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的風骨
張 楚
難忘李莊的那幾個夜晚。
房間枕著長江。或者說,房間是江邊的一葉小舟。已經是初冬,可南方的冬天跟春天大抵是沒有區(qū)別的,有一點料峭風吹著窗戶,在風中我似乎聽到有人在歌唱,以及江水凝碧著流淌的聲響。那聲響回蕩在你夢中的每一處罅隙,每一處情節(jié),到最后你醒來時,夢境也是氤氳著江水的氣息,讓你神情恍惚,似乎靈魂在江水上遷徙奔走了一程,些許疲憊,卻也是滿心的歡愉。拉開窗簾,天已經大亮,可并沒有明晃晃的太陽,陽光并沒有在江水里喚醒一只只金色游魚。江水似乎整日是籠罩在霧里的。是的,在北方,小時候才看到過的那種薄霧,日出時會羞澀消退的薄霧。你會莫名地提醒自己,哦,這是在李莊,這是在長江邊的李莊。
李莊自然是驕傲的李莊。它是長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驛站,上至宜賓二十公里,下到南溪也是二十公里,素有“萬里長江第一古鎮(zhèn)”之稱。如果你從宜賓直抵南京或上海,那么,李莊是必經之地。它的歷史也像江邊的其他城市一般,充滿了傳奇。傅斯年當年曾經發(fā)過這樣的感慨:晚來南溪(李莊),暫獲棲止,益驚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詩人輩出,先后相踵。
那幾日在李莊,與朋友們談論最多的,并非李莊的風物,譬如魁星閣、九龍石碑、張家祠、旋螺殿等“李莊四絕”,抑或“一花二黃三白”(一花是花生,二黃是黃辣丁和黃粑,三白是白肉、白酒、白糕)等美食,而是抗戰(zhàn)年代李莊的那些知識分子。
關于同濟大學和國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社會所和中博院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是如何分批陸續(xù)遷往李莊,以及在那段最艱難的時光里諸多大師攜弟子如何文化抗戰(zhàn)的歷史,岱峻先生著作《發(fā)現(xiàn)李莊》及岳南所著《那時的先生》里,均有諸多翔實、平樸卻感人肺腑的描寫。七十多年后,來到史語所舊址,也不免感慨。院子顯然是翻新后建,干凈清朗,竹子鋪滿墻頭,搖曳隨風,田壟里栽種著我并不相識的植物,葳蕤茂盛。在紀念館里閑逛時,便看到墻上的一幀照片。照片是復制品,年代久遠,并不是很清晰,可是那場景即便如今也難忘懷:一位先生正彎腰喂雞,旁邊站了另外一位先生和三個孩子。鏡頭是側拍,看不清他們的臉龐,可是卻依稀能猜度到他們的表情。
喂雞的那位先生,是金岳霖。后面的那位先生,是梁思成。孩子們則是梁思成的兒女梁再冰、梁從誡和鄰家孩子。
1941年梁思成一家到了李莊后,或是與氣候、環(huán)境有關,林徽因得了肺病,病情兇猛,一開始連續(xù)幾周高燒至四十度不退。當金岳霖來到李莊時,發(fā)現(xiàn)林徽因養(yǎng)病的床,只是一張搖晃的帆布行軍床。因為戰(zhàn)事,李莊沒有一所醫(yī)院,也沒有正式醫(yī)生和相應藥品,林徽因只能憑體力慢慢煎熬。自從梁家唯一的一支體溫計被梁從誡失手摔碎后,林徽因大半年內無法測量體溫,只能靠自己的感覺來判斷是否發(fā)燒。此時的林徽因,不再是昔日客廳里的太太,而是一位憔悴、不??人缘牟∪?。此時的梁家,窮得連一雙普通鞋子都買不起,梁從誡長年穿著草鞋或打赤腳。梁思成每月薪金微薄,揭不開鍋時,他只得到宜賓委托商行去當賣衣物、派克筆、手表。
作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摯友,金岳霖甚是難過。為了給林徽因補養(yǎng)身體,他跑到集鎮(zhèn)上買了十幾只雞飼養(yǎng),估計也是日日夜夜盼著長大,好早些下蛋。關于金岳霖擅長養(yǎng)雞的佳話,在汪曾祺的散文中也曾讀過,據(jù)說常常抱著一只公雞去給學生上哲學課,在北平時還養(yǎng)著幾只斗雞,并且與之同餐。金岳霖不僅會養(yǎng)雞,還會給雞治病,他將大蒜整瓣地塞進雞嘴里,那些雞吞咽的時候總是伸長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讓梁從誡覺得甚是可憐。憑著這些豐富的養(yǎng)雞經驗,金岳霖在李莊養(yǎng)的幾只雞也長勢不錯,很快就能下蛋了。梁思成那時已經成了烹飪高手,自制甘蔗醬,還會用橘皮做果醬,估計那些雞蛋也被他烹制成美味的食物,拿去給林徽因調養(yǎng)身體了。這一張喂雞的照片,看似情趣盎然,閑情逸致,其后層巒疊嶂的故事和辛酸,可能后人再也無法真切地體味琢磨。
李莊六年,這些大師窮且彌堅,焚膏繼晷,薪火相傳。梁思成的學生羅哲文曾在文章里寫道:我至今難忘的是思成恩師那種對學藝青年耐心細致傳藝的精神。他從繪畫板、丁字尺、三角板和繪圖儀器的使用方法到削鉛筆、擦橡皮等小技都一一地手把手教給……他連鴨嘴筆和圓規(guī)的用法,蘸墨,拭墨的方法都做了詳細的示范……特別讓我難忘的林徽因先生,她身患重病,還教我英語,給我的英語打下了一點基礎。梁思成還在院子里的大桂圓樹上拴了根竹竿,每日帶著學生爬竹竿,為的是練好功夫為測繪古建筑打基礎。梁思成雖然脊椎犯了毛病,仍夜以繼日地寫著《中國建筑史》。病中的林徽因承擔了書稿的校對工作,并執(zhí)筆寫了五代、宋、遼、金的部分。1944年,《中國建筑史》終于完成。關于這部學術著作如何偉大無須贅述,我只是驚訝于它竟是在如此的艱難時世中完成。
回望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回望那個時代的先生們,難免讓今人自慚形穢。尤在當下,知識分子似乎已難符其名。前幾日讀到學者楊慶祥一篇文章《“新傷痕時代”及其文化應對》,他說,今天的人文主義正遭遇最嚴重的危機,這一危機不是來自科技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沖擊。最嚴重的危機在于曾經可以提供價值和解釋的人文主義知識分子已經無法窺視這個時代的本質和核心,也無法匯聚知識的光芒,并提供哲學上的解釋。深以為然。跟抗戰(zhàn)時代李莊的大師們相比較,當代的知識分子,或缺的不僅僅是目光和學識,更是拳拳赤子之心和傲心風骨吧?
一別李莊,已然半載。在干燥霧霾的石家莊的夜晚,回想起冬日里的它,它懷抱里的風物與遺跡,以及那個年代在它的血脈里奔走著的大師們,終是難忘感慨。如果有機緣,能再次與它重逢,去品嘗它的春風與江水,該是怎樣的一種歡喜?
