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1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生活向他呈現(xiàn)出非常美好的一面,甚至還讓他看見了一個可以期待、令人激動的未來。在這個未來里,他有屬于自己的家庭、愛人,有一份算不上多令人羨慕,但足夠生活的收入;周末的時候,能帶著家人去看一場最新上映的團購電影,五一或十一小長假,能租一輛車到郊外,或者到離北京不遠的北戴河玩幾天;對,還有三五個聊得來的朋友,他們偶爾去吃個羊蝎子火鍋,喝精品二鍋頭,然后在夜色里醉醺醺地道別。
當然,那時候他還無法具體化這些場景,所謂的看電影、小長假、羊蝎子火鍋,都只是他根據(jù)后來的生活所歸納出來的。他在想,如果當年自己對未來有過期望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只可能是這個樣子。他從來都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即便你給他一盞阿拉丁神燈,他所能提出來的愿望也不會超出要點錢、要個房子這一類基本需求。
這段時間成了生命里唯一能支撐他幻想的日子,也成了他的魔咒:我曾有過機會,但最終我沒能把握住。
那么,這到底是什么時候呢?
是十年前,他剛剛從公用電話上查到自己的第三次高考分數(shù),確定自己能被北京的一所很著名的大學教育系錄取了,這個教育系在全國也很著名。幾周后,他收到了郵局寄來的錄取通知書,這張不大的紙最終確認了這件事——他要徹底地從老家那里的生活中抽身而出了,像村里十年前的第一個大學生羅昊一樣,從此去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也就是在這年秋天,他拿到通知書的幾天后,羅昊帶著老婆孩子回來探親。他是開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回來的,車子剛進村,羅昊的父親就在院子里點燃了一萬響的鞭炮。幾乎沿路的每戶人家都打開了自己的大門,一家人站在大門口,看著羅昊的車緩緩駛過。他也在人群里,但他注意到的并不是車的輪子和冒煙的屁股,而是后排座位上那個美麗的女人和一個同樣美麗的小女孩,那是羅昊的妻子和女兒。全村人都知道,羅昊讀的是地質(zhì)研究,做了幾年科研,后來進入了政府系統(tǒng),現(xiàn)在是某個地級市的副市長了,是他們十里八鄉(xiāng)官當?shù)淖畲蟮娜恕?/p>
汽車他見過,并不感到驚奇,但是羅昊的妻子和女兒才是最令他意外的。他從來沒見過那么白、那么干凈的人,就他當時的感覺來看,她們比電視上的模特們好看得多,因為車從他跟前路過的時候,離他還不到兩米。透過褐色的車窗玻璃,他看見羅昊的妻子正拿著一根小東西在涂自己的嘴唇,那是一雙火焰般的唇。讀大學后他才從女同學那里了解到,那是潤唇膏,防止嘴唇干燥的。
羅昊家里殺豬宰羊,村里鄉(xiāng)里縣里的干部們輪番來見他,每一個都帶著一堆禮物。羅昊的父親把禮物裝在院子的倉房里,鎖上一把大鐵鎖,鑰匙就叮叮當當掛在腰間。每天晚飯后,他都要揣著一盒煙到小廣場上,給老人們發(fā)帶過濾嘴的香煙,有時候他的那個洋娃娃般的小孫女跟著他,手里也拿著一根帶著一塊糖的小棍子。
有一天晚上,羅昊的父親第一個把煙遞給他,他有點意外,因為那兒不但站著自己的幾個叔叔,還有幾個年齡更大的老人。看到我家羅昊了吧?老頭示意他趕緊接過去,說,當年我跑到城里去淘大糞,也一定要送他去讀大學,現(xiàn)在怎么樣?他接過了煙,沒有吸,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夾在了耳朵上,他想帶回去給父親抽,父親從沒抽過這么好的煙。燕云,我早就知道你行,你是咱們村羅昊之后的第二個大學生,你將來也有機會過我們羅昊過的日子。
別人也都附和,說,是呀是呀,胡家的祖墳上也冒了青煙了。看你爹給你起的名字,胡燕云,完全不像是農(nóng)民。羅昊父親咳嗽了一聲,吐了一口濃痰:他倆的名字都是一個人取的。眾人就問是誰,羅昊父親指了指村子的西頭。眾人恍然,那兒住著已經(jīng)八十九高齡的老中醫(yī),當年的秀才。
一瞬間,他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想象,如果說有什么是可以具體些的話,那就是他覺得自己也有機會娶一個羅昊妻子那樣的女人,生一個漂亮的女兒,開小車回來看父母,接受鄉(xiāng)親們的夾道歡迎,讓父親挨個給村民們發(fā)高檔香煙?;蛘哌@么說吧,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命運就是重復羅昊走過的道路。
