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
1
汽車抵達S鎮(zhèn),天已徐徐暗下來。時間雖是夏末,天氣日漸清涼,路旁的楊樹卻依舊茂盛,墨綠的葉子密密匝匝,遮住頭頂散淡的光,公路便愈發(fā)幽暗了。
李東走在幽暗的公路上,聽到樹上傳出沙沙的響聲,抬頭望去,卻見許多嫩綠的蟲子伏在葉脈上,嚙噬寬大的樹葉。在董村,這綠蟲有個奇特的名字,叫“吊死鬼”,每到夏天,它們便從樹上垂下來,蜘蛛一樣吐出細長的絲,在半空隨風晃蕩。李東記得,小時候,他常捉了那些蟲子,藏進李紅衣領。李紅天生膽小,見了蟲子更是怕得要命,被李東一嚇,便尖叫一聲,雙手蒙住臉,躲在墻角不敢動彈,嘴里嚷嚷著:“李東,你煩不煩?”
李東嘿嘿笑著,變戲法一樣,攤開手掌,那只蟲子正在他掌心緩慢地蠕動。他說:“逗你的,看把你嚇得?!?/p>
李紅說:“以后再不許胡鬧?!?/p>
李東還記得,他常以此要挾姐姐,為他謄作業(yè)、抄歌詞。李紅長得好看,字也寫得工整,不像李東那般,寫字七扭八歪,又常把“撥”寫成“拔”,“免”寫成“兔”,十個字卻要寫錯三五個。
天越來越黑了,S鎮(zhèn)的天總是灰蒙蒙的,不晴朗,也不明媚,有些說不清的含混和壓抑。
一只蟲子落在他肩膀上,他把它拿下來,捏在手里,任憑小蟲鼓著肚子在手指間掙扎。李東第一次覺得這蟲子讓人厭惡,稍用些力氣,一股綠漿就從蟲子身體里噴射出來。
李東想,這么多年了,姐姐還會不會被這軟乎乎的家伙嚇得丟了魂兒呢?
與若干年前相比,S鎮(zhèn)幾乎沒什么變化。在李東印象中,這個靠生產假冒葡萄酒聞名的小鎮(zhèn)與董村是不同的:鎮(zhèn)上的公路寬敞而平整,不像董村那條黃土路,坑洼不平,冬夏季節(jié)會被雨雪弄得泥濘不堪,春秋兩季則會揚起漫天塵土。S鎮(zhèn)家家住著瓦房,房前的柳樹遮在柵欄上頭。電影院、臺球廳、發(fā)廊、郵局,在少年李東眼里更是新鮮的事物。董村可沒有這些東西。董村只有一座接一座的麥秸垛,常有蚰蜒、蟋蟀、潮蟲之類的在腐敗的麥秸上恣意亂竄。牛啊驢啊之類的牲畜倒是常見,它們常在黃昏時分出現(xiàn)在村外那條黃土路上,在村人的呵斥下慢悠悠地走,董村的空氣中常年彌漫著牲畜糞便和毛發(fā)混雜的氣息。
S鎮(zhèn)的人跟董村人也不一樣。男人們大都喜歡在胸前掛條金燦燦的鏈子,女人則熱衷于用各種衣服和飾品把自己裝扮得花枝招展。S鎮(zhèn)的青年極少讀書,他們通常讀到初中便早早退學,在自家酒廠找個閑差,每日里騎著摩托,浪蕩公子般四處招搖。
“他跟他們不一樣?!敝钡浇裉?,李東仍清晰地記得,姐姐李紅說起丁洋時的表情。她坐在炕沿上,兩只手在黑亮的辮子上纏來纏去,細白的牙齒輕輕咬著嘴唇。她的聲音不大,卻堅硬,像一塊石頭投在水面,又直直地墜入水底。
李金貴坐在外間屋,手上端著旱煙袋,“吧嗒吧嗒”地抽。他擰著眉,沉著臉,好像沒有聽到李紅的話,或者,他聽到了,只是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在李東的記憶里,李金貴素來是個沉默的人。對于這個老實巴交的木匠來說,姐姐日益隆起的肚子,顯然給他出了一道棘手的難題。
“他們是他們,他是他?!崩罴t又補了句,照樣硬得像塊石頭,冷冷的。
李金貴便猛地咳嗽起來,煙袋在灶臺上磕了幾下,鮮紅的煙絲掉在地上,一閃一閃冒著火星。又沉默了會兒,終于按捺不住,便站起身來,長嘆了口氣,對李紅說:
“跟你娘去說會兒話吧?!?/p>
李紅便嘟著嘴,犟乎乎地往西屋走。照片上的劉翠蘭留著齊耳短發(fā),一臉漠然地看著李紅。李紅把相片上的塵土擦去,又點了炷香,插進香爐,磕了個頭,說:“娘,你相信我,他跟他們真的不一樣。他們是他們,他是他?!?/p>