李莊——未來中國的文化明星
曉 航
岱峻老師有一本書叫做《發(fā)現(xiàn)李莊》,李莊對于我也是一個發(fā)現(xiàn)過程。之前多次聽老友,《十月》雜志主編陳東捷先生提起過,知道李莊是一個著名的古鎮(zhèn),美景如畫,歷史悠久。
去年十一月,因為我的小說《霾永遠在我們心中》獲得了十月文學獎,所以我第一次來到了李莊。到的那天晚上,天色已黑,我們受到了主人非常熱情的迎接。第二天早起醒來,打開窗戶,赫然發(fā)現(xiàn)長江就在窗外,正緩緩向東流去。這對長期生活在都市的我,是個非常新鮮甚至震撼的經驗,剎那間百感交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名句浮現(xiàn)在腦海,“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庇谑?,趕緊趁清晨去古鎮(zhèn)逛逛。
李莊古鎮(zhèn)果然清幽美麗,有一種來自歷史深處的安詳。徜徉小鎮(zhèn)之中,早起的人不多,每個人都閑散自得,建筑均為明清樣式,背后又投射出一股現(xiàn)代審美觀,空氣新鮮潮濕,這讓來自帝都吸慣了霾的我倍感珍貴。我信步走到長江邊,看一個早起的漁人打魚,竟然還有一個人在江中游泳。
坐在岸邊石上,不遠處是不知名的水邊植物,看看朝陽在長江的霧氣中漸漸升起,背后逐漸傳來店市開門的聲音,一時間心中極為感慨,歷史之深邃,宇宙之浩瀚,人生之短暫,種種全都涌上心頭。
果然,在李莊的幾天里我們得到了主人無微不至的照顧,直到上飛機前的半個小時李強區(qū)長還在和我們一起歡聚,這都讓我們這些李莊的客人十分感動。通過這幾天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李莊確實有其十分獨特的地方。
第一,李莊古鎮(zhèn)充滿了文化感,這種文化感來自于古鎮(zhèn)內心。
來到李莊之后,據(jù)介紹,《十月》與李莊古鎮(zhèn)強強聯(lián)合,已經把十月文學獎的永久基地設在了李莊,這實在是一個既高瞻遠矚又實現(xiàn)雙贏的做法。實話說,從未在任何地方見到對文學如此重視的,這一回我們獲獎作家的介紹和頭像都掛在了路邊的道旗上,就連古鎮(zhèn)的墻壁上都是獲獎作家作品的授獎詞,會議中心外居高臨下的大屏幕上不斷播放著上一次文學獎的頒獎盛況。此次頒獎當天,現(xiàn)場組織得非常好,場面宏大又不失嚴謹,各種現(xiàn)代化視聽感受既讓人覺得新奇又充滿飽滿的文化氣息。在李莊期間,每一位相關的領導、朋友都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對于文化以及文化人的尊重,這種尊重并非來自商業(yè)化目的,而是來自于某種對于文化的認同感,我想這和李莊的歷史傳承是有著密切關系的。
第二,李莊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是文化,這應該是中國未來發(fā)展的方向。
在頒獎結束后,與會作家與學者還參加了一個“務虛”會。會上李強區(qū)長滔滔不絕地介紹了李莊的發(fā)展,闡述了李莊未來的光明前景,大家都被李強區(qū)長的勤奮、認真、努力、充滿熱情的工作作風所打動。據(jù)介紹,大家知道有很多文化項目正在推進當中,實話實說,李莊古鎮(zhèn)已經建設得非常好了。但是沒想到,李莊依然這么雄心勃勃,而且把目標定位在文化方向,這讓我相當意外,并且感到由衷的佩服。
第三,李莊這個地方人杰地靈,文化水平很高。
在李莊期間,作為獲獎作家,我受邀去宜賓六中做了《閱讀與人生》的主題演講。那天下午,我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熱情接待。走進校門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受寵若驚。我這么說,不是出于小人得志般的炫耀,而是深感一種學校對于文化的重視。剛一進教室,同學們掌聲雷動,甚至能聽到很大的歡呼聲,我目測應該有三四百位同學。那天,講座期間,笑聲不斷,掌聲不斷,最讓我驚訝的是,講座結束后同學們提出的問題都十分艱深,在我看來,那些問題不應該是一個高中孩子能提出來的。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高二的女孩子讓我談談對于“拉美四杰”的理解,聽完問題我當場傻眼了,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四杰是誰。于是,她非常熟稔地告訴了我,我很慚愧地聽著,然后告訴她,我只讀過馬爾克斯,其他的一無所知,這個誠實的回答引起了現(xiàn)場同學們的哄堂大笑。
第四,李莊與其他古鎮(zhèn)不同,它擁有一段珍貴的真實的人文歷史。
眾所周知,中國類似李莊的古鎮(zhèn)其實真的不少,也都做得古色古香,而且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動人的故事和傳說。但是大家都很清楚,那些故事和傳說,很多時候都是一些商業(yè)化運作而已,僅僅是為了給古鎮(zhèn)增添一些歷史感和一些文化內涵而已。但是,李莊則不同,它的曾經的一段人文歷史是真實的,也是彌足珍貴的。
那是抗戰(zhàn)期間,從1940年起,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和同濟大學等文化單位紛紛遷至李莊,一時間名人薈萃,知識分子云集,李莊一躍成為抗戰(zhàn)期間的中國文化中心之一,這種中心狀態(tài)一直維持到1946年最后一批文化學者離開。從李莊回來之后,我認真拜讀了岱峻老師的《發(fā)現(xiàn)李莊》這本書,那真是一本好書,內容詳實豐富,文筆細膩,岱峻老師為了呈現(xiàn)李莊的那一段歷史,做了大量的實地采訪,查閱了浩繁的史料。我一邊讀一邊為那個時代的人與事所感動,比如傅斯年的熱情和急他人所急,自己都吃菜喝粥,還為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婦申請經費;梁思成與林徽因在那一段時間里生活得異常艱苦,他們雖然都是大家出身,原本也養(yǎng)尊處優(yōu),林徽因還曾名揚于著名的“太太的客廳”,但是彼時早已十分潦倒窘迫。我讀到林徽因在信中談到如何躲炸彈,如何九死一生;她感謝傅斯年的幫忙時那種內疚以及特別想做工作的心情。還有他們夫婦與年輕的飛行員們交往,直至有聯(lián)絡的飛行員都犧牲為止。夫婦兩人的身體都非常不好,林徽因由于長期的肺結核十分消瘦,一直臥病在床,梁思成也是強撐,工作時常常用一個花瓶支撐頭部重量。但是兩人從未忘記自己的知識分子使命,他們異常勤奮的工作,幾乎到了物我兩忘的地步,以至于后來林徽因常常大口大口地咯血。
讀到這一切,我非常非常感動,當歷史給予細節(jié)的時候,才會讓人感到沉甸甸的力量。由此,我聯(lián)想到目前中國知識分子的現(xiàn)狀又異常感慨。當今這個時代,知識分子在物質上都比較富足了,但是根據(jù)我的觀察,他們的內在精神卻慢慢怠惰,他們早就沒有了前輩的那種孜孜不倦的治學精神,坐不得冷板凳,而是天天汲汲于利益本身,把知識分子的根本任務幾乎丟到了腦后。
因此,李莊這段抗戰(zhàn)中的歷史其實就是一種財富,相比于其他商業(yè)化營造的古鎮(zhèn),這幾乎就是上天的饋贈,其蘊含的人文精神特別值得不斷挖掘和發(fā)揚光大。這也許是未來李莊進一步發(fā)展時應該牢牢把握的。
以上種種,都是我在李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雖然走馬觀花只待了幾天,但是李莊給我的印象太深了,在我個人看來,李莊既有富有文化傳承的歷史(抗戰(zhàn)時期的文化中心),又有濃厚文化氣息的現(xiàn)在(比如和《十月》的戰(zhàn)略合作),還有朝氣蓬勃的文化未來(比如各種欣欣向榮的文化項目),因此,我斷言,李莊如果按照這個方向發(fā)展,它一定會再次成為“中國李莊”(抗戰(zhàn)時國外拍電報聯(lián)絡時直接使用此語),成為未來中國的一顆閃亮的文化明星!