晚上,他把那根煙遞給父親的時候,說了一句話:爸,我將來要讓你天天抽這個煙。父親聽了,嗷的一聲哭了起來。他當時以為父親是被自己的話感動了,或者是因為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終于看到了希望。后來等父親死了,他再去回想那個時刻,父親的號啕大哭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每天抽這么好的煙了。父親死在他上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期中考試。那天是英語考試,考聽力的時候他的耳機壞了,什么也聽不見,他舉手喊老師,老師拿過來一試,沒有問題,可他再接過去還是沒有聲音。如此折騰了幾次之后,老師給他換了一副耳機,還是只能聽到一種沙沙響的噪音,這時候聽力題已經(jīng)念完了,他只好隨意蒙了幾個答案。但是后來試卷發(fā)下來,他的聽力題竟然是歷次考試中得分最高的一次。
他給家里寫信,說自己期中考試成績有所上升,終于突破了班級的中線,他們班有七十個人,他一直是在三十五名之后,這次考了三十名。他還說,自己接了三份家教,已經(jīng)能把生活費賺出來了,不用家里給他寄錢了。他的學費是貸款的,生活費也可以自己解決,這讓他很自豪。就算是上大學的時候的兼職,他一個月也比村里種地的堂兄弟們賺得多。
寒假回家,他走進家里的時候沒有人,他喊父親,又喊母親,屋子空蕩蕩的,連個回音都沒有。這時候西院的鄰居走進來還一把斧子,看見他愣在了那兒。他問鄰居知道自己父母去哪兒了嗎,鄰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放下斧子急匆匆走了。
不一會兒,母親背著一簍子從田野中拾來的柴火回來,看見他,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我爸呢?他問。他省吃儉用,用自己做家教的錢給父親買了一條好煙,羅昊父親發(fā)的那種,一條煙花了他兩百多,一個月的生活費。他從包里把煙掏出來,說這是給我爸的。母親說,你爸抽不到了。他驀然一驚,問怎么了?
你爸……沒了。
母親告訴他,父親臨死前叮囑了,不告訴他自己的事,既不想讓他因此耽誤學業(yè),也不想他跑回來浪費幾百塊車費。母親說,其實你第一年復讀的時候,父親就查出了不好的病,但是沒有跟他講,講了也沒用,徒增煩惱,聽說花幾十萬是能續(xù)幾年命的,家里不可能有幾十萬,就算有,用來換幾年命也不值。他們打聽了,花了錢也不一定治好。他于是明白那天父親的痛哭的緣由。
天色晚了,但他堅持要去墳地看望父親。母親要陪他,他拒絕了,他不想讓母親看見自己悲傷的樣子。
事實上,他有點多慮了,等他走了半個小時,走到父親的墳地所在的山坡時,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山下,大地被黑暗籠罩。好在這一天的月亮還算亮,掛在夜空里,努力用自己借來的光照著大地。
他跪倒在父親的墳前,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甚至沒有掉眼淚。他把那條煙全部拆開,一根接一根地點著,然后繞著父親的墳頭擺成圈,最后留下一根,自己蹲在那里吸。他想這樣可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父親抽一支煙。這一次拜祭,讓他的心越發(fā)堅定,我一定要成功,他想,要成為羅昊,不,要成為比羅昊還要牛逼的人。
他的煙癮,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染上的。
2
從此之后,時間仿佛加速了,他很快就到了畢業(yè)階段。他拼了命,才留在了北京城,到了北京延慶的一所中學做了老師。雖然是學教育的,但他們同學中做老師的并不多,因為他們沒有專業(yè),不像學英語、歷史、化學的,中學里都有一門課程對應著,學教育的去給學生講什么呢?只能去行政崗,做教務或者后勤。
他其實是很不甘心的,因為他想過考研,羅昊要不是念了研究生,根本不可能分到國土局,也就不可能后來當市長??墒亲约旱某煽冊谒哪昀镒詈玫囊淮尉褪堑谌⒄Z也不好,考研基本沒什么希望。還有就是,他本科貸款的一萬塊錢學費,從下半年開始必須給銀行還錢了,一個月兩百多。他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似乎早就偏離了重復羅昊的那條路,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在人家那條路上出現(xiàn)過。但他還抱著希望,就像偶爾從電視里看到的賽車那樣,在一個彎道加速超車,最終奪取冠軍。機會并沒有把全部的路封死。
