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舟

仔細觀察蠶吃桑葉的樣子，會有一種錯覺，覺得蠶的生命活動充滿了高度的責(zé)任感和自覺意識。否則的話，它們怎么會以那樣一副鞠躬盡瘁的姿態(tài)伏在桑葉上，沒日沒夜地啃嗜呢？在我們看來，那樣的吃法，簡直是要累吐血的。

它們吃得太專注了，以致于生命的全部意義都變成了吃本身，這有點討厭，豬就是這樣。有時候，為了吃到蓋在身上的桑葉，它們可以不惜把身體彎成360度，彎成一個圈，就連改變一下位置，使自己吃得稍稍舒服一點的意愿，都被吃這個動作所抵消，愚執(zhí)到讓人惱火的地步。吃完一張，趕緊奔向另一張。中途，它們越過一些吃剩的桑葉梗，越過自己遺下的糞便，甚至從同伴的身體上隆隆駛過，像一列火車。它們的腦子里最多只能存放一個信息：桑葉。直到桑葉撐破肚子，脫一層皮，繼續(xù)吃。

一只蠶和一堆蠶沒有什么不同。不像雞鴨鵝和其他許多低等動物，單個不好養(yǎng)，甚至無法成活。一只蠶就是一個完整的社會體系，因為它們除了桑葉，不需要其它東西。它們是無脊椎的低等動物，直到羽化之后，這個小小的社會體系才暴露出它的不完整性，雖然是低等動物，雖是無脊椎的低等動物，但畢竟還沒有低等到單性繁殖的地步，它們必須得有配偶，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終極目標(biāo)，繁衍。不養(yǎng)蠶的人往往意識不到這一點，于是，蠶的命運就在疏忽間被注定了。

當(dāng)蠶蟲羽化成蛾，心滿意足地從繭中爬出時，你會覺得眼前豁然一亮，一如創(chuàng)世紀之初，天地間充滿生命的機遇和可能。蛾兒大概也是這樣以為的。它們拍打著皺巴巴的小翅膀，開始尋找配偶。找到了，交配、產(chǎn)卵。來年，這些蠶子被人孵化成幼蟲，再循著它們先輩的程序，完成生命的輪回。

但是，在都市里，許多養(yǎng)蠶人是偶爾為之，多半是作為小禮物，買上三五條，送給孩子們，具有玩具的性質(zhì)。并沒有誰把蠶本身當(dāng)回事，更不要說了解蠶的一生，這就使事情變得不那么自然起來。比如，蠶的數(shù)量少，羽化的時間長短不一，它們很可能就配不成對，從而使蠶一生的努力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沒有來得及交配的蠶蛾，死去的情狀十分慘烈，幾近死于非命。臨死前，它們看上去不再白白胖胖，身上和翅膀上的絨毛大面積脫落，并且不停地在準(zhǔn)備產(chǎn)子用的空場地上打轉(zhuǎn)。開始時，翅膀只是輕輕地、試探性地撲打，漸漸地，撲打的頻率加快，有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急迫和絕望。仿佛突然間，責(zé)任、義務(wù)和一切意義，包括幼蟲時吃進去的所有桑葉，頃刻間全都壓在它的背上。我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氣喘吁吁，額頭上滲出大顆汗珠子。可悲的是，盡管它們焦慮，不安，可它們并不清楚自己在尋找什么，因此才會見什么都把尾巴湊上去，湊上去以后才判斷出，那不是自己要找的。

蠶的翅膀已經(jīng)嚴重退化，一直是由人類提供的，并且成為習(xí)慣，也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更為可怕的是，生命太短暫，蠶蛾從出繭到死，只有四五天的時間。在這四五天的時間里，它們必須等待其它蠶從繭里出來，然后才可交配，否則便是半途而廢。在這種低等動物身上，上帝既沒有安排反抗命運的武器——它們甚至連脊椎骨都沒有。

情急之中，蠶的本能才會一次又一次出錯。常常是，當(dāng)?shù)诙恍Q繭剛開始輕微搖動，第一只蛾兒已經(jīng)奄奄一息，等第二只蠶出殼，第一只已經(jīng)泄下一灘濃濃的未受過精的液體，身體慢慢僵硬。

每年的春天，我們都能看見一些攤販在小學(xué)校門口賣蠶，跟前圍一堆好奇的孩子?？梢韵胍?，像這樣死去的蠶蛾不止是一只兩只。

原載《林中鳳凰》2017年第2期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