祝福李莊,愿李莊興旺發(fā)達,在繁榮昌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發(fā) 現(xiàn)
何大草
我有位朋友,報館資深編輯,是個閑人,心閑,工作也不忙。五十歲時,搭長途車閑逛到宜賓,又搭公交車搖到了李莊。那時的李莊,只是長江邊一個小鎮(zhèn)子,古貌猶在,古風猶存,卻是寒素的,不起眼。我那朋友就在一家小旅館住下來,每天房費12元,白天去看街,聽龍門陣,收些舊書報刊。天黑縮回屋,讀一點,寫一點。半夜燈還亮著,門亂響,旅館老板闖了進來!然后又出去了。再過一小時,燈沒熄,他又闖進來!他怕客人在做啥子要不得的事。然而,客人還坐在老位子,讀一點、寫一點。
福樓拜說,才能就是拖長的耐性。我這位閑人朋友叫岱峻,閑而有耐性。幾年后,他寫完一部扎扎實實的書,《發(fā)現(xiàn)李莊》。出版后,李莊開始熱鬧起來了。
我去過兩次李莊。頭一回是八年前,深秋了,臨近江邊,感覺嗖嗖風冷,繼而是江上隆隆巨響,有如錘在心坎上,讓人不舒服:那是無數(shù)作業(yè)的采沙船。瞻仰了一些中研院、同濟留下的舊址,飄滿黃葉,幾分寒意砭骨頭。后來天黑,在空壩上擺一大桌酒菜,為一個朋友做壽。自然吃了許多白肉,是煮熟后,用大片刀薄薄地片下來的,卷在筷子上,蘸作料一口含了,慢慢咀嚼……剛一下肚,就已讓人懷念了。
李莊距成都三百多公里,但也可以說零公里:今天成都街上,到處都是李莊白肉館。
這次再去,我已素食三年多,白肉是不會吃的了。同行的岱峻兄,也已從翩翩中年,變?yōu)轫毎l(fā)皓然的學者。時令在初冬,采沙船沒有了,清靜了很多;卻又難得出了大太陽,金黃通透,長江宛如暖流。鎮(zhèn)上的建筑,臨江的,幾乎都做餐飲、客棧,可見旅游業(yè)是興旺的。民國的遺跡,則都隱在老街巷和田疇中。去上壩村,看了上次錯過的營造學社舊址,也即是梁思成、林徽因舊居。相當?shù)暮喡?,最打眼的,是一張硬邦邦的木板床,是供林徽因長時間躺臥的。她曾經是一位絕世美人,屬于讓月光、燭光照亮的那種。躺在這兒時,卻已瘦成一把病骨了。不過,這把病骨,也可以稱之為脊梁。民國的才女列出來,冰心、凌叔華、張愛玲、蕭紅、丁玲、林徽因……林的文學成就并不是最大,卻是唯一讓我肅然起敬的,就算只為這所冬冷夏熱的鄉(xiāng)下老房子。他們住了六年,梁思成寫出了《中國建筑史》。
王國維把“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稱為千古壯觀的景致。從舊居出來,靠著門框,抬眼就是滾滾長江。想那些辛苦的日子,李莊的山水,還是頗能給他們慰藉吧。
趁著陽光好,我和岱峻兄、大橋兄在江邊喝了一中午花茶,渾身都曬燙了。稍遠處,同濟大學70年前留下的操場上,李莊中學的學生正在奔跑。大橋兄是才子,熟知周邊的一切,他伸展手臂,給我們描述對岸破敗的火地溝教堂……遺址隱約、閃爍,那是另一個神秘的“李莊故事”了。這讓人想起兩句詩: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夜游李莊
祁 媛
天空飄著細雨,潮濕的路面微微反射著路燈的黃光,眼前的建筑是一幢古舊的木質兩層小樓,墻壁早已被日曬雨淋而顯痕跡斑斑,陽臺上的扶手也被熏得發(fā)黑,這幢小樓大概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就外形上看,這幢樓和周圍的樓沒什么兩樣,這個古鎮(zhèn)上到處都是這種明清時候留下來的建筑,雖然古舊,卻保留著質樸的韻味。燈影朦朧間可以看見雕花的門窗和屋檐的石刻,有著精美的造型輪廓,我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見閣樓上站著一位美人,描著眉,畫著紅唇,身上的衣服料子卻是暗色調的,她在看著陽光下的浮塵,這位美人叫作“舊時光”。
這幢樓下面的小賣部倒像是新開的,里面的貨架空空蕩蕩,只擺著少量的香煙和飲料,一個燙著中長卷發(fā)的中年婦女正趴在收銀處發(fā)呆似的看著空中,虛空的表情。小賣部門口有一部卡通搖擺車,熒光燈在一圈紅一圈綠地不停閃爍著,搖擺車周圍擺著幾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身穿咖啡色外套的老婦,手里捧著裝滿毛線的紙袋,正織著什么,另一個是穿著整齊的中年男人,他看著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手里緊緊握著一瓶白酒,這兩個人都沒有看我一眼。他們對我這個可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外地人沒有什么好奇,一對年輕的情侶迎面走來,他們手挽著手,這么開心,我不知不覺也好像有了什么開心的事。我于是繼續(xù)往前走,看著如墨的夜色,我的心沉靜了下來。
街邊小店的燈光在青石路面上形成了斑駁的反射,街道蜿蜒地朝南向北延伸,路面呈上下左右彎曲高低不平的情況,等鉆進小巷子里的時候,視線就幾乎全暗了下來,要靠嗅覺走路了。在狹小交錯的小巷子之間繞了一陣子,猶如走在一個陌生的迷宮,每條小巷都像樹枝一樣四處伸展,彼此之間又像念珠似的緊緊連成一串,既沒有統(tǒng)一性,也沒有中心——也許從來就沒有過。唯一可以確信的是,這個迷宮是可以走出去的,我于是放心地在其中穿行了,巷子很窄,彌漫著各種混雜的味道。西部的小鎮(zhèn)與南方的小鎮(zhèn)不同,雖然也都臨近水邊,但與南方空氣里的甜膩不同,這里濕潤的空氣中依然有爽朗的味道,這氣味里有很多我分辨不出來的氣息,也許有廚房里剛下油鍋的花椒和辣椒,有男人剛剛開封了的白酒壇子,有女人用的花露水,有嬰兒用的爽身粉,有老人用的硫黃香皂,有路人抽的玉溪牌香煙,有路邊小鬼扔的甩炮里散發(fā)的火藥味,有糕餅鋪散發(fā)出來的甜香,小飯館剛上桌的火鍋冒出來的熱氣,有江風裹挾著的魚腥,路邊植物散發(fā)的泥土味,還有各式各樣人的氣味,這所有的氣味最后混合成了一股味道在我的鼻腔中擴散開來。這氣味是鮮活的,是生動的,是屬于人間的,是不管四月天還是十月天都存在著的。
我是靠一陣清咸的江風把我?guī)ьI出小巷的,走出巷尾,即來到一條比較寬闊的馬路,再往前走就是江邊了,白天的時候,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打牌,喝茶,曬太陽,悠閑是當?shù)厝藢Υ畹囊环N態(tài)度。一個男人正站在路邊對著江水發(fā)呆,路燈給予了他長長的影子,他的背影和他的影子一樣在沉默著,他眼前的那片江水是屬于他的世界,他在想著他自己的事情。江水潺湲,傳出悅耳的聲響,光是聽,都能感到水的清冽和涼意。我能想象歡暢的波紋將水底的石頭變幻成奇怪的破碎了的各種形態(tài),每次的變化所形成的圖案都是唯一的,不重復的。我想到一層一層的江水激起的浪花,永無止息的永無重復的浪花。江水是美的,是大的,足以吞沒我。