每當在辦公室處理文件或表格到深夜時,他都會回溯自己的人生,越來越確認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等著上大學的那段時間是最美好的日子。他會陷在回憶里幾分鐘,然后揉揉眼睛,打一杯開水,點一支煙,繼續(xù)整理文件和表格。
工資不算多,還完貸款,再除去給母親的生活費和自己的生活費,每月還能攢下五百塊錢。好在學校提供了單身宿舍,要不然這五百也得交了房租。但是煙錢似乎越來越費,一開始他一天都抽不了幾支,現(xiàn)在每天至少要一包,而且他只抽當年給父親買的那種煙。工作后他了解到,這并不是什么特別好的煙,連中檔都算不上,但相對于他的收入來說,卻不算便宜。他有一種幻覺,他吸的每一支煙都像是替父親吸的,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兌現(xiàn)答應過父親的事。
另一個讓他煩惱的,是同事小叢,那個辦公室里和他同年入職的女孩。他有點喜歡這個女孩,因為她看起來跟記憶中的羅昊的妻子有點相仿??赡懿⒉惶?,只不過有一次他早晨上班的時候,小叢剛好坐父親的車進校,就坐在后排,正巧用潤唇膏在涂抹自己的嘴唇。這個動作一瞬間把他帶回到了當年的記憶中,他認定這是一種預示,提醒他不該忘記當年所想象的未來生活。
他覺得小叢對自己也充滿好感。那次之后,他曾問過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潤唇膏,是否好用。小叢很積極,把自己的潤唇膏拿出來,說給他涂一點試試。他有些不知所措,怯懦地說男人怎么能用這個。小叢笑話他,說現(xiàn)在男人都用,還做面膜呢,然后擰開唇膏,涂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到一種很膩人的香甜味,瞬間想起,這支潤唇膏不久前才在小叢的嘴唇上涂抹過,心跳就加速。他覺得自己似乎借著唇膏吻到了小叢,開始滿臉通紅。還有他們?nèi)ナ程贸燥垼矔炎约翰捅P里的肉夾給他;她有任何困難,都第一時間找他幫忙。他并不確定小叢喜歡自己,但基本確定她不討厭自己。他漸漸掌握了小叢的基本情況,她就是延慶人,在一所市屬大學畢業(yè)后,借父親的關系進了學校。他父親是延慶一個什么局的副局長,沒有太大的實權,但大小是個官,有自己的人脈;母親也是公務員,不過開了長期病假,很少上班。從各方面來看,這都是一個很不錯的家庭。
在判斷了幾個月之后,他決定試一試,向小叢表明自己希望兩人更進一步,成為男女朋友。他的表白技巧很普通,但也不算太差。那天是小叢的生日,她請同事們出去吃火鍋,之后他送她回家。在路上,路燈昏暗,晚風輕拂,所有的事物都輕聲細語般溫柔。我想每天都送你回家,在你家樓下,他跟小叢說。什么?她喝了點酒,有點沒明白他的意思。我是說,我喜歡你,我想每天都送你回家。他也喝了點酒,終于直接說出來這句話。
小叢并不感到意外,她甚至笑了一下,說:這樣啊。就上樓去了。
她只說了這三個字,這樣啊,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第二天在辦公室遇到,她還和以前一樣,說說笑笑,仿佛他的表白根本沒發(fā)生。他自己都有點懷疑了,怕是喝多了酒之后的醉夢或幻想,可是他翻看了那天的日記,白紙黑字記著這件事呢,還畫著大大的三個問號。
小叢沒有給他任何明確的答復,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常,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這種心緒影響到了工作的效率和質(zhì)量,他提供給校長的一個有關高三年級的成績統(tǒng)計表格,出了個大紕漏。校長把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而且就在他的辦公室里,當著所有同事的面。他非常受傷,但并不恨校長,他是氣自己,這只能是活該。他反而有點埋怨小叢,認為都是她的模棱兩可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的,但他的反擊只是盡量回避她。不知道小叢是遲鈍,還是怎么,一周后她才反應過來他無聲的反抗,在午飯的時候特意坐到他旁邊。你是在故意躲著我嗎?她說。他不說話,只是低頭對付自己餐盤里的地三鮮和西紅柿炒蛋。啊,不會吧,你那天是認真的?小叢又說。他吃不下了,端起餐盤到垃圾桶那里,把飯菜全部倒掉,直接走出了食堂。
