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祠 堂
我家在翁村曬場邊上,而曬場的北端,便是祠堂,翁氏宗祠。
我家是翁家村的外來戶。原來是河對面方家人,祖父祖母生養(yǎng)了五兒一女,家境還算殷實,好幾間樓房,其中一部分還租給人家。租房的那家做棉花生意,不小心油燈火星濺到了棉花上,一場大火將整排房子燒成了廢墟。那時祖母的兩個兄弟謀生上海,他們在翁村的幾間房子閑著,全家就借住在這里了。久了,也成了翁村人了。房屋過火燒了,一場大臺風過后,在海邊的田畝也被大水沖得稀里嘩啦的,還算富裕的家庭一下成了赤貧。歷史性的1949年前后,國家大變革,我們方家也發(fā)生了大變故,原本可能是富農(nóng)家庭,幸運地被劃成了貧農(nóng)。幾十年后,年逾古稀的父親說到這些,只是笑笑。就這樣,方家,一個小姓,融合在了遍地翁姓的村莊里。
我小時候常在曬場玩,對翁家祠堂最熟悉不過了。印象里,祠堂一直是一副破落相。老輩人說起祠堂,流露出百感交集的情愫。祠堂是清乾隆年間建起來的,原掛有祖上莆田翁姓大宗祠賜來的唐太宗御筆“東南鉅宗”匾,兩邊楹聯(lián)“六桂家聲,百梅世宅”。老者越說聲量越大,那時祭祖可是頭等大事。春夏秋冬四時大祭,還有清明、上元、中元、重陽、除夕等節(jié)祭。祭前沐浴、齋戒,禁房事,全族梳洗整齊,齊集祠堂大廳。祭祀后分年糕,十六歲及以上謂大丁,分正股;十六歲以下謂小丁,分一半;六十歲退丁,年糕加一壽,以后加十歲即增一壽。我聽他們講著,心里想,要是后來還興這個,我家是分不到年糕的。祖父祖母領著五六個孩子來到翁家村的時候,翁氏宗祠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祠堂了,原本有的祭祖等各項禮儀也被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打得落花流水,不知所終了,再后來,連屋頂?shù)耐咂既绷瞬簧?,許多橫條、椽子也被蛀得不成樣了。我只記得在里面偶爾有過幾場說書,說書人在臺子上坐著,旁邊一個拉胡琴的瞎子,天窗漏下的光落在稀稀拉拉的聽眾的頭上或肩上,間或有灰塵隨著胡琴聲落下,蜘蛛在空中蕩來蕩去也來湊熱鬧。祠堂前面靠東的廂房給了一戶無房戶,一個兒子在部隊當兵的。
祠堂早已名不副實,祠堂門口卻值得一書。這兒差不多就是村莊的一個中心,只要天不落雨雪,祠堂門口的長條石凳,橫的兩條依墻排開,再一條依著祠堂面前一排屋的西山墻,三條長石凳上天天有人坐在上面,聊天聊地,大事小情在這里發(fā)布。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三條長石凳,看它的厚度,不知道人們當年是怎么把它弄到這兒的。不像現(xiàn)在有些公園的凳子,不管是木頭的還是石頭的,總有人會損壞它。這三條長凳,想毀壞也有點難,實在太重了。許多人天天來這里,成了一個習慣。女人是不來湊熱鬧的,都是男人。一些人自然是主角。比如阿船,人長得白皙,不同于大多數(shù)做農(nóng)活的,雖然一條腿殘了,絲毫不影響嘴上的功夫。女人男人間的事情是永恒的話題,常說著說著爆出一陣哄笑。有幾個嗓門特別大,比如殺豬的阿祥,膽大,人稱“祥戇大”,一里路外都聽得見他的聲音,不帶臟字不開口,卻是個大好人,心腸熱,一口氣生了三個光頭,負擔有點重。村里人的綽號估計多數(shù)是從這里誕生的,互相取笑著,抓住特點,給你安上一個,在場的不在場的第二天見了你都叫,這個綽號便傳開了。有的人是專門來做聽眾的,幾乎不出聲,坐著,或倚墻站在長石條上,可笑處隨著笑幾聲,笑起來也幾乎不出聲。這里還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據(jù)于村莊路口,進出村子的人都要經(jīng)過這兒。誰家來了客人,誰家買了什么,誰家新女婿今兒上門,誰家夫妻吵嘴妻子一氣之下回娘家了,誰家進了幾把新的鐵耙刮子,都在人們的視線里。前面的曬場,則是孩子們的樂園,男孩子在那里玩“抓強盜”,跑得滿臉通紅,汗爬如淋。女孩們玩橡皮筋,清脆地喊著“玫瑰,香蕉,老牌針線雪花膏,打倒劉少奇,打倒王光美”,也不知道是誰編的。許多人來這里,就像一日三餐,必需的,來過了,坐過了,看過了,聽過了,笑過了,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四散回巢了。