現(xiàn)在已經進入十二月了。我忽然想起曾經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也是在雨天,所不同的是那天的雨要更大一點,我為了第二天要考學,當天夜晚住在一個表姑家里,表姑的家里也是住在城市的郊區(qū),要穿過很多像這里一樣的小巷,我獨自睡在他們家用木板隔出的陽臺上的小房間,獨自聽著窗外稀稀拉拉的雨聲,看著自己的身形在玻璃窗上映出的另外一個人形,那個晚上的我和今天晚上的我大約不是同一個人了,但是心情又是驚人的相似。我又想起我的表姐,她在十五歲以前曾經非常的美麗,但是后來因為生病吃了一種含有激素的藥,迅速變胖,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秀氣,再見到她的時候,已經結婚生子,身材奇跡般地又恢復了往日的苗條,但是怎么看都和從前沒關系了。我很納罕為什么想起這些不相干的瑣事,也許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密集回憶的地方,有一種稱之為氛圍的東西是很容易叫人回憶過去的吧。那位在這里住過的美人林徽因是否也曾在這里回憶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時代,我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不停有人來此地回憶她,懷念她,望著她美麗的照片讓她以不同的方式像夢一樣地復活。
石板路面有些大小不一的坑,現(xiàn)在這些坑里積滿了雨水,不遠處是由一個大戶人家改成的學堂,同濟大學和金陵大學都曾遷入此地,白天的時候曾進去參觀過,課舍都是小小一間,天井里的桂花樹卻身姿高大,要仰起頭來才能看到樹頂,成長緩慢的桂花樹要長成這么高,可以想象它在此地有多久了。此刻,這棵桂花樹還獨自在天井中站立著吧,它是否是這個古鎮(zhèn)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可惜它不能開口,不然我一定要帶上一壺酒和它好好聊一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正這樣想著,一陣大風裹挾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向我撲面而來,我感覺被迎面襲擊了,準確地說,是被偷襲了。濃烈的酒味如一張大而無形的蜘蛛網將我籠罩,而且這酒味好像還在不斷發(fā)酵,像分裂破碎的細胞,繁殖般擴散開來,我的身體逐漸被包覆其中,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回去的路。我站在原地做了一個帶著酒香的美夢,我仿佛聽到了很多故事和聲音,它們在紛紛向我訴說。
李莊的霧
蔡 東
到李莊時已是深夜。夜色中,仍能看得見開闊的江面。沿江一條路,一排客棧,江風帶著寒意吹來,空氣非常清冽。浩蕩江水是最有時間感的風物之一,當夜聽著水聲,想起很多跟江河有關的詩句,總覺得,江水是從遙遠的古代流過來的,流經此地,繼續(xù)往前,不知盡頭何處,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流下去。
次日早晨,走出客棧,轉頭望向長江,整個人定在了原地。多少回了,當美撲面而來時,我總是這樣的反應。大概所有的美,都帶著點突如其來讓人沒法防備的特質吧。幾年前,跟著單位去肇慶旅游,經過一座橋時,車速慢了下來,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大霧彌漫,天地沆碭,小船被霧氣含著只露出尖尖的船頭,這畫面一下子讓我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美,美是撞過來的,美是可以讓人呆若木雞的,同時也失去語言,接著,聽見整個大巴車上都是嘆息聲,旋即沉寂,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彼時彼刻,只能鴉雀無聲,只能失魂落魄。后來,關于旅途的人事和風光逐漸斑駁,那幅畫面卻始終清澈地飄浮在時間的混沌之上。
長江上的大霧,是又一個關于霧的奇跡。霧的重量、濃度和顏色,都是一場經典的霧該有的樣子。青山和江水半隱半現(xiàn),晃晃蕩蕩,似有還無。實景消失之處,意味逸出了,景物雖無白日陽光下的清朗明麗,卻無端多了幾分蘊藉婉轉的深意;迷離和澄澈,凝滯和變幻,曲和直,被神秘的霧統(tǒng)攝在了一起。
一片霧,一道江水,幾叢花樹,幾座遠山。遺世,獨立。戲劇,詩,夢境。我站在江邊,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回想起來,那身在現(xiàn)實而出離于現(xiàn)實的時刻,是多么珍貴的生命瞬間,那個瞬間我是活著的,忘記了自己的活著,人忘記自己的時候真自在呀,是真休息了,滿懷著欣喜墮入一處空明之境,哪怕只是沉浸片刻,也足以解數(shù)日塵勞之苦。有了十一月清晨的一愣,李莊之行,已經值了。
匆匆?guī)兹盏耐A簦匀粺o法對一個陌生的地方有多少深入了解。好在李莊實在是個有風致也有風骨的地方,江水環(huán)繞,一城的靈秀鮮明,街鋪古拙,白糕清甜,風貌上有別于那些掛滿銀飾和印花長裙的惡俗古鎮(zhèn)。戰(zhàn)時舊事細細鉤沉起來,更讓人刮目相看,一絲低級趣味也不沾染。好就好在,這文化上的名氣沒有大到讓真假文藝青年趨之若鶩,游人不算多,算得上是個安靜、有雅相的鎮(zhèn)子。中午頭上,本地老人出來曬太陽,江邊坐著,喝酒、聊天、嚼花生米,山中不知歲月的安閑和靜氣,這樣的日常圖景,總是動人的,讓人生出留戀之意,想著能長居此地也不錯。
在李莊,雖是匆匆過客,卻得以見到幾處真正古舊的老屋,據(jù)說,還是百年前斯人在此留影的那座老屋,沒有翻新,更不是重建。故居和舊址里陳列的照片,讓人不停驚嘆,這個江邊小鎮(zhèn)到底容留過多少有分量的文化人物,安頓過多少書生、學者和藝術家,以萬計之,宏大敘事。亂世茍活尚且不易,何況讀書著文做學問,那撥人真是難,也真有赤子之心,對學問,始終懷著最初的天真而熱烈的愛。
說到底,無論任何時代,文人的藝術生命都不免脆弱嬌氣,一旦曝于酷烈艱難之下就易毀傷,似乎只能虛實相間地活著,先找到一個肉身能躲起來的地方,粗茶淡飯靜靜地度日,繼而精神葳蕤滋長,做一些自己鐘情的事情,如此,便是真正的富足順意了。
長江上起了霧,落下來,籠著鎮(zhèn)子,也曾掩著離亂的文人。
我打著油紙傘走過李莊
金鈴子
深冬了,冬天的色彩要暗一些。
下午在重慶陳家坪坐大巴,到李莊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幾小時的車程下來有說不出的疲倦。遙遙地看到,魁星閣在江邊迎接我了。幾個艷麗的紅燈籠掛在高高的樹干上,夜色中的李莊,生動、活潑、喜人。江風是徐徐送來,不是吹。一個習慣了水的人,出行,住山水之間,是愜意的。其實,我來晚了些,那條江,魚兒們快要酣睡了。