李東跟在姐姐身后,像條尾巴,他那時不過十幾歲。對于家里的事,也只模模糊糊的,一知半解。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得尾巴一樣跟在李紅后頭。
李金貴仍沒說話,他再次續(xù)了一袋煙,卻沒點著,連同手里的煙袋鍋一并摔在地上。
“賤人賤命!賤人賤命?。 彼f。
李紅跑出去,跑到院子里。李東就慌了,他飛快地跑到院子里,攔在李紅前面,拽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走。
李紅掙扎了半天,終究沒能掙脫。
李東說:“姐,你不許走。”
李紅看著他,心就軟下來,氣鼓鼓地回到屋里,徑直奔向自己的房間。
李東記得,那個暗淡的傍晚,姐姐把自己關在西屋,獨自在黑暗中待了許久。掌燈時分,當李紅從屋里走出來時,已經止住了哭聲。看起來,她已從悲傷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她走到李金貴面前,面帶微笑地盯著他。是的,她什么話都沒說,就這么直直地盯著父親。李東覺得,姐姐的目光像釘子,釘?shù)礁赣H臉上。李紅朝著父親揮揮手,借著微弱的燈光,李東發(fā)現(xiàn)姐姐手上握著一把黑漆漆的剪刀,鮮紅的血順著手臂淌到地上。
他不禁大叫了一聲。
2
李紅正在做飯。接連下了幾天雨,灶膛里的柴火有些潮濕,李紅使勁拉著風箱,卻被冒出的濃煙熏得眼淚汪汪。
李東便蹲到旁邊幫忙拉風箱,又找出火筷子,翻騰灶膛里的柴火?;鹈鐫u漸升起,火光把屋子照得通紅,屋子里變得暖暖的。李東感覺回到多年前的董村,許多個傍晚,李紅就像現(xiàn)在這樣,蹲在灶膛前準備晚飯。極簡單,無非是熬棒子面粥、貼餅子,玉米渣子磨得粗糲,吃起來拉嗓子。菜倒是現(xiàn)成的,在自家菜園里,摘新鮮的西紅柿,拿白糖拌了,酸甜可口。每每那時,李東總忍不住叫她,“姐”“姐”。李紅明白他的意思,從案板上拿個西紅柿,又從玻璃瓶里挖一勺白糖給他。李東自然開心,卻舍不得自己吃,總把西紅柿舉到姐姐嘴邊,讓她先嘗。李紅推辭,他就堅持。李紅勉強咬了口,李東才滿意地大口咀嚼起來。
水燒開了,鐵鍋里冒出蒸騰的熱氣,李東立在旁邊,有些局促。這些年,李紅沒少往市里跑,去看他。李東服刑的監(jiān)獄在市郊,在長途車站下車后,還要轉乘人力三輪車,走上半個多小時。他不知道該說啥,要不是他一時犯渾,跟著那幫年輕人偷挖了地下的電纜,他也不會被關進去。一共不過分得幾百塊錢而已,不過,他一直沒有告訴李紅,那些錢,他其實是打算給她買臺錄音機。李紅從小愛唱歌,并且唱得很好聽。
李紅看出了他的局促,便把他往屋里推,說:“你進屋坐,家里太亂,沒個落腳的地方,正說收拾收拾,這幾天趕上廠里忙……”
李紅在鎮(zhèn)上的五金廠上班,負責用車床把一塊塊鋼板加工成軸承啊、螺絲啊之類的東西,雖然掙錢不多,她卻干得極用心。
豆豆正趴在凳子上寫作業(yè),見有生人來,用手托住下巴,探頭縮腦地往外看。李東走到她旁邊,把包里的糖果遞給她。這孩子怯生生地看了李東一眼,躲到李紅身后,不知如何是好。李紅說,吃吧,這是你舅舅。她卻把手指含在嘴里,不敢抬頭。
飯做好了,炸醬面,正是李紅拿手的。母親過世后,李紅便把家務擔下來。每天放學,就到糧倉里抓了麥子喂雞,又拿掃帚把院子打掃干凈,然后呢,就招呼李東,跟她一起往水缸里抬水。李東貪玩,往往不聽李紅的話,沒待一會兒,就借口頭暈或肚子疼,跑出去玩兒了。李紅就試著自己提水,等到李金貴從地里回來,水缸里已經滿滿當當。李東呢,就把逮來的黃鸝鳥送給李紅,又把剛從樹上摘下的槐花插在她頭上,悄悄湊到李紅耳邊,說將來要娶一個跟她一樣好看的姑娘做媳婦。李紅不說話,只癡癡地笑。
飯菜擺好,李紅問:“要不要喝點兒酒?”