最熱鬧的是曬場成了籃球場的日子。曬場四圍,太陽老高時,便排滿了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木凳子竹椅子。燈光點得賽過白天,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球的人。說起籃球,當年村里的籃球隊可謂威風,都打到縣城了。父親那時是籃球隊的小頭目,常忙著到別地比賽,祖母埋怨他,打籃球,打籃球,米吃光,鞋跑破。祖母性子急,說一不二,不給你鞋穿,看你怎么打籃球。聽父親說,有幾場他是赤著腳上場的。祠堂門口有時候還是“政治中心”,某日廣播里冷不丁喊話說,“四類分子”(地富反壞)到祠堂門口集中,一歇歇工夫,便見幾個瑟瑟哆嗦的人整齊地站在了祠堂門前,等待著造反派訓話,或是等待分配勞動改造的“任務”。
年前一次回老屋,祠堂門口三三兩兩坐著幾個老人,見了我一臉漠然。等我介紹了好一陣兒,才長“哦”了一聲。祠堂大門口多了一塊石碑,以前或許被遮蔽了。石碑上篆有“勒石永遵”四字,小字斑駁不清,依稀有“清乾隆十七年”字樣。老人說,刻的是族規(guī)。他指著上面的字讀給我聽:“少有所育,老有贍養(yǎng),敬老愛幼,勤耕苦讀”,“官者奉公守法,民者安分守己”,如此等等。一旁另一位老人正閉目養(yǎng)神,日頭照著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坎。
殺人犯阿通
說起阿通,就想到“殺人犯”三個字。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通”,或許是“統(tǒng)”。
村莊里就出過這么一個殺人犯。至今也沒有第二個。他的事情我都是聽說的。父親說起過。母親說起過。別的大人也說起過。
阿通犯事的時候,我只有五六歲。后來知道他殺了人。殺的是個老太婆。老太婆家的鑰匙被他丟在了一座橋下。他家就在我家后面的一長排樓屋里,一個生產(chǎn)隊的。他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我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很老了,母親雖說不上悲苦,卻沒見她笑過。倒是他妹妹,總是大聲說笑,潑潑辣辣的。村里人關注最多的還是阿通的老婆,阿通坐牢之后,他老婆改嫁了。改嫁的人家離原來的婆家不到一纖繩路,這給村里人增添了一個長長的話題。后來的老公,是村莊里窮得出名的,爹沒了,娘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兩兄弟,弟弟當兵去了,大隊里照顧軍屬,讓他們住進了祠堂前面的東廂房。阿通老婆改嫁后,女兒留在婆家,阿通老婆與后來的丈夫又生了個兒子。
殺人犯的事情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怎樣的印記,具體也說不清楚。但長大后的不同年齡段,這個記不清面孔的殺人犯會時常走進我的夢里,夢里的場景有時很清晰,被殺的老太婆的家在一條河的旁邊,阿通殺人后將老太婆安頓在床上,放下蚊帳,將鑰匙扔在了橋下的河水里,橋上刻有“化仁橋”三個字。夢總是錯亂的,“化仁橋”的實際位置在觀城,而阿通殺人的地方卻是在裘市。
