刀切長割短的,會有今天?錢老二斜鼓著眼睛,望了望李大膀,說李大膀,你別老婆娘啃老臘肉,扯橫皮。明明就是嘛!大家說說,這房子是不是滑溜溜的,是不是我錢老二的功勞?
大家見兩個人要斗嘴,都等著瞧熱鬧呢,哪個還會偏個理?就都湊火,說,是呀是呀,你們兩個比比嘛,秦眼鏡這房子,到底是哪個蓋起來的?
徐八斤這時候一腳插進(jìn)來,也忙著說話了,徐八斤說,你們兩個,還老婆娘買小菜,在這兒分斤把兩的,也好意思吵?這房子,是老子一焊槍一焊槍焊起來的!
徐八斤這么一說,李大膀和錢老二不愿意聽了,兩個人互相瞧瞧,就聯(lián)合到一起,李大膀說,徐八斤,你還老婆娘坐飛機(jī),神抖抖的。會個電焊,有哪樣了不起的?錢老二說,就是,你還老婆娘編草繩,找起別扭來了。
徐八斤說錢老二,我瞧你那肚腸子呀,就是老婆娘繡花鞋墊,彎彎繞繞!
李大膀說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拉二胡,胡扯瞎摸的!
錢老二說對對對,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擺擂臺,丑八怪要耍能耐了!
一旁的婆娘們再也聽不下去了,互相望望,就有一個跳出來,說你們?nèi)齻€要死呀!要死嘛死遠(yuǎn)點兒,一口一個老婆娘老婆娘的,我們老婆娘惹你們了還是沒喂你們吃飽了?我看你們?nèi)齻€,就是殺豬的遇上了搶錢的,各人那褲襠里,都憋著各人的家伙呢!
大家又哄一聲,笑得浪起浪涌的。
這回李大膀?qū)W乖了,一看這陣勢,知道礦上的女人惹不得,忙拉著徐八斤躲到了邊上,說,今天這事不關(guān)我的事,今天這事,你們找錢老二去!
錢老二一聽,忙抬腳就往樓上跑。婆娘們本來今天文雅得很,好歹親戚朋友都來了一大堆,不想惹事的,可一見錢老二跑,就有人喊,追!跟著一大群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追上了樓。
巴掌大塊地方,錢老二哪里跑得了,三兩下就被七八個女人擠到了墻角,按住了身子,輕飄飄抬起來,大家嚷,說錢老二皮子癢,讓他嘗嘗我們女人們的厲害。說完使個眼色,齊刷刷一松手,錢老二就朝新床飛了過去。
嘩啦啦一聲響,鋪著大紅緞面的床上,核桃、花生蹦得老高,錢老二疼得齜牙咧嘴,女人們笑得直不起腰。
一股喜氣,就從這幢紅彤彤的樓上,笑到了樓下,接著,像一道菜,熱乎乎笑到了屋外的每一張飯桌上。
到吃晚飯的時候,萬老撇才忍不住,掃了大家的興。
白天辦喜事,晚上總是要留下幾桌客人的。天冷,白天短,夜一下就來了,這喜酒,幾乎喝了要接著。萬老撇從白天喝到晚上,就有點兒高,也不管喜不喜的,突然一聲嘆起來,引得大家都朝他看過來。
萬老撇說,不管你們怎么鬧,這煤礦,怕是要保不住了。秦眼鏡喝了一天的酒,也喝多了,再加上是自己的喜事,聲音就興奮,就吼,說萬老撇,不管你們怎么說,我不相信這煤礦會倒,肯定,一定,馬上,總有一天,不信你們瞧著、等著,咱們這煤礦,又會像過去樣的,活過來,熱熱鬧鬧的。萬老撇說,活個卵子!我在城里聽說了,咱們的煤礦破產(chǎn)了,賣給私人老板了。秦眼鏡說,賣個卵子,哪個敢賣?哪個敢賣,老子就把他卵子捏了!