李東猶豫著,點點頭。
李紅便從玻璃柜里拎出個塑料桶,給李東斟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勁很沖,李東料想大概是從小作坊里買來的劣質酒,心里忽然一疼。李紅走到門口,從墻上掛著的一捆大蔥上揪出一根,蘸著炸醬,自斟自飲起來。見李東有些驚愕,李紅解釋說,她最近總是失眠,要是不喝點兒酒,怎么也睡不著覺。
“丁洋呢?”李東問。他不管丁洋叫姐夫,自打在婚禮上,丁洋借著酒勁,把李金貴的肋骨打斷之后,李東便與他斷絕了來往。
李紅沒有回答李東的問話,她端起酒杯,跟李東碰了一下,問:“你有什么打算?”
李東一口把杯里的酒喝掉,思量著。能有什么打算呢?以前倒是想過,跟父親學木工,做棺材賣,雖說辛苦,但畢竟是個穩(wěn)當?shù)臓I生。到春風理發(fā)館跟王師傅學理發(fā)也行,門檻低,一年半載就能出徒??墒牵篱g的事誰又說得準呢,偏偏就出了差錯。不過幾年的光景,李金貴已經病得不行,嘴角掛著渾濁的涎水,說話支支吾吾,常把張三錯認成李四,哪還能教他手藝。王師傅呢,兩年前就搬到省城跟兒子住了,現(xiàn)在的理發(fā)館已經成了一家手機維修店,開店的青年染著黃頭發(fā),究竟是誰家的孩子,李東卻認不出來。還能干什么呢?服刑的這幾年,在看守所倒是學了微機操作,但畢竟蹲過監(jiān)獄,頭上頂著犯人的帽子,沒那么容易摘掉。
李東不知道該說什么,悶著頭吃面。沉默了會兒,又問:“丁洋去哪兒了?”
“先在這住下吧,李東……反正……等忙過這幾天,咱們去旅行吧,去云南麗江,我喜歡那里的人,在街邊的小店里,他們一邊打著手鼓一邊唱歌。我記得有一首《紅薔薇》,特別好聽。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那個留著短發(fā)的女孩,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讓我心疼。我想去麗江看看她,讓她幫我簽名,我還想跟她合張影。呃,你說,我這么大年紀了還追星,會不會被人家笑話?”
酒喝得有點上頭,李紅的臉紅撲撲的,眼睛里含著血絲,疲憊不堪的樣子,興致卻仍很高。一只“吊死鬼”爬到她身上,順著褲腿往上爬。李東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
“你看電視嗎,李東?湖南衛(wèi)視,《我是歌手》簡直太棒了,我一直追著看,從小我就愛看唱歌的節(jié)目。你肯定不記得了,小時候,我總幫你抄歌詞,對著電視上的字,一句一句地抄。你們總欺負我,我怎么那么老實呢?他們總是護著你,你是他們的心肝寶貝。我呢,什么都不是,我是個多余的人,好像做什么都不對。從小到大,我一直在犯錯……”
李紅發(fā)現(xiàn)了身上的蟲子,曲起手指,輕輕一彈,蟲子飛到鍋臺上,李紅從地上撿了塊木頭,把蟲子碾死,照舊大口吃起面條來。
李紅說:“今年的蟲子可真多,你說,怎么突然會有這么多蟲子?”