父親說,阿通本來是要被槍斃的,之所以留了條性命,判了死緩,是因為他殺死的老太婆也不是好人。從某種程度上說,老太婆比阿通還壞。阿通嗜賭,常到老太婆家搓麻將。阿通輸多贏少,老太婆卻不管誰輸誰贏,永遠是贏的,當?shù)厝朔Q之“拾頭錢的”。阿通又一次輸了,輸?shù)镁?,又不甘心,試著向老太婆借錢。借了幾回,還是輸。老太婆不肯借了。一個輸急了想翻本的人,你卻不借給他本錢,這結果大家都知道的。阿通把老太婆掐死了。現(xiàn)在看,阿通真是個心理素質極好的人,犯了命案,居然不逃,還把老太婆放到床上,擺出熟睡的樣子,還放下蚊帳,然后把桌上的飯菜吃完,抹抹嘴,鎖上門,過一座石橋,順手將鑰匙扔到了河里。
父親講起這個案子,記憶猶新。那時父親是大隊支書。有一日,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門,好像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員。開門一看,還有幾個不認識的,是縣公安局的。也沒說什么事,就問阿通家在哪里,陪他們?nèi)ヒ幌?。父親也不知道阿通出了什么事,穿了衣服,敲開后排樓屋阿通家的門。阿通在家。公安給他上了手銬。還在阿通家窗戶凹槽里提取了一個香煙屁股,與案發(fā)現(xiàn)場丟的煙屁股做了比對。不知那時有沒有DNA檢測。兩個同牌子的煙屁股能說明什么呢?當然不只是這樣一個證據(jù)。那時也有那時的辦法,那時的套路。
父親講起這些,沒有懼怕??赡赣H有點兒怕。出了這事以后,母親一直有些怕。阿通在牢里表現(xiàn)不錯,幾次減刑,由死緩改無期,無期又減到了有期,二十年后出來了。他出來那年,我已在縣城工作了。一次回家,看到一個剃著光頭的人,別人告訴我,他就是阿通。我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一張很兇的臉??墒?,看了眼前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是殺人犯。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跟我夢里見到的殺人犯也完全對不上。村里的女人們又關心起他已經(jīng)改嫁的老婆了。我母親不關心這個。母親擔心的是阿通會不會對我家懷恨在心,起了報復心。
母親的擔心也不無來由。阿通被抓,是父親陪去敲門的。這完全可以讓一個坐了二十年牢的人記恨一輩子。況且,父親還有比這更讓阿通尊嚴掃地的行為。那時,縣里為了讓廣大人民群眾進一步看清犯罪分子的面目,在把殺人犯投入大牢前,還在縣城召開了萬人大會,控訴殺人犯的罪惡。這樣的事情本來不一定由大隊支部書記來做??缮霞夘I導一定要我父親上臺揭發(fā)、控訴這個萬惡的殺人犯。他忘了是怎么控訴的,沒有捶胸頓足、痛哭流涕,但一定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父親后來從來不碰麻將,也不要我們弟兄碰,不知與此事有沒有關系。母親說,你把公安領到他家,還在臺上當著上萬人批斗他,他心里不知多恨你。后來母親每次碰到阿通,就覺得他的眼睛里露著兇光。母親為此提心吊膽了好些年。
阿通回來好多年,阿通老婆做了別人老婆也好多年了。開始還有人議論,后來不再有人提起了。阿通也沒再娶。母親后來也不覺得怕了。母親說,最近幾次路上遇見了,阿通好像還跟自己笑了一下。
澤山庵
澤山庵不是一座尼姑庵。它是村里人生活的味道。
小時候不知道“庵”是什么。母親說,到澤山庵去一趟,是讓我買醬油或鹽。從我記事起,澤山庵就是個小店。村里一前一后有兩家小店,北面的叫“后頭商店”,南面的就是這個“澤山庵”。