萬老撇說真的真的,我聽說了。秦眼鏡說假的假的,我沒聽說。萬老撇急得拿著頭發(fā)揪,脖子差點兒被他從肩膀上揪下來,說秦眼鏡,我萬老撇保證,老子沒吹牛!秦眼鏡的臉跟著紅起來,紅得連白襯衣都映紅了,他端著酒搖搖晃晃站起來,說萬老撇,你狗日這是從哪條陰溝里聽來的?老子這兒都沒消息,你聽來的,不算!說完一口酒干下去,人就要倒。
大家忙扶住,換了把穩(wěn)當(dāng)?shù)囊巫樱屒匮坨R坐。秦眼鏡再也坐不住,爬起來跑到坡腳,“哇啦哇啦”吐,吐干凈了,被大家扶著扛著,硬生生放到了喜床上。
后來撞鬼了,酒就是下不去,像是被萬老撇的話隔著,怎么喝怎么提不起精神來,大家就都要飯吃,說是吃飽了走了,讓人家兩個洞房里摔跤去。
李大膀和錢老二,還有徐八斤,連飯都不吃。這事,讓張芬一直在心里掛到天亮。
夜就來了,燈就亮了。
是張芬一盞一盞點亮的,是張芬從燈房拿來的礦燈呢。早幾天前就充好了電,一大早悄悄從燈房拎回來,藏在床底下。這會兒,一擰,就齊刷刷亮了,她一盞一盞把它們扣在屋子中間那根留了很多小孔的工字鋼上,一間婚房,亮堂堂立馬有了生氣。
樓下一盞,樓上兩盞,張芬心里叫它們是三星燈。三星燈是什么燈?張芬知道,這里的人們每到過年,都說,三星高照,年年福到。都說,三星代表了福、祿、壽,吉利。可怎么張芬越看越覺得,這三盞燈,怎么就像是秦眼鏡一個人的肩膀上,挑著兩個孩子呢?
燈一亮,張芬突然哭起來了。那眼淚,在礦燈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要是有人看見,會覺得是楚楚可憐的樣子。
張芬是心疼呢,她一會兒心疼自己,一會兒心疼秦眼鏡,一會兒心疼女人,一會兒心疼男人。過一陣,她又心疼起他們的日子來,她心疼過去的日子,心疼現(xiàn)在的日子,還心疼將來的日子。
將來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她不知道??傊?,她不希望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礦井,無邊無際的黑。她想,每一天,都應(yīng)該是這樣亮堂堂的。
她想要孩子,至少兩個,一男一女,男的跟著媽,女的跟著爹,樓上樓下滿世界瘋跑。跑不動了,就坐在門外的猴車上蕩秋千。對,兩個,就是兩個!要不,孩子多了,猴車還不夠坐了。
就又笑起來。笑得滿屋子盈盈晃晃的。
秦眼鏡動了動,醒了。一見礦燈,也笑了起來。
張芬忙坐到床邊,緊緊抱住了他的頭。
后來,很多人回想起來,都說他們那天晚上看見礦燈了,都說他們那天晚上看見自己又排著隊領(lǐng)礦燈了,都說,礦山怕是又要上班了。
七
還有一個情景,很多人也看見。秦眼鏡提著兩只裝滿要漂洗的床單、被套的大桶,下了山,朝一條小溪走。張芬跟在后面,又叫又笑,聲音如同開滿山坡的野花,微風(fēng)中,既快樂又張揚(yáng)。
小溪在坡底,兩旁長滿了樹,水很清,看得見溪流中的石頭。放下桶扯出床單時,秦眼鏡還回頭看了看四周的山,像是看了看圍在一旁的人。等兩個人拉著床單一人一頭抖開來時,突然間,他們都感到了一種隱隱約約的羞澀。
很快,床單被浸泡在水里,跟著溪水流動的方向鋪開了,秦眼鏡說,張芬,你看,像不像一面水中飄揚(yáng)的旗?張芬笑起來,說,不害臊!秦眼鏡突然不笑了,若有所思,說,張芬,這就是我們的愛情,我們的愛情,在這條河的上游。
張芬點點頭,眼睛順著那條小溪逆流而上,跑出老遠(yuǎn)。
對秦眼鏡,張芬總是那樣信以為真。
辦了喜事,就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層,整個礦山就變得白生生的,像是狠狠洗了個澡。日子眼看著就朝深冬奔了,冷??墒潜贾贾?,就會奔到春天的,就會熱火的。
這是秦眼鏡給張芬講道理呢。秦眼鏡那幾天常常凍得鼻子發(fā)青,說,冬天來了,春天就不遠(yuǎn)了。張芬也凍得縮著脖子,邊點頭邊說,秦眼鏡,這屋子樣樣都好,一樣我都舍不得,就是這鋼和鐵,太冷了。
秦眼鏡一愣,轉(zhuǎn)身就出去了。
再回來,抬了個大火盆,火盆里,當(dāng)然是煤。那煤黑亮黑亮的,燒起來,沒有煙。秦眼鏡一臉煤黑,咧著嘴笑啊,說,看,張芬,火,在咱們這礦山上,還怕過冬天?