小叢追了出來,在他身后大聲說:喂,燕云,我以為你是在開玩笑,我的朋友經(jīng)常這樣開玩笑。他心里冷笑一下,轉(zhuǎn)過身說,是啊,是啊,我就是在開玩笑。他還是拋下她走掉了。
他在一個酒館喝了半夜酒,花生米吃掉了三盤,思前想后,甚至都考慮辭職了。他前幾天查過,自己的存折里有一萬塊錢存款,不多,但能保證自己幾個月餓不死。他想干點別的,離開這個地方。但最后還是沒勇氣,醉醺醺回家的路上,他給小叢發(fā)了一個短信,說不好意思,我把玩笑當真了,你把真的當玩笑了。小叢回了一個字:哦。
第二天起晚了,頭還疼,他沒吃早餐就去辦公室。一切都沒他想得那么嚴重,他忽然間有點頓悟,不管什么事,你只要第二天還是按照前一天的節(jié)奏去過,它就能過去。他跟小叢的關系又開始正常化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只不過他開始在宿舍里看一些三級片,自慰,一次又一次,有時候他也會把電腦上赤裸著呻吟的女性想象成小叢,想象成他認識的所有女性,甚至是羅昊的老婆。他對她的印象早就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那只拿著潤唇膏的手和紅潤的嘴唇,所以在他意淫的想象中,女人們都是在給他口交,他的陰莖是一支巨大的潤唇膏,不停地把那些蛋白質(zhì)為主的液體涂抹在她們的嘴唇上。
有時候,陰莖變成一支點燃的煙,叼在她們的嘴唇上。他在變態(tài)的快感中,感到下體一陣灼痛,只有這種痛才能把他從迷狂中喚回來。他把手機里保存的小叢和其他女性的照片打印出來,裝訂成冊,每一次幻想的時候,就調(diào)出一張來。每次這么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點像古代的皇帝寵幸后宮的妃子。
最開始,他還保有一種強烈的道德感,在第二天看見自己意淫過的女同事,會臉紅心跳,覺得她們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但是他很快他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她們只是一些幻影,他想,我也是,我們活在幻想的空間里,沒有一條法律規(guī)定我不能使用自己的幻想。他也會有點悲哀地想到,他唯一能左右的只有自己的幻想了。
這一切是被一個意外事件打破的。
秋天的時候,小叢有三天沒來上班。他給她發(fā)了短信,沒有回,打電話也沒人接。他覺得小叢可能不告而別了。
他在復印室復印要發(fā)給老師們的學習材料,警察走進來把他帶走了。在派出所里,他們問了他過去幾天的行程,最后他終于弄明白了,小叢沒去上班,是因為在三天前的晚上,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強奸了。警察從他的宿舍里搜到了那些淫穢的光碟,還有他制作的那個相冊,確認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他被帶走后,學校里就傳言他是個變態(tài),強奸了自己的同事。但是警察很快把他放了,因為他們從小叢的內(nèi)衣上提取的精子的DNA和他的對不上。
他回到辦公室等著,但小叢再也沒回來。半年后,他也被解雇了,理由是消極怠工引發(fā)了教學事故。一次很重要的考試,他把應該帶到學校的卷子忘在了家里。他沒有做任何解釋,收拾了東西,離開了延慶,從郊區(qū)到了城里。
3
三年后。
胡燕云走在人大西門外面的路上,背著巨大的雙肩包。背包里是一大摞考研資料,不過并不是他自己考研,而是去見一個學生。胡燕云現(xiàn)在是中關村各大考研培訓機構的一個工作人員,他通過到各個高校刷小廣告,在各個高校的論壇發(fā)廣告帖,在學校食堂門口發(fā)傳單,再加上用QQ群等宣傳,已經(jīng)成了公司的銷售標兵。僅這半年,通過他報名考研班的就有五百多個人。當然,他的提成也很可觀。為了工作方便,他在雙榆樹的一個老舊小區(qū)里租了一間房,不到八平方米,每個月不含水電費一千兩百元。這是一個小兩居,房主一家三口住大臥室,他住小臥室。簽約的時候房主說,你最好不自己做飯,如果要做飯,煤氣費每個月多交二十,而且只能等我們做完飯了再做。他連忙說,我就一個人,不做飯,主要是找個住的地方。
其實中介還介紹了比這條件好的一間房,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因為他從門縫里瞥到了房主的女兒。小女孩還不到十歲,跟當年他見到的羅昊的女兒差不多大,就那么一瞬間,他就決定租下了。