豆豆聽說要去旅行,齜著牙,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瞅著李紅。她的牙齒上有個豁口,笑起來憨憨的。這孩子性格有些內向,整個晚上,一句話也不說,就默默坐在那里摳指甲。李東湊過去,問她,爸爸呢?豆豆不抬頭,也不說話,倚在李東腿上,把手拿給李東看。她的手掌正在蛻皮,細嫩的指肚上,裂開一道道鮮紅的口子。她太瘦了,脖頸后面的脊椎又細又高,她還有點兒駝背,從側面看,像一根頎長的豆芽。李東覺得,她的身體一定出了毛病,要么是營養(yǎng)不良,要么是肚子里長了蛔蟲。
3
豆豆對李東頗有好感。這孩子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裝著面鏡子,亮堂堂的。吃過飯,不肯睡覺,出來進去黏著李東。也不說話,只扯住他的衣角,不肯撒手。按照李紅的說法,這孩子平日里不愛理人,這回可真是破天荒了。
收拾完畢,李紅便到里屋,跟李東聊天。也沒什么好聊的,無非關于董村的人和事,都是老皇歷了。
“對門的四奶奶還跟以前一樣瘋瘋癲癲,逢人就拿著拐棍追打?”
“哦,她啊,已經死了好幾年了?!?/p>
“董村小學那個整天醉酒的老校長,也快該退休了吧?”
“他,或許吧……”
“賣豆腐的孫老頭,現(xiàn)在還經常唱戲不?他可是個戲迷,唱得空城計,絕了。”
“賣豆腐的孫老頭,哦,我想想?!?/p>
對于李紅的提問,李東大都支支吾吾——他不過刑滿釋放幾個月而已,對于董村,他并不比李紅了解更多。
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忽然沉默下來。
良久,李紅問:“咱爹……還做棺材賣?”
“呃,不了。”李東說,“爹去年冬天得了腦血栓?!?/p>
李紅沉吟著:“哦……”
李東說:“姐,你該回去看看他?!?/p>
李紅挽起袖子,露出一道疤痕,深而寬,像一條肥碩的蜈蚣趴在小臂上。
李東便不再開口。當年,李紅用剪刀劃開手臂,是他背著去的鎮(zhèn)醫(yī)院,縫了十二針。他還記得,縫針的過程中,李紅自始至終沒有喊疼,她看著血肉模糊的手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豆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緊拉著李東的手,把一包硬邦邦的東西塞給他。
李東打開布包,竟是幾枚核桃。
李紅把話題岔開:“嗬,就這幾個核桃,可是當寶貝呢,自己舍不得吃,平時,我都不知道藏在哪兒,今兒反倒大方起來?!?/p>
豆豆就跑過去,堵住李紅的嘴,瞥了她一眼,又羞赧地仰頭看著李東。看得出,這孩子心里是歡喜的,她總忍不住笑,把那個帶豁口的門牙露在外頭。李東覺得,她的眼睛特別好看,水汪汪的,清澈而干凈。她笑的時候也特別好看,一顆好看的虎牙,兩個深深的酒窩,多少能看出李紅當年的模樣。
夜深了,月亮透過窗子,照在炕臺上。豆豆倚在李東肩上,睡得很沉,鼻翼一張一翕,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李紅把豆豆安頓好,自己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說:“太晚了,去睡吧?!?/p>
果然是累了,身子一挨著炕,眼皮就緊緊合在一起。
李東是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的。已是半夜時分,窗外的月亮已經不甚明朗,一片黑漆漆的云彩擋住了月光。不知是不是被電話驚擾,隔壁鄰居家的黃狗開始“汪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李東認真回憶了一番,才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隱隱約約地,她聽見李紅壓低嗓音在說話。
在電話里,李紅像是在哀求什么,翻來覆去地,她只說一句:
“好的,放心,三哥?!?/p>
“三哥,你放心,我一定……”
她被這電話嚇壞了,聲音里帶著哭腔。
顯然,那個被稱作“三哥”的人,并沒有就此罷休。這是一個冗長的電話,充滿著討價還價,請求和拒絕,進一步和退一步。李東感覺到,姐姐正在慢慢地矮下去。他想起李紅白天說的那句“你們都欺負我”?,F(xiàn)在,李紅正被人欺負。這樣的電話讓李東感到心煩,他不喜歡在半夜被人吵醒。電話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他們提到了丁洋、打掉的牙齒、被火燒光的倉庫,提到了敬酒和罰酒,時間和耐心。李紅無話可說,她只能一點點地委頓下去。