張芬的臉就紅起來,說秦眼鏡,這事,這事是該我做的。秦眼鏡越發(fā)笑,說我們兩個還計較?大家都閑著呢,誰做都一樣,再說了,你是我媳婦,我要好好心疼,我想怎么心疼就怎么心疼,誰管得著呀。
張芬的心里,就“騰”地升起一股火苗來,立刻,周身都是暖的。秦眼鏡搭幾塊磚頭,把火盆支上去,神神秘秘的,說,咱們這小樓呀,還有一個好處,這鐵啊鋼啊的,會導(dǎo)熱,只用一會兒,整個屋子,就會熱乎乎的了。
果真就熱乎乎的了。張芬想,有了秦眼鏡,她今后的日子,一定會像這個屋子,熱乎乎的。
雪第三天就化了,一化雪,艷陽高照。張芬驚喜,說,春天這么快就來了!秦眼鏡哈哈笑,說,哪有這么快,九都還沒數(shù)呢。張芬說秦眼鏡你信不信,山上的花都開了!秦眼鏡還是哈哈笑,說信,怎么不信?張芬你是想出去走走了吧,走,我們看花去。
其實,那天是張芬?guī)е匮坨R回門呢。
張芬走在前,秦眼鏡跟在后,張芬背一筐水果,里面有蘋果、香蕉、臍橙和獼猴桃,四樣,秦眼鏡提一包煙酒糖茶,也是四樣。兩個人都懂,這回門禮數(shù)千萬不能是單數(shù),單了,不吉利。
翻兩個坡,也就到了。張芬那山爬得輕巧不說,還妖妖嬈嬈,走上幾步,總是要回頭對著秦眼鏡笑,兩個大酒窩總是在秦眼鏡眼前晃,山風(fēng)一吹,嫵媚得很,像是山下所有的村莊和所有的房子都是她的了。秦眼鏡笑呵呵瞧著,想,這女人啊,有個家啊,就是不一樣。
張芬她爹早就盼著這一天呢,殺了一只又肥又壯的羊,大鐵鍋支在院子里,滿滿兩大鍋,燉了一夜,油水黃澄澄的,肉香味飄出老遠(yuǎn)老遠(yuǎn),把全村的人幾乎都引來了。秦眼鏡一進(jìn)屋,一聲爹叫出口,宴席就張羅開來。
他們這一桌,張芬她爹坐上首,秦眼鏡陪著,張芬緊挨著秦眼鏡,拉都拉不開。張芬她媽嘟囔著嘴,說這閨女,才嫁了三天,就不聽話了。其實哪兒聽得見說話呀,張芬的兄弟妹子,正在院門口放鞭炮呢,又紅又長的兩大串,讓張芬覺得,她的日子,真的過得響亮起來了。
一大盆透香的羊肉端了上來,燉在桌子中間的火爐上,撒上薄荷芫荽蔥花辣椒,熱氣翻騰的時候,個個臉上都飄著一層油汪汪的喜和亮晶晶的笑。張芬他爹也哈哈笑著,沖門外使了個眼色,秦眼鏡面前,就端來了一大碗羊肉湯面,上面,還有兩個剛出鍋焦黃油亮的荷包蛋。秦眼鏡望望別人,有點兒愣,想問張芬,又不好意思。就不敢吃,只好捏著筷子,瞧著。
張芬她媽忍不住提醒,說姑爺,趕快把筷子伸進(jìn)碗里攪,攪面攪面,就是要攪。這新姑爺回門,攪得越厲害,日子過得越好。秦眼鏡忙拿筷子伸進(jìn)碗里,攪起來。那面筋道,順著他的手,一根一根在湯里游。攪著攪著,秦眼鏡發(fā)現(xiàn)好像不對勁,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瞧,干脆停了手,也盯著大伙瞧。
張芬她爹見秦眼鏡停了,立馬站起身來走進(jìn)里屋,等再出來,手里多了個紅包,就往秦眼鏡西裝兜兜里塞。秦眼鏡大驚,使勁推,說你們這是干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張芬她媽說姑爺,你就拿著,這姑爺攪面,是回門的禮數(shù),姑爺攪得越多,娘家就越高興,人家有的人,攪一天到晚,要從娘家攪頭牛,才肯回呢。
秦眼鏡推不過,只好接了,那紅包挺沉,一掂就知道張芬她爹出手重呢,一掂就知道張芬她爹對張芬是真的好呢。秦眼鏡心里感動起來,忙端起面,讓張芬吃。
張芬哪能吃,一個勁只管笑。張芬她爹一見,忍不住說話了,張芬她爹說姑爺,你就盡管攪,你就是攪到天黑,我們也跟著,這紅包呀,跟得上,跟得上。
秦眼鏡一聽,干脆一筷子夾住那兩個荷包蛋,一口一個吃起來。張芬她爹見荷包蛋突然被姑爺吞了,攔都攔不住,只好作罷,嘴里悻悻埋怨,說你個秦眼鏡,荷包蛋都被你吃了,我這紅包就再也拿不出手了。說完又哈哈哈笑起來,忙著招呼大家吃吃吃,喝喝喝。
大家就跟著笑。都說張芬她爹有福氣,找了個孝順懂禮的姑爺。張芬她爹得意得很,說我這姑爺,一聲爹才叫完,就知道給他丈人省錢了。要得要得!