臨河而居的日子才屬于詩。你可以去江邊填一曲“一江春水向東流”,也可以在樓上品茶談些宇宙諸事,唱一曲“人生得意須盡歡”。站在魁星閣下,你就以為你站在北斗七星中了。
入門的登記處,女子笑容可掬,讓我簽名。她有櫻桃小口,仿佛夜色的梅花,有香氣。在李莊簽名我要輕輕地,再輕一些,這里有我仰慕多年的先生們。他們的歷史留存在城中或者掩埋入土,他們的經卷或許還沒有整理裝裱,但我記住了他們星斗一樣的名字,李濟、董作賓、梁思永、梁思成……當然,我最愛的是林徽因,不僅僅是因為她偶爾寫的幾首小詩,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是她的病。她贊美過春天,就逝于春天了。
我簽下了名。
這群來看李莊的人,都得簽上名。紙片上、閣樓上,或一片云彩上。李莊從來沒有忘記一個人,只要你看過它一眼,你就會成為這里的一塊青磚,一條魚,一滴江水。多少人來來往往啊,望著隱隱約約被遺忘在江灘上的小漁船,我有了憑吊的感覺。我尋思著明天要去江邊。
遲到的人。該吃晚飯了,一杯酒下肚,對面的陌生立刻融化。說來奇怪,李莊的魚與眾不同。黃辣丁,長江魚中佳品,肉質細嫩,味道鮮美無比。
我想在魚中找出詩歌,找出滾滾江水和落日。
第二天下午。我和白月在江邊散步,見到何大草,他正用手抓著一條魚吃。在河流的音符中,在優(yōu)雅的魚群里,它們游進了我們的嘴唇。相傳,黃辣丁是一個丫頭變的。在南方江邊,一個古老的小村落,黃姓人家晚年得女,寵愛至極,取名小小。不讓她下田,也不讓她種地,只讓她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花朵,看看月色,寂寞的時候和池塘里的魚群聊天。黃家的花朵,夜晚香漫一條江,黃家的魚群在河流的音符中,在優(yōu)雅的魚群里,它們彈起愛情之歌,仿佛鳥兒發(fā)出的千百種婉轉的歌聲。黃家丫頭刺繡的魚都帶有春色。
她刺繡的是愛?或者別的。讓人忌妒,讓河神睡不著覺。修煉千年的河神,他忘記了修煉,他在水底翻了翻身,動了凡心。在一個寂寞的夜晚,沒有星星,河神從三江匯合處飛身而出,帶走了小小。小小化身為魚。
游來游去。寶貝,別摔壞了。
美味的魚。我不知道這些魚和別的魚有什么不同。一種魚代替了另一種魚,一些事物代替了另外一些事物。
各種魚。它們游進東街、南街、西街、北街及柳家街、狀元街。它們在女墻、垛口、城樓、城門、灰瓦蓋的房子、灰磚砌的矮墻。四處笙歌音美,弦管聲諧。我尋找歌聲的方向。在江邊,紅色的魚聲像空氣游進我的肺里。
我被魚裝滿。當我吃下一條魚的時候。我說了一聲:原諒我,親。有時候我想,多么不可思議。我是否在吃下燃面、李莊白肉和李莊花生時,也應該說一聲:原諒我,親。
在月亮田,我真的見到林徽因了。我們合影。
她帶我去看陪伴她的冬日的竹林。風吹來,竹葉發(fā)出一絲絲哀鳴。一大塊方正的院落,四五間方正的矮屋。雖是深冬,月亮田里的菜地還綠著,旁邊的甘蔗也還旺盛。誰在屋后磨墨,誰在屋前喂雞。這里有煙火的香,香得憂郁。幾只鳥從我面前飛過,林徽因用愛慕的目光看它。飛呀。飛。飛翔中的鳥不知道我們是不是羨慕它。
它在飛,而我們不能。
愛著的人,被愛的人都是幸福的。就算冬天來臨了,營造學社的經費幾近枯竭,她的肺病再次復發(fā),高燒四十度不退。上壩村無醫(yī)無藥,先生還學會了打針,學著蒸饅頭、煮飯、做菜,他還從當?shù)乩相l(xiāng)那兒學會了腌菜和用橘皮做果醬。我想象不出一個男人做腌菜和果醬的模樣。一定帥呆了。就算他神色凄然地對美人說:“把這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表拿來紅燒?!币恢粡娜f里之遙的美國綺色佳購得的手表,當出的價錢只能在市場上買兩條草魚。我開始討厭當鋪里的賬房先生了,他一定臉色灰暗,好丑。
唉,凡是賬房先生就是我的敵人。我晚出生了好多年。如果我和他們在一個時代,我希望我是一個有錢人,好多好多的錢。我要養(yǎng)活他們。
給他們送冬日的殘雪。
給他們磨墨汁。
給他們米。唯一的米。
她寫詩的時候,我和她討論詩歌。告訴她我喜歡的詞語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擁有一個生命該有的音律,躍動,和色彩,仿佛一個帶有動感的建筑。而這些生命詞,又不是孤立的,它們奔涌著,歡喜著,奔向一個嶄新的世界。猶如房屋的骨架建成的美。一切有如創(chuàng)世之初,除了自在、歡喜、好奇,就是赤裸裸的存在,善惡尚未誕生的存在。它好像在說:我來了,我就是我,自足而充盈,豐富而生動。
她說:“真的嗎?”
我說:“差不多?!?/p>
當我們敞開心扉,她放下手中的圖畫。月色寂靜,看見流星從月亮田劃過。男人們會不會忌妒我們。
她笑得真美。沒有疾病。沒有饑餓。
我喝酒。在十月的酒窖里。
看《水滸傳》梁山好漢一端酒碗,頓生豪飲之氣。我常想“三碗不過崗”的酒店所賣“透瓶香”名字取得真好,問題是“透瓶香”還不算什么。宋江在潯陽樓獨飲“藍橋風月”,一兩杯下肚就手舞足蹈寫反詩,以宋江的酒量,可見“藍橋風月”更勝一籌,能夠獨飲風月真是無限風景?。∪松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當今你我都在醉中吧,醒與醉實無多大區(qū)別。我自語道:
上帝啊,別叫我迷失方向
酒人給我?guī)碚洳氐拿拙啤N覀冇^色、搖晃
籬笆上全是酒香
遠道而來的鐘師、鼓師、琴師、神農
用朗誦詩詞般的語調……打開一粒麥子
顫動的麥芒
我最喜歡奶奶做的米酒,味道天然清香。她將米飯攤開散熱,加入少量涼開水攪拌,將飯粒松散開,放上酒曲,將米飯壓緊,中間挖個小洞,蓋上蓋子或保鮮膜。三天左右就可以吃了??偸浅圆煌?。將做好的米酒放在冰箱里,可存放半個月,慢慢吃。
小時偷喝奶奶做的米酒,醉臥壇子旁邊,夢在百花的臥榻上玩耍,卻被母親的皮鞭輕輕抽醒。
母親的皮鞭輕輕落在我的身上。這小小的印跡。這是愛酒的理由。
在李莊的街道上。好多油紙傘。紅的綠的白的黃的。賣傘的主人不在。游人們在。我們用油紙傘作為道具照相。我想起戴望舒。那個叫戴望舒的人一定躲在某處寫詩。他不是我喜歡的。我喜歡揮著馬刀的男人。銳利的刀鋒偏冷,一刀可以把油紙傘劈碎,把我劈碎。他將我的身體扔進爐火。入水淬火,刀身漸薄,弧度如我畫的長卷山水。我們棋逢對手,一笑多是恩仇。尤其是玩火的時候。他知道近護手處應該渾厚低沉。我知道近刀尖處,必須響亮清脆。
我真正的走過李莊了。我把李莊摩挲了一遍。我愛上這個城市。
如同我愛上某一行詩。某一個人。
我在李莊,想念你
白 月