“三哥,我保證把他找回來?!?/p>
“對,他不是東西,我也不是東西,三哥,過一段,我去找他,我保證……”
4
李紅把去麗江的時間安排在下星期。不能再晚了,天氣越來越冷,風吹在人臉上,硬生生地疼。冬天就要來了吧,李紅一點兒也不喜歡冬天。在她的印象中,冬天太過陰冷,那樣的季節(jié),總讓人煩躁不安,對許多事失去耐心。
就下星期吧,她想,反正現(xiàn)在有大把的時間。
她被工廠辭退了,這是今天下午的事。辭退就辭退吧,李紅想,也許,老天是心疼她,想讓她好好休息。反正掙得又不多,滿打滿算只能維持生計而已,反正廠子的環(huán)境又臟又差,車間里到處是機器油膩的味道、食物發(fā)霉的味道和老鼠尸體腐敗的味道,反正負責驗收的工頭態(tài)度又不好,總用食指對著她指指戳戳,把唾沫濺到她的臉上。有什么好留戀的呢,辭就辭吧,辭了更好。倒是出門的時候碰到侯三,讓她有些驚訝。侯三臉上堆著笑,主動湊上來跟她打招呼。他對她倒是客氣,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
侯三說:“歇幾天吧,嫂子,等我哥回來再來上班。你也該歇歇了,歇多久你看著辦。反正一天見不到他,我就一天不肯放過你們。S鎮(zhèn)的人都知道,我侯三是個說話算話的人?!?/p>
侯三點了支煙,遞給李紅,李紅擺擺手說,戒了。侯三突然變了臉色,厲聲說:“他不是打掉我滿口牙嗎?他不是放火燒了我的倉庫嗎?他可真行。我們可是拜把子兄弟呢??墒?,他干嗎躲起來不見我呢?他去了哪兒呢?我想和他說說話,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他該回來看看了。就算不看我,也要看看你們啊。半年了,我是真的想他了。他怎么忍心拋下你呢,怎么忍心拋下豆豆呢?哦,豆豆,這小丫頭越來越討人喜歡了。要是他再不回來,過兩天,我就派人幫你照顧她?!?/p>
侯三后來終于閉上嘴,他一定是被李紅的聲音嚇壞了。李紅只對他說了兩個字:“你敢!”
李紅從工廠出來,沿著河邊往回走。河灘上散布的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在陰沉的天空下發(fā)出暗淡的光。尚未凋零的荻草在風中恣意搖擺。水面漂浮著落葉與被風吹起的波光,隨著河水緩慢地朝河心漂去。遠處的拱橋上,兩個戴口罩的男子,正探頭縮腦地朝這邊看。
李紅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天有些陰沉,似乎要下雨。她已經嗅到了雨水將至的味道——對于這種咸澀的夾雜著土腥的味道,她并不陌生。在她的記憶里,這個秋天似乎一直在下雨。
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李紅踩著石子走近河邊,蹲下來,從河水里看自己的影子。她的頭發(fā)有些亂,眼角一條深深的魚尾紋,像丑陋的疤痕延伸到發(fā)際。她對著水中的影子笑了笑,影子也對她笑。她伸手撥了下河水,影子便在水面上晃動起來。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注視過自己了?她記得,上初中時,丁洋送過她一面小鏡子,圓圓的,背面是一個名叫陳德容的香港明星。那時,她總把鏡子藏在書桌下面,裝作低頭看書的樣子,偷偷地照,只要那么三五秒鐘,她的心就開出花來。那時的她多美啊,那么多人寫情書,塞到她書包里,或者在校門口吹著口哨等她。有什么用呢?李紅根本不把他們放在心上,她討厭那些嬉皮笑臉的家伙。那么多人,她就只喜歡丁洋,原因是,只有丁洋敢替她打架。說是打架,不過是替她挨打而已,拳頭啊,腳啊,棍棒啊,有一次打急了,還掄起了鏈子鎖,沉沉的鐵家伙砸在額頭上,滋滋往外冒血,至今,丁洋的額頭上還有一個月牙形的疤。那時候多好啊。丁洋騎著摩托,帶著她到處瘋跑,汽油燃燒的味道,鉆進她的鼻孔,淡淡的,香香的,李紅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聞的味道。車子開得飛快,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到空中,高高飄起。她就把臉貼在他背上,她緊張極了,雙手緊緊箍在丁洋的腰際,閉著眼大叫。但她不怕,她的膽子就是從那時候練出來的。死就死吧,她想,死了也值了。