話題自然就轉(zhuǎn)到新房子上。有人就說,當(dāng)然,人家不知道給你省錢,怎么會想著自己蓋一幢新房子出來。又有人說,當(dāng)然,人家有本事,聽說蓋房子都是鐵啊鋼啊的,那得要多少錢?哪天我們倒是要去瞧瞧。還有人說,張芬她爹啊,人家鐵了鋼了都拿得下來,還愁我們這土磚土瓦?你就等著抱孫子享福吧。張芬她爹說,哪里哪里,我這兒,還是給他們準(zhǔn)備了幾大間呢。如今時代不同了,姑娘兒子,個個都是心頭肉,心頭肉。大家就羨慕,就都說,張芬她爹呀,你這不是,這不是肥肉上加膘嗎!
張芬她爹聽了,更是笑,滿臉的皺紋滿嘴的肉,抬起酒碗來就是一大口,說要得,你們要是覺得新鮮,哪天我就帶大家到礦上走走,去瞧瞧姑爺蓋的新房子去。那東西呀,我見過,比坦克還結(jié)實!
大家又笑起來,都說張芬福氣好,好福氣。
一口氣喝到下午,才回。若不是風(fēng)俗,回門的姑爺不準(zhǔn)在娘家過夜,秦眼鏡怕是要同張芬她爹一直喝下去的。臨走的時候,張芬她媽一把拉住兩個人的手,拖進(jìn)屋里,又拿出兩個紅包來,朝他們身上塞。兩個人都推脫,都說不要不要!張芬她媽急了,說,哪能不要呢,拿著!新姑爺回門,就是來領(lǐng)受娘家的囑托的,我們這點兒錢算個啥,我閨女都給你了,就是盼著你秦眼鏡能對她好!說著說著,張芬她媽眼淚就下來了,弄得張芬她爹在屋外一陣咳嗽。
路邊的花真的開了。一山坡一山坡的野山茶,一走進(jìn)去,他們就被包圍了。紅的、粉的,大朵大朵,又肥又艷,一會兒碰著頭,一會兒碰著眼睛,一會兒碰著屁股,就像一大群礦山的女工,正圍著張芬,那樣真切,好像那紅和粉,立刻就要眨著眼睛開口嘰嘰喳喳起來。張芬愛死了這樣的感覺,張芬喊,秦眼鏡,我愛死你了!秦眼鏡跟著喊,張芬,我也愛死你了!
喊聲嚇出一只野兔來。那野兔拉著臉,睡眼惺忪的樣子,見了他們,先是一愣,接著撒開腿,瘋跑起來。他們就追著跑,瘋得像一陣一陣撲向野花的風(fēng)。
后來跑不動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個人屁股挨著屁股,秦眼鏡感慨開來,說張芬,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里嗎?張芬說,因為有我呀!秦眼鏡說對!秦眼鏡說,礦山的女人,就像這花,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雪一陣冰一陣的,但只要太陽一出,山風(fēng)一吹,就個個鮮艷壯實起來,日子過得比這紅紅火火的花還要熱鬧呢。張芬說當(dāng)然,張芬說秦眼鏡你等著,我那小飯館一開張,這礦山呀,就又熱鬧了。秦眼鏡忙掏出一直貼身揣著的那個紅包,說張芬,這回夠開飯館了,你爹又拿了這一大筆。
張芬身子扭開來,說我不要,說那是我爹給你的。秦眼鏡笑起來,說憨婆娘,我都是你的,我的還不是你的?你要記著,你爹你媽對你是真的好!張芬笑了,張芬說,那是他們心疼我,舍不得我呢!