第一天住進去的時候,兩家人都靜悄悄的,有人去廁所都躡手躡腳,好像生怕驚動了對方。他躺在占了屋子一大半地方的小床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房間的另一個好處,那扇小窗子外面就是一棵槐樹的樹冠,時節(jié)正是春散夏來的時候,即將綻放的槐花已經(jīng)發(fā)出了誘人的香味。偶爾,他還能在樹影中瞥見一星半點的月亮。那個有關未來的幻想,再一次從心頭浮了出來,他忍不住坐起身,點燃一支煙,把窗子推開一點,讓微風吹進來,隨手把煙灰彈在窗外。
轎車,妻子,女兒,響徹全村的鞭炮……讓他著迷的似乎不再是這些了,而是當年的那種感覺,就是覺得一切都充滿希望,都值得奮斗的感覺。有那么一瞬間,他想起了小叢,心里多少有點負罪感,覺得自己好像是那個強奸她的人的影子。
他開始充滿一種異樣的斗志,每天除了睡六個小時的覺,都是在工作。他推銷出去的課程數(shù)量直線上升,半年后,就被破格提拔為項目經(jīng)理,專門負責公司在天津高校的招生工作。他開始頻繁往返于天津和北京,每周都要去三四次。偶爾,他會感到頭暈或惡心,他知道自己有些太拼了。但看著銀行卡里的數(shù)額不斷地增長,他不想停下來,目標從來沒這么明確過,他要賺錢,賺足夠的錢。至于賺錢之后干什么,他還沒好好想過,只是單純地喜歡看存款數(shù)額飛速增加。
他再也沒看過黃片,也沒自慰過。每一次他剛要開始,小叢的臉就會浮現(xiàn),說:小胡,是不是你?那天晚上傷害我的人是不是你?他便興味索然。只有煙抽得越發(fā)的勤,價位也越來越高,他因此得了咽炎,但還是繼續(xù)抽。
雖然每天晚上都住在租房里,可他幾乎很少見到房東一家人。他回去的晚,上樓前先在成都小吃或沙縣小吃吃個飯,上樓的時候他們似乎都睡著了。他家客廳里的電視,很少打開,對于這家人,他聽到的最多就是他們出來倒水、上廁所的聲音。極少的幾次,他正面看到了這家的小姑娘,戴著一個牙套。原來小姑娘有些齙牙,特別是張嘴說話的時候,門牙和粉紅的牙齦明晃晃地露出來。有點像馬,他不太厚道地想。你好,他跟小朋友打招呼。小朋友有些吃驚,小聲地說了句你好,就飛快地逃回了他們的房間里。
他想,自己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可能不這么安靜,應該和別的家庭一樣,看看電視,聊聊天,做做小游戲,其樂融融。有一次,他回來得早一些,剛掏出鑰匙插進鎖孔,屋子里的聲音就立刻安靜下來。這更證實了他的猜測。
他萬萬沒想到,這家人竟然救了自己。
一個晚上,他出來上廁所時頭一暈,倒在了過道上。他們打了120,把他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給他打上吊瓶,第二天又做了各種檢查后告訴他,好像內(nèi)分泌有點問題,血糖高。他沒當回事,第二天買了好多水果回來,感謝這家人。男主人把水果從門縫里接了過去,遞出來一張單子,是120的錢和藥費,他趕緊掏錢包。男主人擺手說,不急,和下個月的房租一起付吧。
從這次開始,他們的關系開始慢慢熱絡了些。有一天,他們還在廚房留了半碗炒飯,他知道這是給自己留的。他就著煙,把半碗飯吃掉了,然后回到廚房把碗洗了。第二天回來,他就放了半個西瓜在冰箱里。來來往往中,氣氛開始變得隨意起來,特別是小女孩,偶爾會跑到他屋里來問一個問題。她的數(shù)學作業(yè),父母完全幫不上忙。
他又暈倒了一次,不過不嚴重。他不得不去醫(yī)院里看一下了,房主建議他去看中醫(yī),他就坐地鐵去了西苑醫(yī)院。大夫給他開了中藥,讓他先吃一個月再說。他拎著一大袋子已經(jīng)熬成液體的湯藥,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喝了一袋。忍著反胃喝完了中藥之后,他沒找到能漱口的水,就一直帶著滿嘴的藥渣味走回家。一開始,這味道是苦、澀,似乎有很多草根的味道,可是后來隨著唾液的不斷分泌稀釋,好像也發(fā)生了什么神秘的反應,味道開始泛出一陣甜味,嗯,有點像他小時候吃的甜草根。甜草根也是一種中藥,在村子后面長得漫山遍野,這種東西的根莖似乎是直直插入地里的,很難拔出來。田地旁邊有一些山洪沖瀉出來的溝壑,都是黃土,溝壑壁上裸露出許多甜草根來,他們只要揪出一頭猛扯,就能扯下一米長的甜草根。這種東西據(jù)說是降火的,帶著一種藥的甜味,他跟小伙伴們經(jīng)常會咀嚼一段。糖太稀少了,他們唯一能以甜的名義攝取的糖分都是從山野中來的,甜草根,秋后的玉米秸稈,一種酸巴溜,各種野果子。他們那兒的自然界似乎沒有純粹的甜,所有的甜里面,要么摻雜著苦,要么摻雜著澀,要么摻雜著酸。
這是一個大玩笑,他又拿出那張化驗單來看空腹血糖12.9,超標了一倍還多。
毫無疑問,醫(yī)院里的大夫跟他說,糖尿病,不用再做其他檢查了。
可我才二十五歲。
是,年紀還小,按說不應該,你們家族有糖尿病遺傳病史嗎?