到了李莊我才知道這是李莊,肯定不是宋莊。走進古鎮(zhèn)的瞬間(即使是晚上),從青石板的反光和周圍風格獨特、造型奇麗的建筑物里,我以一個繪畫者敏感的觀察力看出李莊不是畫出來的。李莊不是可以用顏料堆出來的,不是假設的。李莊的樣子就是一直在那里的樣子,一直在那里的樣子就是生長出來而不是設計出來的樣子。踏在青石板上,我并不認識這些古老的一磚一瓦。這些千年的東西我已經錯過它們的生長期,現(xiàn)在它們依然繼續(xù)沉淀,唯有古老的東西才有一股氣永遠沉淀下去。而我只是像一粒外來的塵埃,輕飄飄走在上面,一邊走一邊異想天開:假如我來自從前……
可是我心底的你提醒我,我是來自與你同時代的人,一個無法把想念暫放下來、自以為頭上長著一根敏銳觸角的人。
我的心思就像一朵提前的雪花飄落古鎮(zhèn)席子街,活動中也走神,總想著再去一次老街拍照片給你看。那里拍時尚裝好看,那里拍古裝也好看,拍抗戰(zhàn)風云的照片也好看,在這個清靜得不相信自己存在的地方無論怎么拍照都好看。
只要我不過分相信自己的存在,就有更多時間和精神去看、去聽、去認識周圍的一切。我甚至會相信只要不想到自己,只是去想你,你就會在這里,而我不會那么容易陷入繁復的憂愁。呵,這樣一來,站在江邊太陽傘下望著江水,惆悵卻來襲我了:如果能與你站在這里一起看江水,該多好?。?/p>
人的問題永遠不是流水的問題,更不是長江的問題?!皾L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是兩位英雄?!北澈笠粋€聲音朝我走近。轉過頭去,原來是詩兄?!八麄兪墙ㄖW家。”我辯駁。“他們也是英雄,也是詩人。我?guī)闳ピ铝撂锇?,看看他們生活過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要先進去吃飯。有一塊白肉在等著我們的胃?!蔽仪那男α耍氉圆缓靡馑计饋?,仿佛被你看到我又在胡思亂想。收住笑,再轉過身,詩兄還在等我。“好,去吃白肉?!?/p>
美好的食物總愿使人愉悅,在我眼里仿佛傳說中的白肉,人吃了,白白的肉會長在我們臉上,或者吃了白肉我們的臉會變得白白嫩嫩的,看到白肉的第一眼讓我有這種感覺,將白肉卷起來紅油里一蘸,不就是少女的臉蛋嗎?白里透紅,一口吃了,還很舒服。想到這里,感覺自己不像女子,是的,假如我是一位男子,你嫁給我嗎?我又悄悄笑了。
薄如白絹的白肉剛端上來,服務員告訴大家:趁熱吃。簡單的“趁熱吃”三個字,使人莫名有些親切。服務員很自信的語氣,使我們這些桌上的人更自信:一定好吃??粗兹夥史实?,薄如初冬白霧般的食物,竟然是從刀鋒上下來的,真是不敢相信。兩斤豬肉要切成長二十厘米、寬十五厘米,厚一至二毫米的肉片五十余片,不狠心不行啊,不細心也不行啊??墒俏蚁?,不溫柔也是辦不到的吧?不然,這么好的一塊豬肉,哪有耐心在刀下忍著挨上五十刀呢?
我的你呵,當想念在,而你吃不到這樣的白肉好可惜。我吃了這樣的白肉想念著你應該又不可惜了。讓我多吃點白肉,多長一點肉,好熬過這個冬天,然后去與你相見。這種想法充分帶來一份膽量,我不但吃了白肉,還喝了“十月”酒。酒興中,我越來越相信先來李莊是對的,我可以在這里想念你,而且是一種大的想念,我認為這種折磨人的想念會使我們的交流更加深厚,我更需要知道此生必須有一次與你見面的重要性。飯后經過魁星閣,它本身的結構和時間積累于一體的奇觀,它的高度使人仰望,它是那么奇特、脆弱,需要好好保護,像我們倆的關系。再看百遍我們也看不懂它,只有時間才能看懂,時間在閣樓里積累了分分秒秒,那是奇妙的,我們抓不到,看不到,但感覺得到正如萬物中的塵埃,那些不可缺少的細節(jié)。歷史總是充滿一些細節(jié)于我們細敏的內心打動我們,于深深處,就是那份仿佛超于時間的想念,我想起與你關于詩歌中一些問題的交流,我們之間的相同與差異,甚至差異是為了走向相同。
精美的建筑和人的心思結構同樣復雜吧,也同樣不能拆分,感受著李莊古老的氣息,我更確定沒有先去見你是對的了,像一個頑皮的學生,不先把作業(yè)做完,也應該吃飽了飯再去玩,可以玩得更久。
晚上我住在古鎮(zhèn)小巷靠江邊的客棧。奇怪,滔滔江水,半夜我沒有被水聲吵醒,反而睡得很好。水在長江里蕩來蕩去,像搖籃,輕輕搖著夜深人靜的李莊古鎮(zhèn)。難道是讓做夢的人像一塊白糕,甜甜的,放松,入睡,進入花生的夢(這一定是花生餡的白糕)。我突然想到花生也是一種夢?;ㄉ窕?,但又不是花。但花生這個詞說出來就有花在生育什么的感覺,生育什么呢?我們又不得知,只好去感覺,真的像一種花,特別在嘴里咬破它的瞬間,嘴里的聲音只有咀嚼者自己聽見,像一種自知的微笑的秘密——自己吃到了香的秘密,于是就笑了,但又明白這平凡真實的味道,所以沒有要大聲喊出來。大聲喊,可能會嚇到小小的花生米吧。小小花生米是花生的兒子或女兒。我們詩人的詩,就是詩人的兒子或女兒。李莊白糕的白是甜的,李莊花生的白是香的。
早上醒來,站在窗口向古鎮(zhèn)小巷閑望,原來早有他們在樓下青石板的路上走著了,他們像一直散步未歸的夜人。他們正在走遠,我來不及看清,但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天正在一點一點打開。這些聲音仿佛真空中來,仿佛從沒有汽車、電腦、手機策劃過的空氣中來,清晰純正。在純粹空氣中,人的聲音是其他任何聲音的領導者,也許這樣的聲音只能在千年古鎮(zhèn)的黎明才能聽到吧。其他聲音,如早餐的聲音,吸煙喝酒的聲音,打電話、玩手機、吹牛的聲音,猜疑的聲音還在夢里,或者還在準備之中,它們是人的聲音出現(xiàn)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聲音。這時,我站在窗口,雖然看不清遠處,但因為寂靜之氣與人類之音,使我更能分辨空氣中細微的物質,四周干凈,沒有霧霾和嘈雜聲,我也沒有懷疑自己。
站在李莊古鎮(zhèn)幽靜清涼的窗口,我看到一個很快要明亮起來的地方:月亮田。月亮田里站著兩位偉大的建筑師,永遠地站著,等著我們去,等著我們離開?;钪牡袼苁且还伸`氣,我始終相信有靈魂的人才能成為雕塑,因為唯有這類人他們成為雕塑后也是活的。在月亮田,大家很開心。我為他們照相。同行的作家很多,他們各有神態(tài),我完全不用擔心鏡頭里會有相同的姿勢,他們各有想法。他們的想法都在大腦里,我雖然拍不出來,但我可以拍下不同想法中表露出來的姿勢。我不偷拍,不是偷拍有點不禮貌,是因為偷拍時我更害羞。我更喜歡站在一邊欣賞,這些月亮田里的發(fā)光體們。欣賞他們在古鎮(zhèn)小巷深處的沉思、大笑、抽煙、依著“腰門”互拍的神態(tài);欣賞他們嘗盡當?shù)靥禺a時露出酸辣的表情;欣賞他們看到酒窖時思考的不只是酒還有酒糟;欣賞他們的欣賞:魁星點斗、旋螺古殿、白鶴奇窗、九龍石碑。我是一個好奇者。這個時刻我是忘你的。忘你而忘我,也許這個時刻就是我們的精神最空靈的時刻,當我只注意他們,當我只注意到你,而不再想自己的對錯時我會是對的。不能等活動結束,我就要先回去了。時間像一根枝條,不對,時間不能折斷。時間像一種提示,時間中也有岔路,我一個人先走了。先回重慶,再去北京,到了北京再南下去見你??雌饋矸路鹄@了一個大圈。這樣多好,站在我倆的圈外觀察我們,我們的關系,我們的心情,以及時間的給予,是否時間給予我們的恰如給予李莊古鎮(zhèn)的這般慷慨?