澤山是一座很小的山。稱之為山,有點兒抬舉它了。實際就是個隆起的土丘。村里人從未將它與南宋大儒黃震聯(lián)系起來,在觀海衛(wèi)舊志里讀到“舊傳黃文潔公讀書處,后人感其德澤,故名曰澤山”的文字,我已過“不惑”了。但在幼時的我看來,它是一座不小的山。從后山的一條小路上去,站在山脊,可以看到全村的房子,一排連著一排。我家的房子被遮住了,旁邊的曬場變小了,人也變小了。往北,望得見不遠處觀海衛(wèi)城外的銀山。往東看,一眼望不到頭的海地,有小樹林遮著的一排草屋,村人稱之“海地屋”,是白沙人的居住地,屋子旁邊有屬于他們的地。再往東是啥呢?大孩子說,是大海。望不到。只見天地一片茫茫,一片虛空。這澤山也是讓我害怕的地方,黑夜里是絕對不敢上去的。村里的人死后,幾乎都葬在上面。一個個圓頂?shù)膲烆^,曾讓上海來的小客人生出疑惑:這都是啥?還沒等我回答,他自己猜著說:是糧倉嗎?因為墳的緣故,這座山在童年的我心里,成了讓人懼怕的神秘的所在。每家都有先人住在上面,想了,或根本不想,抬頭都看得到他們的“房子”。這樣也挺好。清明節(jié),天未大亮,山上便有哭聲飄下來,是哪個守寡的婦人在哭死去的丈夫。也哭自己。
澤山庵就依著澤山的西南山腳。從我家過去,走過一個小池塘,再走過一片矮房子。山腳下,有一個磚砌的門頭。門頭里面,右手邊是一排小屋。左手邊的房子開間很大,有幾級臺階,都用很長的石條砌成,有很高的木門檻,已經(jīng)很舊了。小店的柜臺有點高,昏暗的燈光下,只有一個老年店員,很和藹的一老頭兒,終日穿著起亮的藍布工作服,戴著袖罩。當時物資緊缺,店里也只有幾樣必需的生活用品而已。醬油裝在圓口的甕里,一個竹制的量具,好像叫“提子”。輕輕提上一提子,順著一個鐵皮漏斗灌入瓶內(nèi)??傄鹊教嶙永锏臑r盡,才開始第二提。我去店里,基本是買醬油和鹽,極少買酒。唯一的一次是在過年前,白亮的帶魚在門前的石臺階上排著,于是我家的竹籃里便有了兩條帶魚。老人每次會與我說話。有時在路上遇見,也會熱情地招呼。聽他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當時是怎么稱呼他的,我現(xiàn)在忘了。但他走路的樣子,至今還記得,兩手撒開,腆著圓肚子。他如果在世的話,有九十多歲了吧。
剛才說了,門頭進去右手邊是排小屋,頭一間小屋里住著一對老夫妻。兩人都很胖,走起路來也有點像企鵝。是專做“酒釀”的,男的人稱“酒釀大毛”,女的就是“大毛嫂”。做酒釀跟自釀米酒的工序差不多,也是讓米飯發(fā)酵,只是“酒藥”放得少,酒勁很小,味甜,不善飲酒的人喝多了也會醉。我現(xiàn)在還覺得奇怪,在物質如此匱乏的年代,怎么就出現(xiàn)了一家專賣酒釀的奢侈品店呢?會有那么多人家去買酒釀嗎?它也不是必需品,但確是稀有的美味,讓整個村子的人多了一個念想。在我心里,它的味道比現(xiàn)在的意大利比薩日本料理不知美多少倍呢。哪位母親要表示對孩子的獎勵,哪個坐月子的婦女想解解饞,去澤山庵酒釀大毛家買一碗甜酒釀,是最合適不過的事情。一碗甜酒釀,與面粉搓成的小丸子做成一鍋“酒釀滴溜溜”,那甜味,是可以回味很久的。
村志記載,澤山庵在清光緒年間由翁姓捐款建造,翁氏宗祠還撥地二十畝給澤山庵。后來澤山庵在一次次“運動”中受沖擊,再后來成了賣鹽賣醬油的小店。澤山庵回歸尼姑庵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情了。記得庵里一直有一個尼姑住著,做了小店以后,尼姑住在了后面的小屋里。有時會看到尼姑從石階上走下來,悄無聲息的。光頭,一身灰色袍服,圓口布鞋。村莊里很多老婦人跟尼姑很熟,到后來政策放寬了,也常去那兒念佛。平時也有不少在家念佛的,或約了到某家念,要自帶椅子的。一個伯母,與我家有點沾親,不太識字,常拿著經(jīng)書來問我字。好多字我也不認識。有些字,老師教我們這么念,但佛經(jīng)里有另外的讀音,我那時并不知道。老伯母非常善良,耳朵有點兒背,兩個兒媳婦對婆婆卻沒好臉色,覺得婆婆偏袒了另一戶,讓我領教了農(nóng)村婆媳妯娌間的某些真相。
澤山庵圍墻外的山腳下有一口井。井水是山泉水流下來形成的,四季不涸,味道有點兒甜。遇大旱天,家家水缸都朝天了,村人們便到這里來挑幾桶水回家。我家也曾問鄰居借了水桶,兄弟倆擔水回家,靠這井水度過旱日。不知這口井的水,如今還甜否?