他只能搖搖頭,事實上,他們家沒有任何遺傳病史,這么說不準確,不是沒有任何遺傳病史,而是就他所知除了高血壓和感冒,他們家的人不知道自身病痛的任何名字。那些病都只是一種感受,一種生活命名,腰疼,頭疼,腿疼,肚子疼,沒勁,惡心,眼花……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日常飲食似乎也并沒有攝入多少糖,雖然現(xiàn)在他有工資了,要吃糖完全可以隨意買了。大夫告訴他,糖尿病病人在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會出現(xiàn)低血糖的癥狀。他想起來了,自己的兩次暈倒,確實都是在上午十點?左右。
他按時按量吃完了一個月的藥,再去檢測,血糖還是高,就又吃了一個月,還是高,但他的精氣神似乎恢復了,也沒有再暈倒。過了一段時間,業(yè)務又忙起來,他就把吃藥的事情忘記了。那一段,北京的房價因為政策調(diào)控,停止了瘋狂的增長,甚至有一部分有所下降。他剛好納稅五年了,有了買房資格,盤點了自己手里的錢,大概四十萬左右,又算了一下今年的年底分成,有五萬,火速找中介在地鐵十三號線的天通苑站三公里處貸款買了一個小一居。貸款五十萬,每個月還三千多。
過戶那天,他沒有想象的激動,因為昨天晚上他加入了一個房子所在小區(qū)的QQ群。群里都是業(yè)主,全是報怨小區(qū)物業(yè)的,很多人都后悔買了這里的房子。他覺得自己有點沖動了,應該再看看其他地方再做決定。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反悔的余地。他就想,買了就買了,反正自己還是租住在雙榆樹那里,天通苑的房子是肯定要租出去的,交給中介,也不用太操心的。
讓他操心的是另一件事,母親在老家犯了一次心臟病,差點死掉。他沒辦法,只好把母親接到北京了,這樣租住的那間房子就不夠住了。他得租一個大點的房子,還得能做飯。
那天晚上,他敲了房東的門,門開的時候,他看見三個人正在寫字臺上吃飯,一盤西藍花,一個排骨,三碗米飯。吃飯呢?不好意思,有點事。房東有些尷尬,問你吃了嗎?他還沒吃,但趕緊說吃過了。房東問他什么事,他說了母親的事,自己可能得提前搬出去,有點違反合同,想商量一下違約金能不能少點。房東有些發(fā)愣,你要走了?他點點頭,說我媽來了,這里住不開了。房東說,等會吧,我們商量一下,就關上?了門。
他就回到自己房間里,靠著窗臺抽煙,把煙灰彈到窗外。這時候是秋天了,再有半個月就十一了,但氣溫還是很高,好在開著的窗子能透出些風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如果房東愿意,他可以掏半個月的違約金,一周內(nèi)搬出去,他們也能早點找到下一任租客。如果房東堅持一個月的押金一點都不退,他也只能認了。
半個小時后,房東在門口喊他:胡先生,你出來一下。
他推門出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家三口都在客廳里。房東指了指沙發(fā),讓他坐,他有點猶豫地坐在小沙發(fā)上,他們?nèi)齻€則各自坐了一把小凳子。
我們商量了,押金都退給你,違約金也不要你繳了。房東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兒說。
?。窟@讓他有點出乎意料,這樣不太好吧,是我違約,我總該出一點錢的。
房東說,不用了,我們家里情況不好,要不然也不會這么小的房子還租出一間,你是五年來最好的一個租客,從來沒給我們添麻煩,所以我們不要你的違約金了。
這樣,但是……我還是要……
胡先生,真的不用了。女主人說。他很少聽到她說話。
那好吧,謝謝你們,實在抱歉,如果條件允許,我肯定會繼續(xù)住下去的。
房東找出兩張紙來,簡單寫了一個終止租房的協(xié)議,簽了字,每人拿了一張,這事就算結了。
他準備第二天搬家,這是他在這里的最后一晚了。
4
母親到的那天晚上,他本想帶她出去吃飯,可母親說坐了一夜車,累了,就在家里吃。他覺得也好,就去超市買鱸魚和青菜,蒸一條鱸魚,炒一個青菜,再做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兩個人就夠了。母親一輩子吃得清淡,肉的話只喜歡魚,他知道的。魚得買活的,鱸魚好吃,可是比草魚鯉魚白鰱貴得多,但這是母親到北京的第一餐飯,總要吃一點好的。
搬來的第二天,他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這附近的幾個超市里,只有街對面的那家有活魚賣。他讓母親先休息會兒,自己拎著一個袋子去超市。
他經(jīng)過水族箱的時候,平時賣魚的工作人員正在從里面撈魚,撈出一條,猛地摜在地上摔死,然后再撈一條摔死。一條魚突然從里面飛了出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一個工作人員看了看,并沒有停下手來去捉它,而是繼續(xù)對付水族箱里的魚,撈出來,摔死。那條魚就一直在地上擺著尾巴,好像要逃脫被摔死的命運,每一次擺尾,身體都有移動,但下一次擺尾又移動回來。他忽然笑了一下,想起了大學時哲學老師講的西西弗斯,就那個整天把大石頭推上山,然后石頭自己滾落,他再推,周而復始,永無止境的那個人。那時候,他覺得哲學挺無聊的,可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點,哲學還是有用的,至少對一條魚來說是這樣。
他想讓工作人員留一條活的給他,工作人員卻說,所有的活魚都不賣了,要買買死魚。
為什么?