漫漫大師路
周云和
秋天陪幾個朋友到李莊參觀,地方領導在飯桌上說,李莊有一條大師路。我很是驚奇,頓生踏尋大師路念頭。半年后的初夏,在李莊鎮(zhèn)小潘的陪伴下,終于如愿以償。
這是一條不起眼的路,不要說坐車從旁邊一閃而過,即便走路,也要認真尋找,好在路旁有一棵幾人合抱、二百六十多年的大黃葛樹做參照。小潘說,當年來李莊的大師們坐船從這河邊上起坡,走累了,在這棵黃葛樹下歇一會兒再走。
大師者,1940—1946年到李莊來躲避戰(zhàn)亂的民國文化精英們也,即同濟大學、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史語所)、國立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社科所)、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中國營造學社等九個國民政府重要科研院所的專家學者們,還有學生、家屬計1.2萬人。李莊雖然騰出九宮十八廟來安頓這一些流離他鄉(xiāng)“打爛仗”的人,但一個只有三千來人的小鎮(zhèn),容納不下這么多人,中國營造學社只好另覓離鎮(zhèn)一公里多的上壩月亮田張家大院;史語所、社科所、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便在遠離李莊4公里的鄉(xiāng)下板栗坳、門官田和石崖灣等處尋找安身之地。
路遇一蔡姓村民,我才弄清楚去板栗坳有兩條路:一條是從下黃葛樹起步,經陡坎子,拱橋灣,上黃葛樹,到板栗坳。這條是來往李莊鎮(zhèn)上的路。一條從沱頭上,經木魚石,酸棗溝,趕場灣,沱桷頭,到板栗坳。這條是趕船的路。當然也可以去李莊碼頭趕船。
我和小潘從下黃葛樹橫穿公路,從吞進巖匾路面寬不足一米的陡坎子拾級而上。五百多級石梯寬窄參差,孤傲任性地向山頂蜿蜒而去。有的梯坎用石條子鋪成,有的干脆在石坡上用鏨子鑿就,千人踩萬人踏,有的破損,有的中間磨出凹槽。車前草,光緒草,一串錢,玄麻葉,貓眼睛,鋸鋸藤,牛肋巴,白蒿等野草隨心所欲地生長在路中間或路兩旁。特別是馬胡草、絲茅草野心勃勃,大有要把這路這坡這山占為己有之勢。老蔡說:到板栗坳的公路修通過后,這條路基本上沒有人走了。我聽后心里一沉。拂開七十七年的歲月風塵,仿佛看到初冬的日子,身著長衫、面相儒雅的大師們,從沱頭下船,負篋擎?zhèn)汴鼖D將雛,望望高高的山坡,皺皺眉頭,挪開雙腿,踏上石梯,腳步輕快中透出沉重,躬身向山頂爬去。
說輕快,是飽經戰(zhàn)亂,流離失所,從南京長沙,到桂林,再到昆明,最后輾轉入川,來到李莊,終可以放心地喘一口氣了。說沉重,國難當頭,大師們在大城市生活慣了,突然來到這茅零草荒的鄉(xiāng)村僻野,何日是歸期,眼前和心底一樣茫然。
這行人中,有甲骨學家、古史學家、“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有人類學家、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家、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國際語言學界公認的美洲印第安語、漢語、藏語、侗臺語的權威學者李方桂,中國體質人類學奠基人吳定良,著名語言學家、東巴文化之父李霖燦,著名歷史學家勞干,中國人類學主要奠基人吳定良,中國社會學先驅陶孟和,著名語言學家丁聲樹,等等。他們是史語所和社科所的脊梁。
好容易爬到黃葛樹下,歇口氣,擦擦汗,牽起衣襟兜兜風,收了汗,又接著繼續(xù)爬。
稍后,因公務因病滯留重慶的著名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史語所所長傅斯年也從這個陡坡爬上來了。爬過這道高坡的,還有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常委梅貽琦。他記載從李莊到板栗坳這條路的情況為:“先經過田間二里許,繼行山道曲折,又約三里,始至板栗坳?!薄巴局性谏桨胍焕宵S果(葛)樹休息,坐石礅瞰江景,小風吹來,神志為之一爽。蓋此時已汗透衣衫矣。”陪同梅貽琦的該大學中文系主任羅常培也做了細致描述:“已經汗流浹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躲在一棵榕樹蔭下休息一會兒等汗干了才繼續(xù)登山。又拐了三個彎,已經看不見長江了,汗也將襯衫浸透了,還看不見一所像樣的大房子。再往前走到了一個重巒挑拱的山洼里,才算找到板栗坳的張家大院。”
這條路上走得最多的人,當推傅斯年。他要去李莊鎮(zhèn)、南溪、宜賓辦事會友;每年春秋兩季,要去重慶出席國立中央研究院院務會或學術評議會,國民黨參政會等,要從李莊碼頭趕船。不過,這個大胖子,享受著“滑竿”待遇。當然他每次從這條路上走過,我可以肯定,他的心情遠遠沒有我閑適,比如這一次從這條路上走過。小鎮(zhèn)突然涌入超過近四倍的人口,生活驟然顯得緊張。大背景更令人惶恐:這一年,李莊大旱,莊稼幾乎歉收,芭蕉腦殼都被人挖來吃完了。糧價飛漲。民謠曰:“煤八千,油六千,白米一漲一萬元。你也翻,我也翻,過了一日加一番,東西漲得酣。”幣值含金量縮水,數(shù)量上也大為減少,按國民政府通知,像董作賓、李方桂、梁思永等,只能拿到原來薪金的十分之一,遑論盤家養(yǎng)口,恐自己都難以養(yǎng)活?!笆畟€黃狗九個雄,十個先生九個窮。”戰(zhàn)時的知識分子,淪落到“七娼八丐九儒”境地,即便他這個史語所最高行政長,吃小菜喝稀飯也要斷頓。他知道,住在月亮田的好朋友、中國建筑史之父梁思成,去宜賓當賣完可當賣的衣物,竟然把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派克金筆和手表也送到當鋪買吃的。更心酸的是,同濟工學院波蘭籍教授、橋梁專家魏特,有人請他做客,趕上中午,他早晨不吃;趕上晚上,他中午不吃,空下肚子,好在飯桌上大吃一頓。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請他吃飯,就事先不說,臨時才請他。每當這時他就一臉的后悔,抱怨人家不早點給他打招呼。他經常盼著吃請,可饑饉歲月,大家都饑腸轆轆,哪個再請得起客呢?這個時候,魏特不幸又患上腸癌。缺衣少藥,又無糧充饑,最后客死在同濟大學工學院簡陋的單身宿舍。為了同人們不再像梁思成典衣當物,像魏特客死宿舍,傅斯年不斷向研究院總部叫窮,還屈尊紆貴,向宜賓地方行政長官打躬作揖,請“父母官者”不要忘記山坳里尚有些以研究為職業(yè)的朋友們“期待著食米”?;鸵徽郏磺宄翘Щ偷娜藫Q肩,還是沒有踩穩(wěn)腳,傅斯年忙叫停下,自己下來走。這大師路,真的是一條饑餓病痛夾擊的路啊。