下雨了。雨水淅淅瀝瀝,落在河面上,也落在李紅的頭發(fā)上,臉上,身上。她感覺眼角濕漉漉的,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可不是嘛,結婚時沒有像樣的嫁妝,挎著寒磣的布包袱嫁到S鎮(zhèn),她沒有哭。結婚五個月生下豆豆,鎮(zhèn)上的人笑話她管不住自己的褲襠,她覺得無所謂。丁洋因為酒廠的生意打傷侯三,侯三一次次找上門來鬧事,她也從不害怕。她今天這是怎么了,不過是那句“他怎么忍心拋下你呢,怎么忍心拋下豆豆”,她就覺得委屈了。算起來,這么多年,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委屈。她又想到麗江,她記得,丁洋跟她最后一次通話,是在人聲嘈雜的街上。她問他在哪兒,他怎么也不肯開口。她只是隱隱約約從話筒里聽到了模糊的手鼓聲,一個女導游正用擴音喇叭講解:
“各位游客,歡迎您來到美麗的麗江古城。”
5
李東到街上的藥店給豆豆買了點兒藥,他料定這孩子肚子里一定有蛔蟲。他小時候就曾生過蛔蟲,常常肚子疼,李紅帶他去看病,醫(yī)生給開了幾粒糖丸,吃下去,肚子里排出幾條蟲子。
路上,李東想,豆豆實在太瘦了,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到空中。
回來時,李紅正對著地圖研究線路。豆豆跑過來,摟住他的脖頸。她好像受到了驚嚇,小手冰涼,臉上也冰涼。李東伸手捧住她的臉蛋,又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這孩子卻突然“哇”地哭起來。
“我們去旅行吧,李東。我想去麗江,我不能再等了。冬天越來越近,你知道,我害怕冬天。一到冬天,我的鼻炎就會犯,打噴嚏,流淚,鼻子里像塞滿了棉花。我的腰椎也不好,陰冷的天氣,我的腰就疼得厲害。這里的冬天太難熬,天總是灰蒙蒙的,讓人喘不上氣來。我不想再熬下去了,這里到處是‘吊死鬼,地上,樹上,墻上,它們到處爬來爬去……”
李東把豆豆攬在懷里,她仍在抽泣,嘴里不住地念叨著,語氣含混不清,李東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么。
“我們走吧,李東。我知道丁洋藏在哪里,他不說我也知道。我們去找他,雖然他心里沒有我們,但我仍放不下他。你不知道,他那時候有多好。我坐在他的摩托上,沿著公路一直往前,路兩旁開滿了紫堇、馬蘭和喇叭花。我必須見到他,你知道嗎?最初的時候,他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人。他說過一段就回來,他還說要跟侯三講和,賠錢,賠多少都認了?;蛘呷プ危迥昃蛪蛄?。后來,突然間他就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過得怎么樣。有一天夜里,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他突然就哭了,他對我說,讓我原諒他。我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在電話里我聽到了手鼓聲。后來的電話是一個女人接的……李東,我想去找他,有些話我要當面問問他。這樣憋著實在太難受了,問明白了,就死心了?!?/p>
“回董村吧,姐,一起去看看爹。他活不過今年的,他認不清人了,逢著有人從門口過,她就喊你的名字。清醒的時候,總念叨你,說你年輕時候的好。你掃地,做飯,提水,受了不少累,說著說著,他就哭起來。他說放心不下你,說你打小脾氣倔,容易吃虧。他還說,該來看看你的,只是他恐怕挨不到那一天了。姐,回去吧,只要看他一眼,然后,我們去旅行,去麗江,大理,西雙版納,再也不回來了。”
李紅就抽泣起來,她一邊擦淚,一邊點頭。她以前很少哭,也許是上了年紀的原因吧。她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鬢角已經有了不少白發(fā),肌肉也變得松弛。她想,時間過得真快啊,用不了多久,她就老了。
李東拿了條毛巾,遞給姐姐。李紅接過去的時候,李東發(fā)現(xiàn)姐姐的胳膊上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痕。
他問:“怎么回事?”
李紅說:“沒,沒什么,劃傷的,不小心……”
李東又問:“怎么回事!”