如今的澤山庵已經(jīng)人去屋空。幾年前,在山的東面,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寺院建起來了,名“澤山禪寺”。從村子里望向山,可以看到禪寺金光閃閃的屋頂和飛揚的翹檐。
翁山麓大屋
大屋是名副其實的。幼時我的眼里,翁山麓大屋的山墻,跟真的山差不多,高大,威嚴,神秘。
都說大屋是地主翁山麓留下來的。簡直是一座城堡,里面有多少間房,沒數(shù)清過。房子中間是很大的天井,常有小孩跑來跑去玩。記得大屋是兩層樓房,上樓有兩部樓梯,樓梯很寬大,扶手是上好的木扶手。樓上的走廊是光滑的磨石子地面。進出大屋,有好幾個大門,南門上有精美的磚雕石雕,東門和西門也有著精美的雕飾。進東門,有一段長長的屋面,據(jù)說原是下人們住的。出西門,就可見河埠頭,河水與外面的大河連著的,可能是專為翁山麓大屋建的碼頭,村人稱“山麓漕頭”。試想,當年翁山麓造大屋的時候,需要多少木材,石材,磚瓦,做一個專用的碼頭也在情理之中。父親說,大屋原來還要大,大屋前面原有圍墻,還包括東面后來做了生產(chǎn)隊倉庫的兩排房子。站在大屋寬大的石板地面,可以感覺到大屋的地基明顯比旁邊的高出許多。新中國成立之初,澤山鄉(xiāng)鄉(xiāng)公所就設在翁山麓大屋里。
一日,堂兄來坐,聊起大屋。他比我有發(fā)言權,他的童年便是在大屋里度過的。他說天井中央有口井,他六七歲時夏日晚上乘涼,曾迷糊中掉入井里,幸好及時被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我問:這也能掉進去?他說井沒蓋,又沒砌石欄。堂兄奇怪我怎么對這些陳年往事有興趣,都過去四十多年了。可還是不停地跟我敘說,說小時候還聽說翁山麓有好多小老婆。
大屋與翁山麓的名字是連在一起的。“翁山麓”是村人常掛在嘴邊的詞。說到大屋,就要說到這個詞。小時候不知是人名,覺得就是大屋的代名詞,后來才知道是翁村曾經(jīng)最富有的人的名字。都說他是地主。從小受的教育告訴我們,地主是最可恨的人。這個名字也便成了罪惡的代名詞。沒見過其人,卻想當然地認為一定是個大腹便便的壞人。多少次從大屋東門走向西門,從西門走向河埠頭,總覺得會有個身穿綢衫的胖子搖著蒲扇自遠處走來。不過,讓我納悶的是,聽村人們說起翁山麓,總感覺混雜著某種復雜的情感。表面上恨他。他是敵人,階級敵人。但時不時竟有某種敬意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來,說他如何能干,如何仗義。有時,在祠堂門口的海聊中露出些關于他的零碎信息。有說他是在香港發(fā)的財,先是開飯店,三北一帶出去吃輪船飯的人大多吃住在他的飯店里。有說他是靠鴉片暴富的。當時香港販運鴉片需通過輪船運往大陸,翁山麓開的飯店一度成了鴉片走私的窩點,翁山麓也大發(fā)橫財。有說他與上海灘大亨關系很近,通過三北同鄉(xiāng)虞洽卿介紹,認識了杜月笙,鴉片生意越做越大,竟然發(fā)展到掛有“翁山麓”名號竹簽的行李,警方一律免檢。也有說他樂善好施,為人大方,在香港解決過一些“三北幫”的困難,介紹職業(yè),發(fā)給回大陸的盤纏,留貧苦人免費吃住,等等。翁家村通往觀城的那座石橋“化仁橋”,也是他募捐建造的。后來我查村志,確有翁山麓發(fā)起造“化仁橋”的記錄,時間在民國22年(1933年)?!盎蕵颉钡拿钟梦檀宸窖阅钇饋砗芎寐牐矊懽鳌盎ㄈ蕵颉?。翁家村相鄰的“花橋村”或因這座橋而得名也未可知。坊間的描述,部分改變了幼小的我對于這個“老地主”的印象,但階級敵人的概念卻一直無法抹去。這些概念早以某種說不清的方式融在我們的血液里了。
新近收到愛好搜羅舊碑的朋友發(fā)來一張翁山麓的墓志銘。此銘寫于民國二十七年,即1938年。墓志銘對于墓主往往多有溢美,但讀此銘,還是覺得有不少可信之處。比如上面記述翁君諱恩堯字山麓,二十四歲只身走港。有原配,還有多房庶室,子女多。比如說他“善貨殖”,“天性豪俠”,“能散能聚”,“尤以福利桑梓為己懷”,與坊間的傳說也大體相吻合。說到善商賈,確是翁村一大傳統(tǒng)。翁村先祖乃福建莆田謫戍觀海衛(wèi)一帶煮鹽的“灶民”,后海水北退,鹽灶漸廢,上遷澤山,亦農(nóng)亦商。村民觀念中經(jīng)商成功者有所謂“出山”之說。能否“出山”,這就與各人的秉性有關了。而翁山麓的“出山”也許就與他的天性稟賦有關。他的嗓門一定很大,走路生風,心腸熱,發(fā)起脾氣來也一定很嚇人。忽然想:他的后人為什么杳無音信呢?