我在這條路上慢慢地爬著。累了,找一坨石頭坐下,扯一根小草銜在嘴里,望著與藍天接壤的級級石梯,眼前幻化出另一幅場景驚心動魄的畫面。一路人馬,箱箱柜柜,挑的挑,抬的抬,艱難地行走在這陡峭的山路上,汗珠子吧嗒吧嗒,大滴大滴地墜落在石梯上。有兩個抬夫不小心,在石梯上撞破了木箱,里面裝的用來研究的殷墟人頭骨標本滾了出來。抬夫見了十分驚駭。膽子稍微大點的一個忍不住問:“這箱子里頭咋個會有死人腦殼骨頭喲?”史語所護送人員心都痛脫了,忙著收撿頭骨重新裝箱捆扎,沒好氣地說:“不只是死人頭,連活人頭都有。你們這樣咋能行,摔壞了哪個負得起責任?”抬夫知道理虧,沒有爭辯,心里卻在想:這一些箱子咋個裝著人頭骨?這幫“下江人”到底是干啥子的?很快謠言四起:“下江人開黑店殺人吃,剩下的骨頭就用箱子裝起來?!痹俚绞氛Z所看,那一些穿長衫的“下江人”,居然把骨頭(甲骨)攤放在桌面上翻來倒去,還拿人頭骨來測量和修補,“吃人”一說更傳得有鼻子有眼睛。接著又發(fā)生三件事,一是一天早晨,有一老農給史語所送菜,走進板栗坳,大院套小院,小巷連廳堂,老農如同走進迷宮,轉了半天找不到出門的路,最后經人指點從史語所職員食堂后門走出去。有愛管閑事的人,看到老農進去,天黑了都沒看見出來,斷定被這幫“下江人”做人肉包子吃了。二是鄰近幾個娃兒跑到板栗坳山莊里面去“藏貓兒”,一個娃兒跑到僻靜處,掀開一個大黃桶蓋子藏到里面爬不出來,玩伴們找不到,被驚動的大人們來找了一天一夜也沒找到,也認為是被史語所的人“偷吃了”,威逼對方交出小孩,不然就要弄一個底朝天,把“下江人”全部逐出去。更湊巧的是,住在李莊祖師殿的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師生,做人體解剖實驗,室內光線昏暗,便在室外花壇上搭了幾塊木板做解剖床,幾名教授和一群學生,從室內推出一具尸體,放上去操刀解剖時,一位在祖師殿的房頂上翻揀屋瓦修繕的當?shù)啬嗤呓晨匆娏耍篌@失色,差點嚇癱。為了不被捉住吃掉,他曲脊彎腰悄悄逃掉?;钌氖聦嵶C明,“下江人”確實要“吃人”。一時間不僅李莊,就連宜賓、瀘州都在風傳“下江人吃人”的事。附近的百姓,路過板栗坳,門官田,上壩月亮田,李莊鎮(zhèn)內同濟大學所在的幾個學院,都是誠惶誠恐地繞道而行?!跋陆恕毕萑肜仟N境地,要購買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不管出價高低,李莊人堅決不賣。更為奇葩詭譎的是,板栗坳牌房頭對面山上一間草屋著火,史語所人員提水桶端臉盆裝水去幫著撲救,山頂上突然喊聲頻傳:“不得了嘍,下江人吃人來嘍!”
幸好借鑒李濟發(fā)明的考古發(fā)掘用的“方格網式普探法”,終于把已經氣息奄奄的小孩從大黃桶里面找了出來。在鄉(xiāng)紳羅南賅的建議下,史語所和同濟大學各自辦了科普展覽,“把人頭骨,尸體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再做解釋并發(fā)布,攪起漫天驚塵的“吃人”風波,才漸漸塵埃落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一些抬工或挑或抬的箱箱柜柜有上千箱,是史語所、社科所和人類體質所的珍貴文物與數(shù)十萬冊圖書,從江邊沱頭起船,通過木魚石那條山路運抵板栗坳。川南一帶的土匪看見了,以為是金銀財寶,搶劫由此開始。第一個遭遇到的,是史語所老技工魏善成。板栗坳地處偏僻鄉(xiāng)間,買東西極不方便。傅斯年指示成立了一個合作社,魏善成任總經理,負責從宜賓、李莊等地采購生活用品,賣給史語所、社科所和鄰近百姓。一天,他背著一布袋貨物回板栗坳,爬到木魚石上面不遠處,就被十幾個蒙面劫匪包抄打劫,挨了一頓亂拳,身上一千多元現(xiàn)金被搶得一分不留。眾多土匪虎視眈眈,伺機騷擾打劫,驚動了宜賓最高行政長官甚至重慶的蔣介石,派重兵反復清剿,大的戰(zhàn)斗打了多次,才遏制住幾股土匪打劫勢頭。之后用三個團兵力駐守李莊,還把板栗坳張家大院外圍的樹林全部砍成光壩壩,以免隱藏土匪;并派一個排的兵力長期駐扎山頂,以免殘余土匪再來搶劫。
歇了一會兒,我們又起身繼續(xù)拾級而上,小潘在老蔡的指點下沿路扯起了草藥。這樣陡峭的路,大師們沒有怨天尤人,而是用事業(yè)驅趕寂寞,用追求搏擊干擾,嚴謹治學,面壁攻關,完成了一大批舉世矚目的重要學術成果。
董作賓在板栗坳戲樓上的一扇門板上,完成了《殷歷譜》的研究撰寫,利用有年歷根據(jù)的甲骨文,把商代晚期二百多年的歷史輪廓扎扎實實地重新建立起來,為中國學術爭得世界性榮譽。李方桂用現(xiàn)代語言的方法,從事非漢語大規(guī)模研究,對行將消亡的印第語的調查研究,也贏得了世界性名聲。極其珍貴的《六同別錄》,幾乎全部成了論文及學科具有開創(chuàng)性奠基性的學術著作,每一個作者均是那個領域的領軍人物。
沿著大師們走過的路,我終于到了板栗坳。這里除了史語所陳列館外,很可惜沒有保存恢復原來大師們的生活、工作館室。哈佛大學終身教授、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1942年冬天訪問李莊參觀了史語所,寫下了《對華回憶錄》:“我逗留了一個星期,其中不少時間是由于嚴寒而躺在床上。我為我的朋友們繼續(xù)從事學術研究工作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忍不拔的精神深受感動。依我設想,如果美國人處在此種境遇,也許早就拋棄書本,另謀門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這個曾經接受過高度訓練的中國知識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純樸的農民生活,一面繼續(xù)致力于他們的學術研究事業(yè)。學者所承擔的社會職責,已根深蒂固地滲透在社會結構和對個人前途的期望中間?!?/p>
1948年,國民政府選舉首屆院士,史語所就有傅斯年、董作賓等6位,以及同濟大學童第周,體質研究所吳定良,社會所陶孟和,營造學社梁思成等,占了院士總數(shù)的九分之一。名不見經傳的李莊,真是大師云集,學者薈萃。老蔡領著我和小潘,沿著茅草掩映的小路,專門去了小尖咀龍。老蔡說,這里是當年板栗坳先生們的孩子看長江看船的地方,也是他們父母外出去接路的地方。尖咀龍下是刀削一樣的懸崖峭壁,公路上車來車往,長江水悠然流淌;宜賓臨港工業(yè)區(qū)集裝箱碼頭吊臂高懸,李莊古鎮(zhèn)次第入望。我揣想,當孩子們見到父母從坡下喘著粗氣爬上坡來,接過父母手中一塊糕、一坨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傅斯年之“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言猶在耳,我忽然想:現(xiàn)在的大師還會走這種路嗎?或者說這種路還能造就得出大師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