回去的路上,他們的小樓是第一個跳進(jìn)眼睛里來的,他們的小樓跟周圍粗矮的房子一比,就變成了陽光下的一只手,一束紅通通的玫瑰花。張芬一見,心里“嘩嘩”漲滿了幸福,又跑起來,說,快走,我家秦眼鏡在等我呢!秦眼鏡追著,說,錯了錯了,那是我家張芬在等我呢!
等跑到跟前,發(fā)覺情形有些不對,怎么才出去一天,自己那小樓的紅墻上,就被人用白漆刷了個大大的圈,圈里面,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就慌了,回頭四處找,才看見,原來家家戶戶的墻上,都刷了這個字。原來家家戶戶都開著門,望著他們呢。
李大膀拎著一只野兔來了,李大膀把那只野兔丟在那個“拆”字下,笑哈哈的,說,秦眼鏡,今天我約了錢老二和徐八斤,晚上在你家喝酒,黃燜兔子!
八
晚上這頓酒,誰都別想喝好。話題只有一個,房子要被拆了。
秦眼鏡又問,說徐八斤,那你說說,煤礦賣給誰了?賣了干啥?錢老二吐出一塊兔子骨頭,接上話來,說賣給誰不知道,但大家都說,是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秦眼鏡一聲吼斷,說,亂說!我們這破地方,還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搞個屁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錢老二笑笑,說秦眼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們這兒離縣城又不遠(yuǎn),早聽說了,是塊風(fēng)水寶地。秦眼鏡說,當(dāng)然是當(dāng)然是,要不然怎么會有我們下村煤礦呢?
李大膀說,聽說人家對我們這些住戶,給錢還給套新房子呢。秦眼鏡說,亂說,那,我這房子怎么辦?李大膀說,拆!秦眼鏡聲音更高,叫起來,說,亂說,哪個敢!
像是面前的酒杯都差點兒被震碎了,震得張芬都驚訝地看著他。秦眼鏡接著說,老子明天就找他拼命去!老子把小山圍起來,守著,誰來拆房子老子就拿槍打誰,就跟抗日似的。老子埋炸藥!修碉堡!
說著,馬上布置起來,李大膀,明天負(fù)責(zé)叫上礦上的人,在小山周圍拉上鐵絲網(wǎng)。徐八斤,明天負(fù)責(zé)帶著人布炸藥,錢老二,明天負(fù)責(zé)喊上所有的婆娘,外圍警戒。
說完,一頭栽倒在黃燜兔子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
等酒醒,已經(jīng)是第二天。太陽老高老高的,根本就沒有一點兒冬天的樣子。小山包上種著的幾棵海棠也開花了,就連櫻花也開了,在幾個大“拆”字之間,隨風(fēng)搖出幾片暖暖的粉和幾串明朗的紅來。這情景,讓秦眼鏡看著心慌。
只是,再也找不見李大膀他們。
張芬說,他們不會來了,人家給錢,又給房,他們不會來了。秦眼鏡悶著頭想了半天,問張芬,說他們來干啥?昨天,昨天晚上,我只是說說。
說完就出了門。那扇從礦區(qū)撿來的梭拉門好像也喝醉了,突然變得滯澀起來,拉了好幾下,才拉開。張芬追著問,你要去哪兒?秦眼鏡甩頭一句,城里。張芬又問,干啥去?秦眼鏡說,找人,問問。張芬還問,說,找誰?問啥?秦眼鏡有點兒不耐煩,說,我只是問問。
為什么要拆房子,要開發(fā)?其實,秦眼鏡坐上車就想清楚了。車是公交車,方便得很,如果順暢,十幾二十分鐘就到城里。遇上車多,一般也就半個小時。就是說,下村煤礦同縣城是緊挨著的,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很簡單,縣城在不停蓋房子,往外擴(kuò),下村煤礦遲早是要被擴(kuò)進(jìn)去的。萬老撇吃喜酒那天說得很清楚,萬老撇說,很簡單,人家一條隧道,就干過來了。
想到這些,秦眼鏡很難受,就像被人攔路搶了樣的。車“咣當(dāng)”一聲停在縣城的大街上,他也“咣當(dāng)”一聲,執(zhí)拗起來。
他想,他要去找礦長。