翁山麓造的大屋給我們村許多人家解決了住房困難。我記事時,這里已經(jīng)成了一大雜院,里里外外住了十多戶人家。那時候,我對于住在大屋里的人家是有些羨慕的。能住到里面去,也是光榮的,因為貧窮。貧窮,在政治上是先進的,越窮越先進。大屋里有三家姓方的,都與我家有關系。一家就是我堂兄。另兩家,是一對兄弟,新中國成立前都是地主家(未考證是哪家地主)的雇工,當?shù)胤Q“長年”,屬于赤貧階層。新中國成立后,兄弟倆都成了村里的干部,弟弟還是村小學“貧管會”的負責人。對于他們兄弟的稱呼有點兒亂,父親喊他們“哥”,他們中的老大,我喊“伯伯”,而老二,我卻喊“爺爺”,因為我幼時爸媽把我托給他家照管過。他們家?guī)褪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模樣都俊朗干凈。據(jù)說我小時候長得圓頭圓臉,有幾分可愛,他們家人都很喜歡我。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們兩家的“成分”都是貧農(nóng),所以走得近。我讀小學時,“爺爺”到我們學校做過“憶苦思甜”報告。但說句沒良心的話,要我回憶幼小時他們照管的情景,卻一點也想不起來。現(xiàn)在他們家老一輩的人已經(jīng)故去,我也很久沒有踏入他們家門了。大屋里住的還有兩個“光棍”,都上了年紀。一個高個子,退伍軍人,耳聾,說是炮彈震聾的,路上遇見,他和別人都得喊著說話,像吵架。還有一個矮個子,敦實,黝黑,人稱“黃鱔阿康”,雖獨居,卻樂觀幽默,喜歡逗小孩玩。
聽說現(xiàn)在翁山麓大屋里一副破敗相。好多人家都在別處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又聽說鎮(zhèn)里修路,大屋也在拆遷范圍。看來以后只有去記憶深處翻檢這曾經(jīng)神秘、曾經(jīng)高大的翁山麓大屋了。
記憶死亡
對于生命的逝去,我最初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有一種不確定,覺得還會回來。生死平常,并不錐心刺骨。那時,村里還有一種說法,叫“喜喪”,那時八十來歲或更老,壽終正寢,鄰居之間傳播這個消息的時候,語調(diào)是平靜的,輕松的,甚至帶了點喜氣,還都要問喪家討一碗“老年羹飯”,是另一種討吉利。但許多人的死,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過很濃重的陰影。大多是突遭厄運,意外而亡的,且?guī)Я艘环N神秘的色彩。比如在河水里淹死的?;蚴谴罄子晏毂焕妆┡赖?。河水淹死小孩的事,基本是聽說的。人們說起來都是帶著畏懼和神秘感的。鄰居家的一個好伙伴,哥哥很小的時候被“河掃鬼”拖去了。跟平常玩水一樣的,卻突然不見了,后來在對岸的水面上浮了起來,全身鼓脹。都說是“河掃鬼”纏了身體,而且還有人說得出“鬼”的樣子,矮矮的,全身光滑,在岸上沒什么力氣,在水里力大無比,一旦誰被纏上了,就只有被拖去了。聽這樣的說法,小時候對河水有一種莫名的懼怕,在河邊走夜路,聽到水的聲音便起雞皮疙瘩,怕得很。那時似乎河面很大,村河水下似乎是一個無底的世界,通著外面的大河,與更遙遠的海也是連著的。待長大后,覺得村河變得這么窄、這么淺,似乎一腳跨得過對岸去。雷雨天被雷公劈死的話更讓人恐懼,每逢雷雨天氣,會想到六塘頭那條無盡頭的泥路,一個霹靂,天穹和海地被照得雪亮,茫茫雨幕下,一個身體倒下,再沒能起來。于是,有時父母不在家,下起大雷雨來,兩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也變得十分安靜,腦子里又會出現(xiàn)天幕下那條無盡頭的泥路。