李紅沉默了良久,終于說:“侯三真的去找豆豆了。在回家的路上,兩個戴口罩的男子把她往車上拽。我就哭,就喊,拉著豆豆的手不放。她們打我,踹我,打得我跪在地上,我就不松開豆豆的手。侯三從車上下來,他拿我沒辦法,就提起丁洋。她知道我的軟肋。我快撐不下去了,李東?!?/p>
豆豆忽然不見了。明明剛才還在屋里,一眨眼的工夫,卻沒了蹤影。天已徹底黑下來,陰雨的天氣,天空如同蒙上一層黑布,黑漆漆的大地,看不見光亮。
李紅慌了,她打開所有的燈,瘋了似的到處找。找遍了整個院子,卻沒有豆豆的身影。她坐在地上,眼神暗淡無光。她默念著豆豆的名字,淚水順著鼻翼緩緩淌下來。
這么晚了,她能去哪兒呢?
李紅回到屋里,聽見床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她蹲下身子,用手電朝里面照。她看見豆豆抱著腿,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好像被什么恐怖的場面嚇呆了,又像是,她已經什么都不怕。
豆豆沒有被搶走,李紅心里的石頭總算落在地上。她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李東,卻發(fā)現(xiàn)李東沒在身邊。印象中,他好像出了院子。他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沒來得及跟李紅打聲招呼。
李紅把豆豆抱到床上,把她哄睡著,又等了許久,仍不見李東的動靜。
李紅心里有些忐忑,她披了件外套,出了門。李紅很少在夜晚出門,如今,她走在月光下,隱約覺得,這樣的夜晚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6
侯三的尸體在面粉廠后的水塘里被人發(fā)現(xiàn),已是幾天后的事情了。
由于河水的浸泡,原本干瘦的身體變得白白胖胖。鼎鼎大名的侯三瞇著眼,面帶微笑地躺在地上,像是躺在溫暖的陽光下午休。幾只綠頭蒼蠅慢悠悠地從他的眉毛跳到頭發(fā)上,又從頭發(fā)鉆到鼻孔里。
“他看起來就像睡著了?!比藗冋f。
關于侯三的死,當?shù)亓鱾鞫喾N說法。有人說,侯三是被仇家殺死的,他的仇家晚上潛入侯三家中,用一把榔頭敲碎他的腦殼,然后,把尸體扔進河道里。侯三的身子很沉,扔進去后,濺起巨大的水花,并發(fā)出“撲通”一聲響。
也有人說,侯三是自己淹死的,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回家的路上,他準備到池塘里撒泡尿,結果,他在河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打算把自己從水里撈出來,結果,一腳踏空,滑進水中央。
還有一種說法,侯三是被“吊死鬼”纏住,索了命。那天傍晚,正在河邊遛彎的人們,看見侯三拼命往河邊跑。他們跟他打招呼,他誰都不理。人們說,誰能想到,他是趕著去投胎呢。
總之,侯三的死,在S鎮(zhèn)引起不小的轟動,關于他的死因,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那時的李紅正和李東一起坐在通往云南的火車上,她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叢林和村莊。好幾次,她拿出手機,想打一個電話。猶豫再三,她終于撥通了。
“喂?”電話里,李金貴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滄桑。
李紅沒說話,眼淚吧嗒吧嗒滴在衣服上。
李金貴咕噥了句什么,李紅沒聽清。她想告訴他,她胳膊上的傷已經好了,讓他別再惦記。但她終于沒有說,她想,塵歸塵,土歸土,心里長出來的,還是讓它爛在心里吧。沉吟一會兒,默默地掛了電話。
豆豆倒是挺開心,手里拿著瓶營養(yǎng)快線,喝了一口,胳膊一甩,用袖子擦掉嘴角留下的白色乳漬。車廂里人不多,她央求李東跟她玩兒躲貓貓。李東跟在她身后,在車廂里跑來跑去。豆豆“咯咯”地笑,那顆有豁口的門牙已經掉了,笑起來露出更大的洞。
午夜時分,豆豆睡著了。李東和姐姐面對面坐著,低聲聊天。他們再次說起了董村,槐花,“吊死鬼”,水井和黃鸝鳥。說著說著,他們就沉默下來,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車廂里很安靜,昏黃的光在李紅身上閃過。坐在她對面的李東有些恍惚,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