工作人員一聳肩,我哪兒知道,我只知道經(jīng)理下了死命令,活魚必須弄死,然后冷凍起來,一條都不讓賣了。
最后,他只能買了一條更貴的海鱸魚回去,死的。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飯了,之前在雙榆樹那里住,從沒跟房東搶過廚房。他把清理好的魚帶回去,母親說她來做飯,他說自己做。母親說,媽媽沒事,做個飯還是可以的,他只好從狹小的廚房里出來。
后來他刷朋友圈,看到新聞說那一天,幾乎北京所有的超市都沒有活魚賣了,有人說是因為活魚運輸途中為了保鮮,使用了某種有毒的化學物質(zhì);也有人說是因為食品檢測部門要展開一次水產(chǎn)品檢查,超市們都對自己進的魚沒信心,所以全部下架。
吃飯的時候,他偶然說起超市里的事,母親說咱們那兒吃的都是死魚,怕什么。他說今天這條是海鱸魚。母親頓了一下,嘆氣,說我知道,我剛才看見標簽了,一條魚五十幾塊錢,好貴。你就放心吃吧媽,吃條魚我們還是吃得起的。母親又問他房租多少錢,貸款月供多少錢,問一次,嘆一次氣。
母親收拾碗的時候,他拿出五百塊錢,說:媽,生活費給你,你來了,我就每天回來吃飯了。
母親說不用的,我這里還有一點錢。
他塞到母親手里,說:你的錢能有多少,攢著吧,還有下周我?guī)闳メt(yī)院再查一下心臟。
母親連忙擺手:不要去,我在鎮(zhèn)子上已經(jīng)查過了,是先天性的心臟病,治不了的,做手術好貴,而且不見得好。
他沒再堅持。
母親說,媽只是惦記著一件事……
他知道是什么,他的婚事,這年頭所有的家長都在擔心兒女的婚事,沒對象的著急,有了的沒結婚著急,結婚了沒孩子著急,有了孩子不和睦還著急。
他永遠都不可能想到,這竟然是自己和母親的最后一次談話。第二天,他敲母親房間的門,沒有回應,他想可能母親還在睡,就自己出去買了油條和豆?jié){,吃完了,母親還沒有聲音。他推開門進去,看見她在床上蜷縮成一團,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后來醫(yī)生檢查說,母親在晚上心梗發(fā)作,不到二十分鐘就走了。她在這痛苦的二十分鐘里,竟然沒有喊過一聲,她以為可以和其他所有腰腿疼一樣,只要忍過一陣就沒事了。
他有點不知所措。還是醫(yī)院的人指導著他,找了專門做喪葬服務的人,把母親的后事辦了。告別儀式上,喪葬公司的人說,就你一個人?他點點頭,一個人把母親送走了。
隨后,他跟公司請了幾天假,把母親的骨灰?guī)Щ乩霞胰ィ赣H合葬了。
5
都快晚上九點鐘了,他才走進了飯店,看見約的人已經(jīng)到了,穿一件粉紅的毛衣,頭發(fā)有點像假發(fā),在十三號桌坐著。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他坐下,拿起服務員貼在桌邊的點菜清單看了一眼,二百多,有點小貴。
紅毛衣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等你來,我先把菜點了,我不點菜服務員就跑來念叨。
沒事沒事,挺好挺好,他說。
路上有點堵吧?
嗯,是我對不起,我來晚了。
嗨,在北京晚到太正常了,咱們邊吃邊聊吧,提前約定一下,誰也不用讓誰,也不用瞎客氣,權當是兩個人的自助,行吧?
這樣好,我完全同意,反正吃飯不是主要?目的。
你來的時候沒戴口罩?