礦長家在一個高檔小區(qū)里,花團(tuán)錦簇的,秦眼鏡來過一次的,好像是陪礦長陪縣里的什么領(lǐng)導(dǎo)吃飯,喝得暈乎乎的,送同樣喝得暈乎乎的礦長回家,所以,也就暈乎乎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基本沒什么印象。這天被保安攔在小區(qū)門口,非要他說出戶主的門牌號,他就說不出來。
說不出來就不讓進(jìn)。秦眼鏡說那是我們礦長,我找他有急事。保安說,我們這里的什么長什么長多了去了,誰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秦眼鏡倔脾氣上來了,說,那我就在門口等。保安說,我們這兒門多得很,有前門后門南門北門東南西北前后左右門,誰知道你要找的人從哪兒出來。
秦眼鏡就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他覺得人家保安說得有道理,人家保安還加上一句,說老哥,我這不是攔你,我這是為你好。他看著保安,心里漸漸模糊起來,還真就覺得自己不知道該從哪扇門進(jìn),哪扇門出了。
秦眼鏡聽了,心里茫然得很,他不知道萬老撇到底要跟他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跟萬老撇在這地方扯起來。還被萬老撇一把拉進(jìn)一個牛菜館,要了一斤鹵牛肉和一斤燒酒,萬老撇說,要給他講講道理。就稀里糊涂,喝起來。
萬老撇能講什么道理?三句話離不開他家的豬。萬老撇說秦眼鏡,這做人跟養(yǎng)豬一個道理,豬都要每天放出來跑跑走走呢,更何況人。秦眼鏡你狗日這次一定要活泛點兒,這次拆房子,是好事,礦都沒了,你還呆頭呆腦待在那兒等死呀,我聽說這次人家一家給一套房呢,新嶄嶄的,都在城里的一個小區(qū)里,我們誰都不擔(dān)心,就擔(dān)心你。你狗日的可別在這時候犯犟脾氣啊,憨頭日腦的,到時候豬圈里伸出個牛角來,攪了大家伙的好事。
秦眼鏡說萬老撇,我沒想攪大家的好事呀,大家的好事我攪得了嗎?我只是,我只是心里慌,憋得很,他媽的,我只是,只是想罵人!我他媽的只是想找個人痛痛快快罵一場!
萬老撇聽秦眼鏡這樣說,心里一松,整個人就緩過勁來,說秦眼鏡呀,這還不容易,等吃好喝好,跟我回家,我家那幾頭豬,正等著人罵咧。
這樣吃吃喝喝,一天很快就到頭了。秦眼鏡當(dāng)然不去萬老撇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一看,已是滿天搖搖晃晃的星星,那星星怪,一閃一閃的,像萬老撇家一頭一頭的豬。
只剩下月光了。白生生的月光在秦眼鏡面前白生生鋪展著,讓他一眼就看見了他的新房,紅色的小樓,鐵,里面還有鋼。對了對了,還有樓頂?shù)哪莻€陽臺呢……明天!秦眼鏡想,明天一定要上去支把椅子,和張芬一起,曬太陽。
突然間,月光灑在了張芬的身上。不用看秦眼鏡都知道,那是張芬站在樓頂?shù)人丶业臉幼?。不用看秦眼鏡都知道,張芬只要一見著他,就笑了,低著頭,笑瞇瞇的,不說話,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拆的那天,王小富帶了三四百人過來,遠(yuǎn)遠(yuǎn)站著。小樓頭一天就被張芬她爹帶著人搬空了,秦眼鏡在那兒呆坐著,只是想看看那道鐵門,鎖好了沒有。
張芬還是忍不住,問了王小富,張芬說,原來這煤礦是賣給你呀?王小富點點頭。張芬又問,說,原來你不挖煤了,開發(fā)房地產(chǎn)呀?王小富點點頭。張芬又問,說王小富,你到別處開發(fā)去,行不行?王小富這回終于笑了,笑完,沖張芬使勁搖搖頭。
推土機(jī)上來的時候,秦眼鏡已經(jīng)在小樓那兒坐了很久,聽見推土機(jī)響,才又摸摸那把大鐵鎖,站起身,拉著張芬,避開了。
他們再沒有說一句話。
只是,那樓倒下的時候,推土機(jī)像是喊了一聲,往后猛地退了一步,才穩(wěn)住了身形。
灰土四起。
張芬還是低著頭,不說話。只是,她緊緊拉著秦眼鏡,這一回,再也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