小時候也實實地感到了生命的無常。村里一個青年逝去,村里人見面都有種異樣,腳步匆匆,神色緊張。一個說,昨天還見他上誰家裝電燈呢。一個說,前天一起到哪里運電桿呢。一個說,那么壯實的身體,怎么說走就走。并非事故,第二天一大早發(fā)現(xiàn)時,他已僵硬。后來醫(yī)生說是心肌梗死。他是村里大大小小都很歡迎的人,因為他是電工,還因為他很和氣。他長得很高,走路身體微傾,但并不影響他的形象。他稱得上英俊,膚色也好。他弟弟就黑一些。他是剛結的婚,新娘長得雖算不上特別漂亮,卻十分端正,嬌小而不瘦弱??瓷先ナ且粋€十分賢惠的女人,性情溫和。梳著短而粗的辮子,衣服也得體,走起路來看不出她在扭腰或者扭脖子,但又感覺有些扭動的。他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這樣一個高大的身軀就這樣沒來由地倒下了。他的父母都是老實平和的人,他母親一臉清瘦,在她那個年齡的女人中算是高挑的。母親將如何承受這樣的打擊?活生生的大兒子,家里的頂梁柱,剛給他娶了妻,本該好好過日子,來年給小兒子也娶上,日子有些緊巴卻也平和,老太婆也算心滿意足了,老天怎么這樣對待這個與世無爭普通的家庭?這個青年電工跟我家也不是走得特別近,只是路上遇見了打個招呼,但他的死,還是讓幼小的我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人生的詭異。我一直無法相信一個高大的身軀就這樣倒下而不再醒來,無法想象一個身強體壯的人會突然死去。難以接受,難以相信。我還想著,那個嬌小的新娘如何接受如此嚴酷的事實?她會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根本哭不動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樣了。以前沒有走進過他們的家,這一回也沒有想著要去他們家。我腦子里一直有這樣的場景:門板上躺著一個巨大的身軀,旁邊是哭昏了過去的女子。別人家的痛苦,再痛再苦終究是別人家的。過些日子在村人們中間也就漸漸淡去了。后來的事情比一個生命的突然離去更具爆炸性。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村里人又見到了更加清瘦的婆婆,也見到了一身素衣的新寡的女子。人們的目光是充滿了同情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誰先得知了消息,新寡的女子將要與死去的丈夫的弟弟成婚,也就是要做小叔子的媳婦了。人們并不相信這樣的消息。但時間長了,說的人多了,又不能不信,但還是難以接受——怎么可以這樣呢?這……這不是……我畢竟還小,不會參與這樣的討論。不過,我小小的心里覺得,這倒是一件好事。青年電工死后,以后那個嬌小的新媳婦很快就會在翁村消失,真的成為與我們沒有一點關系的人,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繼續(xù)生活。現(xiàn)在,她不走了,還在我們翁村,我還可以經(jīng)常見到她,不特別漂亮,卻端正,溫和的眼神,微微有些扭動的身材。她或者也喜歡這個平和的家。或者婆婆舍不得她走,這樣好的兒媳婦難找?;蛘呔褪瞧牌旁谀骋蝗瘴罩鴥合眿D的小手,要她不再哭了,用手絹擦去她凌亂頭發(fā)下沒有血色的臉上的淚水,輕輕問了句:繼續(xù)做我的兒媳婦,好嗎?如果她覺得這家人不錯,如果她覺得小叔子人也實誠,為何一定要顧忌旁人的眼光?人生無常,很多時候還是要自己把握的。
回到老家,餐桌上常會有村里誰又“走了”的消息。管治保的“老牌”, 后排樓里的“老頑固”,打籃球的“草鞋襪”,或生病,或經(jīng)不住大的變故,走了。生命因為各種原因而謝幕,如一陣風,喧嘩地來,無聲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