沒戴,不習慣,悶得慌。
得戴著呀,今天污染指數(shù)都爆表了,戴上總比不戴強。
算了,我覺得中國人要想活下去,只能靠自我進化了,別的什么都沒用。
哈哈,你挺有想法。
到現(xiàn)在為止,他都對這個見面很滿意,對方看起來很真誠,也很放松。這很好,他想,而且誰也不用照顧誰,各吃各的。
紅毛衣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放在嘴里嚼著說:我們家那位,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你要再踹一腳,就踹死了。對我倒還行,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結婚紀念日,都不忘了買個小東西討我高興,東西不貴,但他能惦記著,讓你覺得是一種安慰。
嗯,他迎合著,挺好的。
紅毛衣繼續(xù)吃糖醋排骨。他有點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紅毛衣似乎非常喜歡酸甜口味的菜,除了糖醋排骨,還有菠蘿古老肉,宮保雞丁,糯米藕,酒釀丸子,唯一其他口味的菜是花生米。
紅毛衣突然停住口,說:是不是我點的菜你不喜歡?你可以再點幾個喜歡吃的,錢不是問題的,對了,再要點啤酒吧,你們男人一般吃晚飯不是總要喝點的么。
這些菜他確實不能吃,因為他那個怎么也降不下去的血糖,他必須控制甜食。他跟服務員要了菜單,只點了一條清蒸鱸魚,啤酒,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要。他覺得沒必要喝酒,吃飯也是次要的,他來這,就是想跟她好好談談。
鱸魚上來的時候,她正跟他說自己小時候的事。在我們老家,她說,每一次有人結婚的時候,都要在夜里擺一桌宴席,我那時候最喜歡這種宴席了。我們小孩子,可以不用那么早睡覺,還能吃到各種好吃的,哦,我也喜歡看著大人們圍坐在桌子上,男人們劃拳喝酒,女人們就說三說四。后來我離開老家,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的宴席。
你老家是哪兒的,他問。
南方嘛,就是南方嘛。
他想她可能不太愿意告訴自己太多具體的信息,剛才說的有關她老公的那些話,也可能不太準確。無所謂了,我們本來也不是為了調(diào)查對方而來的。
接下來,他跟她說了自己當年看見羅昊的妻女的那件事,說得特別詳細,還有小叢的事。最開始,她還笑話他,說他太幼稚了。等聽到小叢被強奸的時候,她不笑了,憤怒地拍著桌子:閹割,這樣的壞人就應該閹割,而且不要用醫(yī)生,就找我老家劁豬的獸醫(yī)。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憤怒有些過了,便指著鱸魚說,翻過來吧,另一面還沒吃呢。
他們兩雙筷子合力把鱸魚翻了過來。
各自又講了不少事,結賬的時候,竟然剛好二百五十塊錢,兩人聽了都笑了,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收尾了。各自付了一半,他們就出門了。
回到家之后,他躺在床上,把手機里的約飯APP卸載了。
他跟紅毛衣完全不認識,是通過這個軟件才約上的。有一天,一個群里有人推薦這個軟件,說注冊后可以隨即約到一個飯友,然后系統(tǒng)會隨意選一家飯店定位子,兩個陌生人在一起吃一餐飯,互相說話,AA制,等結束后,系統(tǒng)會自動注銷兩人的ID,也就是除非他們自己要互相留聯(lián)系方式,否則他們再也不會聯(lián)系了。
他其實早就下載了軟件注冊了,前兩次系統(tǒng)都給他約好了人和地點,但是他臨陣退縮了。每個身份證號只能約三次,第三次他不想浪費機會,趕著來赴約。
現(xiàn)在,他住在了自己在天通苑的房子里,房子不大,還是顯得空蕩蕩的。他沒買電視,也沒買冰箱,甚至廚房里也只有一只鍋和一副碗筷,偶爾在深夜煮個泡面而已。他不做考研培訓了,現(xiàn)在是一家民辦教育在天通苑地區(qū)的課程經(jīng)理,單位很近,從家里走過去只要五分鐘。但是在天通苑那些成千上萬棟面貌相似的樓宇之間,他常常迷路,繞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自己家那個小區(qū)的門。有幾次,他按照手機地圖上的導航,都沒回得了家。
后來,他花了一個月的四個周末時間,用腳步把天通苑的所有小區(qū)都走了一遍,自己畫了一個簡易的地圖,從此再也沒有迷路過。
跟紅毛衣約飯回來后,他很快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像那條超市里逃跑的魚。當然跑不掉,但是要逃,在水泥地上拼命搖著尾巴,那聲音聽上去,好像一個悲傷自責的人在使勁兒抽自己的耳光,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